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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短篇小說隕石山

殘雪自選集 残雪 7539 2018-03-20
我的妹妹終於還是走了,我沒能說服她。她去的地方是離這裡有一百多公里的那座隕石山。她於幾個月以前認識了山下的一名牧羊人,兩人墜入愛河,現在她就是不顧一切地奔向了她的愛情。在我的冥想中,隕石山上綠草如茵。至於隕石上怎麼會長草,那不是我應該弄清的問題。當然那山也不見得就是隕石。 在清寂的夜裡,我和我的男朋友遠蒲先生一塊坐在屋外的石凳上,設想著我妹妹的種種情況。我們為她嘆氣,但內心又隱隱地感到妒忌,因為那種富有詩意的生活我倆從未經歷過。 妹妹從小依賴我,任何事都要我這個當姐姐的幫她做出決定,她是個最為優柔寡斷的女孩。我們兩姐妹是一場大災難的劫後餘生,後來通過一位遠親的介紹來到這個閉塞的鄉間定居下來。鄉村的生活並不是平靜如水的,酷烈的生存競爭早已使我變得又果斷又專橫。但妹妹,不管生活是什麼樣子,總是睜著那雙不諳世事的眼睛,一有工夫就遐想。我有時對她很不耐煩--尤其在農活忙碌之際,有時又為自己保護著這樣的妹妹感到自豪。

妹妹的情人是個瘦小的青年,他有五百隻黑山羊。據說隕石山那邊有好幾個牧羊人,而他的羊是最多的。他和妹妹是在鎮上的飲食店相識的,當時妹妹吃完面站起來要走,卻把自己的菜籃子忘在桌子邊了--她是去鎮上賣菜秧的。牧羊人提醒了她,然後兩人便交談了幾句。接下去發生的事匪夷所思:妹妹居然跟了這名青年男子去了他家,整整從我眼皮底下失踪了三天才回來!那年輕人有一種病,一發作起來就痛得不省人事,只能在什麼地方就倒在什麼地方,誰也幫不了他。據妹妹說那三天裡頭他發了兩次病,妹妹當然不忍心走開。但不走開的理由主要不是為了他,卻是為了那些羊。 "他發病時就不再是我的情人了。"妹妹有些神思恍惚地回憶道。我不贊成妹妹跟了這個病人去過一輩子,但遠蒲先生顯然同我有相反的看法,他對於牧羊人的生活有著極大的興趣,貪婪地想從妹妹口中掏出盡可能多的山野風情。後來我也不知不覺地產生了興趣。

"慧敏是一名不同凡響的青年。"遠蒲先生去村小學上課前這樣對我說,他說的是牧羊人。 從外表上看,牧羊人慧敏並不像一個病人,他目光清澈,動作靈活,擅長各種手工編織。他第一次上我家來就送給我兩隻精緻的草帽,後來又陸續拿來草鞋竹籃等。這些東西散發出迷人的清香,令我對於他居住的地方神往不已。每次他都是沿著那條河駕船而來,然後在夜裡趕回去,他從不在我們家過夜。我很想去慧敏的地方看看,當我把這個意思透露給妹妹時,妹妹吃了一驚,連連搖頭否決道: "啊,不要去,不要去!那種地方,你會大失所望的!" "你是什麼意思?!"我勃然大怒。 "你不要生氣!你幹嗎生氣呢?我只不過是說,那地方不好。"

"不好你還嫁到那裡去!" "那是我嘛,我算什麼?只不過是我嘛。" 由於妹妹總說些莫名其妙的埃揖屠戀黴芩氖鋁恕N野衙妹玫奶雀嫠咴鍍牙鮮Γ?遠蒲老師就笑了。 "讓我們一道為她高興。"他說。 遠蒲先生的話也是不能相信的。遠蒲先生在村小學教書,但他不好好教書,總是把小孩們帶到河裡去游泳,一年裡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學生上的是"游泳課"。因為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教學,很多家長就不讓自己的小孩上學了。有段時間,他幾乎每天去學生家裡勸說,要家長把小孩送來。我們是前兩年成為情侶的,起先我很討厭他,因為我是個嚴謹認真的人,但後來,我就被他的隨和的性情所吸引了,我感到他有化解生活中的一切矛盾的本領。我同他相處時,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頗費思量,他屬於那種猜不透的人。比如剛才,我就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為妹妹感到高興,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笑的。

"幹嗎去那窮山溝裡看呢?"遠蒲老師溫柔地說,"那裡麻煩一定很多。我說呀,你我還不如對你妹妹的新居保持遠距離的神秘感呢。" "那裡並不是窮山溝,他有五百隻羊呢。" "誰知道呢,眼見為實嘛。" 那一次,我和遠蒲老師的討論不歡而散。妹妹當時還譏笑我是"自尋煩惱"。短短幾個月過去,她真的走了,這空空落落的舊房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沒有提出要遠蒲老師搬過來,因為我覺得一旦他搬來,我和他的關係就完了,所以還是像現在這樣好。 妹妹臨走時對我說,她真是為了那些羊才走的,要是羊走失了,也就失去了生活來源,慧敏和她只有餓死。 "那些羊就像魔法師一樣。"她做出這番解釋時,遠蒲老師就眼睛看著遠方,隨口說道:"好啊,好啊。"

現在我們坐在月桂樹下,吸進那濃郁的芬芳,遠蒲老師蒼白的長臉在月光下顯現出有點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倒覺得有病的應該是妹妹。寂寞的大山會使她很快地成熟起來,病就會痊癒。從前我去過隕石山很多次,那種光禿禿的岩石山,就是羊都很難在上面站穩呢。"他說。 "慧敏和妹妹說的完全不是你描繪的這種情況啊。" "也許這些年有了改變。但一座石頭山,你總不能將它變成牧場。" "那你還為妹妹高興?" "我的高興是出自心底的。" "不管怎樣,我打算坐船去一趟。" "啊,不要毀掉自己的夢想啊。"

我終於同遠蒲老師一道坐船去隕石山了。去的時候雖是順水,船在河裡還是整整走了四天四夜,其間還有兩次停靠岸邊。 第一次停靠岸邊時我和遠蒲老師上岸去買了幾盒火柴。我打開火柴盒,發現裡頭空空的,就對女老闆說了。那胖胖的女人眉毛一豎,尖叫起來,立刻就有兩名黑大漢衝了出來。遠蒲老師一把拽著我飛跑起來。那一夜我一直吵到天亮,在夢中一輪又一輪地走進那家黑店,又一輪又一輪地被趕了出來。我還揮舞拳頭,打得床板響個不停,害得遠蒲老師沒法睡。當我醒過來時,我們的烏篷船已走出好遠了,坐在甲板上抬眼望去,兩岸淨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山,山上一棵樹都沒有。我有點相信遠蒲老師對於隕石山的描繪了。但是坐順水船到那裡去要走四天四夜,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我把我的想法對船夫說了。船夫開始沒聽懂,我又說了一遍,船夫就憐憫地看著我和遠蒲老師,答非所問地說:

"以你們兩個這麼單薄的身體,不應該去那種地方啊。" 接下去的兩天我和遠蒲老師是在昏頭昏腦中度過的。從第三天上午開始,河的兩岸的那些山里就響起了可怕的野獸的嗥叫,此起彼伏,似乎要發動一場大襲擊一樣。向船夫打聽,他說是虎嘯,這地方有很多虎群。我們從未見過虎,嚇得臉都白了。船夫又說,只要不停靠岸邊就沒危險。可是到了傍晚,他又將船停在岸邊了。當我們質問他時,他就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拿了東西,上岸喝酒去了。這個時候,野獸的叫聲更逼近了,我和遠蒲老師相互摟抱著,在船艙裡簌簌發抖。有一下我們感覺有重物登船,兩人都認定末日來臨,但等了好久又沒有動靜。我比遠蒲先生膽子大,就屏住氣將艙門拉開一條縫,果然看見有個龐然大物蹲在船頭。又過了一陣,卻聽見船夫唱著小調醉醺醺地回來了,心想他這下非落虎口不可了。然而並沒有血腥的事發生,船緩緩開動,山上的老虎仍叫得兇。

"為什麼一定是老虎呢?也可能是別的動物嘛。" 遠蒲老師說這話時牙齒磕得直響,完全失去了往日滿不在乎的風度。 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時,野獸的叫聲才停止了。遠蒲老師多年前來過此地好幾次,他說一切面目全非了。在我的催促下,他憑著模糊的記憶帶我走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眼前的山果然是石頭山,不要說樹,連根草都不長。山的坡度倒是不太大,暗紅色的岩石延綿不斷。 "隕石山就在這座山的後面。"遠蒲老師用手一指。 我就要見到妹妹了,但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的心完全涼了。妹妹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到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來的呢? "我們已經到了。"遠蒲老師宣布說,往路邊就地一坐。

我茫然地掃視四周,以為他在開玩笑。我的周圍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哪裡有什麼房屋呢? "你這個人啊,真偏執,就不會往那山坳裡多掃幾眼麼?" 經他這麼一提醒,我就隱隱約約地發現了曬在一塊石頭上的翠綠色的裙子,那正是我妹妹的裙子。但是我還沒有看到房子,我想,就算沒有羊,人總得住在房子裡吧。遠蒲老師看出了我的想法,眼角流露出一絲嘲笑。 "我們過去吧。"他輕鬆地說。聽見劈劈啪啪的腳步響起,妹妹像從地底鑽出的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接著慧敏也出現了。他們倆都是奇瘦,臉黑得快成了煤炭色,然而他們精神很好。 "姐姐一定住不慣的,這話我天天都說,可她還是來了!嘿,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我們……"妹妹嘰嘰喳喳地說著。

她一把摟住我的手臂,拖著我往山腳走。 我鬆了口氣,原來他們並不住在這該死的山上。 "你的裙子……"我提醒她說。 "你擔心丟失啊?不會有問題的,你想,誰會到這山上來呢?這是我和慧敏的山啊。" 山上的岩石也延續到了下面的平地,平地上的石頭縫裡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草,偶爾也有一叢灌木,但始終沒看見一隻鳥。這地方像個石頭村,村民們集中在一塊空地上把一大堆岩石從一個地方抬到另一個地方。我用目光仔細搜索,想找到村民們住的房屋,卻怎麼也找不到。 "我們到家了。"慧敏在身後對遠蒲老師說。 "哪裡?!"我大叫一聲。 妹妹用力捏了下我的手掌,責備我不該這麼宥謔俏銥吹攪似降厴系囊桓齪詼礎N?們四個人成單行沿著腳下的階梯走進去,大約走了十來級台階,那洞就寬敞起來了。慧敏點亮了油燈。 "隨便在地上坐吧。"他們一邊將油燈放在石頭牆的凹縫裡一邊說。 這個石洞有一間大房子那麼大,地上鑿得很平坦。我回頭一望,妹妹和遠蒲老師已經舒服地坐下了,我也就坐了下來。洞裡一件家具都沒有,也沒有衣物、餐具之類的。這怎麼能稱得上是一個"家"呢? "我們吃喝都在山上!這種生活呀,你是想像不出的!"妹妹興奮地說。 "要是下雨,水流進洞裡來怎麼辦?" "我們這裡啊,就連我爺爺都沒看見過雨呢。"慧敏輕輕地說。 慧敏說話的樣子令我想起那些芬芳的草編物。我問他黑山羊關在什麼地方了。開始他有點吃驚地看著我,後來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建議帶我和遠蒲老師去看他們"賴以謀生的那塊地"。他站起來吹滅了燈,我們一行又到了洞外。 我盯著地上細看,很快看見了另外一些相似的洞口,一字兒排開,一直排到遠方。看來這個石頭上的村莊規模還不小呢。 那塊地離得很遠,我們沿著石頭上鑿出的小路走了很久。當小路走完,出現泥地時,我們聽到了一些低沉的說話的聲音。 那是山與山之間一條狹長的地帶,紅土被人們劃成很多長方塊,界限鮮明。 "這就是我們那一塊。"慧敏指著一路數過去的第三塊地說。 他的那塊土裡爬滿了紅薯藤。再看其他的土裡,一律是種的紅薯。 "我們這里土很肥,種下紅薯不用怎麼去管就有收成。"妹妹自豪地說。 我看到有幾個漢子坐在那邊的地頭上,起先聽到的說話聲就是他們發出的。現在他們遠遠地打量著我們一行。 每塊地大約有兩畝,地裡的紅薯都是長勢喜人。不下雨的石頭山邊居然可以栽紅薯,這有點太奇怪了。 "它們靠的是地下水。"慧敏指著紅薯說,"地下水是看不見的。" "那麼你是怎樣知道這裡有地下水的呢?"我問道。 "看紅薯藤就知道了。"他彎下腰去抓了一把乾燥的泥土,繼續說,"表面的土層都是乾的,如果你挖下去的話,下面還是乾土。但是的確有地下水!沒有人挖到過地下水,我們是從紅薯的藤和莖塊上看到它的,這土里長出的紅薯又脆又甜。這種情況有點像我們在山上的時候……"他擠了擠眼不往下說了。 "在山上又怎麼樣?"我轉過身來問妹妹,口氣裡頭有點不屑,"那種石頭山,能有什麼樣的奧秘呢?" "奧秘可大啦!"妹妹嘲弄地說。 我覺得她是在嘲弄我。再看遠蒲老師,他也在朝我擠眼,我氣壞了。 妹妹見我臉色不好,連忙解釋說: "你不要生氣嘛,我們說的是水的事情。你想想,我們這裡從來不下雨,村里也沒有水井,我們是怎樣過活的呢?秘密都在山上,你拍拍石頭,水就出來了。" "有這種事!!" "是啊。可那泉水並不是想它出來它就出來的。人必須忍耐,到了極點後就會有變化了。先前我也不習慣,現在倒離不開此地了。" 晚飯我們是在家裡吃的。慧敏和妹妹從旁邊一個小一些的洞裡搬來紅薯,我們就用刀削著生吃。妹妹說這裡只有這一種吃法,因為沒有水。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紅薯。不過這紅薯裡頭沒有多少水分。飯後我很快感到了口渴,便記起自己已經一整天都沒喝水了。可是我觀察他們三個人,全不像口渴的樣子。遠蒲老師一到隕石山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覺得他已經忘記了他是我的男友,在這個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地方,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同我妹妹一樣的"知情人"。想到這一點,我就控制住自己的口渴,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背靠著石壁坐在那裡。 "月色多麼好啊,"妹妹沙啞著喉嚨說,她的聲音裡頭冒出一股色情的味道。 "讓我們去山上尋找失去的愛情吧!" 說著她就興沖沖地往外走。兩個男人顯得有點無精打采,但還是勉強跟在她身後。我記起她說過山上有水,就振奮起來了。 山不怎麼陡,但光禿禿的,沒有可以協助攀登的支撐物,爬了一會兒就感到筋疲力盡,口也渴得更厲害了。加上好幾天沒洗澡,簡直難受極了。抬眼看看身邊的三個人,他們全都不動聲色。難道他們就不口渴?我忍不住說: "我快渴死了。" 妹妹鑽到一塊巨石背後,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茶杯,她對我說: "這半杯水是我昨天留下的。" 我顫抖著捉住杯子,剛喝了兩口,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我將杯子遞到遠蒲老師面前,但是遠蒲老師堅決地拒絕了。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這時妹妹伸過手來將杯子拿走了。妹妹也沒有喝水,她把杯子又藏到岩石後面去了。 雖然身上臟得厲害,山上的空氣是非常純淨的,月色很美,天上一絲雲都沒有。在這種一棵樹都不生的山上,我感到自己身處危險之中。現在最大的威脅是口渴,由於剛才喝了那兩口水,我更加渴得厲害了。我一邊跟著大家往上爬,一邊想著返回去找那隻杯子。後悔的浪潮在我心裡翻滾。為什麼剛才我不把那杯水喝光呢?為什麼要同這幾個偽君子講客套呢? 當我真的迴轉身往山下走時,妹妹就對我喊道: "你會迷路的!" 因為怕迷路,我只得又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面。又過了一會兒,我的腳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前面的那三個人影越來越小,不管怎樣努力我也跟不上他們的腳步了,他們是多麼有活力啊。幾天的疲勞和恐懼,加上現在的干渴,我徹底不行了,心裡這樣想著就往地上倒去。 就在倒地的瞬間我耳邊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我斷定那是一種幻覺,就閉上了眼睛不理它。但是流水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水從我的腳那裡沖刷而過,弄濕了我的褲子。我跳了起來,接著又趕緊伏下身去喝水。喝了個飽之後,我就想洗澡,反正山上也沒人,我就脫得光光的洗了起來。水從上面衝下來,水花在石頭上濺起老高。我實在弄不懂這種事。當我洗完澡,穿好衣服時,水就停了,風一吹,岩石上的水痕都消失得無影無踪。這時我看見遠蒲老師低著頭走來了,他是從上面下來的。 "妹妹呢?"我高聲問他,一邊忍不住在心裡想:多麼美好的月夜啊。 "她正在同慧敏享受熾熱的愛情,就在那邊山洞裡。" 他神情恍惚地指了指身後某個地方。他走到我面前時,濕淋淋的頭髮還在往他臉上滴水。 "水是從哪裡來的啊?"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慌慌張張地扯著我坐下來,將一張迷惑不解的臉埋到兩膝中間。這一刻,他又變成了我的男朋友。我撫摸著他的濕頭髮,輕聲問他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含含糊糊地說: "狂暴極了,這座該死的山啊。我就從來沒有想到……" 朝山下望去,看見一些火光浮動著,是石頭村的村民們正在回家。我想像著妹妹和慧敏的色情的夜晚,我也琢磨著她為什麼要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安家的理由。我覺得遠蒲老師也在和我想同一個問題,但是他更理解他們,所以受的刺激也更大。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沮喪不已過。在遠蒲老師離開我的那幾十分鐘裡頭,他經歷了什麼樣的恐怖場面,以致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開始考慮下山的事。山的坡度雖不大,但並沒有一條成形的路。上來的時候跟著他們倒也沒覺困難,現在要下去,路又看不太清,就顯得有點危險了。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遠蒲老師說這話時,還是沒有抬頭。我問他對什麼事死心,他就說: "響尾蛇到處都是,你還沒碰見過吧。我們現在不能動,一動,它們就出來了。只能等,等天亮再說。" 他朝我伸出右手,月光下,我看到了手掌心有蛇的牙印,還有血。奇怪的是被咬的地方一點都不發腫,手還是活動自如。遠蒲老師盯著那兩個牙印,咬著牙說: "毒汁在我心裡,你明白這種事嗎?我難受極了。"他變得話多起來了,也許他在發熱吧。 "來的時候興沖衝的,來了就回不去了。你剛才看見這裡的村民了吧?你看見他們坐在紅薯地裡,就以為他們的工作是种红薯吧?不,那根本不是他們的工作!這裡的土肥沃得很,紅薯插下去就不用管了。他們的真正的工作是抬石頭,他們一年到頭擺弄那些個石頭!我見過他們修造的那些石墓,那是好多年以前……" 我覺得遠蒲老師的情緒太激烈了,就有意轉移話題說: "妹妹和慧敏並不擺弄石頭,他倆在山上游玩。" "不!!"遠蒲老師吼了一聲,即使是朦朧中我也能看出他的臉漲成了紫色。 "他們也一直在山上弄石頭,石頭就是他倆的愛情!聽吧,你聽到沒有?" 是的,我聽到了。爆炸的聲音如同從深而又深的地心傳來,悶悶的,又有點虛幻。 "那是他倆製造的土炸藥。"遠蒲老師冷冷地說。 我不敢碰他了,我移開一點身子,遲疑地擠出這句話: "你,不會死在這裡吧?" 他沒有回答。這一刻我才知道,這個男人的心離我是那麼遠,我幾乎不知道他想些什麼。他是如何成為我的男朋友的?他對我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坐在這石頭山上,遭受了致命的一擊,我甚至不知道那打擊是怎麼回事。瞧,他哭了,他邊哭邊說:"生命是多麼短促啊,我還沒活夠呢。" 早上妹妹找到我時,我正和遠蒲老師緊緊地擁抱著,躺在石頭地上。我倆在夢裡成了一個人。妹妹披頭散發,神情疲憊,但臉上卻顯出我從未見過的剛毅的表情。站在她旁邊的慧敏手裡握著鋼釬和鐵榔頭,臉黑得如煤炭。 "我們啊,在地底下勞動了一個通宵。你看我的腳都受傷了。" 妹妹瘸著腳在我面前走了一圈,慧敏溫柔地攙扶著她,小兩口的情愛令人感動。 那一天,儘管妹妹挽留,我們下山後沒再去妹妹家中。 回到村里的路程雖然是逆水,我們的船卻只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 如今遠蒲老師已經搬來我這裡。我們總是在清寂的夜裡坐在月桂樹下,將臉轉向隕石山所在的方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邊的事。遠蒲老師很肯定地對我說,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事能像隕石山一樣吸引他,不過他也不想再去那種地方了,上一次陪我去是他最後一次。他說這話時並不顯得頹廢,我心里為他感到高興。 現在,慧敏和妹妹在我們的記憶中都不再是具體的人了,我們仍然為他倆牽腸掛肚,但都不會坐船去看他倆了。我甚至覺得,幸虧妹妹嫁到那邊去了,才有了我這綿綿無盡的思念啊。也許她天生就是適合去地底下工作的那種人嘛。至於遠蒲老師,我感到他是兩個人,他住在村里,但他又有另外一種生活,在那種生活裡頭,他成了慧敏一類的人。正是我同遠蒲老師的結合,使我慢慢發現了妹妹的真實的內心。在那座狂暴的石頭山上,妹妹找到了她自幼所渴望的一切。既然她那火熱的激情可以從石頭里拍出泉水來,便沒有她做不到的事吧。從前的一切像場夢。一貫文靜的妹妹一下子就被這個乾巴瘦小的青年勾走了魂,似乎有點蹊蹺。其實呢,這事也是命中註定,大概慧敏一直在那邊等,等著妹妹長大成人,才有了後面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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