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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讀書筆記險惡的新生之路

殘雪自選集 残雪 5682 2018-03-20
險惡的新生之路--《哈姆雷特》分析 一、同幽靈交流的事業 人是無法同靈魂進行交流的。但任何時代裡都有那麼一小撮怪人,他們因為對塵世生活徹底絕望,又不肯放棄生活,於是轉而走火入魔,開始了一種十分曖昧,見不得人的事業。哈姆雷特從正常人到"瘋子"的轉化過程,就是這個黑暗的事業逐步實現的過程。表面身不由己,被逼被驅趕,實則是自由的選擇,血性衝動的發揮。 同幽靈的交流是一場革命,亡魂的出場直奔主題:它全副武裝,讓空中溢滿了殺氣;它這個挑起矛盾的禍首,對外人不感興趣,一心撲在哈姆雷特身上,因為只有王子的肉身是他的寄託;它要掀起一場大風暴,造就王子分裂的人格。而在世人眼中,神秘的幽靈以先王的外貌現身,既高貴威嚴,又令人恐怖。因為一般來說,世人只會在極特殊的瞬間看見幽靈,即所謂"遭天罰"的瞬間,那種不自覺的不期而遇一般也不會改變人的生活。只有王子,在災變的前夕已具備了革命的條件,也就是說,他萌生了拋棄這由陰謀構成的世俗生活的想法,又還沒有徹底了斷來自塵緣的衝動,他必須從幽靈那裡獲得精神的動力,來解決自身的矛盾。哈姆雷特所處的社會生活的現狀,由在位的國王作了這樣的描述:他剛剛毒死了哥哥,舉行了哥哥的葬禮,緊接著又舉行盛大的婚禮,娶了哥哥的妻子。

"彷彿抱苦中作樂的心情/彷彿一隻眼含笑,一隻眼流淚/彷彿使殯喪同喜慶、歌哭相和/使悲喜成半斤八兩,彼此相應……"見《哈姆雷特》,271頁,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 這也是人在任何社會中的現狀,人只能如此生活。但是哈姆雷特是那個社會裡的先知,他不甘心就範,對他來說,與其在污濁中隨波逐流,打發平凡的日子,他毋寧死。在求生不可,欲死不能的當口,幽靈出現了。由地獄之火煉就的幽靈,它不是來解救哈姆雷特的。誰也救不了他,他需要的是革命,是分裂。把自己分成兩半的過程就是在最終的意義上成人的過程,否則哈姆雷特就不是哈姆雷特,而只是國王,只是王后,只是大臣波樂紐斯。那種成長的劇痛,可說是一點也不亞於地獄中的硫磺猛火。在煎熬的持續中,人只有發狂。幽靈的責任就是促成王子的自我分裂,在分裂中,王子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同幽靈交流,不論幽靈在場和不在場,那種交流的努力不能中斷。

父王的過世便是王子人格分裂的開始,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所有的人,站在一個十分危險的境地。他不能再同自己的親人與愛人一道生活,因為生活便是對死者的褻瀆;他的心事也無法講出來,因為它們屬於不能表達的、黑暗的語言,只能藏在心中。自由人的承擔就這樣落到了他的肩上。熱血的哈姆雷特不光承擔,他還要行動。當幽靈間接地向他發出邀請時,他表白道: "如果它再出現,再藉我父王的形貌/哪怕是地獄張開嘴叫我別做聲/我還是要對它說話……"見《哈姆雷特》,280頁。 他的話充分體現出拼死也要同幽靈溝通的決心。父王要他幹什麼呢?謁鹽薹ㄉ畹那榭?之下,父王的幽靈偏要他去干那最不可能的事--不但要他繼續同惡人攪在一起,還要他搞謀殺。只有身兼天使與魔鬼二職的幽靈才會如此地自相矛盾,讓慾望在衝突中殺出一條血路。幽靈要求王子的只有一點:"你要記著我。"對王子來說,記住它便是記住自己的心,記住自己的躁動,記住自己的愛和恨,還有什麼能比這記得更牢?在同幽靈的溝通中成長了的王子,終於看清了自己要承擔的是什麼,用行動來完成事業又是多麼的不可能。血腥的殺戮首先要從自己開始,也就是撕心裂肺地將自己劈成兩半,一半屬於鬼魂,一半仍然徘徊在人間。也許這種分裂才是更高階段的性格的統一;滿懷英雄主義理想的王子一直到最後也沒有真的發瘋,而是保持著強健清醒的理智,將自己的事業在極端中推向頂峰,從而完成了靈魂的塑造。

二、有毒的愛情 莪菲麗亞描述道: "他握住我的手腕,緊緊的,不放開/伸直了手臂盡可能退回去一點/又用另外一隻手遮住了眉頭/那麼樣仔細打量我的面容/好像要畫它呢。他這樣看了許久/臨了,輕輕地抖一下我的手臂/他把頭這樣子上上下下點三次/發生一聲怪淒慘沉痛的悲嘆/好像這一聲震得他全身都碎了/生命都完了……"見《哈姆雷特》,304頁。 這是哈姆雷特割裂自己的成人儀式,還有什麼比這更痛呢?告別終究是免不了的,他要進入人鬼之間的境界,那裡容不得屬於世俗的愛情,不管這愛情是多麼的強烈。這樣做的後果是發瘋;他的瘋,既是偽裝,也是本真的嶄露,二者之間的銜接天衣無縫。 幽靈使哈姆雷特換了一副眼睛。站在不同的境界裡,王子看到了他那理想中最美的愛情的陰暗齷齪的一面。兩極總是相隨,愛情的光焰越是絢爛,其襤褸、淒慘的另一面越是令人心酸。並非王子從前對此完全無知,只是現在的災變使他重新開始了對愛情本質的認識。沒有從天而降的、無緣無故的愛,莪菲麗亞也不是天使,只是一個普通的、家教很好的姑娘。如果王子的愛不是暴風驟雨般強烈,而是比較溫和,也許他就能容忍莪菲麗亞身上的世欲之氣。而事實是,他不能容忍她,也不能容忍自己;他必須要把自己弄得走投無路,將他的愛人也弄得走投無路,以這樣一種極端的形式來愛,以自戕來表明心跡。這一切,都是由於同幽靈那場可怕的對話而起;見過了幽靈,殺氣便在王子的體內升騰。不知情的莪菲麗亞沒有發現愛情的質變,也不知道溫文爾雅的愛人已經魔鬼附體,她成了這一場發狂的愛的犧牲。由此可見,幽靈並不是要哈姆雷特遠離愛情,而是要他將世俗的愛情提升,即所謂"愛到發狂"。在幽靈的境界裡,人一愛,就必然要發狂;人承擔著自身的冷酷,用滴血的心,用不能表現出來的愛來愛。哈姆雷特式的愛也就是藝術境界中的愛。幾百年以前的先輩早已通曉了愛的本質,他把成熟、獨立的愛發揮到極點,讓人們領略其中那陰鬱可怕的內核;他讓主人公建議他的愛人去進尼姑庵,以此來了斷孽緣;然而他又並不讓這孽緣了斷,而是讓糾纏越來越緊,最後以生命的消失告終。這種提升了的愛也可稱為有毒的愛,一切都被毒化,都帶著淫蕩與猥褻的意味,對於主人公這樣的心靈來說,與其愛,倒不如死。幽靈不讓他死,要他活著來將這被毒化的愛情發揮到底,那就像上刀山,下油鍋。透過王子那些愛情的瘋話,讀者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熔岩般的熱力,和堅冰一般的冷峻。人是如何樣將這兩個極端在靈魂裡統一起來,造就了奇蹟般的性格的呢?沉睡在每一個人體內的幽靈,一旦起來興風作浪,會演出什麼樣的恐怖與壯美呢?難道不值得嘗試一下嗎?

莪菲麗亞的悲慘命運襯托出王子內心苦難的深重;她越是不知情,越是無辜,王子越是心痛,其過程猶如將一顆心慢慢地撕成兩半。她的天真、溫柔和純潔無不提醒著王子關於虛偽、陰謀和毒計的存在,二者的不可分就如陰和陽,就如一個錢幣的兩面。而不管知情還是不知情,罪惡是先天的生存格局。只有那些異常的性格的人(如王子)才會去反抗。就這樣,作為知情者的王子,用自己的手去毀滅了他最珍愛的人。一半盲目一半清醒,魔鬼附體的他不假思索地犯下了深重的罪孽;只因為體內火山爆發使然,只因為血管裡流淌著前世的冤孽。 三、人心是一所監獄 "上帝造我們,給我們這麼多智慧/使我們能瞻前顧後,絕不是要我們/把這種智能,把這種神明的理性/霉爛了不用啊。可是究竟是由於/禽獸的健忘呢,還是因為把後果/考慮得過分周密了,想來想去/只落得一分世故,三分懦怯--"見《哈姆雷特》,378頁。

結局一直在延誤。當然不是由於世故,也不是由於怯懦,而是由於作為一個活人,王子沒法脫離生活。生活是什麼?生活就是內心的兩個對立面的廝殺,那種廝殺發生在以丹麥王國為像徵的心的監獄裡,既阻礙著,又推動著王子的事業的最後完成,"之"字形的、由一張一馳造成的軌跡就是廝殺過程中留下的。 幽靈給王子指出了復仇之路,實行起來才知道復仇的涵義是寸步難行。於是衝撞,於是在衝撞中自戕,於是在自戕中同幽靈進行那種單向的交流,把"復仇"兩個字細細地體味。卻原來復仇是自身靈魂對肉體的複仇;凡是做過的,都是不堪回首,要遭報應的;凡是存在的,都是應該消滅的;然而消滅了肉體,靈魂也就無所依附;所以總處在要不要留下一些東西的猶豫之中。首先殺死了莪菲麗亞的父親,接著又殺了莪菲麗亞(不是用刀),然後再殺了她的哥哥……細細一想,每一個被殺的人其實都是王子的一部分,他殺掉他們,就是斬斷自己同世俗的聯繫,而世俗,是孕育他的血肉之軀的土壤。塵緣已盡的王子終於在彌留之際向那虛幻的理念皈依。那過程是多麼的恐怖啊,囚徒高舉屠刀突圍,砍向的是自己的軀體。然而又怎能不突圍呢?怎能懷著滿腔的冤憤不明不白地活或者死?人心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衝動和理智總是恰好相反?為什麼它們之間的拉鋸已持續了幾千年,還沒有鋸斷堅強的神經?為自己造下監獄的囚徒,他到底要幹什麼?哈姆雷特不知道。他只能聽從心的召喚,那神秘的召喚將他引向他要去的地方--黑暗的虛無,然而他還活著。活著就是延誤,報仇雪恥只是理念的象徵,牽引著他往最後的歸宿邁步。

被幽靈啟蒙之後,對心的囚禁才真正被王子意識到了。意志過於頑強的哈姆雷特沒法真的發瘋,所有的"瘋"都是被意識到了的,即使是事後的意識。然而這種"瘋"又同俗人常說的"裝瘋賣傻"完全不同,因為它確實出自心的衝動。一邊衝動一邊意識,這就是"監獄"的含義。確實,如果沒有強力的、自覺的監禁,靈魂的舞蹈就沒法展開,連理念也會隨之消失"。 人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麼高貴!力量是多麼無窮!儀表和舉止是多麼端整,多麼出色!論行動,多麼像天使!論了解,多麼像天神!宇宙之華!萬物之靈!"見《哈姆雷特》,317頁。

為了朝這個大吹?人"的方向努力,哈姆雷特才自願將自己變成囚徒的,否則就只能成為"亂爬在天地之間的"東西。丹麥城堡里長年見不到陽光,到處散發出腐敗的霉味,但它裡面確實也孕育了像先王和哈姆雷特王子這樣的,如太陽般燦爛的一代英才,他們發出的光,刺破了世紀的烏煙瘴氣,顯示了人性不滅的真理。這樣的監獄是陰森的,也是高貴的。 "……一個糊塗蛋,可憐蟲,萎靡憔悴/成天做夢,忘記了深仇大恨/不說一句話;全不管哪一位國王/叫人家無恥地奪去了一切所有/殘害了寶貴的生命!我是個懦夫嗎/誰叫我壞蛋,打破我的腦殼/攏下我的鬍子來吹我一臉毛/擰我的鼻子,把手指直戳我的臉/罵我說謊?"見《哈姆雷特》,328頁。

延誤中的每一刻,心都要受到這種嚴酷的拷問、煎熬,監獄的刑罰官鐵面無私,人是無處可逃的。人在逼迫下一步步交出他最心愛,最珍貴的一切:愛情、親情、友誼,直到最後交出肉體。不要設想會有絲毫的赦免,相反,刑罰只會越來越可怕,如果你的意志承受不了了,你就只能放棄做一個"人"的努力,淪為單純的"亂爬在天地間"的傢伙。所謂"英雄本色"就是這種無限止的忍耐力,這種致命的箝制之中的衝動--每一次的衝動都被自己冷酷地撲滅,到頭來仍然要死灰復燃,向命運發起更猛烈的衝鋒。由此哈姆雷特的命運形成了這樣的模式:忍耐--爆發--再忍耐--再爆發。如果不是戲劇的需要,這個過程是不會終結的。爆發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忍耐,構成了他的日常生活,他成了歷史上最憂鬱的王子。

"啊,從今以後,我的頭腦裡只許有流血的念頭!"見《哈姆雷特》,138頁。 王子的這句話是痛悔自己的拖延,也是激烈的敦促。決心儘管已下,人卻改變不了自己的本性。以哈姆雷特所受的教養,他的堅強的理性,他的深邃的思想,他注定了只能有"哈姆雷特式"的複仇。住在哈姆雷特體內的幽靈當然也早就洞悉了這一切,他沒有給王子任何具體的指教,只是簡單地要求他"記著我"。當然這句話也是多餘的,先王就是王子的魂,他將最激烈的衝突,最熱的血全盤遺傳給了王子,王子又怎麼會忘記呢?復仇是什麼?復仇就是重演那個古老的、永恆的矛盾,即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表演生命。而真實的表演又不是一步可以達到的東西,它是一個沒有結果的、慘痛的過程。所以在幽靈的描述裡,王位、社稷等等被拋到了一旁,它一心只想對王子談它的仇和恨,以啟動他內在的矛盾。仇恨激起來了,幽靈的目的也達到了。處在同一個精神模式中的先王和王子,他們的精神世界正是人類精神長河發展的縮影,這部戲劇所具有的不衰的生命力也就在此。敢於囚禁自己的藝術家,其作品必然閃爍著永生的光芒。

四、"說"的姿態 在這一場悲劇的自始至終,哈姆雷特可說是完全忽略了世俗意義上的"現實",什麼王位,什麼國家的前途好像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他以作者的藝術自我現身,將焦點全部放在人心這一件事上頭,於是他自然而然成了人性的探險者,並且一旦開始這種無畏的探險,就決不回頭。一個人,既然已看透了人心的險惡,已不對生活有任何幻想,為什麼還要活在這世上呢?當然是為了那樁最偉大的事業--"說"的事業。在黑暗污穢的映襯之下來說人的夢想,人的嚮往,人的追求;不僅用嘴說,最主要的是用行動來說,來表演給世人看。他要讓大家知道,他是多麼的不甘心死去,他追求的那個世界又是多麼真實的存在。請看他對企圖自殺的好友霍拉旭怎樣說: "啊,霍拉旭,這樣子不說明真相/我會留下個受多大傷害的名字/如果你真把我放在你的心坎裡/現在你就慢一點自己去尋舒服/忍痛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留口氣/講我的故事。"見《哈姆雷特》,426頁。 他並不是自己要死的,雖然活比死難得多,他的心卻沒有死的衝動,只有求生的掙扎。自從高貴的父親的死給他舉行了成人儀式以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如何樣在陰森的監獄中存活,不光存活,還要把有關生命的一切告訴大家,以受難的軀體來為人們做出榜樣。通過他的口頭與形體的述說,人們看到了心怎樣在可怕的禁錮中煎熬;愛情和親情慘遭扼殺;極度的憤怒與仇恨和對這憤怒與仇恨的無限止的壓抑;以及沒完沒了的撲滅生的慾望的製裁。所有這一切,在催生著那個大寫的"人"。也許在世俗的現實中,哈姆雷特永遠達不到"人"的形象的標準,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毋寧說是剛好相反;但在心靈的現實中,在王子那倔強的"說"的姿態裡,"人"的形像已脫穎而出,一個比先王更堅韌,更執著的形象,一個新誕生的年輕的幽靈。 再想想王子說過的: "人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麼的高貴!力量是多麼的無窮!儀表和舉止……"見《哈姆雷特》,317頁。 他自己不能,我們大家也不能成為他說的那個"人",只有說的姿態在展示著未來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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