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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自以為是漢弗萊·鮑嘉的賊》——夢境的入口

八百萬零一種死法 唐诺 6139 2018-03-20
在《悠遊小說林》(說真的,我還是以為書名直譯為《小說森林的六次漫步》之類的好些)書中,翁貝托·艾柯曾告訴我們一個這樣子的小說開頭,是他自己惡搞出來的——反正有了所謂的後現代,怎麼都成。 維也納,一九五年,二十年過去了,山姆·史貝德還是沒放棄尋找馬耳他之鷹。他現在的聯絡人是哈瑞·賴姆,他們此刻正高掛在普瑞特摩天輪上秘密會談,落地後步行到莫扎特咖啡館,山姆拿起七弦琴彈奏《時光流逝》,後面一桌坐著瑞克,嘴角叼著雪茄,臉上浮現一抹苦澀的表情。他在烏嘉特出示他的報告上發現一絲線索,此刻正拿烏嘉特的照片給山姆·史貝德看。 “開羅!”這位偵探喃喃念著,瑞克繼續報告:他以戴高樂解放軍成員身份和雷諾上校乘勝進入巴黎時,聽聞到某位龍女士的令名,據說是西班牙內戰時暗殺羅伯·荷丹的刺客,秘密組織在她身上裝上鷹的追踪器,她應該隨時會出現。門開了,一個女人現身,瑞克脫口喊道:“薏兒莎!”山姆·史貝德喊道:“布麗姬!”賴姆喊道:“安娜·史密特!”山姆大聲說:“思嘉小姐,你回來了!別再讓我老闆受苦了。”

咖啡館外暗處冒出一個臉上帶著嘲弄笑容的人,是菲利普·馬洛,他對女人說:“我們走吧,馬普爾小姐,布朗神父在貝克街上等我們。” 所以我說台灣的出版界進步了,且持續進步之中,我們擁有五年十年之前難以想像的眾多好書可讀,比方說超一流小說家的文論,我們當下就有卡爾維諾的《新千年文學備忘錄》、昆德拉的、博爾赫斯的《博爾赫斯談詩論藝》,以及艾柯的這本《悠遊小說林》,每一本都精彩得不得了。 好,回到艾柯沒寫成的小說開頭來。在這居然有著貝克街(倫敦攝政公園附近,神探福爾摩斯的執業處)的奇怪維也納咖啡館,對一個偵探推理小說讀者而言,除了文學思辨之外,還分明生出某種極度繁華的滄桑之感——我們那些理應永不見面的書中英雄,忽然全來到這個咖啡館中,包括中的史貝德,《黑獄亡魂》中的賴姆,《北非諜影》中的瑞克,最終還走進來《大眠》中的馬洛,要帶走克里斯蒂筆下的簡·馬普爾,去福爾摩斯那兒見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

如果你更是一個偵探電影迷的話,那如此場面將更詭異逗人。你看,由漢弗萊·鮑嘉飾演的史貝德,在奧遜·威爾斯飾演的賴姆聽歌當兒,回身和由漢弗萊·鮑嘉飾演的瑞克談話,最後,由門外又走進來仍是漢弗萊·鮑嘉飾演的馬洛——你簡直要開始懷疑,艾柯想寫的根本不是什麼一部小說,而是漢弗萊·鮑嘉的傳記。以艾柯好攪和、好騙人的行事及寫作風格而言,這並非不可能是吧。 我個人在談到偵探小說的“駐市偵探”時,曾說這些原本只活在小說中耀武揚威的大偵探,即便從未能為自己所居的這個城市逮捕過任一名現實世界的兇手盜匪,但並不妨礙他們彷彿真實的存在,成為這個城市的公民,而且還是有著代表地位、象徵地位的公民。艾柯在展示這個小說開場之前,很榮幸也說了類似的話:“當虛構人物開始在一部又一部的文本里出現時,他們等於在真實世界裡取得公民權,把自己從創造他們的故事裡釋放出來。”

然而,是不是有人從虛構的世界出走到真實,也就一定另外有人逆向行駛地由真實走入到虛構世界呢?就像冷戰時期在東西柏林交界的查理檢查哨一對一交換逮捕的間諜那樣子? 《自以為是漢弗萊·鮑嘉的賊》,漢弗萊·鮑嘉,當然他是實存的人,長一張撲克般長方而僵直的臉,不像斯賓諾莎、蒙德里安或吉卜林,甚至也不像打棒球的泰德·威廉姆斯,他在現實世界的存在沒太多可挖掘的精彩之處,相反的,他最豐饒的部分毋寧在於他在虛構世界的演出,尤其是一九三年代後美國冷硬派大舉崛起並伸向銀幕,需要一張冷酷不帶錶情的硬漢之臉來代言,於是,史貝德給了他機智的腦袋和利落的行事作為,馬洛賦予他高貴的靈魂和深沉動人的憂鬱,這才鑄造出我們所熟悉的那個硬漢鮑嘉出來。

這不是真正的鮑嘉,卻是我們心嚮往之的鮑嘉,就像站在天堂入口十字旋轉門的聖彼得一般,通過他,我們得以離開現實的、行為反應總是不由自主被決定的無趣世界,進入到一個從心所欲的夢一樣國度,就像這本小說裡的羅登巴爾,兩眼淒迷,彷若中邪,一臉teenager戀愛初次襲身的傻乎乎模樣。在這裡,流光可迴轉,失去的自己曉得尋回來,更奇異的是,你所真心期盼的事物,機率上再不可能好像都會發生,就像格林小說《哈瓦那特派員》裡那個篤信天主、卻永遠知道如何從她可憐老爸那兒敲到名貴禮物的女兒所說的:“好神奇啊,不知道為什麼你想要的東西,一放進禱告裡它都會實現。” 馬克斯·韋伯講人類歷史是個持續除魅的過程,這是對的,而且由來甚早,早到幾與人類歷史的發生同步,至少在人類猶浸泡在宗教神靈之中就已悄悄展開來——人類是一面發現神,一面就在清除他,而不是等到科學起來,取代宗教統治這個世界之後。

比方說,基督教一神的確定,便一舉消滅了多少神?有多少神至此被當成偶像、邪靈或金牛犢,給一口氣全送入火中化為歷史的灰燼呢? 重點尚不在通過不同部落的對抗,多少戰敗的神隨同膜拜他們的戰敗部落失勢消滅的問題;重點甚至不在被消滅的神的數量問題,而在於一整個神靈世界消失的問題,因此戰爭只是間歇性的暴烈清除手段之一而已,而非恆定的除魅主體。除魅的主體是人在現實中的一再失落,神的允諾一再的不靈驗,變得不再可依靠,人可以一再原諒神的“背叛”,做出種種讓步的解釋,好維持住日漸薄弱的信心,但這無法改變人一再發現自己孤立無援的難堪處境,得隻手隻身、更仰賴自己以通過充滿敵意的歷史,就像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時的絕望呼喊:“我的主啊,你為什麼背棄我?”

做出讓步的解釋,好維持住日薄西山的岌岌信心,但在此同時,每一次新的解釋其實都代表了人和神距離再一次拉長、遠離的確認,比方說,聖奧古斯丁得做出解釋,好面對彼時東方的蠻族入侵、西羅馬帝國覆亡、多少虔誠守貞信神的男女飽受姦淫殺戮的殘酷事實,那一刻神在哪裡呢?聖奧古斯丁這樣虔誠的人在他的名著《天主之城》中,最終只能把神的正義和果報用“緩兵之計”來勉強堵住,他只能說神的公義不能只用當下來論斷,而應把時間拉長成人一輩子的完整人命來丈量(至於萬能的神為何如此遲鈍官僚、行事效率遠不如我們地政事務所、交通監理所的小公務人員,這就再說了);這也等於預告了為什麼最終會出現加爾文教派的宗教解釋,而且為何這個解釋會被稱為“最後的辯神論”,依加爾文,神像月亮一樣,有一面永遠背向我們,是我們永遠不可能知曉的,而且,神自有主張,不以人的善惡功過為衡量,一切都是預定好的,誰該向上提升誰該向下沉淪,和你自己的努力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樣終極的神,永遠不再跳票,但也永遠不再顯靈,他毋寧更像個只掌管我們死後世界的神(而且極不負責任,只管把他預定好的人分別送入天堂享樂和地獄受苦,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無聊兼變態),不再參與我們活著的人間事務,他已永遠遠去不再回返了。 名小說家駱以軍極不喜歡今人動不動引用《聖經·舊約》中被用濫了的巴別塔故事,這裡,我們甘冒被罵的危險再重提一次,要指出的不是“語言變亂”的符號學隱喻,而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從此兩相斷隔的問題:巴別塔的不成,象徵了人類意圖讓這兩個世界再次合而為一的英勇修護行動終告失敗——意識到這兩個世界的分離,絕非基督教的專利,毋寧是人類走上歷史除魅不歸之路的某種必然,比方說在日本《古事記》的建國神話中,同樣亦有聯通神界和人界的天之浮橋斷絕的記載,至此,神歸神,人歸人,日本國正式交由天孫下凡的萬世一系天皇所統治。

於是,就宛如原始盤古大陸的分裂漂流一般,神界和人界不再疊合而迷離,原本神人雜處、大地山川鳥獸蟲魚滿滿是神的日子消逝了,人再不可能仰靠雙腳一不小心就走入神的國度,如晉太元的武陵捕魚人那樣,如今,它們更像兩個被汪洋隔開的國家,你要取得入境許可的證照,找到一個特別的嚮導,並搭乘可飛越的新交通工具(如某種奇怪的獸所拉的奇怪的車)才能偶爾光臨,就像但丁那樣;同樣的,生性懶怠的神亦不再動不動悠遊於人間,如希臘奧林匹斯山諸神那樣,他只通過特定的人傳達他的意志和訊息,只很偶爾在事態嚴重時才勞駕現身,比方說召摩西於西奈山頒布十誡,好奪回他在猶太部落中岌岌可危的地位——這些彷彿今天海關、移民局的代理人等,即是我們所稱的祭司、先知、僧侶者流。

單獨被拋擲下來的人的世界,遂逐步喪失了一種“深奧”,夜就只是個夜,每天都有,不再滿是不寐的精靈不安浮動於不可見但可感的黯黑深處;雲雰霧氣就只是再自然不過的水之三態變化,並不光影明迷,有物躲藏其間誘人誤入。我們眼前的實存世界愈來愈平坦可知,就算還有樹洞供你掉落,你只會扭傷腳摔斷腿而已,不會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如愛麗絲;這個世界也愈來愈不危險,你的迷途只是令人懊惱的不慎,得勞動救難人員大費周章尋覓並耽擱正事,而不會是一趟冒險旅程的開始——沒有神蹟,沒有啟示和預言,只剩下偶然和巧合這兩個最不可信賴的東西,因此,一切的可能性遂喪失了幸福的保證色澤,包括愛情在內。 除魅的最終,是生命不再有目的,不再帶著任務而來,有的只是悠悠浮生漫漫長日,我們的存在恍惚地輕飄其上,得想一些消遣娛樂好打發總是多餘下來的生命時光。

基本上,現代小說便起自於如此除魅殆盡、神人世界已然分離的狀態之下,它低頭瞪視人自身的靈魂,如米蘭·昆德拉說的,小說所問、所思索,並試圖回答的是,人自身存在的問題。 這個所謂存在的問題,是人的第二次追問,人類一度似乎已圓滿地找到答案,在他發現神之時,但繞了數千上萬年下來,他痛苦地發現問題並未獲得解決,而且此番來得更尖銳更迫切,所以博爾赫斯說,現代小說總帶著人失敗的印記。 存在問題的清楚浮現,某種意義而言,說明現代小說並沒失去它之前的記憶,有關那個失落的神的世界,這裡,仍有神話留下來,有傳說和寓言留下來,有訊息留下來,揭示著那一度完滿豐盈的世界——這不太可能僅僅是偶然,在現代小說評論者傾向於以線性的、替代有理的、甚或強烈隱含著進步意義看待並思考小說書寫一代代變化(或甚至可說進化)的冷酷同時,小說創作者本身卻總像某種“退化論者”,他們屢屢溫柔地回首那個已然不復存在的時空,細細摩挲並津津樂道那個世界、那個世代殘留下來的文本而且心嚮往之。他們不樂意把自身的譜系只追回到笛福和菲爾丁,那隻是狹義小說形成的起源而已殊無太大意義,而不是小說心靈所從來之地,他們愛講的是荷馬,是希臘悲劇,是莎士比亞,是但丁神曲,是一千零一夜,至少要從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開始。昆德拉如此,卡爾維諾如此,博爾赫斯亦如此,而他們恰恰好是我們這一代最拔尖最敏銳的小說書寫心靈,他們比誰都心知肚明現代小說書寫的困境及可能盡頭。 而且他們遠比上一世代的偉大小說家如普魯斯特、福克納等人更迫切意識到這個,這裡頭是否也包含著現代小說這一趟書寫旅程到此為止的反省和啟示呢? 當然,當人的行動失落了生命本質的目的,不再相信路途末端有啟示等在那裡,人並不因此喪失了行動之力,它甚至可以更形強大,只是行動的意義必須也必然有所轉變才行,它得在現實中找到另外更強大的理由來充填這個出現的空白——是的,人仍能召喚一場戰爭,出航一支大型船隊,建造比金字塔或泰姬瑪哈陵更巨大的工程,就像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講的,它仍一樣的規模壯闊,一樣的聲勢逼人,甚或猶勝昔日。然而這是資本主義意義底下的,封閉在資本主義的計劃之下的,而不同於特洛伊的希臘遠征軍,或尋求金羊毛的年輕阿爾戈號,在現代資本主義的大行動中,只有新聞報導記者跟隨,並未提供職位給無事可做、只彈琴吟唱的詩人小說家,就像俄耳甫斯在阿爾戈號上頭只負責彈奏七弦琴一樣。 於是,隨著行動的缺席,小說家也逐漸喪失了說故事的任務,而把這個部分分割給新聞記者——這是本雅明在一九四年代就已經指出來的。 然而,光是行動的喪失,只會嚴重挫折並不足以全數奪走小說家的說故事能力,真正致命的終歸還是孕育生長故事那個豐饒母土的失落問題,即便小說家仍有著過人的想像力,能從貧乏的土壤採擷出材料編織故事,這故事亦不再得到其生存世界的支撐,而變得不再可信。 布洛克在他另一個小說系列(馬修·斯卡德)裡有這麼一段,可供我們當寓言來讀——那是裡頭警局畫家對斯卡德抱怨的一番話,這位彷彿有著特異功能、可從人的記憶幽微角落裡叫出某人形象重現畫布之上的了不起畫家,說他也面臨那種計算機合成嫌犯畫像的威脅而考慮退休,原因不在結果誰比較像(謙虛的雷仍相信他的比較逼真),而是,一、這組計算機系統誰都能用,只要一份操作手冊加一兩天的訓練;二、計算機合成的結果是照片模樣,不像畫家的成果是一幅畫,放在電視新聞報導的熒光幕上,照片就是比畫像可信。 有關這個,博爾赫斯在津津樂道一堆他所鍾愛的昔日文本之後,說了幾句有趣但不無感慨意味的話。博爾赫斯勸告大家應該在童年時光就讀這些書,它們會給你一輩子隨時隨地地想像樂趣,若錯過童年時光等長大再讀,你會因為不信而再讀不進去了。 這使我想起耶穌的一句名言:“你若不能迴轉小孩的模樣,斷不能進入天國。” 原來如此。除魅不只是人類漫長歷史路上的“人的逐步醒覺”而已,它對單獨個人而言,同時亦是人的生之過程。我回想自己的童年,的確比較膽小,比較疑神疑鬼,雲後面有東西,山里頭有東西,星星上面有東西,尤其黑夜來臨,更是神佛滿天飛舞的駭人時刻,臨睡熄燈,所有你聽過鬼故事裡的角色總全數到齊光臨床頭覓你——那個年歲,我們的確返祖地活在一個萬物俱靈的老世界之中。 也難怪這些了不起的小說家,如此地喜歡提到神話、童話、寓言乃至於被劃歸為通俗作品(亦即成人童話)的偵探小說科幻小說,這不僅是仍保有故事的角落,同時亦可能是殘存的夢境入口——人類的理性除魅之光的照射並不均勻,夢境像厭氧性細菌,它仍可能躲過理性的殘酷清理,在我們這個現實世界的某個幽微角落艱辛地活下去。 在二十世紀的小說中,我以為最會講故事的人有兩個,一是格林,一是馬爾克斯——格林走出除魅殆盡的西歐,到加勒比海、到中南半島、到他所說“形狀像一顆人心”的非洲甚至直抵最中心的剛果;而馬爾克斯則以哥倫比亞為書寫中心並輻射動亂不休的中南美。他們亦都拒絕現代資本主義的理性秩序,寧可同情共產主義。他們帶給我們精彩拍案、勾起鄉愁但仍將信將疑的故事,我們把格林小說幅員所及之地稱為“格林國”,以為其輝煌的建構主要來自於格林自己;同樣的,我們稱馬爾克斯為“魔幻寫實”,著迷故事的幻惑力量,但仍以為那是理性的美好叛離。 格林和馬爾克斯都不盡喜歡這個其實是讚譽的講法。格林信誓旦旦說,那個世界,真的就像他所寫的那樣子;馬爾克斯也堅稱,他的每一行文字都有寫實的基礎。 這樣認知的落差,現在我們曉得了,主要來自理性之光的不均勻,除魅程度的不均勻,美人兒怎能憑空飛上天呢?人的血液怎麼會有生命有意志般尋回歸家的路呢?於是我們得做點事,賦予它們一個可安心的位置並加以標示清楚,才放心讓它們和我們這個理性世界並存,就像我們對宗教的命名和寬容一般。 我們稱之為“格林國”,稱之為“魔幻寫實”,稱之為神話童話,稱之為不要拿現實印證的類型小說,它其實就是我們僅存的夢境入口。 因此,它也必然變得昂貴起來,因為供應稀少但需求不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經濟學道理,你要支付的,是一部分的理性,一部分的生命時光,很多的情感和很多的哀傷,當然,還可能包括實質的經濟代價。 像通過漢弗萊·鮑嘉走入夢境的羅登巴爾一樣,這樣的夢,至少至少花了他一百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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