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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睡不著的密探》——先有地圖的冒險旅行

八百萬零一種死法 唐诺 6932 2018-03-20
“跟地獄一樣燙、跟罪惡一樣黑、跟愛情一樣甜。”——先讓我們記得這句亞美尼亞人的俗語,據說他們是用這話來形容一杯好咖啡的,本書中,引述這俗語給我們聽的那位亞美尼亞八十歲的老外婆還說:“要是湯匙不能在杯子裡直立起來,那麼咖啡就太淡了。” 喝! 記得這樣的話幹什麼呢?誰曉得,也許哪天你會要到某家廣告公司謀職,又正好有哪家飲料公司客戶有新品咖啡要上市也說不定——我的意思是說,幹嗎非要先弄清楚有什麼用途呢?有人收集郵票,有人收集錢幣,有人收集球員卡,有人收集書籍,也有人收集女朋友云云,要在這收集過程的漫漫時間和心思中藏放一個他日的、純功利主義的目的並不難,要催眠自己有一天靠這玩意兒飛黃騰達也盡可當個正當理由或一場私密好夢。但這些枝枝葉葉的胡思亂想而外,收集本身仍有一個以自身為目的的主幹,你就是喜歡它,尤其喜歡它在品類流行、琳瑯滿目的萬事萬物中跳出來在你眼前的那種有緣感覺,不單單是而且先於某種佔有的慾望,而是某個想像力在第一時間被此物叫醒過來,上天垂憐,我們如今活在多沒想像力的一個現實無趣世界不是嗎?

瓦爾特·本雅明便是個收集者,收集珍稀的小東西,收集書籍,更收集別人說過的好話,他一直沒來得及寫成一本書很可惜,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全引述他人的話語組合而成。 收集者,通常有一個不見得自覺的原則,容易被誤解或自我異化為“獵奇”,一種蠻討厭的行徑。基本上,他尋求的總是那些異質的、獨特的、甚或直接講就是在空間和時間上皆屬遙遠的事物,以一個未知的、廣大的世界的勃勃好奇心所支撐起來,因此,它可被視為某種逆向的、是山走向你而非你走向山的旅行,一種化大千世界為芥子的神通挪移之術。收集物既是異質世界真實存在的證據,同時還是包藏著豐饒訊息的實質樣品,它和你原來熟稔世界的事物既相同復相異,差異的不見得是構成材料,一如一枚郵票仍是紙製的印刷著彩色圖樣或風景,一枚錢幣仍是惰性金屬鑄上某個肖像人頭並註記了文字,功能其實一樣也是相仿的,真正有趣的分別最是在於,在如此透明到看起來已翻不出什麼新花樣的相同材料和功能上頭,原來還可以這樣子來——相同部分的疊合,使得相異的部分跳出來,而且可理解。通過這樣子的收集物,你已然硬化到只此一種的世界被轉動了一下,萬花筒一般居然完全變一個新面貌了。

一個遠方的珍稀之物,帶來了不同想法、不同關懷、不同視角和想像的嘖嘖驚喜;琳瑯滿目的收集品便像實體的百科全書般構成了一整個可能的世界,既顯示著某種誘人一探究竟的遙遠邊界,又因差異而顯示了它的廣大、深奧和危險,裝得進那些奇奇怪怪但被你惟一現實的世界宣告為不可能的想法,而且彷彿還是可行動可實踐的。 人有一種複活的感覺。 也因此,收集者的一生中遂有一個靜極而動的臨界點等在那兒。一開始,他是個閒坐在自己書房,用鑷子夾取、用放大鏡觀看異質世界事物的人,但兩個世界總在他專注不抬頭的時間眼角之外偷偷進行替換,如同白晝在不經意中轉成了黑夜,直到那一刻——在我個人通過閱讀收集的話語之中,說得最好的內舉不避親是朱天心的小說《夢一途》。小說中,兩個世界的更換是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做夢收集的,建構一個“新家”、“新市鎮”,朱天心說:“種種,你有意無意努力經營著你的夢中市鎮,無非抱持著一種推測:有一天,當它愈來愈清晰,清晰過你現存的世界,那或是你將必須——換個心態或該說——是你可以離開並前往的時刻了。”

收集者,在此跨前一步而成為行動者。 讀小說的人想必都不難發現,布洛克本人大概也是個收集者對吧。比較清楚是他筆下的小偷羅登巴爾,從書籍、繪畫到錢幣無所不收,當然其中有執業維生的成分,但誰都曉得不只是這樣;殺手凱勒收集郵票,並因此才得以從倦勤的職業低潮期走出來,重新精神抖擻地殺人;馬修·斯卡德這上頭比較隱晦些,但他是那種看《紐約時報》訃聞的人,還讀宗教聖者的死亡大全之書,欣羨他們能找到那麼“多彩多姿”的各種死亡方式,事實上,整部就直接是他大紐約市的死亡集郵冊不是嗎? 這裡,譚納收集的可有趣了,他收集的是全世界的革命異議小團體,包括泛希臘友誼協會、席里西安亞美尼亞復興同盟、愛爾蘭共和兄弟會和蓋爾民族會、英格蘭地平協會、馬其頓友誼同盟、世界工業勞工組織、自由意志主義聯盟、克羅地亞自由協會、西班牙國家勞工組織、反氟化聯盟委員會、塞爾維亞兄弟會、國際史丹塔法特兄弟會、納茲多亞斐德洛夫卡、和立陶宛流亡軍云云。按譚納自己說,“我對無望的目標有興趣……尋常官僚和警察顯然無法理解全心奉獻於一個毫無希望的目標是多麼有魅力的事。一群散佈在全球各地,為數大約三百的人,他們全心全意追求一個毫無希望的夢想——像是要讓威爾士從聯合王國中獨立出來——你要不就覺得這美妙得令人心碎,要不就嗤之以鼻,覺得這一小撮人根本就是瘋子怪胎。”這個古怪的收集癖好,使得譚納成為紐約市郵差最痛恨的人之一,因為他一次總會收到來自全球每個奇怪角落、為數幾百的宣傳小冊子,得整袋整袋背給他。

還有,譚納也收集語言,除了西班牙北部一直想分離的巴斯克人語言對他一直有困擾之外,他精通的語言數目幾乎和他參加的異議小團體一樣多而且亦步亦趨。語言,既是打開每一個異質世界的門鑰,也自然而然帶來了它所由來的那個世界的思維方式、角度視野及其價值序列,這是任一位研究語言的學者都知道的效應。書中,譚納在遭到押解的飛機上看見愛爾蘭土地計劃逃亡時,他說的是,“我沒料到這兒這麼綠。到處是一片蒼翠,由堆起來的石牆劃分不同的萊姆綠、鮮黃綠和森林綠,灰色的道路像纏繞的細緞帶般在綠色的百衲被上蜿蜒。有一處霧氣籠罩的水域——夏濃河口?到處都是綠意,綿延不絕的綠意。我俯瞰這片土地,一件不尋常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幾乎立刻就開始用濃厚的愛爾蘭口音思考。我幾乎立刻就成了愛爾蘭人,愛爾蘭共和兄弟會的一員。我們即將抵達的地方是我的勢力範圍,穆斯塔法一點勝算也沒有。”

譚納這兩個奇怪的收集癖好,書寫者布洛克賦予它們一個幾乎是可信但毋庸聽起來更神奇的理由,那就是譚納是個不睡覺的人,無法入睡(因此事後中情局調查人員對他進行疲勞審問時半點也構不成威脅),原因是他年少參加朝鮮戰爭時遭砲彈碎片擊中頭部睡眠中樞受損,以至於從十八歲以後他就用一天大約一小時的瑜伽來替代正常人約八小時的睡眠。也就是說,他的每一天幾乎就是完整不打折扣的二十四小時漫漫長日,因此他有豐饒到已經是無聊的大把時間得填滿,徹徹底底和都會生活之中普遍患有時間貧乏症的人節奏不同,如同本雅明口中的漫遊者,他操持生活行當的姿態遂也完全不同,“無用”的革命團體及其目標、“無用”的語言。 “無用”,但仍暗中存留傳遞的破碎訊息和知識,也如同大都會被人們棄置的垃圾般被他拾荒似的一一撿拾、分類並收藏起來——妙的是,譚納居然還因此找到一個維生的行業,那就是幫哥倫比亞大學或紐約大學的學生寫論文和報告,甚至出馬當槍手考試,這幾乎是嘲諷了。

我想,真正弔詭的地方也就在這裡了。大都會,人口最密集、生存競爭最激烈、生活節奏最迫促、人最現實無情、而且這些最極致之處已升高成為像徵的永恆束縛之地(不是那些生命大徹大悟的、以及沒徹悟但有錢有閒的人,爭取自由和個性時首先就得逃離它嗎?),卻也常常是保有自由反抗心志惟一可棲息的隙縫之地,列維施特勞斯在半世紀前就準確抓到這個,他當時推出的就是紐約。他以為紐約是個處處留有“空洞”的地方,像愛麗絲的鏡子或樹洞一般,聯通著某一個不思議之國。 事實是不是如此呢?大概是吧。大都會總是率先反叛的核心之地,包括那些反叛它自身、點名攻擊它詆毀它的運動,比方說那種左翼下階層的、那種綠色環保的、那種素食的避世宗教的,乃至於像我們台灣二十年前蔚然成風的鄉土文學運動,通常都始發於大城市並在這裡尋獲它們的盟友。事實上,大城市做得還不止這些,大城市不僅孕生它們、支持它們、推進它們,還在它們未成氣候時保護它們,复在它們失利逃散時收容它們,一如一八四八年之前宛如“世界首都”(借用本雅明的說法)的巴黎,或一八四八年之後在歐陸幾乎已無棲身之地的倫敦。

然後就是紐約了,尤其是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紅色革命成功之後。 譚納這樣的人便是純紐約式的,難以想像,除了紐約之外,地球上還有哪一方如此奇特如此慷慨的土地,可能養得起像他這麼莫名其妙的收藏家。 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有一本年少時到利比里亞這個奉自由為名的非洲國家的遊記,叫《沒有地圖的旅行》,這是一種古老的旅行方式,也是一種古老的認識世界及其事物的方式——人直接抵達生命的第一現場。直接面對實物和某一部分實體世界,直接觸摸,概念的產生是稍後的事,它要等人摸過一個一個實物之後,通過彼此間的比對、過濾、共相的捕捉和結晶才出現。中文的“觸類旁通”這個詞,便忠實地記憶了這個由實物到概念的轉變發生過程:觸摸——分類——然後思維獲得了某種橫向的飛躍能力,從沉重到輕靈自由,煥發著一種認識的喜悅色澤。

地圖也是這種過程的稍後產物,它的視角是仿上帝的,從俯瞰的至高處注視著大地,並以線條和符號刪除蕪雜的實物細節,好簡潔地、總體地一次記錄著大地的形貌。但這樣小天下的位置,很長一段時間是人類到達不了的,沒有飛行器,沒有人造衛星,黏附在地表的旅行家只能一小塊一小塊如拼圖般辛苦地完成,像契訶夫的《薩哈林旅行記》書中便記敘著一段如此經過:光是要弄清楚薩哈林(即庫頁島)這個俄國的極東酷冷之島究竟是島或是半島、它有沒有某一處聯結著歐亞大陸,便耗費上百年時光,由一波波前仆後繼的旅行家探勘者冒險航行或在島上跋涉深入加猜測推斷完成。 笛福筆下隻身流落荒島的魯濱遜做的不也是類似的事嗎?他試圖用自製的獨木舟繞海岸線航行,又攜了獵槍和糧草用雙腳尋路攀爬,最終絕望地相信了,他的確是被命運的暴風雨拋擲到一座孤島之上。

這樣一段地圖製作的來時之路,今天我們仍可在存留下來的老式手繪地圖上看見遺留的足跡,包括未刪除的實物,通常是遠方大陸上雄踞的異獸,或大洋波濤間露著半截身軀的巨鯨;有雙腳不可能走到、只能全憑想像鋪滿的四方邊界,通常繪上了無法征服的綿延高山或擋路的環繞大河以示興嘆;還有,如果你對照今天精確的衛星空照地圖,很容易發現即便在較熟悉的基本活動範圍內,舊日的老地圖仍處處縫隙、處處空白、處處錯誤,意思是,處處留有未知和空白。 相反的,在地圖基本上已精確完成的今天,我們的順序已完全翻轉過來了,如今我們是先有地圖才有旅行,或甚至,只有地圖沒有旅行,一如活在都市的小孩一般,在看過無數的繪圖和照片之後,才見到長毛的、活蹦亂跳的雞。

伊凡·譚納的故事正是這樣現代式的、都會式的,不是沒有地圖的旅行,而是概念先於實體、地圖先於行動的冒險故事,這樣的冒險故事之所以還可能成立,其關鍵性的不同在於,譚納的地圖不是抽象的、純符號的,他的那張奇特的地圖是用他收集的實物,尤其是異議革命的小團體和語言,一塊一塊拼合而成的,這使得他的經歷不凡得如同一則令人不敢置信的成人童話,可又是言之鑿鑿,這個世界的確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話語、這樣的人們、這樣的想法以及夢境。 我們一般人如今使用的地圖實在太乾淨了,乾淨到不留一絲危險的痕跡,你看,廣漠且如善變女人的大洋就只有一片均勻的、色彩柔和的藍色,鵲橋俯視,連一絲水波都不興,人好像就可以不沾濕腳地幾個大步跨過去;同樣的,高山就只是些赭色和綠色,有灰線條或黑線條的公路和山徑穿梭其間,隱去了絕路、深谷、斷崖、落石、風暴、雪崩和飛禽走獸等等一切可能帶著敵意的東西。沒有錯,世界的確相對於人的能力和配備是變小了,也變安全了,可還沒小到、安全到如此田地是吧。公平點來說,這樣的縮小和安全一部分是事實,但有一部分卻只是地圖帶來的幻術,付諸行動的旅行仍有程度不一的危險,一如我們仍三不五時知道旅行的人意外喪生於某遙遠陌生的國度一般,只是這構不成冒險故事,只能是不幸的新聞號外,因為它只有危險,並沒有想像力。 如果先有地圖不實際背起行囊付諸行動,今天的地圖更是連一絲冒險故事的想像可能都難以建立。雷克雅未克、摩爾曼斯克、馬達加斯加、的的喀喀、興都庫什、塔克拉瑪幹、布宜諾斯艾利斯、加拉帕戈斯等等這些名字,只會把我們拉回高中時代昏昏欲睡的下午地理課,成為你非得口訣化才背得起來且稍一猶豫或多想就弄混的純聲音名詞——我高中的地理老師曾謙卑地建議我們不妨用錄音機錄下他一堂講課,“失眠的時候放來聽,保證各位在三分鐘內一定像現在一樣呼呼睡著”。 一百年前的自由主義大師小密爾稱之為“沉睡的平庸”。 ——當然,他本來說的是民主體制下的社會基本景況,但一樣的。 要讓這些名字、這些符號活過來,你必須賦予它們實體內容,賦予它們記憶,不管是個人的或他者的或集體的——我們試著來舉例,摩爾曼斯克和我們熟悉的貝克漢姆才離開的歐洲足球強豪的英國曼徹斯特,押著頭韻,在地圖上一東一西遙相呼應,卻是冰封的北極圈中惟一溫暖的不凍港;雷克雅未克,冰島的首府,威廉·英里斯所說的“北方神聖的土地”,也是阿根廷盲詩人博爾赫斯嚮往的神秘島嶼,“德國、英國、荷蘭、陸上斯堪的納維亞都已經忘記了所有有關神祇的故事”,博爾赫斯以為,神祇的記憶便只能封存於冰島,和藹可親的巨人國度;的的喀喀,聽聲音即知一定源自於土語,長期和俄國西伯利亞南邊的貝加爾湖競逐世界最深湖泊的頭銜,但當然遠比貝加爾深邃且神秘,它坐落安地列斯山的絕高之地,聯繫著神奇的、在人類歷史中宛如日影一夕飛去的美麗瑪雅文明,讓人心悸;興都庫什,太多冒險家的故事了,包括曾穿越它東征不返的亞歷山大大帝,一座離天太近、人最容易變成神的高山,就像吉卜林筆下那兩個異想天開的騙子,他們想到這裡佔地成為歐亞大陸之王,卻意外成了神,惟最終仍從七千公尺的深谷翻飛墜落下來,回復成凡人凡骨,連同亞歷山大昔日沒帶走的皇冠…… 而語言,便是集體記憶之海,查理曼大帝說,擁有另一種語言,你也就擁有了另一個靈魂。 伊凡·譚納,在他不可能睡著的無數個紐約的不寐之夜中,便百無聊賴地收集了一個又一個這樣的不同靈魂,這成了另一張世界地圖,另一種護照,另一個打開神秘之門的通關密語,這指引了他另一條不為世人所知的路徑,自由地穿越過一個又一個其實我們有錢有閒大概也都去得了的國家。只是,路線不同,景觀不同,而且他在此同時收集的地下組織生死盟友,是完全不同的在地嚮導,他們負責接待他、保衛他並護送他往下一站去,指給他看的東西以及講解的東西亦完完全全不同。 如果我們從地圖上畫出來,這趟行程大致如此:土耳其——愛爾蘭——西班牙——法國——意大利——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塞爾維亞——科索沃——馬其頓——保加利亞——土耳其。 這當然不是我們熟知的所謂十二天十一國豪華超級旅行,也沒索菲亞大教堂、西班牙鬥牛、凡爾賽宮以及四星三星的大飯店云云。譚納的交通工具包括了步行、腳踏車、走私者的驢車乃至於搶來的警車,通過法意邊界用的是剪開鐵絲網的老虎鉗,在馬其頓迎接他的是一場二話不說的流血革命,他開槍殺了人,婉拒了新國家的總理職位,還極可能留給當地反抗軍一則天降美國英雄的神話和一個有著卡里斯瑪血緣的兒子。他又在保加利亞加入了一個極神秘到說不清的、只知道是遍布全球的左手協會,又多了一個收集品,等等等等。 這當然是一則神話,在久已不生產神話的除魅殆盡的今天。但我們這些現代城市人多麼寂寞不是嗎?偶爾不也會心起憂思、在光害昏紅的大樓天際線一角瞥見一顆黯淡頑強的星星不是嗎?我們其實並沒變得無所不知,我們並不是對萬事萬物都已有了答案,生命的巨大謎團依然包圍著我們如同不久前包圍著我們的先人,不一樣的只是我們收回了好奇,不再輕易地抬起頭來,我們以一種老於世故的絕望取消了問題,放棄了對於答案的尋求而已不是嗎? 一座高山,得存在多少年才能化為滄海?一個人,要別過多少次頭才假裝他並沒看見?半世紀前那位吟唱不知所終的詩人說,答案,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神話,並不是直指那些冥想的、超驗的、生命最終極奧秘的大哉問題而生,當然也就不是那種強作解人概念性答案的偽裝。神話遠遠比宗教謙卑而且細心務實,它留在生活第一現場,親切地收集人們周遭每一個細碎不可解的謎,在哪天有個更聰明的人出現(神話中往往直接顯示了這個人的召喚)或者我們自己變得更聰明之前,它先把問題給保存下來,並編織起來,讓原本困惑人折磨人的難題從隔絕如孤島的個別人心中分離出來,成為普遍的、可攜帶的、可傳送的、可彼此談論商量而且可相處的。神話於是總像一串美麗之謎的珠鍊子,既是疑問,又可展示給他人(本雅明說,在你尋求他人的忠告之前,你總要先能把它講出來。現代人的孤寂便在於我們總是不知道如何講述自己的困惑),也因此,神話不是解答,毋庸更像尋求解答,上天入地找知道答案的某人,在這裡,坐而沉思轉變成起而尋道,成為一個旅程,一則冒險故事,沒有錯,一次只有奇怪破碎地圖的旅行。 更好的是,在神話中,原本抽象性的解謎,總是被賦予物質性的實體,它是金羊毛、是所羅門王傳說中的琳瑯寶藏、是一隻飛過彩虹的純青色鳥兒、是一條大地湧出的清涼箭河,當然,更多時間它就只是黃金,簡單、實在、世俗、但沉甸甸的永恆存在、永遠光澤耀眼。 伊凡·譚納的冒險旅行便起自於一堆黃金,昔日的亞美尼亞人慷慨拋擲性命、卻吝嗇沉埋起來的黃金,總得要有個人去把它挖掘出來,讓它重見天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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