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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短篇小說太姑母

殘雪自選集 残雪 7216 2018-03-20
在我書桌的角上放著一本用毛邊紙裝訂的古書,我從來沒有讀過它,我猜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沒法理解的,就連寫下它們的人自己也不理解。這本小書並不是我買的,是我的一個親戚遺留在我這裡的。 她是一個不修邊幅的老女人,帶著一袋子破爛從遠方而來。當時是傍晚,我們家裡正在吃晚飯,她沒有敲門就進來了。她的樣子很嚇人,像是極度疲勞,她不吃飯,向我們要一碗湯。我母親起身盛了一碗芋頭湯給她,她立刻就喝光了。她像貓類一樣舔著嘴巴,帶著滿意的神情從袋子裡掏出一把古舊的銅鎖,低下頭旁若無人地擺弄起來。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我母親稱她為"霞姑"--她是母親的姑姑。 那天晚上霞姑告訴母親說,先前照顧她生活的一個侄女去世了,現在家裡只剩她一個人,所以她就鎖上門出來旅行了,下一站她要到南方的一位姨表親家去,聽說那地方土壤特別肥沃,只要將些種子撒進土裡,一年四季都有東西吃。她講話時,母親讚許地點著頭。我和妻子都對這種老女人之間的談話不感興趣,聽了一會兒就都藉故走開幹自己的事去了。

半夜裡發生了一件怪事:先是我聽到母親和霞姑就寢的那間房裡發出很大的響聲,像是用錘子在牆上釘東西,接著我就透過窗玻璃看見霞姑打著手電到了屋前的空坪里。她掏出火柴點燃了手中的一些紙片,一會兒就在那一大堆紙上燃起了篝火。夜間沒有風,火苗直往上竄,霞姑那亂糟糟的白髮映在火光裡。這時母親也出來了,兩人對著火堆指指點點的,不時又用足尖撥弄幾下,她們似乎很興奮的樣子。東西燒完之後,兩個老女人就進去了。 霞姑一大早就離開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同她告別。我問起母親夜裡的事,母親竟然很不耐煩,說這事對她自己是個打擊。 "你們燒的是什麼東西呢?" "家譜。" 我不敢往下問了,我估計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母親的家族從前是一個旺族,古時甚至出過一位宰相,衰落是近幾代才發生的。作為這個家族的女眷,竟會對家族有如此刻骨的怨恨,是我不能想像的。但也許她們並不是怨恨,而是別的什麼原因呢?

過了幾天,母親將那本毛邊紙的小書遞給了我。我翻了翻,書裡的字大多數是我不認識的古體字,有的像甲骨文,此外還有些從未見過的動物和植物的圖案,難以理解。比如說一隻雞的眼珠像燈泡一樣鼓出來;一條蛇的尾部膨脹起來成了蓮花;一株玉米上頭結出好幾個黃蜂窩等等,全是些肉麻的插圖。 "她說了這是本什麼書嗎?"我問。 "沒有。"母親搖搖頭,"反正是些遺留下來的老古董吧。是她從袋子裡拿出來扔在桌上的,好像她一直隨身帶著,現在又不想要它了。" 母親的神情顯得很淒苦,她一直陷在回憶之中,我不理解她為什麼燒掉家譜。 於是這本小書就放在我的書桌上了。我之所以很少去翻閱,一來因為書的毛邊紙張因年代久遠已經不行了,經常翻動就會從我手中破碎;二來是因為每次我企圖看出點意思來都是徒勞,即使發現一些認得的字,我也想不出它們搭配在一起的意義。後來我就徹底放棄了。我找來一個天鵝絨套子將書放進去,放在桌子角上不去動它了。

不久霞姑就從南邊給我母親寫了封信,信的大意是說,南邊的生活的確是很富裕,親戚對她照顧得也很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以至於她又產生了思鄉的痛苦,她同母親討論她現在是否應回家,利弊何在。母親不以為然地將她的信揉成一團,扔到字紙簍裡,她說她不懂得霞姑的意思。那天夜裡我反复猜測,一夜沒睡著。天還沒亮時我去上廁所,一陣劇痛使我跌倒在地,勉強爬起開燈一看,原來我腰上長出了幾條帶狀皰疹,疼痛難熬,連衣服都穿不上了。 我去了中醫院,女醫生長得有點像霞姑。她仔細地傾聽了我的訴說後就閉起眼睛來養神。我耐心耐煩地等了好幾分鐘,她才睜開眼。她看著我,但是又沒有看著我,她的神氣令我想起母親,她也是在回憶什麼事,很茫然的樣子。後來她終於回到現實中來,用鋼筆在紙上賭氣似的用力劃,開出了長長的中藥單子。

"這病要緊不?"我遲疑地問她。 "死不了!!" 後來的三天三夜是痛苦的三天三夜,就像有幾條蛇將我的腰緊緊纏住,連呼吸都困難了,水皰和紅腫還蔓延到了胸口。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萬念俱灰,不知為什麼就掙扎著將那天鵝絨套子裡的小書拿出來翻看。我的噴火的眼珠盯著那些小字,忽然小字一行一行地移動起來,它們移到書頁的旁邊的空白處就消失了,這樣就透出了底下的東西。底下是一段一段的文字,比上面的字形更小。我集中精力讀了一段,發現所記錄的是一件古時候的家常事,談到某官吏如何照顧一隻受傷的信鴿,雖然費了很多力,鴿子還是死了。再看下一段,寫的是一位農家少女學習繡花的事。當她正在繡房里工作時,一隻貓從窗台上跳到她的緞子上頭,將那塊布徹底弄壞了,少女害怕,就將那塊布藏起,從此繡房的老闆再也沒見過那塊布。翻過一頁,表面的小字又移動起來,露出底下的內容。這一段更離奇,它記載著某山澗裡一隻蛤蟆一天裡的行踪,包括它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多少蚊子,屬什麼蚊類,什麼時候發出了幾聲叫,表達的是什麼情緒等等等等。寫完蛤蟆的事又接下去介紹被牠吃掉的蚊子的生長情況,它們的生活習性,當地的水土情況等等。當我看到此處時,身上的帶狀皰疹發生了變化,我覺得沒有那麼痛了,活動也自如了好多,然而同時,眼前的文字也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最後那本書又恢復到了原樣,我又一個字都看不懂了。

我想和妻子談一談這本書。我剛一開口,妻子就很害怕地左右環顧,然後起身將門、窗都關死了,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你已經翻過這本書了吧?"我問。 "那天你去看病時我就翻閱了它,它差點要了我的命!這裡頭有巫術,我懷疑你太姑是個巫婆!" "怎麼回事呢?" "書裡面有隻老虎,我一打開書,它就跳出來了,後來我就昏過去了。你看看我的手吧,全是那畜生的爪子抓的。" 我看見她的手好好的,心裡就想,也許傷痕在她頭腦裡面吧。 "這樣一本巫書,激起了我的仇恨。"她誇張地又說。 "我們怎麼辦呢?"

"我想來想去,惟一的辦法是搬走,我們帶著小寶另找房子。"妻子說,眼裡隨之射出一線希望之光,但很快又熄滅了。 我們離開了鬧鬼的房子,搬到郊區一所小樓房裡頭。頭一天,妻子在陌生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很晚都沒有睡。她推測說,我母親一定會跟踪到我們的新住址來,因為我母親身上有我太姑的魂。說著她又問我記不記得太姑母總是用左手拿東西,右手很少動。我聽得煩躁,就氣呼呼地先睡了。 頭一天就這樣無事地過去了。到了第二夜,妻子又鬧將起來,用腳後跟將樓板弄出大響,說老虎已經上樓了。但是外面進來的並不是虎,而是我母親。我把她領進房內,妻子已恢復了常態,她們客氣地寒暄著,問了些事情,又叫小寶出來見了奶奶。我和妻子都不敢問母親那邊老屋的情況,那是我們倆共同的心病。

母親離開之後,妻子很嚴肅地問我道: "如果你媽媽要帶小寶回到她那裡,你讓不讓?" "她並沒提出來。" "是啊,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想這個事。我想,如果她提出來的話,我們就讓她帶走吧,我知道她會帶他到哪裡去,就讓小寶為我們還債吧。" 妻子說這些話時,我發現她的表情同母親一模一樣。是不是住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人就變得相像了呢?從前她可是個敢想敢干的人啊。我跟在她後面,看見她躡手躡腳地往小寶房裡探了探頭,然後將門在身後掩上,示意我回房裡去。她變得如此憂心忡忡,令我大為沮喪,早知搬家是這樣個結果,倒不如在原地硬挺下去。我記得以前有很多棘手的事都是一硬挺,危機就過去了。這一回到底是怎麼啦?我怎麼會這麼快就決定了從原來的家逃出來呢?

母親來過之後妻子倒是安靜了,只是上床後還輕輕念叨了一句:"明天就把小寶送過去,反正他在那邊的幼兒園已經習慣了。" 我是在黎明前到達先前的家的。當時家附近除了路燈下的那一塊,四周黑乎乎的。我剛要抬起腳進大門,就听見了她們倆的聲音。我母親和霞姑站在大門邊的陰影裡,兩人都瞪著我。 "原來是太姑回來了,太姑好!" "我只是路過,馬上要走。"霞姑高傲地說。 她倆進了母親的臥房,關上門,一會兒就熄了燈。可是隔著窗子我也能聽見她們在熱烈地討論什麼,她們兩個真有精神啊。我站在屋前的空坪里,想起不久前母親同霞姑一道在這裡燒家譜的情形。似乎一切都和原先一樣,只除了我從這裡搬走了這件事。我又繞到我的臥室外面坐了下來,我想像著房內的擺設,那雕花木床,那古舊的大櫃,那笨重的書桌,還有書桌上的那本奇書。我沒有勇氣進去,這個不眠之夜,還有先前的好多不眠之夜把我拖垮了,我沒來由地感到膽怯。但我也不敢馬上離開,我隱隱感到媽媽和霞姑正在商量同我有關的事,當然也同妻子和兒子小寶有關。這個家就像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我,我現在比沒有搬走之前更為深切地感到了這一點。每一個角落,每一張門背後,每一件用具裡面都聚集了一些難以預測的能量,稍一疏忽,我就會被打倒,正如同先前被那本小書打倒一樣。我感到我有點理解母親同霞姑一道燒家譜的事了。這個老女人,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才從記憶中走進我們這個家,她怎麼會輕易地放開我們呢?她必定會是我們家(母親的家)的常客了。我們越是躲開她,同她的聯繫越是緊密。現在我看見母親房裡的燈又亮了,她們兩人正相攜到廚房弄東西吃。廚房里傳出碗盆的聲音,一會兒我就聞到了辛辣的紫菀羊肉的氣味。這氣味令我惆悵。很多年以前,父親還沒死時,母親天天做紫菀羊肉給我們吃。後來我們給父親上墳時,母親就在墳頭上放上一盆紫菀羊肉。

天邊已顯出了魚肚白,我還坐在屋前的空坪里。房間裡頭,母親和霞姑吃完飯後又沒有動靜了,大概她們又上床去了。我非常羨慕她們這種悠閒神秘的生活,可我今天還得去上班,否則不能養家蝴口。 我回到自己家中時,妻子和小寶早就起來了,現在正坐在桌邊吃早飯。小寶撅著嘴不願去新的幼兒園,妻子正在哄他。我溜進廚房,飛快地洗漱完,胡亂剝了兩個妻子煮好的雞蛋吃了,就整理東西去上班。 妻子走進來,將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盯著我的臉說: "今天不用上班了。" "為什麼?" "我幫你請了假。我們今天把小寶送到他奶奶家去,這也符合你的心願。" "那你剛才怎麼對他說要送他去這裡的幼兒園呢?"

"我是騙他的,小孩子有時要嚇一嚇,膽子才會大。我想我們把小寶送到那邊去後,你的大姑就沒理由揪住我們不放了。我熟悉這種人啊,他們有肚量,而且也不甘寂寞。再說小寶跟著我們兩個也受不到什麼好影響,還不如讓他去適應環境。"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我對她說要她獨自送小寶過去,因為我在街上溜達了一夜,現在站都站不穩了。 "太姑說了些什麼?"她突然問。 "你怎麼知道我夜裡回那邊了?"我嚇了一跳。 "你還能去哪裡呢?昨天從你母親的話裡我就听出太姑回來了。" "媽媽一句都沒提到……" "嘿,還用提!她的話裡早透出那種信息了。所以啊,我就考慮了一夜的對策。你不去麼?一點興趣都沒有?那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他們走了。我睡不著,我想起了好多往事。那時家中有一個深深的米缸,母親從不將缸裡的米吃完,總是吃到三分之二左右又買來新米倒在上面。那時我擔憂地想道:那底下的米總不吃,會不會長黴?有一天,缸裡的米又快吃到三分之二了,我趁母親出門就到米缸裡去扒弄,扒了幾下,手就觸到一個硬物,將那些米弄開些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木製的鳥,做工粗陋,上面塗著紫色的漆,年代已很久遠了。我將它取出放在桌上,它就漸漸呈現出兇惡的樣子,這是一隻烏鴉。當我再伸手去拿它放進米缸時,它在我手中抖了一下,我嚇得大叫一聲,它掉在了地上。後來我回過神來,再仔細瞧,發現烏鴉還是木的,並沒有變成真烏鴉。我匆匆將它塞進米缸,掩蓋好,逃出了那間房。以後我再也沒去動過它,而是將它忘了個乾乾淨淨。現在那隻鳥怎麼樣了呢?我又想起父親。那時父親已經很衰弱了,但是他還不時拄著拐杖,掙扎著在各個房間裡走動。有一天夜裡,他將熟睡中的我喚醒,告訴我轟炸已經開始了,我必須趕緊和他一道去外面。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後,他在屋前的空坪里被絆倒了。我焦急地喊他,想扶他起來,他卻用生氣的聲音阻止我,要我密切注意天上的動靜。那天下著毛毛雨,我朝天望了好久,什麼都看不見。毛毛雨很快就使我們身上濕透了,他又伏在地上不肯起來。萬般無奈之中,我哭了起來,心裡暗暗希望母親聽見我的哭聲會走出來。 "你哭什麼呢,孩子?"父親柔聲說,"我們不是都還活著麼?你還沒有出生時,屋後有一個長滿了牡丹花的花園,你母親一到那裡面就睡著了,她這個人總生活在夢想之中。"後來雨停了,母親卻始終沒從家裡出來。我和父親天亮了才進屋去。 那一回我和父親一道整整病了一個月。我在高燒中一次又一次地同父親走到房子外頭,躺在地上,一起談論轟炸的事。病好之後父親不承認這事,說我一定是產生了幻覺。現在我真的從那裡搬開了,這些個怪事就漸漸顯出了它們的作用;假如我不搬走,那些回憶恐怕反倒會漸漸淡忘。父親提到過的那種花園,那種一進去就讓人產生瞌睡的花園,也許僅僅存在於久遠的記憶中吧?父親的死也是很出格的。他已經很多天沒起床了,那一天忽然喚我扶起他到那邊的雜屋裡去,進去後他又讓我扶他坐進那把破舊的、蒙了厚厚一層灰的太師椅,然後他的頭部往背後的牆壁靠上去,就那樣一動不動了。開始我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大喊大叫,後來母親進來,嚴厲地制止了我。她有條不紊地處理著父親的後事,於是我對她本人感到的驚奇和佩服壓倒了對父親的悲痛。實際上,我所記得的這些事和母親記得的完全不一樣。我有次同母親談起米缸裡的那隻烏鴉,母親矢口否認有那種事,還說她每隔一個星期就把缸底的米翻上來透氣,怎麼會把那種奇怪的東西放在缸底呢?關於父親的死,她的說法也有完全不同的版本,她說父親是摔倒在廁所里長眠不醒的,當時她還讓我去叫了救護車來,將父親送到醫院搶救。現在我躺在這個郊區的租來的小屋裡,深深地感到回憶是最最無用的事,誰也沒法將那些紛繁的記憶整理出哪怕一點頭緒來,也沒法確定那些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但是我卻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個神秘的、把握不了的本質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呢? 在屋子外面的天空裡,太陽正緩緩地移動著,大群的黑蜻蜓在水蒸氣裡頭飛翔,盤旋,雷聲隱隱地可以聽見。我想像著我的兒子小寶正在往那個奇異的世界走去,多年以後,那記憶中的夢幻花園也會出現在他面前。小寶這麼小的年紀就已經顯出了對隱秘事物的嗜好,他總是有些事要躲開我和他媽,他一點都不依戀我們,這既使我擔憂又讓我有點高興。有一天我撞見他同霞姑一道將一些釘子埋在屋前的樹下,他弄得滿身都是泥巴。過後我同他之間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我:"小寶,剛才是乾什麼呢?" 小寶:"把釘子埋在那裡,誰都不知道。" 我:"別人不知道有什麼好呢?" 小寶:"就是好。我還要埋幾個地方,剛才這個地方被你看到了,就不能算數了。" 那麼妻子把小寶送到母親那裡去是好還是不好呢?我知道妻子並不考慮這個,她考慮的是我同她如何從這個家庭脫離,那種充滿了隱私的日子她實在是過得很煩了。但是能脫離得了麼?一離開那裡,我和她就開始失眠,鬧到現在連班都不去上了,而且整天所想的,就是同我們所要脫離的那個家有關的事。我有時又覺得,妻子把小寶送到那邊去,會不會是為了自己更方便地往那邊跑?莫非她說要脫離只是為了矇騙我的?我的妻子詭計多端,比如說吧,我從未同她談起霞姑留下的那本奇書,她卻背著我將那本書翻了又翻,還編出謊言,說自己被書中跳出的虎嚇得昏過去了。 有一對青年男女從隔壁屋裡走出,站在了我房間的門口,他們正在談論地震的事,似乎兩個人都很驚惶,男的說要往山里跑,女的說還不如就呆在空坪里。後來那女的哭哭啼啼起來,同那男的相攜走遠了。我心煩地在床上翻了個身,也開始將自己的思路往地震方面引,這一來反倒有了瞌睡。我一直睡到妻子回家還在地底冒出的滾水中掙扎。 妻子一個人回來了,神情恍惚地站在廚房裡洗碗。她將那些碗洗好,一個一個摞好,然後重又放進洗碗池裡去洗,就好像她對自己做的事失去了意識似的。 "小寶還好麼?"我擔憂地問。 "當然好,怎麼會不好?他一進門就同太姑母躲起來了,後來我和你媽媽找他找了好久,也許他倆從後門溜掉了。我腦子裡亂得很。" 她的模樣顯出了蒼老,她一言不發地在板凳上坐了下來。我猜想她一定經歷了一種打擊,但我不願意問她,免得捲進她的煩惱,我已經領教過她的厲害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兒子小寶,他同母親,同霞姑一道出走了。老屋大門上的那把鎖早已鏽跡斑斑,窗戶上的玻璃也破了幾塊。當我站在門口的坪中向裡觀望時,總聽到裡面有一些小孩的笑聲傳出來,那當然只可能是我的幻覺。有時妻子也和我一道去那裡,她現在已不再煩惱了,每天上班,按部就班做家務事,但我覺得她越發難以捉摸了。我同她就這樣並排站在門邊,看著裡頭緊閉的窗戶,各自想著心事,但只要一開口,我們就會說起同一件事來,我們說的事都與屋子裡住過的人無關,也與屋子裡的秘密無關,我們說的,總不外乎是一些旅遊的計劃,去南邊呀,去北邊呀,去爬山呀等等,我倆都知道這些計劃永遠也不會實現。 一天早上我們收到了兒子小寶的信,那字跡剛勁有力,充滿了大人氣。他在信中說他已經初中畢業了,他生活的環境很好,他要按他的計劃去乾一些事。最後他請求我們將他徹底忘記,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輕裝上陣,遠走高飛"。妻子看了信之後很高興,她對我說,要不是這封信,她已經差不多將小寶徹底忘記了。那天是假日,上午我們還特為小寶的事慶祝了一下,喝了一瓶葡萄酒。喝到最後,妻子忽然變了臉,對我說她從窗口望出去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很像太姑母。只是比原先老了很多,背都駝到地下去了。說完她又使勁推我,追問我上次從老屋裡偷回來的那隻木烏鴉送回去沒有,要是沒送回去,事情就糟了。我說我根本沒偷那東西,怎麼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說我根本不打算好好過日子,總把秩序攪個稀亂。她酒也不喝完,憤憤地走開了。 在郊區的靜謐的夜晚,我常常夢到那個長滿催眠的鮮花的花園。在五彩繽紛的花粉當中,蜜蜂和蝴蝶一隻只從空中掉到地上;就連蚯蚓也在泥土中睡著了;園丁用草帽蓋住臉躺在地上,腿伸得筆直……花叢裡有很多小孩的聲音在喊:"趕快!趕快!趕快!……"當你到那裡頭去找尋時,又發現一個人都沒有,而在頭頂,無憂無慮的藍天忽然一下就變得陰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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