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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短篇小說黑眼睛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0786 2018-03-20
有那樣一雙黑眼睛,當我鋤地的時候它就隱藏在對面的雜草叢中,時不時地從翠綠的草里浮出來,專注地、有點邪惡地看著我。我拄著鋤頭同它對視,它就懶懶地沉了下去,再也找不到了。有多少次,我擱下手裡的活,到那草叢裡去細細地搜,但是沒有,它消失了,也許鑽進了地裡,是沿那些蚯蚓的通道鑽進去的。我注意到它出現的地方土質總是很鬆。我下過幾次決心,我下決心時,就用鋤頭不顧一切地挖下去。可惜這樣做的結果是除了斬斷了一些蚯蚓,讓少量鮮血流出之外,還留下了惶惑不安的感覺。我不停地想:萬一挖中了那雙黑眼睛呢?挖掘不是一個好辦法,何況這樣一雙能夠浮上浮下、隨時隱身的眼睛,實在是難以通過挖掘來獲取。 我挑水的時候它也出現過。我將一擔水倒進缸里後,當水花平靜下去時,它就在缸底出現了。它比人的眼睛略大一些,精緻、水靈,而又十分專注。這樣的眼睛,我無法和它長久地對視。它也眨眼,它一眨眼,那長長的睫毛便覆蓋下來,顯出無限的悲傷。但總的來說,它是咄咄逼人的,那麼嚴肅而專注,有時又那麼邪惡。面對這樣的眼睛,我總是膽寒的時候為多,我從不敢當即同它對抗,而總是事後去搜尋它。

要說我一次也沒找到過它的踪跡,那也不符合事實。我真的找到過一次它的踪跡。那一次我在半人深的冬茅草里頭搜尋了好久,後來我終於放棄了。我坐在草叢裡休息,這時有隻鳥發出奇怪的叫聲,我一抬頭,沒見那隻鳥,當我垂下眼來時,正好同它的視線相遇,它就在那株冬茅的紫色的根部那裡,挑戰似的凝視著我。我掉開眼光,然後忽然猛地伸手一抓。當然結果是抓了一手泥。我再考察那冬茅的根部,看見鬆鬆的泥土上的確有兩個眼珠形狀的小洞,它就是從那裡溜掉了。我將冬茅拔出泥土,看見洞裡滿是大大小小的蚯蚓,令人肉麻。啊,我不能再找下去了,我兩眼昏花,蹣跚著離開了那蓬草。 為什麼說那眼光裡面有邪惡的成分呢?我也說不清。只是當相互對視之際,我心裡就會起罪惡的念頭,我想毀掉它。看來是它的邪惡引發了我心裡的邪惡。如果是在春天的傍晚同它遭遇,我往往會去偷偷襲擊鄰家的院牆,將那牆打出一個缺口,弄得雞飛狗跳。但誰也不會知道是我幹的,我在村里是一名正人君子。

我既受不了那雙眼睛的邪惡,我也受不了它的嚴肅和專注。它的嚴肅和專注全是對著我來的,它穿透了我的五臟六腑,並且在我的胃裡面燒起一團火,不一會兒我的胃就絞痛起來,於是我趕緊跑開。我一邊捂著胸口跑一邊想些別的事,我要盡力忘掉剛才的一幕。我跑到田埂上坐下來,看見遠處的田裡有些兒童在那里站成一排,他們一邊揮著手一邊口裡喊著:"黑眼睛!黑眼睛……"我眨了眨眼,那些兒童就不見了。我旁邊出現了一雙赤腳。那是三叔,三叔嘴裡含著煙斗,正在凝視右邊那一大片油菜花。蜜蜂在花間嗡嗡嗡嗡嗡嗡的,三叔的眼裡似有老淚要流出來,一隻大手在藍布衫上頭擦來擦去的。 "三叔,你見過黑眼睛了嗎?"

"那是大遷徙之前的傳說了,你說的就是那個東西吧。唉,本來我是不想去那山溝裡的,可是你嬸嬸她快臨產了,只有那裡有個產婆。黑燈瞎火的,我扶著她走了多少路啊。到達那草棚裡時,我兩眼發黑,往地下一坐就不省人事了。就在我快要不省人事之際,我看見了它。" "誰?" "你說的那個東西吧。當夜生了個男孩。滿山都是猴子在叫。接生婆舉著個破臉盆,對著月亮敲了又敲。" "就在剛才,有小孩在那邊喊。" "你也看見了麼?好!好!!" "小孩是哪裡的?" "那些小孩啊,他們的衣著還是大遷徙之前的式樣呢。你不要去深究這種事,見過了就忘記他們,不然會有煩惱。我年輕的時候不服氣,偏要迎著他們走過去,結果受了重傷。"

三叔步履蹣跚朝家裡走去,我看見那些小孩從他院子的柵欄那邊探了探身子,然後就消失了。我感到他們和三叔之間的關係真是神秘極了。看來村里知道黑眼睛這回事的人就只有我和三叔了。我詢問過每一個人,他們都說沒看到過,這是怎麼回事呢? 三叔是我兒童時代的偶像,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記得村里那些個古老的往事。他有時打赤腳有時穿草鞋,不像村里人總穿膠鞋。他朝人走過去時總是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三叔從田里幹完活回來,點上煙斗的時候,我就會跑去纏著他,要他告訴我關於那隻貓的後代的事。那是他從前養的一隻黑貓,總是在山洪暴發的前夕站在井沿上狂叫,村里人把它叫做"氣象預報"。三叔在田里幹活,它就蹲在田塍上一動不動。在那些靜靜的夜晚,在風的呼嘯聲中,三叔心裡的那些故事怎麼也說不完。

三叔已經好多年不開口了,因為生活的重壓,我也早就沒關心過那些古代的逸事了。不知從哪一天起,我早上睜開眼,總看見窗玻璃外頭閃現著那雙黑眼睛,我走近前去,它就專注地瞪著我,我繞到門外,它就不見了。因為這雙黑眼睛,我的日常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變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傢伙,勞動的效率也大大地降低了。有時,在心神恍惚中我甚至會想道:不種莊稼不種菜,就躺在田塍或地頭睡大覺,那又怎麼樣呢?就因為這種疏忽,發生了一畦地的小白菜全部被蟲子吃掉的事故。 華妹從那邊款款地走過來了。華妹曾經是我的未婚妻,後來她突然解除了同我的婚約。這位身材豐滿的姑娘每次同我碰面總是疑神疑鬼的。如果我不理她,她就用充滿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瞪我;如果我同她搭訕,她又會認為我對她還抱有某種希望,於是她就高傲地不理我。現在她在塘邊站住了,我知道她在鄙夷地瞟著我,看看我會有什麼樣的舉動,她心裡很清楚每當到了這樣的時候我就會徹底崩潰。果然我又崩潰了,我在她的逼視之下如兔子一樣驚慌,我甚至想奪路而逃。華妹心理上得到了某種滿足,她猛地一個急轉身,先我而離開了塘邊。就在這時我隱隱地聽到塘里有小兒的哭聲,待我定下神來仔細搜尋,卻又什麼都沒看到。我納悶地想,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華妹怎麼還沒嫁人呢?她的父母都是老實的莊稼人,怎么生出這種怪裡怪氣的女兒來了呢?

我才二十六歲,我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我走在桃花樹下,腳步歪歪扭扭的,像有人從兩邊拉扯我似的。回憶起來,我從小走路步子就不穩,尤其是刮風天。我在刮風天出門往往會弄錯目標。比如說,我要到村口的老王家去,我在風中信步一走,卻走到了村尾的墓地裡;再比如說,我要去給辣椒地澆水,我挑著水桶出門,但風吹得我沒法前行,我就放了水桶去溝裡摸魚去了。三心二意成了我的秉性。到後來,黑眼睛的出現又加強了我這方面的秉性。每次我同它一對視,我就改變了初衷,自暴自棄起來。第一回我同它隔著玻璃對視時,我簡直痛不欲生,後來我才慢慢學著克制自己,盡量不想到絕路上去。我學會了找些其他的事來讓這件事淡忘。每當我受到它的影響,變得邪惡起來的時候,我就會從一個很高的土坎上跳下去,這樣做的結果往往是弄傷了自己的腳。腳傷了,邪惡的念頭也轉移了,實施邪惡計劃的可能性又往後推延了。儘管這樣,黑眼睛還是在不斷誘使我學壞。我曾無數次想要抓住它,看看它裡面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構。唉,這雙眼睛啊,真是給我出了難題了!

三叔告訴我說,華妹對他說過,只有我死了,她才會得到徹底解脫。她雖解除了同我的婚約,自己並不覺得自由,因為她感到自己有義務監管我的行為。這些話聽得我冷汗直冒,殺心頓起。然而黑眼睛很及時地出現了。我瘋跑到後山的峭壁上,狂吼一聲往下撲去。我被那些灌木掛住了,臉、脖子和雙手都被劃得稀爛,成了個血人。冷靜下來一想,華妹的話不無道理。在我的小世界裡面,一切事物不都是相互牽制的麼?如果一方被外力所毀滅,另一方不又會打起來麼?我受傷的下午,三叔來看我,他陰陰地笑著,一點都不同情我的樣子。他出去的時候,我從腫成一條線的眼縫裡看見兩隻黑色的野山貓跟在他身後。他一邊走一邊同貓說話。我的父母反倒沒來看我,我在他們眼裡劣跡累累,即使我喪了命他們也不會覺得驚奇的,尤其是母親,多次表示懷疑我是不是她親生的,她說有可能我在出生那天夜裡被接生婆掉了包。而且我長得完全不像她。

一個新生事物在村子裡出現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村民們開始去後山的半山腰的一眼泉水取水來喝了,據說那種水喝了可以治病。我爬到那個地方,看見人們排成兩隊,一隊是去取水的,一隊是取了水往回趕的,所有的人都神情恍惚,像在夢遊似的,就連小孩也是那種表情。我的目光往左邊掃去,我看見那邊的灌木叢中有些騷動,不一會兒又看見那幾個孩童的腦袋浮在樹葉上面。 "黑眼睛,黑眼睛……"他們在輕輕地唱著。 這種集體的採水就好像一種什麼儀式,那一眼泉也很奇怪,總也舀不干,並且就因了這採水,村民們之間的關係也大大地改變了。以前,村民們之間大體上是一種十分冷淡的關係,現在他們之間卻生出了一種秘密的共謀關係。而我,顯然是被排除在外的。他們不高興我到半山腰去觀察他們的行動,他們只要一看見我,那種恍惚的眼光立刻轉為了清澈,似乎每個人都在責備我。但我又實在忍不住要觀看他們的行動,於是我就躲在亂草叢中了。一些人在輕聲地同人交談,但那交談的對象並不在他們當中,似乎他們在同空中的某個精靈交談。同時我驚駭地看到,那幾個唱歌的。穿著古裝的孩童正在向人們靠近,他們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根樹枝。終於他們攏來了,他們插在隊伍中間,而村人們,就像沒有覺察到似的,夾帶著他們往前走。孩童們十分興奮,又蹦又跳,不斷地踩著村人的腳,村人們出奇地寬容,甚至逆來順受,因為每個人的注意力都不在這裡。直到隊伍全部回了村,那幾名兒童才留了下來,他們一跳就跳進灌木叢中不見了。

現在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黑眼睛同某種古老的東西直接相關。當然,我完全可以不理會它,繼續我原來的生活。問題是我又不願不理會它,那種邪惡的眼光裡有種強大的磁力,使我在與它相遇之際熱血沸騰,產生出一種類似吸毒的渴求感。只要它一出現,我就被吸引,即使我擺脫了它,那種發生過的快感也是刻骨銘心的,那是一種伴隨了巨痛的快感,也許有那麼一天它會毀掉我的胃或心臟,可是人哪能顧及那麼多呢?那些個小孩啊,他們掌握了這古老的秘密,可是我如何樣才能同他們接近呢?我找三叔打聽過,三叔堅決地否定了我的企圖,說我"不知天高地厚"。當我想到這裡時,有個呆板的聲音在門外說:"泉水取完了。"我跳起來往外伸出頭去一看,看見一個古裝小孩正撒開腳丫跑。當然他是在撒謊,早上我還看見那泉眼滿滿的呢!也許他是在威脅?

泉水沒取完。我清晨爬上那個地方時,看見那一汪碧藍的泉水洋溢著無限的生氣。因為這取水,頹廢的村人一下子變得有了精神寄託,像這樣大規模的集體行動我還從未在村里看到過呢。就連懶漢犬義,在村人的隊伍中都顯得是那么生氣勃勃的,而平時,犬義在院子裡曬太陽時連頭都懶得抬起來。每天上午進行過那種朝聖般的儀式之後,回來的路上總有古裝小孩夾在隊伍中,然後他們又在村口跳躍著隱入灌木叢中。奇怪的是,黑眼睛有些時候沒出現過了。 我還是很亢奮,我想,是不是每個村人都變成黑眼睛了呢?比如說犬義吧,當我經過他身邊時,我掃他一眼,竟發覺那一貫朦朧的眼光變成了專注而邪惡的盯視。不錯,眼珠還是黃黃的,但那目光,怎麼會這麼熟悉呢?現在有這麼多的黑眼睛圍著我了。一方面,我成日里想著躲避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不斷地同村人相遇。我覺得自己已經有點瘋狂了,我在村前的那條小路上,一會兒往前走,一會兒往回走,徘徊了老半天還在原地。終於遇見一個人,同他一對視,兩秒鐘後我就落荒而逃。看來活人比單單的一雙眼睛更可怕。有時候,在夜裡,我會自作聰明地鑽進草垛裡頭去。草垛裡頭黑黑的,我就想,假如把這里當棺材,睡下去不動,不就一切的猶豫不決全消失了麼?然而隨著光線鑽進洞口,白天來臨,我又改變了心境,像狗一樣去追隨村人了。 三叔是惟一沒有去泉邊取水的人。他站在院子裡的落葉當中,一隻手遮住前額,正在觀察天上的大雁。他的赤腳上有兩條血跡,不知他在什麼地方弄傷了腳。三叔的眼裡也沒有那種光,他的視線憂鬱而平和,還有點心不在焉。 "這一陣子村里就好像回到了大遷徙之前。"他垂下眼皮說道。 "三叔在村里不覺得為難麼?"我好奇地問道。 "我是個局外人,再說我的腳有毛病,穿不了鞋。"他答非所問,"我還見過一片汪洋底下的村子呢!"他又說。 三叔的院子裡有株老月桂,上面的花朵香得令人窒息。就在這棵樹下,他曾給我講過那麼多的古代逸事,時常我聽著就睡著了。在夢裡,我聞著那香味就忍不住打起噴嚏來,於是三叔不聲不響地把我抱進屋裡。曾經發生過月桂在一夜之間枯萎的焦心事,那時見不到月亮,天空低而昏暗,點點燈火在風中飄搖,村子像要消失了一樣。奇怪的是大樹過後卻又漸漸返青,新葉茂密,生機勃勃。問及三叔這件奇事,三叔只是含糊地說同大遷徙有關,他不願談論。此刻我的視線落到那棵老樹上頭,看見一枝很粗的旁枝被人砍下來了。三叔吸著煙斗,也在看那垂下的旁枝。 "它快要完蛋了。"三叔平靜地說。 三叔說話間村人取水的隊伍正經過他的院子,三叔打量著他們,那神情是似乎想走過去加入到隊伍裡,可又拿不定主意。我在心裡暗暗好笑:"三叔啊三叔,你才不會無動於衷呢。" 雖然取回了生命的瓊漿,村人們卻比以前大大消瘦了,尤其是那些婦女,就好像身體被熬乾了似的,她們連眼神也變得那麼空洞了。傍晚一到,村人們就紛紛地走到院子裡去,木然地站在那裡發呆。穿古裝的那群小孩有時會從小路上閃出來,一邊喊話手裡一邊比比划划的。我細細一看,發現這些小孩已經長大了好多。原來古人也是可以生長的啊。但很可能,他們只不過是古人的扮演者罷了。 我看著那些小孩飛快地消失在村路上,心裡想,我們的家鄉真是一塊神奇的土壤啊,這些外表貧血的村人們,其實心裡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三叔真的同這些人拉得開距離麼?他拉開距離又是為了什麼呢?也許是為了維繫一種更為密切的、覺察不到的聯繫吧。隨著年齡的漸漸增長,我漸漸明白了,三叔心裡的那些個古典故事,正是他同今人的關係的折射。我至今記得三叔同懶漢犬義之間的一次對話,那是在三叔的堂屋裡進行的。犬義說起生活之艱辛,農事之勞苦,飯食之粗糙,說來說去的全是些懶人的觀點。三叔起先微笑地聽著,後來忽然問犬義說:"你不會拋開這些煩惱,挑一擔大餅出去周遊世界麼?" "去哪裡?"犬義茫然地瞪著眼問道。 "那些溝溝壑壑之類的地方嘛,你從來沒去過的處所嘛。" "我明白了。"犬義眼裡閃出希望之光,"三叔,你碰到好事可不要忘了我犬義呀,一人獨享可要不得啊。" 或許在犬義眼中,三叔是一個最有趣味的人。這個成天嗜睡的懶漢,從來也沒劃清過現實和夢境的界限,在他看來,只有三叔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羨慕的,所以他在談話中掙扎著向三叔靠攏。但是他的習性太頑固了,所以儘管掙扎,他還是只能停留在他的白日夢中,時常,他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認得了。而在三叔的眼中呢?我想,在三叔的眼中,犬義不但是談話的對象,恐怕還是精神上的一種補充吧。三叔有點像村人當中的釋夢者呢。 三叔同婦女們之間的關係就更古怪了。他用不變的憂鬱的目光看著她們,就好像她們來這世上只是一個偶然,過不了多久,她們全都會消失一樣。有一回,我想請黎嫂來幫三叔掃禾坪,三叔憂傷地說:"不用了吧,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呢?那就很對不起她了,這個女人有病啊。" 其實黎嫂根本沒病,身體好得很。但某個女人越是健壯,三叔看她的目光就越絕望。這使得那些女人罵他是"神經病"。然而黎嫂真的死了,她死在秋天,萬物成熟的季節。她那生命力旺盛的身體倒在小水溝裡,據說是發生了腦溢血。三叔皺著眉頭,整整一個月沒怎麼說話。 我們這裡真是一塊神奇的土壤,就連大雁都和別處不一樣,它們的個頭要大得多。的確,這裡的人們的日常生活受到大雁隊形的影響。不僅三叔,每個人都愛觀察大雁。也許他們是羨慕它們那飽滿的精力,也許他們是感嘆它們那鐵一般的意志,具體我不太清楚。我清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這些人全是些好高騖遠的傢伙,他們所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同他們的日常勞作毫無關聯。為什麼會有這種習性呢?還是那種神秘的遺傳吧。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那眼泉還是滿滿的,卻有幾個體弱的村人在寂寞中去世了。其他人的樣子也越來越衰弱。有一天,我被那些孩子們嚇了一跳。當時我正在茅草叢中假寐,一股狂風呼嘯而過。我抬頭,看見幾個大漢迎面而來,走到面前,我才看清他們其實還是少年。那些古裝穿在他們身上都顯得小了,繃得緊緊的。接著他們停住了,沒有唱歌,只是發出了一聲聲淒厲的尖叫,然後就像風一樣消失了。他們經過的地方,樹葉落了一地。 看來某種凶險已經逼近了。現在三叔不出院門了。他靜靜地坐在那塊石頭上,有時竟會抹起眼淚來。村人們中有個別人顯出了窮凶極惡相,我看到骨瘦如柴的大漢遠聞搶了一個小孩手中的水桶,他像牲口一樣在路當中飲水,把一身全弄濕了,也不顧那小孩哇哇大哭。從我上次看見古裝小孩們長成了半大少年後,他們就沒有出現在村人取水的隊伍中了。他們現在在很遠的地方出現,有時隔著一座山可以看到他們,他們也不再唱歌。現在村人是真的變成黑眼睛了。在夜裡,即使隔著土牆我也能感到那種目光,那叫我又想又怕的目光。我整夜想呀想的,看見的全是那種眼睛。後來眼睛們又侵入到了我的夢中。那些無邊無際的沙漠我總也走不完,沙漠裡的沙有時被風吹得揚起來。當沙被風吹得揚起來,弄得我呼吸困難時,黑眼睛就出現了,黑眼睛滿天都是。裹在沙中的人有時是懶漢犬義,有時是華妹。我用衣袖遮擋著自己的眼睛,我想看他們,但我又沒法看。最後的結局總是我被窒息得暈了過去。 白天裡,我很想問一問華妹,她在夜間是否到過沙漠。我側過臉,眼睛不望她,就那樣問道:"華妹,你有夜間出遊的習慣嗎?" "用得著出遊嗎?我每天夜裡都在考慮你的事,我必須在黎明前作出一個又一個的決定。我擔心這種事會把我拖垮。" "決定了麼?" "決定過好多次了,可惜沒用。像你這種人,總是比較愚鈍的。" 她的結論激怒了我。離開她之後,我彷佛要證明什麼似的叉開腿站在大路上,我要等一個人到來。 來的是華春嫂。華春嫂那雙平時滴溜溜的眼珠現在就彷佛釘在了我的臉上。我盡量將自己的眼睛翻上去承受著她的目光。我因為用力全身都濕透了,視野也成了一塊空白。這時我聽到華春嫂在我背後大聲說:"我做的酸豆角還沒拿出去曬呢。" 我恢復了神智,看見她已經走出好遠了。事後回憶,這個女人的目光不光像錐子一樣銳利,還淫蕩得很。她還乘我毫無抵抗能力之際,在我褲襠間抓了一把。真是個胡鬧的女人! 三叔很欣賞華春嫂,我把這事告訴他,他那悲傷的臉上突然閃出一線生氣,他緊握我的雙手,要我重複當時的情景,他還貪婪地張開嘴,像要把我說的每句話都吸進他的肺裡頭去。當我說到"動手動腳真可惡"時,他的眼光就化為一片溫暖的祥和,他低聲說道:"何必計較呢?你!" "可夜裡總是窒息啊。" "那也沒關係嘛。" 這時他挪動了一下放在岩石邊的雙腳,我看見他剛踩過的那塊土上淨是蚯蚓鑽出的洞眼,而且分明地,在那些小洞之中有兩個棱形的稍大的洞眼,同我先前看到過的那種洞眼很相似。 "我們的土地真是物產豐富啊。"我無限感慨地嘆道。 "我正在離開這塊熱土。"三叔微笑著說。 他的一雙手正在空氣中搓,就像搓麻繩似的。那麻繩也許是從半空中的雲層裡頭垂下來的。他搓一陣又扯幾下,彷彿要證明麻繩的存在。 "三叔,您不會離開我吧?" "怎麼會呢?" "溝溝壑壑裡到底有些什麼呢?" "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啊。" 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了,現在不光是同人對視之際,也不光是在夢中,就是在路上走,也會突然發作。發作時我往地上一坐,雙手緊抱著頭。發作的次數一多,我就有了經驗,到後來這種發作並不影響我對周圍的感覺了。我雖不能呼吸,我的頭腦卻異常澄明,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坐在那泥地上,我似乎看到了幾千年以前發生的事。我看見一個小老頭提著一袋葵花種子,走幾步,又彎下腰將幾粒葵花籽埋入土中。他的面相有點像我的父親,但他絕不是我的父親。他的手背上有長長的毛,指甲也是長長的,像爪子一樣。莫非他是我們這一族人的祖先?我一共看見過老頭兩次,後來我再想看見他,他就怎麼也不出現了。 一次發作是在那眼泉邊,我真真切切地看見了水中的黑眼睛,那不是一雙眼睛,那是一個人,一個沒有形體的人,它要對我說話。那雙眼睛裡的邪惡已經去掉了,它也不再咄咄逼人,它裡面現在既純淨又深得無底。我想,以往作怪的都是我的呼吸,只要我中止了呼吸,事情就變得單純了。我在泉邊發作時,周圍反而一點響動都沒有了。 我很想再去問一問三叔,關於種葵花的小老頭的事。但近來三叔已經神智不太清楚了,真的,他已經不認得我了。他躺在爛兮兮的麻布帳子裡頭,兩隻潰爛的手還在搓麻繩,搓一搓,又在空中扯一扯。 "三叔三叔,您不會離開我吧?" "怎麼會呢?" "您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麻繩那一頭的那個惡鬼,偷過我的桂花。" 我走出三叔的屋子,正碰上懶漢犬義往裡走,犬義用胳膊肘用力將我撞開,大搖大擺地進去了。聽見屋裡響起了熱烈的問候聲,我雖好奇,也不好再進去了。三叔同犬義之間心靈相通,所以他不認得我,卻認得他。我一邊走一邊回顧三叔的大院子。那株老桂花樹倒在院子中間,竹籬笆已變得千瘡百孔。我記起三叔原先有過一個兒子,後來他跳進一口深潭就不見了。三叔拒絕到深潭里去找兒子的屍體,卻從那時起就天天觀察大雁。他對我說他是想從大雁們嚴謹的隊形圖案上找出他兒子失踪的蛛絲馬跡來。那個時候我認為三叔是在說胡話,兒子的死讓他傷心過度了。現在一切都凋零了。 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了幻覺,我看到院子裡的泥土正在鬆動,一些地方正在凸起,那些凸起的部分全是螞蟻窩,成千上萬的螞蟻湧了出來。我停住腳步,仔細地觀看那些螞蟻的活動,我看見有幾個地方似乎發生了戰爭,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蟻群看上去十分可怕,過了一會兒,那小山下面就留下了厚厚一層屍體。我定了定神,這才確定我看見的不是幻覺。在老桂花樹的根部,雲集著更多的螞蟻,多得使那翻出地面的根部成了一個很大的球,而且那些蟻的個頭也很大。我不敢靠得太近,我想要是我靠得太近的話自己的生命會有危險。但即使隔了兩三米遠,我也看到了那件更奇怪的事。在那個黑球上,稍微凹進去一點的地方,活著的蟻們抬著兩隻眼珠,那眼珠被咬得千瘡百孔,完全失去了神采。在黑球的外面,那土坑的邊緣,另一些蟻們抬著另一對黑眼珠,那一雙眼珠同樣也是死氣沉沉,沒有任何神采。我肉麻得看不下去了,況且從三叔那敞開的窗口也飄出了刺鼻的臭味,熏得我要發瘋。 當我撞撞跌跌走進自己的家門時,我的右腳的腳板突發了一陣奇癢。我連忙將鞋襪脫下一看,居然看見鞋底有一雙被我踩扁了的眼球,弄得滿鞋都是血跡。我忍著恐懼拎起那兩點濕漉漉的東西往門外用力一扔,然後我又趕快換上了乾爽的鞋襪。然而我的腳板還是迅速地腫脹起來了。 既然腳出了問題,我就老老實實地躺到了床上。我盯著上面的帳子,覺得剛才發生的事真是不堪回首。 "華妹,你的眼角有一隻螞蟻。" "哼,讓它去,這該死的,我才不怕呢。" 華妹很有氣魄地一揮手,使得我在她面前將頭一縮。這令我很不快。她的眼神近些日子已不再咄咄逼人了,但她的舉動還是那麼傲慢,好像她是公主,我是僕人一般。她總是這樣大包大攬的,好像我的一生都要由她來安排。今天我決計要反抗她一回。 "螞蟻是可以將眼珠吃空的,我親眼見到了啊。"我說。 "那又怎麼樣,吃過一回了。" 我立刻感到自己說了蠢話,相識這麼久了,我還從未見到她對任何人和事感到過畏懼。比如現在,她就任憑那隻螞蟻在她眼球邊緣爬動,她連眼都不眨一下!她那種驕傲的姿態好像在嘲弄我是個膽小鬼,但又絕不只是嘲弄,而是,比如說,在暗示一些很曖昧的事。這個已經同我解除了婚約的姑娘,為什麼非這樣纏住我不可呢?她就沒有另一種的生活了麼?我這樣想的時候,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了令我震驚的事,這就是那隻剛才還在她眼角爬動的螞蟻已經死了。我腦子裡閃過"劇毒"這兩個大字。 "吃過一回了。"華妹的聲音變成了喃喃自語,"那是我弟弟啊,小傢伙才三歲,他掉在蟻坑里,就那樣被吃光了。我們去的時候,只留下了腳趾甲和手指甲。慘啊。" 她說著就走了開去,將我忘在了身後。在籬笆的那一邊,她的父親正在搥胸頓足地咒罵她,老頭子憤怒得臉都白了。華妹除了睡覺的時候以外從來就在家里呆不住,她家裡的人都把她往外趕,看見她就暴跳如雷。所以她總是在地里幹活,要么就在村里走來走去。隨著她年齡的增大,家人對她的憤怒似乎與日俱增了。現在哪怕在外面看見她,哪怕隔得老遠,她的家人都要惡罵她。我親眼看見她躲在我也躲過的草垛裡頭簌簌發抖,當時她父母正在對面咒罵她。什麼都不懼怕的華妹這麼懼怕家人,這倒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難道她弟弟的死會同她有關?是她將他引誘到那個蟻坑里去的麼?先前她沒有同我取消婚約的時候,倒的確是很喜歡帶我去看那些蟻坑。有時看著看著,她會忽發奇想地要我伸出舌頭去舔那些螞蟻。我當然沒那麼傻,會照她說的去做,那無異於引火燒身。她在我旁邊齜牙咧嘴的,眼珠鼓出來。有一回她還當真俯下身去用舌頭舔了那些螞蟻。蟻們並不像我預料的那樣集合到她的舌頭上來,它們反而倉皇逃竄,就好像她是食蟻獸一樣。後來她的舌頭腫了好些天,她抱怨是螞蟻咬的,但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時我誠惶誠恐地想過,萬一結了婚,她會不會對我的生命構成威脅?轉眼間這麼些年過去了,她體內的毒性還是這麼強。 三叔生死未卜,他屋裡的臭味飄出了好遠。懶漢犬義越來越頻繁地出入他的家。除了犬義,村人似乎都被禁止入內。三叔的院子裡邊一點綠色都沒有了。我打量著那房子下面的宅基地,心裡想,也許那下面是一個巨大的蟻穴?三叔會不會也被蟻們吃光呢?一天傍晚,我對直望過去,看見那窗口中間站著犬義,後來他又將自己的臉貼到玻璃上,這時他的兩隻眼睛忽然變成了兩個黑洞,裡面沒有了眼球。開始我不相信,後來湊近去仔細瞧,發現果真如此。我一直在外頭等,等到他出來。可是他戴了一副墨鏡,沒法看到他的眼睛。他一出去,三叔房內那微弱的呻吟就停止了,翅膀上有麻點的蝴蝶成群結隊往裡面飛,情況越發顯得可疑。但我不能進去了,因為三叔屋裡有隻惡狗,是犬義放的,只要我一靠近門檻它就死命地叫,還撲上來咬。我又發現往裡飛的蝴蝶裡頭還夾雜了那種大灰蛾,醜陋得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那一種,草里頭的黑毛蟲大約是它們變的。這一群一群的都往那扇門裡頭飛去,有一些說不定正在屋內的陰暗處產卵吧? 我離開三叔的家,用力呼出一口濁氣。在我的前方,碩大的月亮顯得分外亮麗,村里到處瀰漫著桂花的香味,我的身體在這香味裡浮動著向前游去。這是個美麗的夜晚,天空呈現出少見的深藍色,無比的溫柔。村人們都在家中沒出來,燈火將白色窗紙映成柔和的黃色,窗戶隱藏在樟樹濃密的葉片間。我明白了,是這些飲用了生命瓊漿的、骨瘦如柴的、眼神既嚴肅又曖昧的人們,正是他們,使我們的家鄉變成瞭如此美麗的夢幻。這就是所謂"熱土"的含義吧。我忽發奇想地在這個晚上登上了後山,來到了生命之泉旁邊。現在那鏡面般的水中只有月亮,沒有黑眼睛了。我站了一會兒,背後就傳來了歌聲,那歌聲不再是清亮的童音,而是渾厚的男中音了。這回他們唱的歌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我知道他們就在那叢灌木的後面。此刻沒有風,卻有暗香浮動,山下的村子在我的眼前時隱時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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