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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短篇小說湖藕

殘雪自選集 残雪 9208 2018-03-20
少年的心總是在陽光中騰躍。今年夏天特別長,幾乎每天都是出太陽。 吃早飯時,媽媽吩咐阿韋給坡邊的苦瓜澆水,阿韋口裡答應,心思不在這件事上頭。阿韋洗碗的時候,媽媽上班去了,她在編織廠工作。阿韋胡亂將碗放進碗櫃裡,雙手濕淋淋的也不抹乾,就鎖上門往外走。有人在坡下面等他。 那人是一位青年,一隻手殘廢了,臉上白白淨淨的,他背著一個布袋,腳上穿的膠鞋。阿韋稱他為"老三"。 "阿韋,你不怕冷吧?"老三問他。 "不怕!" "半夜裡在外頭露宿是很冷的。" "那有什麼!" 阿韋跟在老三後面走時,坡上頭那些宿舍裡的小孩都出來了,羨慕地看著他,他們也都想出去玩,但沒人帶他們去。阿韋想起就在昨天,他還同他們一道在橘園裡捉了一天金龜子和天牛,現在自己忽然就變得高出一個等級了。

"你們回去吧,明天我再帶你們一道去!"他得意地揮了揮手。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做"荷葉塘"的湖,老三說那裡面水很淺,長滿了野藕,吃都吃不完。老三的布袋裡面還有一個布袋,說是用來給阿韋裝藕的。老三有一個阿韋討厭的習慣,就是總喜歡用他那隻殘廢的手來摸阿韋的臉。那隻手像嬰兒的手一樣,而且冷冰冰的,阿韋覺得害怕,但為了他給他的好處,也只好忍著。 老三是個二流子,沒事就在阿韋他們的住處周圍溜達,高興起來就撿一撿廢品去賣錢,大多數時間他都是餓著肚子的。小孩們都喜歡同老三玩遊戲,因為他講公道,脾氣又好。大人們看見自家孩子同老三玩,往往是一頓惡罵,將小孩們嚇跑,這個時候老三就訕訕地走開去。老三是在同阿韋一起捉蟋蟀時談起去"荷葉塘"的事的。當時他們翻遍了很多墳頭,一無所獲地坐在墓碑旁休息。老三對阿韋說,他這幾天不會來了,他要去做一種生意,可以賺一些錢。阿韋聽了心裡灰灰的,要是老三不來,他在這樣的太陽天裡幾乎就無事可干了。老三緊接著又說,他可以同他一起去做生意,就是說去賣藕。這是個無本生意,只是要走很遠的路程,要第二天才能回家。阿韋起先還有點猶豫,可是老三說:"你要是去不了就算了。你去了就多一個人分錢,還要增加我的負擔。要不我叫小正同我一塊去。"阿韋連忙表示自己一定要去,讓老三走的時候來喊他。

郊區的石板小路不太好走,年久失修,坑坑洼窪,走路時眼睛必須望著地下。沒走多遠阿韋就听見母親氣急敗壞的罵聲。母親站在編織廠的大門那裡,吆喝著要阿韋去給那幾棵苦瓜藤澆水。她並不跑過來,她要上班,隨便離開工廠要扣錢的。阿韋滿臉通紅,裝作沒聽見,低了頭使勁走。為了避免讓阿韋母親看見自己,老三已經跑得離他很遠了。阿韋的心情被母親弄得忐忑不安,出門時那種高興和自傲全都煙消雲散了。待母親的罵聲聽不到了,阿韋就飛跑起來,跑了一氣才追上老三。 "早知你母親反對,我就不會帶你去了。我們去的地方很危險呢。"老三不高興地瞟著他說。 阿韋想不通,他怎麼會認為他母親有可能同意這種事?所有的大人都反對他,難道他硬是不知道麼?

"那地方有野獸嗎?" "那倒沒有,只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時常,你以為一個人也沒有,一下子就從地底下冒出來幾個。" "那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你不逃就沒命了。不過也不要緊,那些傢伙都跑不快,腿有問題,一跑就撲地。關鍵是要警惕,不要讓他們抓住。" "我不跑,我站在湖中間。" "他們會在岸邊等,你站多久他們等多久。" "那我還是跑,藕也不要了。" "這就對了。遇到這種人就把一袋子藕朝他們扔過去。他們眼睛不好,還以為你朝他們撲上來了呢。"

老三說到這裡,見阿韋聽得聚精會神,就趁機將他那隻冰冷的小手放在阿韋毛茸茸的腦袋上摸了幾下。阿韋心中很不悅,把頭往下一低,假裝彎下腰去系鞋帶,躲開老三的那隻手。阿韋不知道老三領著他往哪裡走,但肯定不是往城裡走,因為越往前房屋就越稀少了。 接近中午時分,阿韋覺得自己到了真正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房屋,小山包的山坳裡開滿了油菜花,不知是野的還是誰種的。老三全無一點平日懶散的模樣,就彷佛心裡裝著急事一樣,不停腳地走了幾個小時。阿韋心裡叫苦連天,又怕老三瞧不起自己,就盡力去想像前方等待著他的刺激,不斷鼓勵自己。石板路終於走完了,他們走在一條繞著山包的泥巴小路上,走完一個山包又走一個山包。

正在阿韋感到自己累得不行了的時候,遠處空曠的地方傳來一陣人的笑聲,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樹林子裡打鬧。阿韋盯著前方的樹林看,看見一個老頭從樹林裡跑出來。接著又跑進去了。老三叫阿韋停下來,同他一道坐在路邊休息一下。阿韋往地下一坐,覺得全身都累散了架,肚子也餓起來了。他這才想起自己怎麼會忘了帶吃的東西。回過頭來看老三,見他一臉的沮喪。 "我們今天算完了。你剛才也聽見了,那些人已經把湖里的藕挖光了。我沒想到會這樣。" "那我們中午吃什麼東西呢?"阿韋提出這個緊迫的問題,其實已經是下午了,阿韋餓得要昏過去了。 "自然是什麼也沒有。"

"我們趕快回去吧,不然要餓死在這裡的。" "吃!你這傻瓜就會吃!你像瘟神一樣,我不該帶你來的。要回去你一個人回去吧!走啊!"他忽然露出了凶相。 阿韋害怕極了,不由自主地連連向老三道歉,還保證說自己再也不講這種洩氣的話了。老三不理他,板著臉叫他去路邊的小溪里喝點水。 阿韋彎著腰喝夠了溪水,就開始猛吃長在溪邊的那些形狀如桑葚的小紅果,一邊吃一邊記起老三是根本不怕飢餓的,心裡想著這件令他絕望的事眼前直發黑。他伸脖子看了看那片樹林,那裡已經沒有動靜了。他心裡很難受,想道,要是樹林裡那些人發現了他,說不定他可以向他們討到一些東西吃呢,哪怕一個蓮蓬也是好的啊。早兩年他吃過一個蓮蓬,裡面的蓮子吃起來真是滿口清香,越吃越想吃。由於他被動地跟著老三趕路,根本就沒注意方向,阿韋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到了什麼地方,自己的家在哪個方位。他又恨又怕地望著把自己帶到這野地裡來的老三,心底冒出一個寒心的念頭:這個人不會對自己下毒手吧?老三手搭涼棚正在觀望樹林那邊的動靜,他似乎將阿韋忘了,他叉著腰站在那裡,鼓鼓囊囊的布袋扔在腳邊,那種樣子像個逃荒的人。

小溪里頭有隻螃蟹爬過來,阿韋心中一喜,連忙慢慢接近它,猛地一下將它捉住。這只螃蟹還不小,甲殼泛著綠色。阿韋將它的兩隻臂撕下來,將殼敲碎,挖出裡頭的肉來吃。他還想吃蟹的身子,但身子裡幾乎沒有肉,只好滿懷遺憾地扔了。阿韋聚精會神吃蟹的時候,有個人的影子投到溪水中,但他根本沒注意到。他抬起頭來看見那老頭的時候,突然嚇壞了,立刻撒腿就跑。老頭卻並不來追,只是站在原地大聲喊: "不要摔著了啊!" 他這一喊,阿韋就停了腳步。他覺得自己不該相信老三的話,簡直是昏了頭了,他怕什麼呢?他轉過身低著頭慢慢朝老頭靠近。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我要請你喝魚湯呢。"老頭說。

"真的嗎?"阿韋的眼裡射出貪婪的光。 "當然是真的,你跟我走好了,但是你要先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有個湖的?" "老三告訴的……老三哪去啦?老三!老三!!老三!!老……" 阿韋狂喊了幾聲,臉都白了,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不要哭嘛,老三已經回去了,是我告訴他湖里已經漲水了,再也挖不到藕的。你先跟我去湖邊,你走這麼遠不就是為了去那裡嗎?" 阿韋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適應了新情況的。老頭駝著背走在前面,阿韋跟著他。那樹林看起來離得很近,但他們走了好久才走到。進了樹林,老頭指著一個很小的池塘對阿韋說:"這就是那個湖,你好好看看吧。"起先阿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後來老頭又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阿韋就朝這個一丈來見方的池塘瞪眼看。池塘里的水是深綠的死水,蚊蠅在水草上飛來飛去。老頭在窸窸窣窣地解開一個紙包,阿韋看見紙包裡有兩條乾魚。他遞給阿韋一條,阿韋就用力啃了起來,脖子上的血管都凸了出來。到肚子終於有點飽了的時候,阿韋才覺出這條魚有股怪味。

"不太好吃吧?這種腐水里長出來的東西就是這個味道。" 老頭看著阿韋笑了笑,阿韋注意到他坐在地上一個螞蟻窩上頭了,一些很大個的黑螞蟻正沿著他的腿往上爬,還有一隻爬上了他的脖子,又從那裡鑽進了他的胸口,他渾然不覺地坐在那裡。 "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要是早知道,我就不會來了。"阿韋說。 "所以老三才不讓你早知道嘛。小孩子懂得什麼呢?我告訴你,這裡原先是有湖的,我們剛才走過的地方全都是那個湖,滿湖的荷花看得眼花。" "後來呢?" "後來湖就乾涸了,只剩下這個小池塘。" "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老頭忽然生氣了,"這裡鬧過飢荒,那時人吃人的事天天有。今天夜裡我們呆在這裡,他們就會來邀我跳舞。" "誰?" "有好多人。現在我不想說這件事,我要聽你講講老三的事。" 阿韋躊躇了好久,拿不定主意怎麼開口。老頭也不勉強他,站起身到周圍去尋那些枯枝,阿韋也幫著他尋。阿韋心裡還惦記著魚湯的事,可是已不抱什麼希望了,他覺得用這池塘里的魚煮出的湯肯定是很臭的。這一片樹林全是那種樅樹,樹上爬著毛蟲,阿韋生怕毛蟲掉在自己身上。見老頭掰下一根枯枝,兩條松毛蟲落在他手背上,他看了一眼,輕輕一抖,將它們抖落到地上。阿韋心裡感嘆道,這個老頭真是刀槍不入啊。 不知不覺的,天漸漸黑了,池塘邊的那塊空地上已經堆了一大堆枯柴,老頭對阿韋說,這些柴都是留著半夜燒的。阿韋突然很想回家,想馬上回去,因為媽媽不知道要如何著急呢,還有那幾棵苦瓜藤也沒澆水。他看了看身邊的老頭,心裡生出怨恨,他最恨的還是把他騙到這荒郊野地裡來的那個人,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後就再也不理他了。他心裡想著離老頭遠一點,因為受不了他身上的臭氣,可是不由自主地反而同他靠近了,在這種地方,他不靠老頭靠誰呢?萬一跑來一隻老虎,或一隻狼,還不是死路一條?老頭坐在一個樹墩上抽煙,阿韋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只看見那點紅光。 突然,似乎是由遠而近湧來,又似乎是從地底冒出,一陣大的喧鬧和哭喊響了起來。老頭霍地站起,做出要跑的樣子,但又沒動。他朝發出喧鬧聲的那個方向傾聽了一會兒,問阿韋道: "你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嗎?" "是很多人,他們到了這附近。" 阿韋說完這句話,眼皮就打不開了,他趕緊找了一處茅草厚一點的地方,倒下就睡。奇怪的是他又睡不著了,那感覺就像爬一座山,累得全身散了架一樣,腳步卻怎麼也停不下來。喧鬧聲還是照舊,那些奔跑的人如同從他頭上身上踩過去一般,弄得他又怕又煩躁。有一刻他用力睜開眼皮,看見對面的老頭手持釣竿在釣魚,阿韋對釣魚向來有很大的興趣,可是此刻疲倦得實在動彈不了。他就這樣掙扎著,睡不著,也醒不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臉被烤得有點痛,原來是老頭在他頭部隔開一點的地方燒了一堆火,接著他又聞到惡臭的氣味。 "喝魚湯,喝魚湯!"老頭朝他吆喝道。 他朝阿韋遞過來一個搪瓷缸,阿韋蒙頭蒙腦地接住這臭氣熏熏的東西,皺著眉頭喝了一口。真奇怪,原來這魚湯一點都不臭,好喝極了,飢腸轆轆的阿韋一仰脖喝下一大口,一會兒就把它喝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問老頭: "這是怎麼回事?" 老頭不回答阿韋,彎下腰去往火堆裡加柴。這時阿韋看見有個人站在前面的樅樹下一動不動,阿韋又問老頭是誰站在那裡,老頭說可能是老三。阿韋就要起身去看,可他剛一站起來,那個人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三還惦記著挖湖藕的事,總捨不得離開此地。你想想看,他一個二流子,根本沒有謀生的本事,他怎麼活得下去呢?我就對他說了這個湖的事。他隔一陣就到這裡來一次,他沒有耐心釣魚,我就告訴他到那些坑坑洼窪裡去找一找,說不定能找到原先留下來的湖藕。先前這裡啊,滿湖的荷花荷葉,人進去了就不想出來。" 隨著老頭的說話聲那個人又來了,揮著拳頭做出威脅的樣子,喊道: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阿韋看出他根本不是老三,他向老頭指出這一點,老頭就生氣地斥責他是"傻瓜",而且看來老頭一點都聽不到那人在他身後吼叫。他彎下身子用一雙大手在草地上扒來扒去的,一會兒就扒了一大堆枯葉。他雙手捧著枯葉扔進火裡,那火嘭地一聲燃起老高,阿韋聽見火堆里傳出很多嬰兒的哭聲。這時阿韋注意到那個人也在哭,兩個肩頭傷心地一聳一聳的。老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坐了下來,一邊點煙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這地方的傷心事多得很啊。不要小看了這個池塘,它可是深得沒有底,那些個魚,在那麼深的水下游,那底下全是活水,所以魚湯這麼鮮嘛。你好好睡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我有一條近路,要不了一個小時你就到家了。" 阿韋在朦朧中看見老頭正在安慰那個人,兩人的身影在火堆上漸漸地接近,後來就抱在了一起。現在哭泣的是老頭了,那個人正在安慰他,輕拍著他的後背低語著。阿韋懶得去搞清這種事,翻了個身把臉朝著那棵樹。 到他再醒來時,面前居然站著老三。老三仍舊背著那個大布袋,但那布袋已鼓起老高,顯然他收穫很大。 "老三!老三!"阿韋喊道。 老三轉過臉來,責備阿韋說,他不應該躺在露水上頭,要是生了病就麻煩了。阿韋坐起來,這才發現那堆火已經熄了,老頭也不知去了哪裡,原來天已經亮了。老三告訴阿韋說,昨天他的收穫真不小,說著就從布袋裡掏出一節白生生的肥藕讓阿韋嚐一嘗。阿韋一邊啃藕一邊問是在哪裡挖的,老三輕描淡寫地說:"到處都有啊,這裡從前是魚米之鄉呢。"阿韋這才注意到他腳下還扔了一布袋蓮蓬。他感覺自己受了騙,老三一定是把他扔在這裡,自己去了另一個地方,那地方才是真正的"荷葉塘",他怕阿韋洩漏他的秘密,就自己單獨去那裡了。不過想一想,阿韋覺得自己也沒吃虧,昨天夜裡那麼有意思!他這一輩子還沒喝過那麼美味的魚湯呢!他咂咂嘴,老三就沖他做了個鬼臉。 阿韋想起了一件事,他問: "有一條回家的近路嗎?" 老三似乎陷入了回憶,過了一會才回答: "的確有,我是聽我爺爺說的,我一次都沒找到過。你看看周圍就明白了,連座房子都沒有,怎麼認路呢?我只認識這一條路。" 回去的路上,阿韋一直在想著怎麼向母親交待的事。那三棵苦瓜藤恐怕是受苦了,進家門以前一定要設法給它們澆些水;要是母親打起他來,就只有跑開這一條路了。阿韋又想到宿舍裡的那些小孩,這個念頭讓他心頭為之一振,充滿了自豪,他頓時覺得關於母親的陰鬱情緒可以忽略不計了。他開始留起心來,想要將這條路記住,以後就可以帶小孩們來這裡。這時走在前邊的老三回過頭來突兀地說: "阿韋,你用什麼方法來記路呢?" 阿韋老老實實地說,他也不太清楚,大概主要是看路的形狀吧,可能還有泥土的成分,路邊灌木的種類什麼的。 "這是最靠不住的方法!"老三說,"這條路的形狀是天天在變的,有時一連幾個月,這裡根本就沒有路,只有一大片爛泥潭,更談不上什麼灌木了。落雨的時候,我心裡真是悲傷得要命,因為那種時候,我都沒辦法找到這個地方啊。" 老三的背被那一袋子藕壓得彎了下去,看起來很可憐的樣子。阿韋提著那袋蓮蓬在後面走,走乏了就想吃蓮蓬。他剝了一個開始吃,不知怎麼的,蓮子很苦,他上當了。於是連連往外吐。他又回憶剛才吃的那節藕,記起來也有一點苦,不如平時市場上買的藕那麼好吃。會不會有毒呢?阿韋有點害怕,就問老三,老三教訓他說: "吃東西不要光圖口味好。" 阿韋聽了心裡很不舒服,就趁著老三不注意將沒吃完的那個蓮蓬往路邊的雜草叢中一扔。 太陽升起時,阿韋看見城市已經橫在他的眼前,那幾根熟悉的煙囪,那座老舊的百貨大樓,它們給他帶來親切的氣息。原來老三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居然走進了城裡,看來他剛才為記路花的那些心思全是白費了。 老三走進菜市場,早就有幾個面黃肌瘦的人等在那裡了,他們每人交給老三一些錢,然後就分掉他袋子裡的藕,連阿韋提著的一袋子蓮蓬也一塊分掉了。各人提著各人那一份走了開去。 "這些個人,他們吃我的東西已經上了癮,同吸鴉片似的。"老三盯著那幾個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 有人在叫老三,老三往人群中一鑽就不見了。阿韋突然很後悔,後悔得要命,為什麼自己剛才不將那蓮蓬留下一個呢?這樣就可以帶到宿舍給小孩們看了。但是後悔也遲了,雖然垂頭喪氣,也只好趕快回家。 中午時分阿韋回到了宿舍。他還在坡下面就看見阿花在枇杷樹下伸長了脖子望他,她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辮子亂蓬蓬的。 "阿韋,阿韋,你媽媽到東北去了,是同你舅舅一塊去的!" 阿韋的心一沉。一會兒小孩們就將他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他關於"荷葉塘"的事,問他能不能帶他們一塊去。這一問,阿韋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他坐在地上,賣關子似的漱了好久的喉嚨,這才說出一句: "那種地方長出的藕和蓮蓬都是苦的,要命的地方呢!" 孩子們面面相覷,只有阿花挑釁地問: "怎麼會有苦的藕?藕是很好吃的嘛,我從來沒吃過苦的藕,你不會是在騙人吧?" "你這個蠢貨!我才不騙人呢,可惜那些藕剛才都被我們賣掉了,要不可以給你嚐嚐。"阿韋氣極了。 "你剛才說藕是苦的!苦的藕和蓮蓬怎麼會有人買?你說!" 阿花叉著腰,理直氣壯地指著他問。小孩們滿腹狐疑地交換著眼色,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走開。阿韋忽然聽見小正在身後說: "阿韋,你家的門被你媽鎖上了,你到哪裡去呢?" 阿韋不願去想這件令他丟臉的事,就大聲說: "我昨天夜里呆的那個地方你們根本就沒辦法去,那裡原先是個湖,後來乾涸了,四面八方都沒有路通到它那裡。那裡還住了個老頭子,昨天夜裡我就和他呆在一起,他用釣魚竿從一個很深的小池塘釣上魚來給我吃,魚湯可鮮呢!你們想想,我昨天一早就出去了,什麼都沒吃,要不是那些魚,我現在還不餓死了?" 阿韋說到這裡得意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母親撇下他只是小事一樁,他用不著害怕。 "誰要是敢同我去冒險的,我幫他去請求老三,只要他肯了,我們就可以一起去,不過這事不能告訴家裡。"他又說。 大家都沉默了,一個個不知不覺地往後退,退出一個比先前大得多的圈子,阿韋仍在圈子的中心。阿韋覺得這些人都在警惕地望著他,隨時準備逃跑的樣子,他們的態度令他又氣又恨。 他不想再理小孩們了,他要回家去看看。他來到家門口,看見門上掛著一把其大無比的銅鎖,窗戶全都從裡面閂得死死的。他試著用走廊上的凳子砸了幾下門,那門紋絲不動。看來母親真的出遠門了。阿韋在房門口坐了下來,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問題是:他到哪裡去吃飯呢?他一想這事腸鳴音就響了起來。他絕望地抬起頭,看見小孩們全都不見踪影了,而平時,他們一般都在屋前打彈子。有幾個大人從屋裡走出來,視線從阿韋身上掃過,就彷佛他是一件東西似的,他們一聲不響地從他面前走過去了。他想到菜地裡的那些小南瓜,毫無疑問他可以弄來煮著吃,可是它們才有拳頭大,解決不了多大問題。他也打起了偷竊的主意,但家家的門都關得緊緊的,到哪裡去偷呢?當小正的媽媽一邊往臉上抹著香油一邊走過去時,他終於鼓起勇氣叫了一聲: "吳阿姨!" 他的聲音在發抖。 吳阿姨回過頭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說: "阿韋,這兩天可不要去找我家小正玩啊,他發燒了,我擔心他會死……你想想看,這種事有多可怕。你媽走了吧?走了好,走了好。" 她邊說邊走遠了。阿韋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來,驚奇得嘴都合不攏了。他覺得自己現在不能呆坐了,他得趕緊想辦法。 他往坡上菜地裡走去。遠遠地他就看見他家的菜地變了樣,走到面前一看,那幾棵苦瓜藤已經不見了,原來栽苦瓜的地方修了一個小水泥池,池子裡用水養了一些螞蟥,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阿韋啊,你要像我一樣學會忍飢挨餓才對。" 說話的是老三,他不知什麼時候跟著阿韋到菜地裡來了。老三在水池邊上蹲下來,將一隻手插進水里。阿韋連忙別轉了頭,他不敢看。過了一會兒他才將那隻手拿出來,舉在空中,阿韋聽見他在說: "它們吃飽了就會出來的。" 小孩們都在坡下面玩耍,發出喧鬧聲。阿韋想,自己同他們不會再在一起玩耍了。他怨恨老三。將手舉在空中的老三臉上越來越蒼白了,汗珠從額頭上冒出來。忽然,他將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拍了幾下,阿韋看見幾條吸飽了血的、圓滾滾的螞蟥滾進水池。這一刻阿韋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老三虛弱地站起身,似乎是垂頭喪氣地邁動腳步,阿韋也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 吳阿姨正在坡下教訓那些小孩,她的聲音很大,肆無忌憚。阿韋聽見她不斷說起"二流子"這三個字,看見她的手一揮一揮的,好像要打人。 老三走到他慣常坐的那個樹墩坐了下來。阿韋問他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吃的東西,他回答:"看著辦吧。"然後他就不言不語了,做出一副正在思考問題的樣子。阿韋於絕望中記起了阿花家的廚房,他和阿花在她家廚房裡偷過她媽媽的蜂蜜吃。那是一間很特殊的廚房,同她家的住房隔開一點,搭在前面的一堵圍牆下面。 阿韋偷偷鑽進那間廚房時,阿花正好在裡頭。阿花一把將門閂好,將一塊冰冷的東西塞進阿韋嘴裡: "昨天剩下的烙餅,快吃!"她在黑暗裡小聲說。 他狼吞虎咽起來。聽見阿花在說,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可要被打死了;她現在之所以冒這個險,是因為她也想同阿韋,同老三一起出走,走了就不再回來,死在外面。她的慷慨激昂把阿韋嚇了一大跳,他覺得她一定是有些地方誤會了他和老三,所以他就一聲不響。吃了一個餅阿韋覺得舒服多了,腿子也不發軟了。阿花在案板下面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阿韋問她做什麼,她說弄老鼠藥。阿韋惦記著老三,就去開門,卻被阿花一把扯了回來,阿花比他個子高,力氣大,阿韋被她鉗住動彈不得。相持了好一會兒,阿花忽然猛地一推,阿韋的背重重地撞在那張破門上頭,門閂脫出,他倒在外頭的地上。 他爬起來時看見老三站在不遠的地方觀察他。阿韋想起老三剛剛賣了那些藕,身上有錢,卻不肯請他去外面吃一頓飯,以前他不知道老三是這麼一個吝嗇鬼。他有些賭氣地不看老三,往自家走廊那邊走去。他到了門口,在先前那張凳子上坐下來,老三也跟著他過來了。 "賣藕的錢是救命錢,不能隨便用的。你一定要學會忍飢挨餓。"老三耐心地勸說他,"再過兩三天,我又帶你去荷葉塘,那裡現在已經盈滿湖水了,可能要駕船才進去得了。我在這附近有個窯洞,裡面鋪了稻草,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跟我去那裡休息。" 老三說著就用那隻嬰兒般的小手來撫摸他的臉,阿韋對他的手有種比以前更為怪異的感覺,大叫一聲跳開去。 "為什麼要激動呢?"老三滿不在乎地說,"習慣了就好了。現在你在這個地方的地位已經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這塊料。我們走吧。" 阿韋口裡想說"不",兩隻腳卻跟著他走了。他們走了沒幾步,阿花氣喘吁籲地跑過來,拖著阿韋的衣角問: "我可以去嗎?我現在也同你一樣沒有家了,可以嗎?" 阿韋憤怒地甩脫她的手,她就蹲在地上哭起來。 那一天阿韋和老三一道躺在窯洞裡的稻草上,老三不停地向阿韋講述關於湖的種種事,也講述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說他的生活同那個湖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因為在他很小的時候,阿韋在那邊見過的那個老頭就時常從他家中把他帶到那邊,他倆駕著小船在荷葉間劃來劃去,那個時候的魚和野鴨吃都吃不完。老頭不來的時候,老三就在家中盼望,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就這樣一年年過去,他成了名副其實的二流子。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湖一天天干涸了,如果長時間不下雨,湖就完全消失了。這個時候老三已經自己認識了去"荷葉塘"的路,他常常獨自一個人往那邊跑。到了那里之後,他和老頭面面相覷,無話可說,他們在一塊聚一會兒之後就分手,各自去尋湖的遺址…… 阿韋往往在老三的敘述中睡著了,這時老三就生氣地推一推他,他又掙扎著往下聽。阿韋感到老三的單調的故事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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