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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到墳場的車票》——係好安全帶,我們要起飛了

八百萬零一種死法 唐诺 3461 2018-03-20
幾年前,台灣出版界曾經歷了一次頗為奇妙的小說出版經驗:一個從出版社本身到絕大多數讀者都搞不清他是誰的德國小說家,一本同樣從出版社到絕大多數讀者都沒聽過的古怪小說,出版時沒介紹,沒什麼動人的行銷,就這麼安安靜靜、孤孤零零丟到書市裡來,結果,卻忽然發現革命情勢一片大好。 這個小說家,當然我們現在一點也不陌生了,他叫徐四金(大陸譯成聚斯金德);這部古怪的小說我們可能也都看了,叫,極可能,很多人還陸續讀了他的《鴿子》《夏先生的故事》和《低音大提琴》。 我一位友人敘述了他和徐四金結緣的經過:有個朋友跑他家去,就為了講這本書,足足講了三小時之久。 讓我們稍稍回憶(當然不花三小時)這部奇特的小說:書中的主人翁格雷諾耶是名棄嬰,被好心的賣菜老太婆收養,稍大後到香水師傅那兒當學徒,此人天賦異禀,有絕佳的鼻子和雙手,而且渾身無一絲體味,宛如一張空白的香水畫布,他很快就成為絕頂的香水師,但他決心要收集人間最美好的香味,好煉製一種曠古絕今的香水,於是,他先後殺了二十幾名美麗的處女,只為了取下她們身體的香味——

這部小說哪裡好看?答案應該說整本都好看,但我以為,真正開始驚心動魄,開始“起飛”(take off)的時刻,是小說進行到大約一半,這個神魔一體的天才把注意力從形而下的香水材料移開,動手煉製各種穿越感官、直指人心的詭異香水之時。他可用味道來控制人們或者喜歡他,或者同情他,或者對他避之不及,或者根本不當他存在云云,他還說:“給我十萬個黃銅門把,我就能煉製出一滴精純無匹的黃銅味香水來……” 布洛克這部當然沒能好到這種地步,但整部小說的氣息和走向,特別是小說進行中忽然“起飛”、拔升到如幻如真的關鍵一點,總讓我不由自主想到。 ,慣常扮演罪惡狩獵者的斯卡德,這回他除了繼續緝兇之外,也同時扮演獵物。

這部小說不是古典推理的猜兇手游戲,壞人是誰一大清早就曉得了;也不是宋戴克博士推理系列的“倒置”寫法,借神探的手來重建犯罪過程,以找出符合起訴條件的罪證。它比較像推理小說的一個旁支“驚悚小說”(Suspense),斯卡德和兇手兩人穿梭追逐在一個八百萬人的現代大都會之中,宛如兩個孤獨的決鬥者。 事情源始於多年前斯卡德仍幹警察之時,他的妓女兼房地產專家女朋友伊蓮·馬岱彼時被一名完事後不付錢、熱愛各種殘酷性虐待遊戲的惡徒纏上,斯卡德佈置了一個陷阱順利送他入獄,然而,多年之後壞人回來了,開始展開全面性報復,揚言要除盡所有斯卡德的女人,並準備把斯卡德本人像貓爪下的老鼠般玩到最後才下手—— 孑然一身的自由工作者斯卡德,所謂“他的女人”多嗎?老實說並不多,除了當年和伊蓮一起受虐的幾名倒霉妓女而外,便只有住長島的前妻、分手中的雕刻家女友珍·肯恩等寥寥數人罷了,然而,一塊兒參加匿名戒酒協會的女性算不算?偶爾在酒吧喝杯咖啡聊兩句話的女性算不算?或只是街上點個頭的不知名女性又算不算?

要命在於:斯卡德怎麼說半點不重要,報復者李歐·摩利說算就算。 整部小說便在這種情形下駭然起飛了。斯卡德好不容易在腦中搜索完所有可能因他而遭橫禍的女性,一一要她們出國度假,直到狀況解除再回紐約,或請求警方保護云云,一口氣尚未緩過來,這時一通猙獰的電話進來了,兇手宣稱他剛剛又處置了一名斯卡德的“血親”,而這名所謂的血親,斯卡德應該既沒見過也不認識,但沒想到真的還是有所牽連—— 案情就談到這里為止。 這是這場現代司法系統插不上手的“返祖性”決鬥最不公平之處,斯卡德是防守者,而且得“像變戲法的人,將手中所有的球拋向空中……我全部要拯救,全部要保護”。 然而,斯卡德心知肚明:“殘酷的真相是,這些女人不僅現在並不屬於我,過去也從來不曾是我的,更別提未來。我現在沒有任何歸屬,往後也是/我是孤單的存在。”

荒謬,但實實在在的困境。 佛家有種說法,叫“愛別離苦”,是人生眾多你無力操持的痛苦之一,這種痛苦源自於情感——包括親情、友情、愛情等所有情感——所產生的繫帶,讓你珍愛,讓你不捨得,而無法心頭清明、一無掛礙地迎向你終究躲不開的一切生老病死,因此,正視人間苦厄、原為某種亂世悲觀之學的佛家勸誡我們,自己下刀比較不痛,要我們主動切斷這些必然會帶來痛苦的情感繫帶,體露金風地坦然面對造化的生死榮枯大循環。 就目前台灣坊間的佛學水平來說,斯卡德原來的自我了斷其實已差不多了,他辭去警職,斷掉了和整個社會的主要係帶;他離了婚,斷掉了家庭和親情的固定牽連;他的生活種種全“設計”成可解除的形式,包括住的是旅店,女友是妓女,朋友交往只在各個酒吧好聚好散,而且不抽煙又戒了酒(小說名家鍾阿城說,人得夠殘酷才戒得了菸酒)——這樣子列下來,我們幾乎要相信布洛克有意把馬修·斯卡德寫成這個樣子,寫成踽踽獨行於華麗罪惡大紐約市的一名行腳僧。

當然,實情可能不如此,我們仔細讀小說,比較合理地猜測可能正好倒過來:布洛克想寫、而且頗為成功地寫出了一個“慧而有情”(借用佛家對“菩薩”一詞的詮釋)的人。此人正直、敏感,對美好的事物和人有鑑賞力,對人生種種有依依的眷念,只是,布洛克偏偏為他找了一個要命的行業,在一個要命的城市之中。於是,他不僅不能扭頭不看遍在的罪惡和不義,而且還非得主動去追索去挖掘出來不可,這樣,他這些敏感正直的特質,無疑是兩倍的自我懲罰,他得不斷看到美好的事物消逝,無辜的人倒下去,值得守護的德目和價值被棄如敝屣,總而言之,他得學會硬起心腸,並把自己裝扮成沒有弱點、無可損失的硬漢一名,才可能活得下去。 就像書中所說,造成斯卡德離職、離婚並開始酗酒這一連鎖反應的那樁小女孩誤殺意外,對某些人而言,這可能就僅僅是令人遺憾的可遺忘的意外罷了,但對另外一些人如斯卡德,那卻成了一生的岔路,永續的夢魘。

你不要再來一次,就只好讓自己先孑然一身,假裝自己會損失的,僅止於一些手銬腳鐐者流而已。 然而,李歐·摩利的全面報復行動,卻狠狠戳穿了斯卡德對自己催眠有年的“謊言”,令他狼狽不堪。 這些慘遭屠殺的女子,斯卡德當然可以繼續大聲宣稱,她們絕不是“我的女人”,我的過去、現在、未來皆未擁有她們,我和她們之間絕不存在任何一點像回事的愛情、親情或友情——這些也仍然是真心話,但有用嗎?能讓斯卡德不為她們的死負疚,並拼命想阻止下一樁慘案發生嗎? 事情至此很清楚了,原來,人和人之間,除了“有形”情感的積極繫帶之外,對更多那些一非親族、二也不存在什麼愛情友情的人,我們仍可能有著生命本身的某種素樸牽連,儘管絕大多數時候它隱而不彰,甚至根本不相信它存在,然而,在某一個特別情境忽然到來時,我們往往才發現這個牽連的強大和韌性——這正是斯卡德接到那通要命電話之後、所意識到自我的尷尬處境。

看來,這似乎也證實了佛家這種壯士斷腕式的想法。斯卡德慧而有情,反倒成為他的弱點,他的罩門死角;相對而言,李歐·摩利的視眾生萬物如草芥,反倒讓他擁有乾脆而不仁的強大力量,讓他孤狼般颯然佔有絕對優勢,他才是孤單的存在。 這可能讓讀小說的人黯然——這裡,我們似乎找到所謂“末世”的某個面向定義了:在一個不好的時代,某些美善的價值和德行,不僅沒好處,反倒極危險。 為了更加徹底地避免痛苦,我們要不要更乾脆就連這生命本身的最後繫帶也給切除了事呢?切除了之後我們會發現自己和這個麻煩無比的世界有什麼輕鬆愉快的新關係呢? ——或者我們乾脆這麼問:如此,跟我們讓自己死去、或讓自己變成李歐·摩利這樣一個人渣,有什麼兩樣呢?

我想,當年毅然離家尋道的釋迦牟尼並沒有、或說來不及給我們較周延的答案。 尼采曾說耶穌,“死得太早,假如他活到我這年紀,他或許會收回他的教義——”釋迦牟尼的問題不是死得太早,而可能在於心情上太溫柔也太專注,這個當年簡單丟棄榮華富貴、卻在臨走前不忘折一朵蓮花放年輕妻子床頭的浪漫王子,顯然比起“一般人”更強烈感受到生老病死的永恆磨難,他用自己的一生來對付這個問題,想消滅掉痛苦,但這樣專一的心志,某種意義而言,卻讓他像個埋首實驗室想找到可消滅某種致命病毒特效藥的科學家一般,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他所教導我們的,對付“痛苦”這個病毒極有效,但一不小心會連生命本身也跟著消滅了。 也許,我們應該老實點承認,在慈悲和痛苦之間,在信念、責任和痛苦之間,在生命本身和痛苦之間,往往並沒有魚與熊掌兼得的餘裕,有哲人把這去除不了的折磨,稱之為“存在的負擔”,可能是對的,只要你活著一天,你就避免不了,我們可能得學會接受它的存在,並試著和它相處。

布洛克在書中,透過一個戒酒女子的口說:“人活著,不是非覺得好過不可,誰規定我有快樂的義務?” 說法是輕佻了些,但也許就真是這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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