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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圖書館裡的賊》——這個世界不配擁有像你這麼美麗的人

八百萬零一種死法 唐诺 6967 2018-03-20
當然,不相信的人盡可以當它是馬後砲沒問題,懷疑絕對是合理的,但打從紐約聰明良善之賊羅登巴爾的第三部賊史,啟動了往後掌故式的書名和書寫方式,並在行竊和破案過程中和一個個不同領域的歷史人物交鋒對話之後,我們便敏感地猜到,屬於這個譜系的兩位昔日大師,漢密特和錢德勒,遲早總要被廢物利用現身於此的,雖然我們並不確知狡獪的羅登巴爾(或說聰明富想像力的原作者布洛克)會讓他們怎麼登場,帶來哪樣值得一偷的寶物慷慨登場。 這就是了,《圖書館裡的賊》。 我個人小時候玩一個極其奢華卻又“寂寞”(這裡,得用日本人說的さびしい那種發音和臉上表情才對)的一人遊戲,說起來大概只有我這種年歲、活過那個世代的人才可能理解。那是一九六九年掛名“台中金龍”的全島少棒精英組合,在美國威廉波特少棒賽打下第一個冠軍,從此美國人便阻止我們再以這種全島明星組隊的方式參賽了,於是,往後不管是以北、中、南、東四區分割或更嚴苛的單一縣市代表隊,雖說十之八九還是照拿冠軍不誤,但那種天下英雄齊聚一堂、有著黃金色澤和清越鏗鏘聲音的最美好圖像就再沒有了,永遠沒有了。

這是第一個寂寞。 我的遊戲便是向著這個來的。我自己一個人組隊挑球員,把最精英的十二個名字寫下來,自己分配守備位置,自己排棒次以及投手出賽場次,躊躇滿志,卻也不曉得拿這份最美麗的名單如何是好,心痛得不得了。 這是更大的寂寞。 還好這個名單每年都會有一張,也因此它們才有了“用途”。它們開始彼此對抗,在某個不存在的球場無何有的時空,兩隊決勝,三隊循環,四隊交叉……這個史上最強的少棒超現實聯盟球隊愈來愈多,也競爭愈形激烈,我記得我總很偏心相信六年以台南市巨人為班底的那一隊會贏,我這支常勝軍中有徐生明(他是我alltime少棒的第一投手,儘管在現實中他被認定是巨人隊的二號投手,至於最好的少棒打擊者則是後來的鄭百勝),許金木、李文瑞、劉宗富、魏景林等人,還包括打四棒後來下場不幸的陳銘晃(中學年紀扯入黑道鬥毆被殺)云云——現在的棒球先生李居明,台南縣南新出生,原本也在這一屆,但當時我毫不猶豫把他剔除於最終的十二人名單之外,這個終歸還是非常寂寞的遊戲,要相隔整整二十年之後,我才曉得原來這個世界和我做類似之夢的人有這麼多,而且強度不遜代代不絕——一九九二年巴塞羅那奧運,美國NBA巨星正式組成同一概念但規格當然更壯闊奢華的單一籃球隊,我寫了一篇《向上帝特別訂製——夢的球隊》,啟用唐諾這個筆名至今,對我個人而言,這事毋寧更像還願,是二十年迢迢歲月之路的鄉愁。

把最好的放在一起,best of best&s,千燈相照,無盡光明,因此有文學經典選集,有所羅門王寶藏,有夢幻球隊,有所有精品名牌濟濟一堂的高檔購物中心,心思和目光焦點不一,但最原初的概念都是一樣的。 美國冷硬偵探的兩座巨大山峰,漢密特和錢德勒,兩人儘管年歲差別有限,但漢密特早早成名快快收筆,錢德勒則四十好幾才下決心進入這行大器晚成,因此,在現實世界裡有擦肩而過的味道,其間必然知道彼此在意過彼此,私底下也一定互讀對方的小說。然而,我們所知道的,大概就是錢德勒寫過一篇冷硬派里程碑級的文字《謀殺巧藝》,相當用力程度地推崇了改變偵探書寫遊戲規則的“前輩”漢密特以言志,並留下了“漢密特把謀殺交回到有理由犯罪的人手上,而不僅僅是提供一具屍體而已”的名言。

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曾有過什麼樣的動人糾葛和不期而遇呢?他們有組成過冷硬私探書迷的明星隊嗎?還是真的就像書中的山姆·史貝德和菲利普·馬洛那樣各自在各自的罪惡世界之中掙扎生存永不相見,如亙古以來天上的參星(獵戶座)和商星(天蠍座)呢? 這正是這部《圖書館裡的賊》小說中,布洛克想的,羅登巴爾做的事,勾連的環節則是那本錢德勒的登場名著《大眠》。 估量一下,到此為止羅登巴爾先生的損益平衡狀態。 應該頗有斬獲才是,以一般上班族的標準來說。當然,錢進錢出,羅登巴爾先生並非善於理財之人(反正不夠了還可以隨時去偷,這種所有權形式的瓦解,使小偷和賭徒常有某種異於常人的慷慨),某些珠寶首飾在銷贓者未順利脫手之前也只能是估值,因此計算不可能精密,財務報表的應收賬款部分總弄不清楚,但至少我們知道,他不僅安然保住了他鍾愛的二手書店,還大手筆連整幢樓都給他買下來,逃難的錢也始終沒動用在該在的地方,而且此番還有餘錢到北方的帕特斯吉尼克度假,很慷慨支付兩個人的費用。

此外,他的“非賣品”收入還在緩緩增加之中——其中,斯賓諾莎《倫理學》的英文版小牛皮裝幀的初版版本,原來就是他掏錢買來的不能冤枉他,他只是在受贈予者死去後夜間回收而已;泰德·威廉姆斯的芥末系列棒球卡他沒留著,這跟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性格頗符合,讓這疊球卡輾轉到某個好流汗運動的有錢人手中也得其所哉:但吉卜林題贈未掌權時刻、因慕尼黑啤酒廳事變服刑的希特勒那本詩集《拯救巴克羅堡》,羅登巴爾留了下來,儘管他對書中那種帝國主義式的劣詩嗤之以鼻,但仍以為擁有這本書是好的;三原色和直線直角構成的蒙德里安他也留了下來,掛自家牆上,覺得非常漂亮;至於來自巴爾幹半島的安納特魯力亞郵票,單單轉手價就超過百萬美元(到此為止羅登巴爾排名第一的戰利品),羅登巴爾則用它們來送別一段流逝的愛情和美好時光,並僥倖期盼在可見的未來會在地球彼端浮出一個小小的王國。

因此,不加班可喝酒的夜晚,我們差可想像羅登巴爾先生的如此家居活動畫面——在掛著乾淨明亮的蒙德里安原畫之下,他翻著斯賓諾莎,掃一眼架上他只想擁有並不想看的吉卜林,偶爾走到窗邊,像就地擁有一個王國的君王般俯瞰外頭紐約荒涼街景而心滿意足,也因一段再不回頭的愛情閃入心頭而心痛。 這是很可滿意的獨身者之家,但距離像回事的私人收藏清單還遠得很。 不知道你會不會好奇地多想一點,羅登巴爾如何決定他獵物的去或留,什麼東西他開開心心兌換成現金,而且內行人般沾沾自喜地接受黑市價格的巨大折扣毫不可惜,什麼東西他又千金不易堅持得很,包括他用律師口中的不合理天價買一幢樓,只為了保住賺錢不足以糊口的二手書店;包括買書不看只為囤積居奇的唯利是圖收藏家惹他暴怒,不想賣書給這種王八蛋;包括他自以為的竊賊正義在於他沒拿過小孩的學費、窮人的麵包,他最爽的對象永遠是紐約市遍地都有的有錢有閒收藏家,那些飢不能食寒不能衣的郵票、稀有錢幣、珠寶、毛皮大衣,乃至於抽屜一角的零錢全搜刮一空,這無疑是超級甜蜜的社會公益活動,正義彰顯,而且站在正義這邊的人沒陣亡沒犧牲,還有吃有拿。

從貨幣計價的價格角度來說,羅登巴爾的金錢世界顯然是零亂的,沒清晰秩序可言,帶一絲審慎敗家子的味道;但我們從價值選擇的角度來說,儘管我們並不全然同意他的判斷或處置,甚至偶爾還想跳出來阻止,但直覺地,我們卻不得不承認他蠻統一的,甚有理路可依循,我們大致上也同意,羅登巴爾一如他自詡的,是有著相當高度“鑑賞力”,在取和舍之間一直蠻漂亮蠻心無掛礙。 於是,我們遂也注意到了,價格和價值在這裡顯示出它們是兩種東西,有重疊有衝突,但重疊處和衝突處都這麼“自然”,並不因此令我們訝異,這說明了我們在生活實踐中早已習慣了重疊與衝突的存在,我們一直生活其中,往往如魚之相忘於江湖。 然而說真的,價格和價值各是什麼?它們有什麼牽扯?它們各自是怎麼被決定的?這樣的問題可以很簡單兩句話搪塞完畢,也可以自尋煩惱一輩子想不完,而且一代傳一代爭辯下去。

簡單的方法是讓上帝和凱撒分開,各管各的——價格是由市場的供給和需求所決定的,屬於經濟學的範疇;而價值是哲人思索的題目,它部分關乎實用性的目的(所謂的“使用價值”),但也不斷滲入私密性的個人信仰和認定,最終它傾向於意義的找尋和標示,由此回歸到我們永遠撕扯不清的生命思維本身。 以羅登巴爾為例,他相信價格由市場決定,由“銷贓者(供給)/收藏家(需求)”所交鋒決定,乖順得很,甚至很願意分一大筆錢給警察雷(紐約你能用錢買到最好的警察)以為規費;但論及價值,他意見就多了,他可以相信一段幾個晚上的看電影時光外加一夜交頸的匆匆愛情,遠比精美且售價百萬的郵票更值得收藏,他也依循自己愛書人、二手書店老闆的私密性理路判斷,他要一本爛詩集,一幅氣息比較相近的畫,而不要對另外一個人而言可能更愛不釋手的棒球卡。

這樣的價格/價值分開處理方式,對很多人來說這就行了,從此可相安無事,但對少數一部分人來講,卻是輾轉難眠的開始,這些煩惱的人或基於職業,或基於責任,或基於知識不知饜足的尋求,或基於不放過一絲一毫的正義,清楚意識到這兩者的複雜牽扯和相互滲透關係,更糟糕的是意識到兩者的分離——前一種牽扯滲透關係的再思索,大體上還只是看到思維的某部分暫時懸空狀態,看到認知路途上某個缺口,讓人有衝動要把它彌縫起來,這可以是書齋裡的、純智性的有益活動;但後一種對於分離現象的意識,卻多少是對現實公共領域某種危機的警覺,通常它可以像羅登巴爾一樣,用個人魚與熊掌的取捨來搞定,但它也可以是暴烈的斷裂,是現實生活中得迫切處理否則不免釀成災禍的不可僥倖問題。

所謂價格和價值的分離,不是指我們上述那種半鴕鳥式的概念領域分割處理,而是指在現實社會之中兩者的逐步脫鉤到相當普遍程度的背反走向,這種在我們每天生活實況中所浮現“有價值的東西廉價乃至於沒市場價格可言”、“沒價值的東西高價且追逐不休”的俯拾可見現象,某種意義而言,是極為具體甚至可以講是觸目驚心的,敏感一點杞憂一點的人會聞到其間的毀滅性味道,這並非全然無稽。 比方說,籃球之神邁克爾·喬丹在電視上公然喝一罐運動飲料,他所賺到的錢遠比十個百個台北市清潔隊員的一整年薪水加總還多,邁克爾·喬丹是誰?他是一個美國年輕黑人,他所會做的,而且從來沒有人比他更會做的,就只是把個偌大皮球丟進一個漏底的籃子裡,這真的比天未亮就起床,冒著被酒後駕車人撞死,認真辛苦為我們清理街道,讓蚊蠅不生,讓街道乾淨,讓城市美好適合人居更有價值是嗎?

當然現在的經濟學者學聰明了,他們傾向於擱置煩人的價值問題,全力對付可計量可數字化的價格問題,但老實說,這是失敗後的學習結果,最早先事情並不是這樣子的。最早期天真、野心勃勃的經濟學家最根柢處相信,價格就是價值的具體數字標示,是價值的計算以及因此而成為可能的交換方式,價格的高低,可清楚顯示事物價值的多寡,這個古老的基本信仰,相當程度還存留至今,以至於對很多人來說,高價位的東西仍暗示著高價值,這正是價格之於價值的滲透和混淆。 就像我們小時候,常誤以為會唸書的女生一定比較美一樣(如此神話通常維持到長大後第一次同學會才正式破滅),羅登巴爾也有這個問題,要不然他怎麼會保留吉卜林的劣詩《拯救巴克羅堡》,而不是他比較有價值的《叢林王子》或《基姆》呢?答案是《拯救巴克羅堡》比較稀少,而稀少影響的是供需,當然不會是書的內容或本質,因此,作祟的仍然是價格。 老自由經濟學者相信價格/價值的親密關係,但他們同時也有著理性主義者的正直誠實,並不掩飾他們也馬上意識到的兩者分離現象,這現象最尖銳表現在兩組極端的事物之上,一是你再難找到比它們更有價值的陽光、空氣、水,另一是你實在很難找出什麼價值(使用價值,彼時經濟學家關心焦點所在的價值唯物部分)的鑽石寶玉之物,而前者不要錢,後者買不起。不管是李嘉圖或馬歇爾,都在他們經典級的經濟學原理教科書中正面地、甚至一開頭就料理這個麻煩——但老實說,極端式的例外麻煩在哪裡都不會是難對付的東西,麻煩的是那種曖昧、隱藏、糾纏其中像寄生蟲的東西,極端式的麻煩你只要把它“括弧”起來,貼它一個里外如一的標籤就可歸檔了事了,因此,前者叫“公共財”,後者則大致稱之為“稀有財”,完畢,句點。 真正把這個分離暴烈撕扯開來的還是永恆的馬克思。根本上就是為終結掉市場經濟而來的馬克思,才不想把高貴重要的價值塞進供需法則的價格小框框內,他真正思索的還是價值本身,認為價值是勞動創造出來的,價值的高低多寡係由勞動的投注時間所決定,這就是所謂的“勞動價值論”。只是偏偏勞動者只能取得價值兌換成實質報償的一小部分,僅供其最起碼的維生所需,以便繼續供應勞力(跟對待機械等生產工具一模一樣),其他剩餘的部分則悉數被該死的資本家所拿走,這就是剝削,就是掠奪,因此,正義就是把被拿走的這部分歸還給勞動者。 在嚴酷文字的暴烈批判底下,馬克思其實和古典經濟學者共有一個基本前提,那就是價格和價值基本上應該是一致的,只是古典經濟學者以為,既然一致,而價格又是可計算的,因此,你只要妥善處理價格這部分,基本上就連難以捉摸的價值也一併解決了;馬克思則傾向於讓價格暫時留著無妨,反正它只像露珠一般,很快太陽一升起它就消滅無踪,當私有財產製度不在,美好的共產世界冉冉升起並光照世界,哪裡還有價格存在的空間呢? 也許我們到今天還相信,而且樂意相信,價格和價值“理應”一致,價格“理應”忠貞不貳地反映價值,而且更積極地,通過價格這只市場上看不見的手,起著引導資源,好生產有價值事物的作用。但今天,我們其實知道,這些只是“應然”,實然的現實世界並不長這樣子——共產世界沒來臨,價格愈來愈顯示它不是方生方死的露水,而是堅硬不可擊破的實體,是現實世界操作的主體,人們追逐的焦點,它彷彿和善可操控,但人們的每一個操控作為似乎都等於在餵養牠,讓它更強大,像一隻持續長大的怪獸,把價值逐步逼到陰黯枯荒的牆角,像一株萎謝的花。 你知道非洲很多猶在肆虐的疾病,就人類的醫學能力都是可解決的,但如果非洲人的財富撐不起一個有意義的市場,那如何能期待此類藥物的研發和上生產線呢?在此同時,全世界的大藥廠最願意投注資源的是什麼?大概就是壯陽藥、生髮水和減肥藥,誰都記得萬艾可的上市如何讓一家公司股價起飛,獲取暴利,這就是市場的力量,價格的力量。 於是,對於價值而言,價格這個它曾經親密如連體嬰的伙伴,愈來愈證明是一個極不可靠的盟友,會時時見利背離,會有意無意混淆人們的判斷來竊佔價值的寶座,會在市場呼風喚雨而成為一隻看不見的黑手。 價值永遠切不斷它和價格的糾纏聯繫,也非得持續在價格所構築的遊戲規則裡玩不可,但今天它頂好讓自己相信,它得孤獨奮戰,好艱辛地存活下去,並慷慨賦予我們這些看不起它的人所需的生存最終極意義,就像它在成千上萬年的歷史之中一直在做的那樣。 也許我一位在“價格世界”表現良好的老友常掛嘴邊的冷酷之言是對的:“有理想的人得加倍辛苦。”這明明白白指出價值的難以獲得市場價格的奧援——儘管我們曉得,老朋友的勸告原是澆我們冷水用的,質地真實且動機善意的冷水,怕我們在價格世界中因天真而吃虧受傷。 然而,除了使用價值的唯物部分之外,說價值更本體的存在終極意義實在太幽微太飄忽太私密了,人的情感難以在此駐留徘徊,更難以表述對話,就像格雷厄姆·格林在他小說《戀情的終結》中狐疑人對神的愛:你如何去愛一個氣體?去愛一個“無”呢? 價值於是仍得在人世之間尋求居住的實體:一朵花,一本書,一幅畫,一段對話,一趟旅程,一次愛情,乃至於一個有名有姓有情感有反應的神,雖然這些實體只是價值的顯現而已,是價值的痕跡和轉喻,而不是價值自身;雖然化為實體就有異化的風險,就像數字化的價格為它所做過的那樣。 於是,我們這又迴轉到羅登巴爾先生不工作的夜間獨居畫面,靠躺在掛著蒙德里安的牆邊,讀他一看再看的小牛皮封面斯賓諾莎。 當然,斯賓諾莎絕不是最有價值的書,甚至在既存的哲學著作中也不是最有價值,一如蒙德里安之上也還有更多更好的畫一般,我相信如果能夠,羅登巴爾也極樂意在梵高星光旋動流轉的《星夜》之下,一看再看本雅明神秘優美的《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的原始手稿,氣氛更美,啟示更多,自我感覺更良好。 但一來想到這實在不大可能,再者理解到這些美好實物只是價值的窗口,所以這樣也就很可以了。 本雅明說:“和事物最親密的方式便是擁有它。”擁有,保證了時時存在的相處,在你脆弱沒信心的時候(這樣的時候會一再光臨)仍能回頭找到它,摸到它,看清它,而更重要的是,一本書,一幅畫,一個人,連綴著渾然的價值,這通常不會是我們一次可看完的,隨著你記憶、經驗、情感在時間中的持續堆疊,你得一再回頭確認,並因你眼睛的變化而讓這個實體產生變化,擁有它,你就一直有機會。 雖然,我們的脆弱和不完全本性亦因收藏這個行為,而升高了被價值滲透的機率。 梵高和本雅明,比之蒙德里安和斯賓諾莎,更是價值被價格所逼迫、背離、遺棄的哀傷實例。梵高一生只賣過一幅五十法郎的畫,本雅明死去時只布萊希特等一兩人知道他的無上價值,“這是納粹帶給人類無可彌補的損失”。梵高和本雅明都貧病交加,在價格縱橫的世間挫敗到底,最終一樣在盛年自殺身亡。 很多年之後的今天,價格總算承認他們接納他們(至於進而利用他們這部分,我們也就息事寧人不計較了),尤其是梵高,更被價格推到莫名其妙的高處(去查查索斯比名畫拍賣的排名前十紀錄),這個遲來的正義對我們當然甚富意義,但如此荒謬的時間落差和今昔之比亦令人黯然,而且忍不住懷疑是否真的於事有補,甚至更不相信有什麼所謂“以勵來者”的可能。 最近在台灣,梵高還進了信用卡的純數字世界,廣告充斥,就連二十多年前為他打抱不平寫歌的唐·麥克林也一併回來,重新壓制CD熱賣,這首我念高中時在格萊美頒獎典禮上第一次聽唐·麥克林一把吉他現場吟唱的《文森特》,他們這回連歌詞都肯翻譯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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