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9章 第四講

我們在上一講指出,令人不安的二重性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栩栩如生又無所適從。這種二重性促使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朋友在談到的主人公時說道: “真的好像在他身上有兩種對立的性格輪番顯現。” 如果對立的性格只是輪番顯現,那還算好。但我們發現它們經常同時顯現。我們看到諸多矛盾的一時之興,每當其中一種衰竭,可以說被其自身的表達和表現所貶低所困頓,於是便讓位於與之相反的一時之興。主人公沒有比他剛剛過分發洩其恨時更接近其愛,沒有比他剛剛過分誇大其愛時更接近其恨。 我們發現每個人物性格尤其女性對自身前後不一的變化有一種惶惶然的預感。害怕不能長久保持同一種情緒和同一種決心,往往促使他們唐突地採取令人困惑的舉動。中的莉莎說:

“很久以來我就知道我的決心堅持不到一分鐘,所以我當機立斷。” 我打算今天探討一下這種奇特的二重性所產生的後果,但首先想跟大家討論這種二重性是實際存在的,還是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憑空想像的?現實給他提供這方面的範例了嗎?他觀察過有關的人性呢,還是耽於幻想? 奧斯卡·王爾德在《主旨》中寫道:“自然是藝術品的寫照。”這個逆理悖論,他津津樂道,幾次用似是而非的旁敲側擊加以闡述,概括起來說:“你們注意到了吧,曾幾何時,自然開始像柯羅的風景畫了。” 他想說什麼呢?無非是說,我們平時以約定俗成的方式看待自然,我們在自然中識別的正是藝術品教我們鑑賞的。一旦某個藝術家在其作品中顯露和表達個人的視覺圖景,他向我們提供的自然新面貌,開始使我們感到離譜儿,不真摯,幾乎奇形怪狀;繼而我們很快習慣以這種新藝術品的眼光觀看自然了,我們在自然中識別了畫家向我們指出的東西。就這樣,對具有嶄新和不同眼光的人來說,自然好像是藝術品的“寫照”。

我這裡所說的有關繪畫的話也同樣符合於小說,即符合於心理學的內心景象。現在我們依據公認的數據資料去生活,很快我們就習慣按論據所解說的所勸說的那樣去看世界了。多少疾病在沒有披露時好像不存在似的!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只促使我們認識存在於我們周圍抑或我們身上多少奇怪的現象哪!多少病理的現象哪!多少不正常的現象哪!是的,一點不假,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打開了我們的眼界去認識某些現象,也許還不少呢,只因我們缺乏慧眼而未察覺罷了。 面對人類幾乎每個成員所表現的複雜性,人們的注意力自發地、近乎無意識地傾向於簡單化。 這正是法國小說家本能的努力:從個性中抽出論據,竭盡全力從某個人物風貌上識別清晰的線條,千方百計使其輪廓線持久相傳。所以,不管是巴爾扎克還是別人,追求線型風格佔了上風……但我認為這恐怕是大謬不然,我擔心許多外國人犯這樣的錯誤,貶低和輕視法國文學中的心理分析,恰恰因為法國文學所表現的輪廓清晰性,從不空泛,沒有陰影……

咱們不妨回顧一下,尼采倒是以特殊的洞察力承認和宣稱法國心理學家卓爾不群,對其評價超過倫理學家和小說家,把法國心理學家譽為全歐洲的偉大導師。不錯,我們在十八和十九世紀擁有無可比擬的心理分析家,我主要指倫理學家。我不能十分肯定今天的小說家比得上他們,因為我們法國人有一種壞的傾向,就是講究程式,製造程序,然後按部就班,不求突破。 我已經註意到拉羅什富科雖然為心理學做出了不同尋常的貢獻,但由於追求其箴言之完美,反而使心理學駐足不前。在此恕我毛遂自薦,引用我自己一九一〇年寫的文章,因為今天我說不出比當年更好的話: “其時拉羅什富科敢於把我們心緒的波動歸咎為自尊使然,這表明他擁有特殊的洞察力呢,還是說明他中止了更為中肯的探究,我把握不准。一旦程式找到了,人們便堅循不懈,兩個多世紀裡照本宣科。心理學家看上去最有經驗,最不輕信,面對最高尚最辛苦的舉動,善於最好地揭示自私的秘計。拉羅什富科由於固守成法,視而不見人心深處的種種矛盾。我不非難他揭示'自尊心',但責怪他停止不前,墨守成規,責怪他相信在揭示自尊心時自以為至善至終了。我尤其責備那些追隨他而裹足不前的人。”(參見拙編《文選》第一〇二至一〇三頁)

我們發現法國文學就整體而言存在令人難堪的缺陷,甚至可以說發育不怎麼健全。為此我想指出,兒童在法國小說中佔據極少的地位,如果跟英國小說乃至俄國文學相比較的話。在我們的小說裡幾乎見不到兒童,法國小說家中寫兒童的寥若晨星,而且他們筆下的兒童多半又是俗套的,笨拙的,無趣的。 相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兒童則比比皆是;甚至值得注意的是,陀氏大部分人物,包括最為重要的,都還年輕,未諳世事。好像使他尤感興趣的,正是情感的萌生。他給我們描繪的情感往往還是依稀朦朧的,可以說還處在萌動肇始的狀態。 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別關注那些令人困惑的案件,那些奮起向既存道德和心理挑戰的人。顯然,在這種流行的道德和普遍的心理中,他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他自身的氣質與某些被人們視為既存的規矩發生痛苦的對抗,因為他對既存的規矩是不可能感到滿足和滿意的。

我們在盧梭的作品中找得到同樣的窘況和不滿。我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患癲癇的,盧梭變成了瘋子。晚些時候我要強調疾病在他們倆的思想形成中所起的作用。今天我們只說,在他們不正常的生理狀態中,可以識別對信徒生理和信徒道德的某種反叛傾向。 人的身上,即使沒有不可解釋的東西,總還有沒有得到解釋的東西吧。但我上面談及的那種二重性一旦被大家接受,那麼我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何等高明的邏輯演繹其結果定會嘆為觀止矣。我們首先要指出,陀氏人物中幾乎全是一人多配偶,就是說,大概要使氣質的複雜性更為充實,幾乎所有的人物同時可以愛幾個人。另一個結果,也可以說,出自同一公設的另一個系定理,就是幾乎不可能產生嫉妒。陀氏人物不會也不能爭風吃醋。

讓我們先著重談一下一人多配偶的情況吧。譬如,梅甚金公爵同時喜歡阿格拉艾·葉潘奇納和娜斯塔西婭·費利波芙娜: “我是全心全意愛她的,”公爵談到娜斯塔西婭·費利波芙娜時說道。 “但同時,您卻向阿格拉艾·葉潘奇納保證愛情。” “是呀,是呀!” “您瞧您的,公爵,想一想您說的話,捫心問一下您自己……看得出來,她們倆,您從來誰也沒愛過……怎麼同時愛兩個女人,愛兩個各從其志的女人……太奇怪了!”(《白痴》第二卷第三五五至三五六頁) 同樣,兩位女主人公各自也一心兩用,也同時愛著兩個男人。 你們記得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吧,他夾在格魯申卡和娜斯塔西婭·伊凡諾芙娜中間。你們還記得維爾西洛夫吧,他也一樣。

我可以舉出許多其他的例子。 可以設想,兩種情愛中,一種是肉體的,另一種是神秘的。我以為此種解釋過於簡單了。總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問題上從未直抒己見,他誘導我們進行多種假設,但隨後就棄之不管了。只有在第四遍讀完《白痴》以後,我才如夢初醒,現在已經一目了然,那就是葉潘奇納將軍夫人對梅甚金公爵喜怒無常,而將軍夫人的女兒、公爵的未婚妻阿格拉艾則心猿意馬,這很可能因為兩個女人無論哪一個(不用說尤其母親)都覺察公爵的天性頗為神秘,又恰恰都不大肯定公爵能否成為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多次強調梅甚金公爵的清心寡欲,正是這種清心寡欲使得將軍夫人、未來的岳母惴惴不安: “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只要他還能去見阿格拉艾,只要允許他跟阿格拉艾談話,坐在她身邊,跟她散步,他便心滿意足了,誰知道呢?也許他一輩子都感到受用不淺哪。顯而易見,要求如此低的癡情正悄悄使葉潘奇納將軍夫人坐立不安,她早已猜想公爵懷的是柏拉圖式的愛情:有許多事情使將軍夫人心驚肉跳,但她又說不清為何提心吊膽。”(《白痴》第二卷第二六六頁)

我認為非常重要的一點還得強調一下:最無肉慾的愛情在此,正如常常在別處,是最強烈的。 我不想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想法壓下去,不認為上述兩重愛情和無嫉妒心導向我們樂意平分秋色,至少不總是如此,也沒有必要,而是導向棄情絕愛。在此問題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一次表現得很不直爽。 其實嫉妒問題一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關注的。在他的初期作品《別人的妻子》中,我們已經讀到這樣的逆理悖論:不應當把奧瑟羅看作嫉妒的典型。也許是最好把他這個論斷看作出於奮起反對流行思潮的急需。 但後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又重提這個觀點。他在晚期作品《少年》中重提奧瑟羅時指出: “維爾西洛夫一天對我說,奧瑟羅殺掉黛絲戴蒙娜而後自殺並非出於嫉妒,而是因為人家奪走了他的理想。”(《少年》第二八五頁)

真的是逆理悖論嗎?最近我讀柯勒律治時發現了十分相似的論斷,相似的程度令人懷疑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許讀過。柯勒律治談到奧瑟羅時恰好說: “嫉妒,我不認為是刺傷他的關鍵……應該看到,他的心上人在他眼裡是個天使,崇拜的偶像;一往情深的他發現心上人並不貞潔,可鄙可惡,他心中焦慮,極度苦悶。是的,要擺脫揮之不去的愛,面對貞節的墮落,他氣憤難平,懊惱不已,失聲喊道:But yet the pity of it Iago,O Iago,the pity of it,Iago!(只能大致譯為:唉,多麼可惜呀!伊阿古,啊,伊阿古,多麼可惜!)”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不可能嫉妒嗎?我也許要把話扯遠一點,至少略加說明為好。我們可以說陀氏人物對嫉妒只有痛苦感,一種不包含仇恨其情敵的痛苦,這一點很重要。如果說在《永久的丈夫》中有忌恨,我們一會兒要提到的,那麼這種忌恨由於對情敵抱有神秘和奇怪的愛而抵消了,甚至可以說令人肅然起敬。但在最常見的情況下確是根本沒有忌恨,甚至沒有痛苦。講到這裡,不由得使我們想起讓·雅克的感受,或是當德·華倫斯夫人對他的情敵克洛德·阿內寵愛有加時他卻安然無事,或是當他想起德·烏德托夫人時在寫道:

“總之,不管我胸中為她燃燒的情感多麼強烈,我對自己成為她的至交至親至愛都感到溫馨,我從來不把她的情人看作敵手,而總是看作朋友(此處指的是聖朗貝爾)。人家會說這算不上愛情,也罷,要不然就是愛過頭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寫道: “斯塔夫羅金遠沒有嫉妒,反倒對情敵滿懷友誼。” 我建議大家繞個彎子以便深入研究問題,就是說更好地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點。最近我差不多重讀了他的全部著作,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怎樣從一本書過渡到另一本書,覺得特別有意思。誠然,繼《死屋手記》之後,很自然在中寫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故事,就是說導致他流放西伯利亞的罪行史。更有意思的是細看的最後幾頁如何為《白痴》埋下伏筆。你們記得,該書尾聲時拉斯科爾尼科夫身處西伯利亞,精神狀態卻煥然一新,宣稱他一生經歷的全部事件對他來說已無關緊要:他的罪孽,他的悔恨,乃至他的殉道,在他看來好像是另一個人的故事。 “生活在他已經取代了推理,他一切憑著感覺活下去了。” 我們在《白痴》一開始所見到的梅甚金正處於這種狀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裡,這種狀態可能是,沒準就是,最好不過的基督教徒的狀態。我下文還要談到。 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人的心靈建立起各種各樣的層面,或乾脆說識別出各異其趣的層面,即一種成層現象。我在他小說的人物中辨出三種層面,三個區域:第一是智力區,與靈魂渺不相關,但滋生著最壞的誘惑。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在該區滋長奸詐的因素,兇惡的因素。現在我只關注第二區域,即情感區,遭受狂飆般的激情破壞區,但,不管狂風暴雨般的情慾因素多麼悲壯,人物的靈魂根本沒有受到影響。有一層更深的區域,激情是攪亂不了的。就是這個深層區使我們跟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起觸及復活,我指的是托爾斯泰賦予這個詞的意義,也就是基督所說的“第二次誕生”。梅甚金就生活在這個區域內。 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從《白痴》過渡到《永久的丈夫》,這是更有趣味的話題。你們一定記得《白痴》結尾時我們看到梅甚金公爵待在娜斯塔西婭·費利波芙娜的床頭,她剛被自己的情人,公爵的情敵羅戈吉納殺害。兩個情敵都在場,面面相覷,近在咫尺。他們會互相殘殺嗎?不!正好相反,他們抱做一團,放聲痛哭,整整一夜守著娜斯塔西婭,在她的床邊肩並肩地平躺著。 “每當羅戈吉納發高燒,開始說譫語和胡亂喊叫,公爵立即把灼熱的手伸過去,撫摸他的頭髮和麵頰,百般安慰。” 這已經差不多是《永久的丈夫》的主題了。 《白痴》寫於一八六八年;《永久的丈夫》成於一八七〇年。後者被某些文人視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傑作,絕頂聰明的馬塞爾·施沃布就有這種看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傑作嗎?也許言過其實了。但不管怎麼說,確是一部精品,不如聽聽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談論此書倒蠻有意思的,一八六九年三月十八日他給朋友斯特拉克霍夫寫道: “我有一篇記敘要寫,一篇不太長的記敘。三四年前,就是我兄弟死的那年就想寫了,是回答阿波羅·格雷戈里耶夫的,他在讚揚我的《地下才子》時對我說:'再寫點兒這種類型的東西吧!'但會變成形式上截然不同的東西,儘管內容始終如一。我永恆的實質……我可以很快把這篇記敘寫出來,因為這篇東西對我來說每條線索每句話沒有不清晰的。一切的一切已經寫在我的腦子裡了,儘管隻字未錄在紙上。”(《書信集》第三一九頁) 在一八六九年十月二十七日的一封信中,我們讀到: “這部中篇小說三分之二幾乎完全寫好和謄清,我盡力壓縮,但辦不到。關鍵不在數量,而在於質量。至於價值,我無可奉告,因為我自己也不清楚,讓別人去評說吧。” 請聽別人是如何評說的,斯特拉克霍夫寫道: “您的中篇小說在這裡留下強烈的印象,我認為,取得了無可爭議的成功。這是您的一部精品力作,就主題而言,是您迄今寫下的最有意義的作品之一。我講的是特魯佐茨基的性格,大部分人讀後不甚了了,但大家競相閱讀,愛不釋手。” 《地下才子》先於此書不久。我認為《地下才子》處於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生涯的頂峰,我把這本書看作陀氏全部著作的拱頂石,不只我一人持這種看法。但我們若談此書必將進入智力區,所以我今天不跟你們深談。還是抓住《永久的丈夫》待在激情區吧。這部小書只有兩個人物:丈夫和情人。要說簡約,也莫過於此了;故事本身或至少引發悲劇的緣由已經發生,如易卜生的戲劇那樣。 維爾查尼諾夫已近不惑之年,過去的瓜葛在他本人眼裡開始改變面目了。 “如今將近四十歲了,魚尾鱗般的皺紋已爬上眼角,明亮又善良的目光已近乎泯滅,眼睛所表達的,是玩世不恭的神情,就像那種放蕩不羈的男人和看破紅塵的厭世者,他的目光還常常包含詭譎,也包含嘲弄或某種先前未見過的新色調,某種憂愁和痛苦的色調,那種漫不經心的憂愁,彷彿目中無物而又幽深的憂愁。這種憂愁在他獨處時尤其明顯。”(《永久的丈夫》第七頁) 維爾查尼諾夫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了呢?他不惑之年在生命的轉折點發生了什麼呢?年至不惑,痛快過來了,深諳世態,突然察覺我們的舉動以及因我們的舉動而引起的事件一旦脫離我們而去,可以說一旦拋入世間,彷彿推到海上的一葉輕舟,繼續不以我們的意志而轉移乃至常常背著我們而存活。喬治·愛略特在《亞當·比德》中對此有過出色的議論。是的,維爾查尼諾夫親身經歷的事件在他看來已不完全是昔日那般情景了,就是說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其時他遇到從前的熟人:他曾佔有過的女人的丈夫。這個丈夫以一種相當離奇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不太看得出他究竟迴避維爾查尼諾夫呢還是相反,正在尋他。他彷彿從街石中間突然冒出來的。他神秘兮兮地遊蕩,在維爾查尼諾夫的住所周圍轉悠,先不讓認出他來。 我不想給你們敘述整本書,也不講當丈夫的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特魯佐茨基夜訪之後,維爾查尼諾夫終於下決心拜訪他。他們相互的立場從含糊逐漸確定下來: “請問,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您不是單獨住在這裡吧?我進來時見到的小姑娘是誰?”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神色驚異地聳了聳雙眉,投以爽直而和藹的目光,微笑著說: “怎麼?您問小姑娘?那是莉莎呀!” “哪個莉莎?”維爾查尼諾夫結巴著問。 他突然覺得被什麼東西震撼了一下,印像是突如其來的。剛才進屋見到孩子時有點詫異,但還沒有任何預感任何想法。 “是我們的莉莎,我們的女兒莉莎呀。”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堅持道,仍笑容可掬。 “怎麼……你們的女兒?娜塔莉婭……已故娜塔莉婭·瓦西利埃芙娜生過孩子嗎?”維爾查尼諾夫問道,聲音幾乎哽住了,低沉而平靜。 “當然囉……哦,我的上帝!對了,您哪能知道?看我腦子糊塗了不是?是您離開以後仁慈的上帝才降恩於我們的……”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坐在椅子上焦躁起來,有些激動,但不失為和藹。 “我根本不知道哇。”維爾查尼諾夫說,臉變得刷白。 “確實,確實!您怎麼會知道呢?”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口氣變軟了,他接著說,“已故的她和我,我們不抱希望了,您記得很清楚吧……忽然喜從天降!我的感受,只有上帝知道。上帝降福,正好您走後一年,不,不到一年吧……等一等!不妨算一下,我沒搞錯的話,您是十月或十一月離開的?” “我離開T城是九月初,我記得非常清楚是九月十二日……” “喔,是嗎?九月份?呣!……我的腦子就這麼糊塗嗎?”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十分驚訝,“這樣的話,推算一下就知道了:您九月十二日離開,莉莎五月八日出生,咱們算算看,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您走後差不多八個半月……要是您知道已故的她是多麼……” “讓我見見孩子,去把她找來……”維爾查尼諾夫打斷了他的話,自己的聲音卻哽住了。 維爾查尼諾夫就這樣得知那場他沒放在心上的露水夫妻留下了痕跡,於是問題就產生了,丈夫知道嗎?讀者直至尾聲仍滿腹狐疑,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有意讓我們墮入疑雲的,正是這種疑惑折磨著維爾查尼諾夫。他心中無數呀。更確切地說,我們很快看出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是知道的,但裝著不知道:恰恰為了折磨情人,他才巧妙地讓情人疑雲難消。 看待這部奇書可取這種方式,那就是:《永久的丈夫》是描述真實和真誠的情感向習俗的情感作鬥爭,向通常和通用的心理作鬥爭。 怪不得維爾查尼諾夫驚呼:“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決鬥!”但我們察覺這是一種可悲的辦法,滿足不了任何真實的情感,只回答了徒有其表的榮譽觀,這正是我上文談到的一種西方觀念,與此毫不相干。事實上我們很快明白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內心深處喜歡自己的疑忌。是真的,他喜歡和追求因忌妒而產生的痛苦。這種對痛苦的追求在《地下才子》裡已經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關於俄國人,我們法國人跟著梅爾基奧·德·沃居埃子爵後面,大談特談“痛苦崇拜之宗教”。在法國,我們十分重視公式和經常運用公式。這是“使外國作家民族化”的一種方法,使我們可以把作家分門別類擺在櫥窗裡。法國人思想上需要按圖索驥,一旦有了公式,就萬事大吉,不查考不動腦筋了。尼采? ——噢,曉得,“超人。鐵面無情。生存不畏艱險。”托爾斯泰? ——“不抗惡。”易卜生? ——“北方的迷霧。”達爾文? ——“人是猴的後代。生存競爭。”鄧南遮——“美的崇拜。”無法用一條公式歸納其思想的作家,就活該倒霉!廣大讀者接納不下他們,所以巴雷斯心領神會,他想出“土地和死亡”這樣的標籤來包裝其商品。 是的,我們法國人非常傾向光說空話,相信該說的都說了,該有的都有了,一旦找到了公式,就不必再費心了。這樣我們居然能相信我們取勝靠的是若弗爾的話:“我蠶食他們”,或俄國“壓路機”。 “痛苦崇拜之宗教”一說,不應引起誤會。這不涉及或至少不僅涉及他人的痛苦、普遍的痛苦,雖然拉斯科爾尼科夫為之頂禮膜拜,以至拜倒在妓女索妮婭的腳下,抑或佐西馬長老拜倒在未來的殺人犯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的腳下,而且涉及自身的痛苦。 維爾查尼諾夫在整個故事一直盤問自己: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特魯佐茨基忌妒還是不忌妒?他知道還是不知道?荒唐的問題。當然,他知道囉!當然,他忌妒囉!但他把忌妒藏在心底,嚴加保護,他追求他喜歡因忌妒而引起的痛苦,正如我們發現《地下才子》的主人公喜歡自己的牙痛。 我們幾乎看不出忌妒的丈夫那種糟糕透頂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間接讓我們知道讓我們隱約覺察這種痛苦,那就是通過特魯佐茨基使他周圍的人遭受慘酷的痛苦,從讓小姑娘受苦開始,儘管非常喜歡她。小女孩的痛苦使我們能夠衡量出他本人痛苦的強度。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折磨孩子,但又喜歡得不得了,對她恨不起來,正像對情敵維爾查尼諾夫恨不起來一樣: “您知道莉莎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維爾查尼諾夫?”特魯佐茨基的喊問他仍記憶猶新,覺得那不是矯飾的舉止,其傷心慘目是真誠的,是出於體貼,但心想,這個怪物怎能對他心愛的孩子如此殘忍?難以置信!但他總是避開這個問題,躲開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包含可怕的疑竇,某種不可忍受又難以解決的東西。 我們可以相信,特魯佐茨基最為痛苦的恰恰是忌妒不起來,或更確切地說光知道痛苦而不知道忌妒,對於比他受寵的人忌恨不起來。他使情敵遭受痛苦,千方百計使情敵遭受痛苦,使女兒受盡痛苦,就像是某種神秘的平衡力量,抗衡著他自己陷入的苦惱和愁恨。然而,他想報復,並非他渴望為自己報仇,而是自忖他應該為自己報仇,也許對他來說那是擺脫嫉惡如仇的困境惟一的辦法。我們看到通常的心理在這裡重新抬頭,壓抑著真誠的情感。 “習俗無所不至,連愛情也不放過”,伏夫納格說過。 (參見《伏夫納格作品集》第三七七頁:《箴言39》) 你們一定記得拉羅什富科的箴言: “有多少人若未聽說過愛情就永遠不會知道愛情呢?” 我們難道不能同樣推想:有多少人若未聽說忌妒若不信應當忌妒就或許不會忌妒呢? 誠然,習俗造成了大量的謊言。有多少人被迫一輩子扮演與他們自身截然不同的人物呢?某種情感未經前人描敘和命名,未有先例在前,要我們從自身認出來會有多困難呀!對人來說,任何模仿比點滴創造要容易得多。多少人接受一輩子靠謊言畸形地生活,他們覺得不管怎樣,跟著習俗說謊比真誠地表明自己獨特的情感更舒適更不費力氣。表明自己獨特的情感,這就要求他們具有某種創造性,而他們感到力不從心。 聽聽特魯佐茨基講的故事吧: “餵,阿萊克西·伊凡諾維奇,今天早晨在車裡想起一則非常滑稽的小故事,應該講給您聽聽。您剛才談到'撲上前摟脖擁抱的人'。您也許還記得謝門·佩特羅維奇·李夫佐夫到達T城的時間……您當時還在那邊,記得嗎?他有個弟弟,英俊的小伙子,跟他一樣也住彼得堡,但在V省省長身邊任職,非常受器重。一天,李夫佐夫在一個社交場合跟戈魯賓科上校爭吵起來,當時有不少夫人在場,其中有上校心愛的女士。戈魯賓科感到深受侮辱,但強忍下這口氣,沒有吭聲。不久,戈魯賓科奪走了李夫佐夫的心上人,並要求跟她結婚。您猜李夫佐夫乾了些什麼?唏!他竟成了戈魯賓科的至交,更有甚者,他請求擔任婚禮的男儐相。成親那天,他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但,當新婚夫妻接受了洞房祝福之後,他走近新郎表示祝福,熱烈擁抱,但就在此刻,當著全體貴族社會,當著省長的面,這個李夫佐夫朝新郎腹部狠狠捅了一刀,戈魯賓科應聲倒下!自己的男儐相,居然是他!糟糕透了!但事情還沒有完!好戲還在後面呢,那個仁兄捅完一刀之後左奔右跑,到處求救,'哎呀呀!我乾了什麼!哎呀呀!我幹什麼來著!'又哭又鬧,張著雙臂去摟每個人的脖子,包括夫人們在內。'哎呀呀!我幹的好事!'真叫笑死人,哎呀呀!只有那個可憐的戈魯賓科令人同情,最後他總算死裡逃生。” “我完全不明白您為什麼給我講這個故事。”維爾查尼諾夫冷冰冰地說,雙眉緊鎖著。 “只因那一刀哇。”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答道,仍然笑容可掬。 就這樣,帕維爾·帕夫洛維奇自發的真實情感油然而生,正當維爾查尼諾夫出乎意料地肝病發作,他毫不遲疑地上前照料。 請允許我接著往下念一個精彩的場景: “犯病的人剛躺下就入睡了。近日他自作多情,激奮不已,加上一整天馬不停蹄,虛弱得像個孩子。但再次發作的疼痛戰勝了疲勞和困倦。一個小時後,維爾查尼諾夫驚醒,起身坐在沙發上痛苦地發出呻吟。雷雨早已停止,房間裡充滿煙味,桌上的酒瓶空空的,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睡在另一張沙發上,直挺挺地躺著,衣服和靴子都沒有脫,單片眼鏡從口袋滑了出來,掛在絲帶一端,幾乎碰到地板。”(《永久的丈夫》第一六〇至一六一頁) 陀思妥耶夫斯基,當他把我們帶入心理學最奇特的區域,則需要運用寫實主義的細節描繪,以便極好地加強我們對虛構和想像的東西的實在感,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維爾查尼諾夫痛得好難受,特魯佐茨基立即上前精心照料: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全然不能自已,天知道為了什麼!大驚失色,好像要救的是他親生兒子。他自作主張,火燒火燎,堅持要給病人熱敷,再加上猛喝兩三杯淡茶,越熱越好,要熱得發燙才好。他跑去找瑪芙拉,不管維爾查尼諾夫同意不同意,把他帶到廚房,生上爐火,點燃茶炊。同時,他決定讓病人躺下,幫他脫下衣服,給他蓋上被毯。二十分鐘後,茶準備好了,敷料也燒熱了。 “這可管用啦……滾燙的盤子,滾燙滾燙的!”他熱情而急切地說,一邊把一隻用毛巾包著的盤子敷在維爾查尼諾夫的胸上,“我們沒有別的敷料,找起來太費事了……再說盤子,我可以向您保證,是最好不過的敷料。我親自給皮特爾·庫茲米奇做過試驗……您知道,這病弄不好會死人的!喏,快把這茶喝下去,燙著您也活該啦!……要緊的是救您的命,不搞什麼溫良恭儉讓了。” 他催促睡眼惺忪的瑪芙拉,每隔三四分鐘換熱盤子。換下第三隻盤子和一口氣喝下第二杯滾熱的茶後,維爾查尼諾夫頓時感到輕鬆了。 “一旦控制住病痛,那麼,感謝上帝,就是好徵兆。”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喊道。 他喜形於色地去取另一隻盤子和另一杯熱茶。 “要緊的是控制病痛!關鍵在於咱們能夠消除病痛!”他不時重複道。 半個小時後,疼痛完全止住了,但病人疲倦至極,不顧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再三央求,硬是拒絕“再敷一隻小盤子”。他無力地閉上雙眼,低聲咕嚕道: “睡吧!睡吧!” “好吧,好吧!”帕維爾·帕夫洛維奇說。 “您也睡下吧……幾點鐘啦?” “兩點欠一刻。” “去睡吧。” 一分鐘之後,病人又叫喚帕維爾·帕夫洛維奇。他立即跑過去,俯下身子。 “噢!您……您比我好哇!……” “謝謝。睡吧,睡吧!”帕維爾·帕夫洛維奇低聲道。 他踮著腳很快回到自己的沙發。 病人聽到他輕手輕腳鋪被褥,脫衣服,吹蠟燭,屏著呼吸躺下,盡量不打攪他。 (《永久的丈夫》第一六二至一六四頁) 然而一刻鐘後,維爾查尼諾夫好生奇怪,發現以為他熟睡的特魯佐茨基正俯在他身上準備殺害他哩。 沒有任何犯罪預謀,雖然,“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想殺他,但不知道自己想殺他。這是不可理解的,但確是如此”,維爾查尼諾夫暗自盤算。 (《永久的丈夫》第一七二頁) 但維爾查尼諾夫對自己的想法並不滿足。 “這是真誠的嗎?”過了片刻他又犯疑起來,“這是真誠的嗎?這一切的一切……特魯佐茨基昨天對我說他對我情意篤深時,下巴顫抖不已,拳頭搥胸,這真誠嗎?” “是的,完全真誠,”他自問自答,進一步進行無序的分析,“他相當的愚蠢而又相當的寬厚,完全可能喜歡上妻子的情人,以致二十年間對其行為毫無指摘!他器重我長達九年,一直懷念著我,對我的談吐念念不忘。昨天他不可能說謊的。昨天他對我說:'咱們清一清賬吧!'難道不是愛我嗎?完全是的,他又愛我又恨我,這是千般萬種愛中最強烈的愛。”(《永久的丈夫》第一七二頁) 總而言之: “其時他只是不知道這一切以親吻結束,抑或以拔刀見紅告終。喏!解決的辦法有了,最好的辦法,真正解決的辦法,是親吻和拔刀見紅雙管齊下。這是最合乎邏輯的辦法!”(《永久的丈夫》第一七四頁) 我之所以久久停留在這本小書上,是因為它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他小說更容易把握,使我們在我剛才給你們講到的深區那邊觸及恨和愛,該區並非情愛的場所,激情達不到的,但又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就可以探測的。我覺得叔本華所指的就是這個區域,他說這是人類一切連帶責任感匯集的區域;這里人的極限煙消雲散了,個體感和時間感無影無踪了。總之,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在這個區域尋求並找到了幸福的秘密。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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