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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讀書筆記陰鬱的承擔--讀《麥克白》

殘雪自選集 残雪 5386 2018-03-20
"可是我的躍躍欲試的野心,卻不顧一切地驅著我去冒顛躓的危險"--麥克白《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30頁,譯林出版社1999。 "這一聲嘆息多麼沉痛!她的心裡蘊蓄著無限的淒苦。"《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78頁。 --醫生 《麥克白》可以看作與《裘利斯•凱撒》對稱的姊妹篇。那一篇展示的是人的英雄主義的犧牲精神;這一篇突出的則是人對自身的原始慾望的發揮與承擔。從所達到的精神層次來看,兩篇都處在最高的層次,描寫的都是那種人類本身的大悲劇,而主角,都是人性的代表人物。 大將軍麥克白的內心有一片原始的荒原,血色的、邪惡的森林里活躍著慾望的女巫們。這些魔鬼們不但挑逗麥克白,她們還可以預測未來,因為她們就是麥克白的深層意識(或無意識)。平日里,她們潛伏在那一片黑暗地帶,只有遇到大的變故和機遇,她們才會浮到表面來同麥克白晤面。很顯然,麥克白的心理活動是聽從女巫們的暗示的,但他的理解總是落後於那種暗示,這是因為深層的意識有無數的層次,人所能理解的,永遠只是表面上的那一層,於是人總在"犯錯誤",並在"錯誤"中繼續自我的認識。

世俗慾望的最高象徵就是王位。機遇使得麥克白有可能覬覦這個王位,並奪取它。然而麥克白是一個文明人,懂得文明社會的種種規則,並具有文明人的理性。但那種蒼白的理性,當它同沸騰的原始慾望交鋒之時,顯得多麼的萎靡無力啊。理所當然地,麥克白遵循慾望的召喚開始了破釜沉舟的陰沉的事業。可以看到,原始之力在他身上一點都顯不出陽剛之美來,反而呈現出一派黑暗、陰鬱和沮喪,每一次突進都是絕望的衝撞。這就是我們文明人的形象。麥克白從一開始就憑本能感到了這樁事業的本質,他早過了想入非非的年齡了。 "假如它是好兆,為什麼那句話會在我腦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髮森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態,勃勃地跳個不住呢?想像中的恐怖遠過於實際上的恐怖……"《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24頁

這也是文明同野蠻的交鋒。最為可怕的不是殺人,而是麥克白總在反省,他的反省相當於在暗地裡上演恐怖劇。正是他的反省使他變得膽怯,猶疑不決,瞻前顧後,以致沒有那位強悍的妻子的幫助就沒法順利地實現自己的慾望。自從文明將桎梏加在人的身上,人就再也不可能徹底掙脫這副桎梏了,所以不論麥克白的衝動有多大,力量有多麼雄強,他也只能是一個清醒的殺人犯;即使是像他妻子那樣的雌獸型的女人,內心也承擔著比他更為可怕的重壓(這導致了她的早死)。麥克白是執著於慾望的典型,在人類社會中,一個人如果想要忠實於內在的慾望,他就會具有同麥克白相似的精神歷程,這種歷程只能是陰雲密布的、窒息的,偶爾的陽光一現也只是預示著更可怖的暴風雨。麥克白的極端例子表明了人有能力承擔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將自身的潛力最大地發揮。結果當然並不是野蠻戰勝文明,而是在永恆的統一體中對立、廝殺到底。

麥克白在犯罪之前內心有過激烈的鬥爭,阻礙他動手的並不是那種所謂的"良心",而是懼怕。他懼怕罪行暴露,懼怕受到懲罰。他是一個活得最真實的人,從腦子裡初起殺人念頭那一刻,他就什麼都想到了。他想到了事情的敗露,也想到了自己淒慘的結局。即便如此,他仍然要抓住機會奮力一拼,以領略那種最高的快感。他在剛剛起殺心時這樣想: "無論事情怎樣發生,最難堪的日子也是會過去的。"《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24頁。 這樣的話有種悲壯的意味。一般人在讀這樣的劇本時往往只看見麥克白的"惡",因而將他看作屬於少數的惡人。但莎士比亞的目的,並不是要寫一個例外的惡人,他要寫的是每個人、人類。麥克白的典型就是人的典型,當心中的渴望控制了人的時候,人常常面臨著麥克白似的選擇,莎士比亞不過是將這種選擇極端化了而已,目的當然是促進人的自我意識。毫無疑問,主人公麥克白具有這樣的超出常人的自我意識。他行動的每一步都伴隨著那種自我反省,他知道心中沸騰的那種異常的慾望使他只能如此行動,也知道他將要為此付出什麼,他清醒地正視這一切。只有那種心存僥倖的犯罪才是盲目的,麥克白顯然是相反的類型。一方面他竭盡全力去從事那最為險惡的暴行,另一方面他在內心清醒地承擔著深重的罪惡感。

"星星啊,收起你們的火焰!不要讓光亮照見我的黑暗幽深的慾望。眼睛啊,看著這雙手吧,凡它做出的你都要敢於面對!"--麥克白《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26頁。 自省使選擇變得驚心動魄了。他也曾想過後退,收心,當他回頭時,才發現後路已經堵死了;他的心在告訴他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只能勇往直前了,人就是因為怕死才要犯罪的,與其讓慾望在垂死中延宕,倒不如活一回再死。麥克白就這樣在陰鬱中選擇了這種不能後退的事業,將自己步步緊逼地往斷頭台上趕。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一切傷感和留戀的情緒都要斬斷,因為最高的快感無時不同死亡的威脅連在一起。 "我決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幹這件驚人的舉動。"--麥克白《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32頁。

即使是下了決心,猶豫也沒有離開過他。在執行謀殺的過程中,恐懼像冰冷的屍衾一樣纏裹著他,讓他透不過氣來。他不想死,也不想喪失安逸的生活,他心驚肉跳地踩在死亡的門檻上,支撐他的惟有內部沸騰的野性--"在火熱的行動中,言語不過是一口冷氣。"野性就這樣將文明踩在了腳下,麥克白的心狂跳著完成了作案。那是人類從猿到人積蓄了幾萬年的能量的爆發,而這種反常的爆發必將受到從文明出發的理性的更為嚴厲的鎮壓。所以麥克白事後全身癱軟,完全垮掉了,只好將掃尾工作推給了妻子。雖然他在殺人之後發誓要從此忘掉自己,做一名野獸,那不過是一句話罷了。從此以後,在那些漫長失眠的夜晚,他只好不斷地面對國王的血臉,在恐懼中煎熬。這也是他早就料到了的處境。麥克白的這一血腥之舉也是對他自身理性的一次測試,理性並不完全屬於文明,它也通過曲折的渠道屬於獸性,這種扭曲的奇怪的理性由於有了新鮮的活力的注入而具備了無限的張力,它同慾望的相持也就具有了永恆性。於是,理性的嚴厲的製裁征服不了慾望,退縮只是暫時的,為了積蓄能量更加兇殘地犯罪。

麥克白奪取了王位,伴隨短暫的快感的,是無窮無盡的恐怖,殺戮一旦開了頭,就必須持續下去,否則便麵臨滅亡。麥克白從此只能在昏沉的地獄裡奔突,正如他夫人所說的: "費盡了心機,還是一無所得,我們的目的雖然達到,卻一點也不感覺滿足。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著疑慮的歡娛裡,那麼還不如那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愁。"《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49頁。 麥克白也發出同樣的抱怨: "為什麼我們要在憂慮中進餐,在每夜使我們驚恐的噩夢的謔弄中睡眠呢?"《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50頁。 抱怨歸抱怨,這種處境畢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從一開始他就準備好了要承擔的。所以他又說:

"以不義開始的事情,必須用罪惡使它鞏固。"《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51頁。 人不但做噩夢,還可以在大白天裡見鬼。被麥克白派人殺害的他的好友班柯,就這樣血淋淋地出現在他的酒宴上,坐在他的位子上了。這是比噩夢還要可怕得多的事。麥克白無處可逃,只能面對,他幾乎嚇破了膽。同幽靈面對,這是人的自我審判的最極端的形式,這種審判可以將意志薄弱者打倒在地,徹底制服。但是麥克白並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他是一個特異的傢伙,即使兩足已"深陷入血泊之中",他也要"涉血前進",只因為"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行動到哪一步,意識也就相隨到哪一步,與殺戮伴隨的,是無盡頭的昏沉的噩夢,是鬼魂的擺不脫的糾纏,麥克白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當然只能豁出去硬挺到最後了。野心勃勃的麥克白,在這一樁陰謀的事業中,並不是如他夫人說的那樣"一無所得",而是相反,他想要得到的都得到了,只不過這得到的東西也許並不完全像他事先想像的那樣。這是因為人總是只能達到意識的表層,看不透那無底洞一般的本質。不論麥克白的處境多麼悲慘,有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這就是魔鬼們所說的:

"他將要藐視命運,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斥一切的疑慮,執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58頁。 麥克白每次在荒野中向女巫們打探自己的命運其實都是對於自身靈魂的叩問。靈魂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只不過他聽不懂。或者說他其實聽懂了,也遵照靈魂的指示行動了,只是那結果和謎底,要到最後才會顯現出來。比如勃南的森林會向鄧西嫩高山移動,比如他將死於一個不是婦人產下的人之手,都是麥克白命運的寓言;而他這個"藐視命運"的人,從來也不曾打算退縮,反而被激起一種挑戰似的好奇心,一心只想看到謎底。藝術大師在此處描寫的,其實是他的藝術本身了,這是出自天才之手的作品的共同特徵。這種叩問自有人類以來就開始了,藝術家則將這當作終生的事業。女巫和幽靈們慫恿麥克白將慾望發揮到底,"像獅子一樣驕傲而無畏"。她們說出的,是他心底的願望。當然他永遠也成不了驕傲的獅子了,文明的桎梏已成了他身上掙不脫的皮膚,他注定了只能一邊做噩夢、"見鬼",一邊犯罪,也注定了只能是一個陰沉的罪犯。哪怕王位到了手,面臨的也只是深淵。

麥克白很快就失去了一切,他的妻子承受不了罪惡感的重壓,先他而去。他得知她的死訊後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暫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84頁。 生命的虛無的底蘊顯露了出來,但屬於麥克白的生命的意義在哪裡呢?當然是在他的抗爭的行動中,在他的肇事之中。所以他接下去又說: "吹吧,狂風!來吧,滅亡!就是死,我們也要捐命沙場。"《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85頁。

"他們已經縛住我的手腳: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須像熊一樣掙扎到底。"《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86頁。 這才是他的本性,在骨子裡頭,他比他的妻子更為有韌性。哪怕夜夜喪失睡眠,哪怕大白天裡見鬼都壓不倒他,他有力量承擔遠比外部謀殺更為殘酷的內心的廝殺,一直承擔到生命盡頭,到看見謎底的那一刻。他的形象,是幾百年前我們祖先中的精神巨人的形象,這個形像外表陰沉,不夠強悍、果決,內面卻燃燒著不熄的火。 麥克白夫人代表了麥克白性格中最狂放、最堅硬的那個部分,她很像一隻不馴的雌獸。對於文明人來說,她有點難以理喻。她給人的印像是陰狠、貪欲、直截了當。凡事她都一語道破本質,不像麥克白那樣猶豫不決,用言語來掩飾自己的獸行。她最善於將麥克白說不出口的事說穿說透,說得令人毛骨悚然。當這樁事業還只是麥克白心中一個不明確的預感時,她那前瞻的目光就看到了今後的發展,她的嗜血的心無比的亢奮,她的血液已經"感到了未來的搏動"。她直率地將這個未來告訴她親愛的丈夫,鼓起他的勇氣,去獲取最高的榮譽。然而即使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仍然生活在文明的束縛之中,她身上的人性並不比獸性衰弱,這就使得她所承受的痛苦比麥克白更為尖銳,那就像一把利齒的鋸在她的神經上來回地拉。 "你不敢讓你在行為和勇氣上跟你的慾望一致嗎?你寧願像一隻畏首畏尾的貓兒,顧全你所認為生命的裝飾品的名譽,不惜讓你在自己眼中成為一個懦夫,讓我不敢永遠跟隨在我想要的後面嗎?"《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131頁。 --麥克白夫人 麥克白夫人就像是麥克白的主心骨,不斷地用激將法鞭策著麥克白,挑起他的野性,使他能夠將不可能的事變成現實。這位奇特的女人,可以從懷中嬰兒柔嫩的嘴裡摘下乳頭,將他的腦袋咂碎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什麼材料造成的。但即使是這樣一個獸性勃發的女人,仍然受到文明的緊緊的箝制,一樁又一樁的罪惡終於在她的靈魂裡遭到了復仇,這種複仇將她變成了一個夢遊人。在黑沉沉的夜裡,凡做過了的。都要受到對等的懲罰,靈魂的法庭決不放過任何一樁罪。心的自相殘殺導致最後的破碎,剛強的女人走完了她短短的一生。她死於靈魂深處的審判,表面上看來不明不白,實際上也是她早就選擇了的方式。她同麥克白具有同樣程度的自我意識,當然也就遭受同樣的內心折磨:"想像中的恐怖遠過於實際上的恐怖。"所以這個劇的後面還有一個劇在上演,那屬於黑夜的永遠見不得人的悲劇,它在麥克白和他夫人的夢中--那靈魂深處的王國里演出,其震撼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人所能見到的這個悲劇,莎士比亞要寫的是它,他已經用奇妙的潛台詞將它寫出來了。當醫生和女僕偷看到麥克白夫人的黑夜演出時,麥克白夫人正在看不見的劊子手手中掙扎。不但醫生救不了她,教士同樣救不了她,由她自己發動的這場內部的廝殺必須以她的犧牲告終。麥克白同醫生談論妻子的病也就是談論自己的病,這種病只有一副藥可以治,醫生告訴他說:"陛下您要御駕親征就是這樣的一副藥。"已經開始了的戰爭,除了打到底還能怎樣呢?難道還能回到那種"令人厭倦"的,雖生猶死的平靜中去嗎?麥克白夫人不僅引導著麥克白,要他鼓起勇氣來順從自己的慾望,最後還用自己的死來為他做出了自我審判的榜樣。就這樣,麥克白在愛妻的激勵之下,堅定了要"捐命沙場"的決心,將他們共同策劃的事業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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