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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讀書筆記羅馬的境界

殘雪自選集 残雪 5353 2018-03-20
羅馬的境界--讀《裘利斯·凱撒》 "在他們那一群中間,他是一個最高貴的羅馬人:除了他一個人以外,所有叛徒們都是因為嫉妒凱撒而下的毒手;只有他才是激於正義的思想,為了大眾的利益,而去參加他們的陣線。他一生良善,交織在他身上的各種美德,可以使造物肅然起立,向世界宣告。這是一個漢子!"《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73頁,譯林出版社1999。 這是一個有點神秘的劇本。以陰雲密布的氛圍做背景,作者並不是要陳述眾所公認的陳腐的歷史故事,而是要敘述另外一種心靈的歷史。也許是藝術家的本能促使他超越了文本的古典模式,同時也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個陌生神奇的王國。這個五幕劇的核心是羅馬境界。什麼是羅馬境界呢?羅馬境界就是勇敢無畏,以及徹底的犧牲精神。這個境界接近於宗教的境界,而作者的目的,就是要講述這種境界。但這種境界是藝術家的一種昇華,它很難直接講出來,這就難怪在本文中有一些"缺口",有一些突兀的、不能理解的轉折,而劇中的角色,看上去有時簡單得令人詫異,有時又復雜深奧得讓人捉摸不透。

劇中有兩個人達到了羅馬的精神境界,一個是出場不多的凱撒,另一個就是這齣悲劇的真正的主人公勃魯托斯。只有這兩個人是有著內心反省的高貴自覺的羅馬人,他們明顯地高出於周圍的俗眾,並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了正義的事業。 劇情一開始,歷史將勇敢的凱撒推到了榮譽的巔峰。本該心中充滿了幸福和自豪,與眾人同樂,劇中出現的卻是一個心事重重,憂鬱而情緒低落的人。人群中有一個預言者在提醒他留心三月十五日,那人就像凱撒自己心中的預感,那還未被他弄清的預感--輪到他做犧牲了,為羅馬的事業而犧牲。在如此重大的變故到來之前,有著複雜的精神生活的凱撒怎能不憂心忡忡?所以他因為精神上過分的重壓而暈倒在地了。這在旁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當死亡的陰影盤旋在頭頂時,凱撒憤怒而沮喪,因為對他來說,放棄生命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他偏偏又是一個愛羅馬超過了愛生命的人,所以他在走到犧牲的盡頭之前還有一段路。他憤怒是因為深知人心叵測,人與人無法溝通;他沮喪是因為滿腔的忠誠無處訴,只能藏在心裡。精神壓抑到極點又找不到出路,終於崩潰而暈倒。但是有一個方法可以將他的忠誠昭示於眾人,這個方法還沒有被他清醒地認識,卻被他的密友勃魯托斯想到了。這個方法就是用他的血來作為獻祭,同時也為眾人作出榜樣。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要進行一場心靈的戰爭。在這場隱形的戰爭中,勃魯托斯是清醒的,凱撒卻一直處在朦朧中,就像勃魯托斯成了凱撒人生劇的導演。一直到了最後,死亡降臨,凱撒看見好友的劍刺向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勃魯托斯,你也在內嗎?那麼倒下吧,凱撒!"--凱撒《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29頁。 他明白了一切。 這種歷史與想像的奇妙的巧合便是藝術的事業。莎士比亞的事業是要創造藝術的凱撒,而不是模仿歷史人物凱撒。羅馬精神是他境界裡的最高精神,他的所有的劇中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追求這種精神,大部分人雖不自覺,卻都能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如凱撒說的"人們的貪生怕死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凱撒遇害前有很多可怕的預兆,但無論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去幹自己的日常工作,他在生前就已超越了死亡。當然,偶爾他也有軟弱的嘆息: "唉,凱撒,人心隔肚皮啊,想到這裡我不禁心酸。"《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23頁。

人生就是一場令人心酸的戲,人如果一味沉浸在傷感中,就會什麼也乾不成了。羅馬的事業需要無數的犧牲,需要流成河的血來作為生長的養料,而偉大的凱撒,被羅馬選中了來做犧牲。雖然他自己暫時不知道。這個被選中的人在人們心中,甚至在敵人心中,也是那麼完美。只可惜人作為人,就免不了要妒忌,要誹謗和謀害別人。由勃魯托斯領導的凱歇斯和凱斯卡一群人,就是人的世俗的形象,他們的存在,就是英雄生長的土壤,而他們同凱撒的溝通,則是通過凱撒的死來實現的。請看凱歇斯自殺前的表白: "這柄曾經穿過凱撒內臟的好劍,你拿著它向我的胸膛裡刺了進去吧,不要延宕和爭辯。來,把劍柄拿在手裡,等我把臉遮上了,你就動手。(品達勒斯刺凱歇斯)凱撒,我用殺死你的那柄短劍,替你復了仇了。"《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67頁。

羅馬的歷史,就是在這種悲哀中向前發展的,即在不可溝通中用非常的方式來實現溝通,一次又一次地殺戮,將那事業推向高峰。凱撒在臨終時看到了勃魯托斯,他最敬愛的,絕對相信的朋友,這個人的出現在一剎那間照亮了他大腦中的混沌,讓他領悟了自己做犧牲的意義,他死也可以瞑目了。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凱撒的死還只是一個前奏,隨之展開了勃魯托斯的精神歷程,那更為複雜而自覺的歷程。他同凱撒前赴後繼,將一樁偉大的事業最終實現。 "多少年代以後,我們這一場壯烈的戲劇,將要在尚未產生的國家,用我們所不知道的語言表演!" "凱撒將要在戲劇中流多少次血……"《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31頁。

勃魯托斯和同黨們用凱撒的血洗手;勃魯托斯胸膛裡躍動著崇高感;這對於我們今天的讀者來說,不是一件很奇異的事麼?我們這些善於遺忘的人們啊,早已忘記了我們祖先的光榮,當然也就不會懂得他的那種感動。 犧牲前的那種氛圍充滿了暗示,就如同凡人即將見到神靈時的情景,說不出口的那個詞正因為說不出,才會充滿在空氣中。有一個告密者將一封信呈交給死亡門檻前的凱撒,但凱撒沒有讀那封信。他雖處於模糊的境地,內心一直在竭力要猜破這人生之謎。他活著的時候不可能猜破,他只能不斷地猜,猜到底。 "不,凱撒決不躲在家裡。凱撒比危險更危險,我們是兩頭同日產生的雄獅,我卻比它更大更兇猛。凱撒一定要出去。"《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21頁。

也就是說,他是遵循心的召喚而行動的,心所要求於他的,決不會為危險所阻攔。三月十五日的氛圍向凱撒所暗示的,是神的啟示,也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啟示,這種啟示人是永遠不可能完全懂得的,只能傾聽。凱撒當然一直在聽。 羅馬的事業由凱撒的犧牲告一段落,但遠遠沒有結束,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引出了更大的、更複雜的人生之謎。凱撒的角色很快就由他的密友,謀殺策劃者勃魯托斯接替了。 勃魯托斯是一位了不起的先知;他的推理和預見的能力無與倫比,從事情的初始,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就看到了周圍的人所看不到的東西,沒有人比他更熟諳人的本性,也沒有誰比他更懂得"犧牲"這個詞的深邃含義。 "自從凱歇斯慫恿我反對凱撒那一天起,我一直沒有睡過。在計劃一件危險的行動和開始行動之間的一段時間裡,一個人就好像置身於一場可怕的噩夢之中,遍歷種種的幻象;他的精神和身體上的各部分正在彼此磋商;整個的身心像一個小小的國家,臨到了叛變突發的前夕。"《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12頁。

他之所以要殺凱撒,其理由和他要殺自己是一樣的。不是因為凱撒犯下了某個具體的罪,而是因為凱撒活著就會同罪連在一起。為著事業,必須用凱撒的犧牲來促進人們的認識;為著那個崇高的目標,人必須讓血染紅自己的雙手。他作為一群盲目的人中的先知,肩上的擔子如此沉重,叫他如何睡得著覺?在殺死凱撒之前,他已經殺死過自己無數次了。他在這種殘酷的推理戰爭中,腦海裡有一個清晰的時間的模式,他要把這個時間的形態付諸實施,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在他背後有一個新的時間模式已模糊成形了,勃魯托斯當時並沒看見這個模式,他畢竟不是神。 勃魯托斯的純粹性近似於宗教徒,犧牲是他生活的宗旨。殺死了凱撒之後的變故,使他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另一種出路,而他自己和眾人,此時都處在了當初凱撒所經歷的那種同樣的氛圍之中。神有話要對他們說,但神不開口,要他們自己去意會。勃魯托斯看到了什麼?意會到了什麼?殺死了凱撒,人們並沒有獲得自由與解放--自由與解放豈是可以一勞永逸地"獲得"的?凱撒的英靈開始興風作浪,反撲開始了。也許勃魯托斯從戰爭一開始就預料到了必敗的結局,這個結局同他那陰鬱的推理是重合的。這就更顯出英雄的大無畏的氣概。

"記得三月十五日嗎?偉大的凱撒不是為了正義的緣故而流血嗎?倘不是為了正義,哪一個惡人可以加害他的身體?"--勃魯托斯《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50頁。 現在正義的犧牲輪到他和他的同伴了。羅馬要求的並不是被動的犧牲,那不是羅馬人的風範。他們必須竭盡全力掙扎反抗,直至最後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才是羅馬的境界。於是勃魯托斯帶領他的軍隊去進行那必敗的戰爭了。在這個轉化中,勃魯托斯的情緒如同凱撒當初一樣,陰沉而絕望。愛妻為他而死,自己的勢力一天天衰微,最後連好友凱歇斯也先他而去……沒有任何人理解他心中的事業。那麼到底是什麼在支撐他的精神呢?當然是羅馬境界,這個境界裡沒有利益,只有受苦和犧牲,凱撒就是為此而死。勃魯托斯終於在結局快來時明白了:他必須獻出自己。

"大家再會了,勃魯托斯的舌頭差不多講完了他一生的歷史;暮色罩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筋骨渴想得它勞苦已久的安息。"--勃魯托斯《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72頁。 筋疲力竭的主要不是他的身體,而是那至死不息的推理和反推理的精神,當初這種精神協助凱撒完成了獻祭,現在又將他本人推上了祭台。 "凱撒,你現在可以瞑目了;我殺死你的時候,還不及現在一半的堅決。"--勃魯托斯《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72頁。 勃魯托斯無疑是劇中最有自我意識的人,便即使是他,也不能預先意識到自己的靈魂歷程,因為這個歷程要靠自己在半盲目半清醒中走出來。事發之前他同好友凱歇斯的對話說的就是這種情形。

"告訴我,好勃魯托斯,您能夠瞧見自己的臉嗎?"--凱歇斯 "不,凱歇斯,因為眼睛不能瞧見它自己,必須藉著反射,藉著外物的力量。"《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197頁。 凱撒也許可以算他的一面鏡子,還有他的朋友、同夥、愛妻、敵人,通通都是他的鏡子。在這個意義上,勃魯托斯有點類似於大寫的"人",或正在創作中的藝術家。他涵蓋了人性中的一切,因而能夠調動一切;沒有什麼事能使他大驚小怪,使他偏離心的召喚;他生活在永恆的時間當中。這樣的人當然是不朽的。從將好友送上祭壇開始的勃魯托斯的精神涉,一直是在大苦大難中輾轉。他的追隨者們全都懷著世俗的熱情,只有他一個人是清醒的受難者。這種受難同宗教有著類似的形式,但並不等於宗教。因為它是鼓勵、依仗世俗的卑鄙的或崇高的激情,以此作為涉的動力的。勃魯托斯高出於一切人,同時他又絲毫不比人群中的任何一個人高;他是凡夫俗子中的先知,他本人又是一個真正的凡夫俗子。於是同宗教的追求相比,勃魯托斯的追求少了些清高,多了些人間煙火味。 對於一般人來說,勃魯托斯對安東尼的態度尤其不可理喻。凱撒被刺死之後,他允許安東尼登上講台去歌頌凱撒,為凱撒抱屈。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會激怒民眾?他當然應該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也許安東尼所做的,正是他勃魯托斯想做的事,至於後果,那是屬於命運範疇內的大事,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在你的哀悼演說裡,你不能歸罪我們,不過你可以照你所能想到的盡量稱道凱撒的好處,同時你必須聲明你說這樣的話,曾經得到我們的許可。"--勃魯托斯《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34頁。 勃魯托斯這些奇怪的話有點像是出自神靈之口,他似乎在有意挑起安東尼和民眾的憤怒,然後自己往刺刀上撞。更可能他並沒想那麼多,只是出於直覺忠實於內心的情緒說了那些話--一個無畏的、光明磊落的羅馬人的情緒,這樣的人將犧牲看作天職。如同意料中的那樣,民眾和安東尼都被激怒了,復仇開始,命運的輪子轉滿一圈,重複向前。 "今天這一天必須結束三月十五日所開始的工作。"--勃魯托斯《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65頁。 這句話是勃魯托斯在激戰前的預言。他的關於發動衝鋒的理由雖充分,卻又有點曖昧,似乎他渴望的不是勝利而是失敗的到來。當然他並無把握,只能幹起來再說。 "唉!要是一個人能夠預先知道一天工作的結果--可是一天的時間總要過去,事情總要見分曉。"《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65頁。 這種情況很像藝術家突圍前的心態,他知道那種境界永遠達不到,但每一次都抱著僥倖全力以赴;他知道惟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犧牲。在他的帶領下,追隨者一個又一個地死去,如他所說,凱撒"英靈不泯,借助我們自己的刀劍,洞穿我們自己的心臟。"《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269頁。三月十五日的意義就在這裡。 讀完全劇,勃魯托斯的形象便完整起來了。所有那些缺口和突兀之處,原來都是由於我們的眼光受制於世俗所致;勃魯托斯所遵循的,不是世俗的規律,而是神秘的召喚;他的內心是一片動盪不安的國土,裡面戰事不斷,硝煙瀰漫。他又是最善於將對立的雙方達成統一的魔法師,他是作者最高理想的化身。只有那些具有和他同樣境界的讀者,才能可能破譯他那些謎一樣的舉動,並在破譯的過程中同他、也同作者一道向那人生之謎突進。產生於詩人莎士比亞筆下的這個傳奇般的人物,對他的解釋已經持續了幾百年,還將一直持續下去。我們通過對他的接近重新體驗古老的"英雄"概念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同時也清理一下我們那沉積的記憶,看看理想究竟是如何樣丟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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