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近三十年中國文學思潮

第33章 第二節家族小說對女性的生命及精神世界的書寫

近三十年中國文學思潮 雷达 5466 2018-03-20
百年文學的進步很重要的一方面體現在對於女性生命體驗的彰顯,女性,作為一個民族龐大的性別群體,她們的生存悲歡,是民族生活必不可少的組成,她們的精神世界,同樣也是民族精神重要的一面鏡子。民族靈魂的很多負面沉澱在男性的理念世界,相反,民族靈魂自然本真、美好高潔的一面多體現在女性形象身上。因此,女性精神世界的探索挖掘,融入了當代文學民族靈魂的發現重鑄主題,並具有重要而獨特的意義與價值。 進入20世紀90年代,女性寫作伴隨著一股清新的氣息,懷著一種展示個人經驗的自覺,攜著幾絲女性特有的浪漫閃亮登場。這些文本以細膩的質地、柔媚的人物、全新的審美品格為文壇增添了一道絢麗的風景。女性家族小說作為百花園中的一枝奇葩,從藝術視角、敘事立場、人物塑造、主題立意及語言運用等方面展示了女性寫作的獨特魅力。這一類作品有、《櫟樹的囚徒》、《羽蛇》、《赤彤丹朱》、《我們家族的女人》、《英雄無語》、《百年姻緣》等。之所以將以上作品歸納為女性家族小說,是因為它們均出自女性作家之手,由老中青三代作家組成。雖然她們的書寫從題材選擇、主題挖掘、人物塑造、語言運用等方面都有著鮮明的個性特徵,但她們的藝術視角卻驚人的相似,即從鮮明的女性意識出發,以批判男性文化秩序為切入點,審視家族的存在狀態及女性的歷史命運,描畫女性鮮活生動的生命歷程,展示女性紛繁複雜的內心世界和精神追求,用自己的眼光看取女性對愛情的殷切渴望與大膽追求,歌頌她們對親情的傾力呵護和無限嚮往,對家族的無私犧牲和對其歷史命運的勇敢擔當。也就是說,她們力圖以女性特有的言說方式揭示女性本真的生存狀態,張揚鮮明的自我意識,為女性在歷史長河中不可忽略的存在留下醒目而深刻的印記。

有兩條敘事線索,一條是當下的,即作家吳為從中年到老年的生活圖景和情感經歷;一條是既往的,即吳為母系家族的血緣鏈條——由墨荷、葉蓮子、吳為、禪月鏈接而成的生命之旅。無論是吳為的人生經歷,還是母系家族的其他人物,其生命場景都瀰漫著濃烈的悲劇色彩。在吳為的“尋根”過程中,她以女性的敏感與細膩發現了傳統文化與價值理性的虛偽和醜惡,發現了男性世界的搖擺和勢利,發現了自己一生傾注的愛情的虛幻與可悲。於是,吳為瘋了,她的最後結局說明了女性愛情理想主義的失敗,更昭示了女性抗爭命運的無力。作品以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坍塌和肉體的損傷傳達出了一種女性在文化層面的深層悲哀,表現了作者對愛情神話的徹底解構。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作品中的人物就像一根迎風獨立的荷花,墨荷是根、葉蓮子是葉,吳為是沒有果實的空殼,而禪月,則是脫離荷花的月亮。把她們的生命歷程連接起來,生命的虛幻與愛情的虛無就昭然若揭了。如果說墨荷與葉蓮子作為祖輩還宥於傳統的愛情觀念沒有覺醒的話,吳為與禪月母子則真正參透了愛情的真諦,而變成了清醒、自覺的女性。但是,清醒者比麻木者有著更為深重的痛苦,她們注定要比祖輩承擔更大的打擊。總之,充盈著古典、浪漫、現實與現代相交織、融合的以其力透紙背的深刻奠定了它在女性家族書寫中的地位,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女性寫作的佳作。

《櫟樹的囚徒》是一部充滿象徵意味的小說。它以不同於的淒婉、辛酸的筆觸,以“家族”為探索視角,描畫了“樸園”中一系列女性的氣質品性和個性追求,傳達出了她們對生存苦難的真切體驗和命運遭際,揭示了她們在男權文化秩序禁錮與捆綁下的掙扎和犧牲,審視了男權文化的隱秘本質。祖母陳桂花被作者讚為“自然之子”,她的生存宗旨是“讓自由飛翔成為生命最美麗的形態和圖騰。”在經歷了人世間的花開花落之後,她完成了自己的夙願,以生命之花的凋零為後人昭示了生的尊嚴和自由的可貴;“豐滿如蘋果、鮮豔如葵花”的范家兒媳段金釵,繼承了其祖母的內在精神,在經歷了一連串的致命打擊後吞食鴉片而亡,她也以生命之花的隕落顯示了對生命的決絕和對自由的渴望;關莨玉作為段金釵的接替者,有著快樂的天性和與命運抗爭的勇氣,但終究沒能抵擋住時代風雲的衝擊和家族內部的齟齬而懸樑自盡。作者這樣描述了她的死亡:“我們家族最後一個自殺的女人懸樑棄世。她懸掛在西屋房樑上,修長如樹。”對於以上具有浪漫情懷和高貴氣質的女性的命運,小說的敘述人天菊是這樣總結的:“我想起了我們家族中的女人,她們有多少是用死亡這種方式保存了生的尊嚴。她們是一些美麗易折的喬木,構成了我們家族樹林的重要景觀,而我們,苟活者和倖存者,則是她們腳下叢生的灌木和蒲草。我們沒有她們身披彩霞的千種風情,而他們也不如我們——堅韌。”段金釵的兒媳賀蓮東應該被視為命運的醒悟者和男權文化的逃離者。她美麗、善良、高貴、浪漫的秉性雖然深得家族真傳,但她清醒、果斷的做派卻使她成了有別於家族其他成員的另一道獨特的風景。令人噓唏的是,無論她怎樣自覺地拒絕男性的自私和卑劣,怎樣維護自身的獨立和高潔,她最終還是無法擺脫“客居”的身份而陷入了極其淒涼的境地。扎著蝴蝶結的美麗少女蘇柳,比范氏家族的女人更為不幸,因為家族的歷史,她經歷了批斗等巨大的肉體折磨,最終因精神崩潰而發瘋。她雖然天生地秉有“樸園”中女性的柔弱和美麗,卻沒有她們的勇敢和堅強,在時代風雲的衝擊下,她只能以“我的手是潔淨的,身體是潔淨的”囈語來抵抗外在的迫害和災難。除以上人物外,“樸園”中的其他女性憫生、芬子等也都以不同的經歷描畫了她們苦難的人生軌跡。綜上所述,雖然“樸園”中的一系列女性地位與經歷不同,但她們的命運卻是極其相似的,那就是,她們誰也無法擺脫“家族”所賦予她們的一切精神內涵和苦難命運,只能以死來葆有生命的自由與尊嚴。她們是光彩奪目、高貴浪漫的一群,同時也是歷經艱難、生命卑微的生靈。她們的歷史是一幅交織著鮮血和淚水的圖畫,她們的生命之魂將以獨特而醒目的形式鑲嵌在讀者心中。

在眾多的女性家族小說中,《羽蛇》無疑是最獨特的。它的與眾不同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以夢幻與現實交融的形式、略顯偏執的姿態、濃郁的古典主義情調敘寫了一部絕對的女人歷史。與《櫟樹的囚徒》所不同的是,《羽蛇》中的女性從肉體到精神都是純粹的。她們高貴而獨立,美麗而豐饒,雖歷經歷史的動盪變遷卻從不改變自身特性,既不匍匐在男權文化的腳下苟延殘喘,也不屈從於環境的擠壓而呼號痛哭,只是一味地從自我出發,在完成了精神的遊歷後義無返顧地走向生命的終結。玄溟是這個母系家族的精神楷模,她從情感、物質等多個層面給其他女性做著榜樣,使她們能夠自主自在地生活。若木是母親精神的延續,她也一直按照自己的內心衝動生活著,拒絕著歷史的同化和牽引而保持著個性的獨立。若木的三個女兒凌、蕭和羽,都承繼著母親的血脈,以精神桀驁不訓的姿態和內在生命的召喚勾畫著自己的人生。在這三個人中,羽是最卓爾不群的。她是作者依據純粹的女性理念塑造出來的一個似人似仙、忽人忽妖的精靈。她只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中,依靠幻想保持著與世界的距離。她的諸多乖戾的舉止,如殺弟、紋身、跳樓、自戀等表明了她與現實世界的嚴重對立。她聲上體現的是一種怪異之美,是一種不食人家煙火的清靈飄逸之美。二是以對家族、血緣的深層次審視,通過一段含義豐富的女性自我認同和自我異化的歷史和意識深層的矛盾衝突表徵了母女之間、女性之間的排斥、敵對和對峙,解構了通常意義上的神聖的母性。這種解構既反映了人類最久遠的經驗,也揭示了人類現在及將來可能面對的問題,是非常有價值的藝術思考。同時,《羽蛇》還通過純粹的女性歷史透射出了一股濃烈的神秘主義傾向和虔誠的宗教救贖思想。在羽的潛意識中,經常出現神的旨意,彷彿有一種內在的神性在引導著她的思想與行為,而羽也因沉溺其中擺脫了塵世的痛苦與不幸,成為了一個生活在純粹精神中的女性。三是將古代的神話傳說“借屍還魂”,移植到現實世界,以檢視與鉤沉已被人們遺忘的眾神精神,從而完成作品的象徵意義。這一點,可以從作品的“自序”中得到印證:“羽蛇象徵著一種精神,一種支撐著人類從遠古走向今天卻漸漸被遺忘了的精神,-----在古太平洋的神話傳說中,羽蛇為人類去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為星辰。羽蛇與太陽神鳥金烏、太陽神樹若木、以及火神燭龍的關係,構成了她的一生。”於是,現實中有了羽、有了燭龍、有了若木。他們相互糾纏相互牽制,在精神的世界中游走、撕扯,共同完成著自己的現實人生。這種將遠古神話與現實世界交織、以遠古眾神精神燭照塵世人類心靈的藝術手法是極其成功的。以上文本的分析說明了當代女性家族文學的風格的多樣和不同於男性視角的新的藝術審美品格的確立。

綜觀當代女性家族寫作,我們發現它們呈現了以下特色:首先,以女性的生存狀態為描述中心,揭示永恆的愛情主題。以上女性家族書寫均以不同的方式渲染了她們對真愛的追求及由此引起的種種不幸。文化人類學的成果告訴我們,女性是把愛情放在生命的首要位置來對待的,女人失去了愛情,就如同植物離開了水,其生命就會枯竭凋零。無論哪個時代,女性都是真摯愛情的大膽追求者和全力維護者,這正如甄妮所概括的:“千百年來,愛不僅一直是女性的特殊生活領域,而且事實上一直是女性能夠實行她們一切願望的唯一或重要門徑。”[6]但是,幾乎所有的女性又都是愛情的最大受害者,因為在男權中心的社會中,女性永遠是被歧視、被壓迫的,很少有人會顧及女性內心的真實感受及她們為心中的真愛付出的所有犧牲,所以,她們追求愛情的生命歷程注定是極其悲哀的,她們的命運也就會隨之黯淡、悲慘。有深刻體會的女性作家以敏銳的藝術感受抓住了這一點,並對此進行了形象的表達。這種表達融入了女性作家們自己的經歷和感悟,因而具有極大的藝術感召力。

其次,以純粹的女性視角講述家族變遷、展示歷史滄桑。以上的女性家族小說,決然地拋開了以往的男性視點,憑藉女性的直感與頓悟對存在的意義進行詩意的關照與表現,以純粹的女性眼光講述了一個個家族無可挽回地走向破落的歷史。這種新穎的角度,既標誌著女性敘事立場、敘事態度的確立以及富有詩意的女性精神特質的張揚,更豐富了當代文學講述歷史的方法。她們的這種貫穿女性獨立意識的書寫,展現了女性家族小說的內在精神,即對長期以來男性視角構築的主流意識進行徹底地顛覆。托多羅夫說,“視點問題具有頭等重要性確是事實,在文學方面,我們所要研究的從來不是原始的事實或事件,而是以某種方式被描寫出來的事實和事件。從兩個不同的視點觀察同一事實就會寫出兩種不同的事實。”[7]從女性視角的確立我們感受到了藝術創作手段的新變,感悟到了女性自主意識的建立和女性自我情緒的解放。

再次,注重揭示母系家族血緣譜系的歷史變遷。既然女性作家是以女性獨特的視角關照歷史和現實的,她們的聚焦點必然是母系家族血緣,因為這樣的書寫才能真正顯示女性生命的內涵、女性文化譜系中的深刻矛盾和由此引發的人類現在及將來所要面對的問題。同時,對母系家族血緣的張揚也從更深層次上確立了女性獨立的意識和地位,為人們提供了深入女性內心世界、了解女性自我認同的歷史及女性本真的精神之旅的最大可能性,而這種母系家族血緣的突顯,更昭示了女性期望擺脫男性創造世界的歷史神話,而義無返顧地以獨立之軀矗立於人類社會生活的強烈願望。 第四,以女性人物為主的人物群像。在以上女性家族小說中,女性人物是作品的中心,男性幾乎是虛幻和缺席的。她們所塑造的女性形像有如下幾種類型:弱小無助型。她們的共同特徵是認同性別差異、認同命運的安排。這一類人物以墨荷、葉蓮子、陳桂花、段金釵、關莨玉、賀蓮東、範天菊、朱小玲、範蘇柳等為代表。她們也有過與命運的抗爭,但最終均以失敗告終。她們的命運是悲慘的,她們的生存狀況,是二十世紀中國婦女生存樣態的縮影,是女性在男權中心社會受盡磨難、個性喪失的有力佐證。女性家族書寫突顯了她們,使她們變成了文本的中心。堅定頑強型。這些人物都是以其獨立的人格、獨立的行動、獨立的思想、獨立的精神存在於世的,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她們的精神永遠不變,她們用自己的弱小身軀支撐著家族、支撐著一切外來的侵害,為了心中固守的信念,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她們是女性精神品格的真正體現者,是作家心靈的真正寄託。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如玄溟、若木、吳為、綾、羽等。她們雖經歷了翻天覆地的時代變遷,卻有著自身不變的追求,有著自身不可更改的獨特歷史。她們以高貴浪漫的精神和氣質成為了每一個家族的靈魂,成為了漫長歷史變遷中非主流文化的真正代表。綜觀當代文壇,雖然80年代鮮明深刻的主題在90年代變成了“無主題變奏”,但許多作家還是使自己的創作呈現出了某種意義,女性家族書寫就是一例。她們以羸弱的身軀、敏銳的感受、抗爭的精神,在如泣如訴般的吟唱中探索並抒發了自己的內心;用回望歷史、回望家族的方式完成了對女性獨特形象的塑造、女性歷史命運的描畫,還原了女性生存的原生態,展示了女性複雜而微妙的心路里程,張揚了女性固有的高貴浪漫的氣質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在完成了女性生存歷史的深層追問的同時,給當代文壇開闢了諸多新的審美路徑。翻開她們的一部部作品,我們看到的是一張張美豔的面孔和一雙雙哀怨的眼睛,是一顆顆流血的心靈和一幅幅慘烈的圖畫。這些女性家族書寫告訴人們,整個一部恢弘的中國歷史,有著女性鮮明而沉重的一筆,正因為有了女性泣血的生存,歷史的畫面才會色彩斑斕,燦爛如花,而“家族史就是女性生命史,恰如一棵女性生命樹,每一個細小的枝都是一個淒美悲壯的故事,是一段血淚灌注的生命里程。”[8]總之,當代女性家族書寫充分展示了當代女作家駕馭宏大家族題材的能力、展示了她們對家族敘事傳統的認同,彰顯了她們非凡的藝術天賦,為文壇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藝術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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