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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短篇小說山鄉之夜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5394 2018-03-20
我們家是在湖區,這裡原來是湖,後來人們用堤壩將湖水擋住,圍出了一望無際的稻田。泥土很肥,水稻和油菜長得很好,我們的生活本來應該很富足,很安寧。不幸的是泥土築起的圍子總是垮掉。這種事一發生,我們的家園就會在一瞬間被洪水吞沒。在我的記憶中,這種恐怖的情況每隔兩三年就要發生一次。通常是,漲水持續了十多天,媽媽就煩躁不安起來,她從早到晚都在烙餅,她額頭上的鹽汗就滴在那些餅裡頭。最後,所有的面都烙完了,媽媽就將餅放進籮筐,挑起那一擔,命令我們五姊妹各人拿各人的行李跟她出發。我們走在險情嚴重的堤上,太陽如同火輪一樣在頭頂逼射,浩渺無邊的湖水蒸出的水蒸氣蒸得人頭腦發暈。我背著一卷棉絮跟在媽媽身後,我的後面是四個蓬頭垢面的妹妹。走著走著,我就會產生幻覺,我感到腳下的堤已經搖擺起來了,於是怪叫一聲:"死人啦!!"堤上的難民們慌作一團,但很快又鎮定下來,用下流話罵我,罵得我一臉通紅,掉下眼淚來。媽媽見了後,並不停下來安慰我,只是敦促我快走。通常要走整整一天才走出洪水,來到那座叫作"猴七仙"的山上。靠著那些烙餅,我們全家人要在山上呆一星期左右,每次都如此。我們的烙餅吃到後來就變味了,完全壞掉了。

住在岩洞裡的生活苦不堪言,每天的工作就是外出挖野菜,撿柴。這個洞裡住了好幾百人,一大早,我們就像猴子一樣遍布山上,野菜挖完了就採樹葉,枯柴撿完了就砍小樹。隔一會兒我們就到山頂去觀望洪水的漲勢。在這種昏頭昏腦的日子裡,我遇見過一些山里的人。這些樣子可怕的人住在山坳裡,他們有時來山里打柴。對於他們來說,我們這些平原的人是一些入侵者,所以見了我們,他們臉上的表情總是憤憤的。山里人的樣子很難形容,有點像傳說中的野人,但是他們的目光異常銳利,似乎可以將你穿透。一般來說他們目不斜視,熟練地將柴砍好,用藤捆成漂亮的兩捆,然後就坐下來抽煙。我就是在他們抽煙的時候鼓起勇氣去靠近他們的。那些長髮長須的漢子一共有六個,一字排開坐在地上。

"餵。"我說。 他們如同聽到了信號似的一齊將臉轉向我,很快臉上就出現了憤怒的表情,鬍子翹了起來。 "我、我是想問路……"我結結巴巴地辯解道,一邊往後退。 沒有人回答我,他們都垂下了眼皮,似乎要從心裡排除我的存在。我聽見他們當中的老者說了一句:"今天夜裡開始退水。"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見他們依然坐在地上吞雲吐霧。很快我就見到了湖區的老鄉,老鄉們說我真是膽大包天,剛才那一幕他們躲在樹叢裡看到了,當時他們都認為我主動去招惹山里人必死無疑,因為前幾天就死了一個,扔在樹葉堆裡,身首分離。後來媽媽也來了,聽了老鄉們的講述就開始用藤條抽我,我痛不過,就喊道:

"媽媽,你讓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你讓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 媽媽一邊抽,口裡一邊說: "偏不!偏不!" 後來我瞅住一個空子逃脫了。 我在山里轉悠,恨恨地想著剛才的事。我想,暴力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好奇心,只會助長它。來了這些天,我已經知道山里人的村子的所在地了,明天打柴時我要到那裡去一趟。從我現在所在的山頂望過去,一片洪水茫茫,連我們沿著走過來的那條長堤也不見了,水面上漂著一些黑點,不知是牲畜還是家具,也可能是一些樹木或一些死屍。雖然媽媽極力瞞著我,我也知道餅快吃完了。昨天小妹吵著要多吃一張,媽媽給了她一個耳光。如果這水不退,她又有什麼妙法渡過眼前的難關呢?四面八方只有這座山可以避難。傳說遠方有座城市,那種地方人來人往,水也淹不著,但要到達那種地方,我們必須有隻船,要在水上漂七天七夜才會看見城市的高樓,那些樓同山一樣高。我,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想去那種地方等於白日做夢。不知怎麼,我覺得山里人是去過那種地方的,我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出這一點來。

我回到岩洞裡時,媽媽已經燒起了小火,正在煨一些豆莢。我的眼睛一亮,立刻飢腸轆轆起來。大妹告訴我,豆莢是在山里人的地裡撿的,他們已經收過一遍,但他們做事粗率,眼睛又都很近視,因此還剩下一些沒有收乾淨,給了我們意外的收穫。 "你怎麼知道他們眼睛近視?"我問。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要不他們怎麼會世世代代住在山坳裡呢?就是因為看不清嘛。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湖區,也不知道有城市,他們眼裡看見的東西朦朦朧朧的,還以為世界上只有這座山呢!" "你倒對他們調查得挺清楚的。"我冷笑著說道。 有了豆莢,大家的情緒都很高,一家六口圍火而坐,連豆莢皮都吃得乾乾淨淨。媽媽很有信心地告訴我們,她還在那塊地的周圍看見一些野菜,明天一早我們大家都去挖。

山洞裡夜間很冷,我們的破棉絮鋪在堆起的小樹枝茅草上頭,大家都睡在一塊。黑暗中聽見媽媽在嘆氣,她發出的聲音弄得我很煩躁,我就坐了起來。 "你想擺脫這個家吧?"媽媽問我。 "我想看一看,找條出路,這有什麼不好?" 我的聲音裡充滿了委屈和厭惡,我知道幾個妹妹都沒有睡著,她們在屏住氣傾聽。為了避免爭吵,我站起身向洞外走去。 山風吹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風裡含著湖水的腥味。走不多遠就會碰見一個家鄉人,他們也是睡不著出來走的。我們這些人生長在一望無際的湖區,視力都極好,就著朦朧的月光我們能把小路分辨得清清楚楚。比如現在,我就看見前方站著一個同我年紀相仿的姑娘,她正在吃東西。我無法看清她是山里人還是我們家鄉的人,我就走近去看。我快走到她面前時,她哧哧地笑了起來,向我轉過臉。原來她比我要大很多,臉上有麻子。

"吃瓜子麼?"她將手中的東西朝我塞過來。 "不!不!"我往旁邊一閃。 瓜子是女人們吃的東西,我才不吃呢。這下我知道了,她是山里人,但她同我見過的那些山里男人不一樣。她縮回她的手,很自負地哼了一聲。 "你是個膽小鬼,你媽對你管得太嚴。我去過你們湖區,那真是一片不毛之地啊,那種地方大概沒人失眠的。" "這種荒山才是不毛之地呢!"我把她的話頂回去,"我們那裡,撒下種子就會長出糧食來,豐衣足食。" "認識一下吧,我叫小薔薇。" 我看著她那張粗糙的麻臉,差點為這個名字笑了出來,但馬上忍住了。

"我叫長水。" "你這名字真乏味。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我理想中的那種男孩,可惜你的名字不好,讓我替你取一個吧,我以後叫你黑熊怎麼樣?我覺得你一定會長成那種樣子的。" "隨你的便。"我這樣說了,其實我心裡很討厭她叫我這個名字,並且我也不會稱她為"小薔薇",我在心裡稱她為"麻婆"。 她指著一條岔路對我說: "讓我們走這條路,現在你媽媽正在找你呢。" "你怎麼知道我要跟你走?" 她在背後將我用力一推,推上岔路,然後說道: "這是因為--因為你心裡只有我。"

我非常憤怒,她竟然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我,還說那就是我的意志。心裡雖然這樣想,但我找不到擺脫她的理由,我的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就由她帶著我往前走。我們走進叢林,光線越來越暗,連我的眼睛要辨清路都很費力了。我就問"麻婆"她是如何看得清路的。 "麻婆"說她根本就不看,她對這座山就如對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她還說我們湖區的人如此鍛煉自己的視力實在沒有必要,我們自以為看清了什麼東西,其實不過是假象罷了。她一邊說一邊加快了腳步,而我,也就有點磕磕絆絆地跟不上。要是她在這個時候把我撇下,我還真有點擔心,這山里野獸也是很多的。 我們走了相當遠的一段山路,而且一直是上坡路,可是當我們在一個空坪里停下來時,我卻發現我們已經到了山下,這個空坪是村里的禾場。 "麻婆"讓我去她家裡,我問她會不會有什麼麻煩,她說只要我說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就不會有麻煩;她又說外面這麼黑,我已經沒法趕回去了,我一個人進山的話說不定會遇見野豬,所以只能呆在她家裡了。

"這種時候了你還能打退堂鼓麼?"她咄咄逼人地說,將口裡的氣噴到我臉上。 這是一個中等大小的村落,房屋都很低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簷,現在全村都悄無聲息,也沒有狗出來叫,只有豬在欄裡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 當我還站在房屋與房屋的過道之間張望時,一張低矮的門突然打開,一隻手將我揪了進去。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已經跌坐在一張床上。 "這是我媽媽。黑熊,你不可以惹她生氣的。""麻婆"在黑暗中說,"媽媽,你覺得我的未婚夫怎麼樣?" "他太瘦了。"老婦人毫不客氣地說,她此刻坐在我的右邊。 "再說你把他安頓在哪裡呢?這屋裡只有一張床,睡不下三個人。要我說呀,乾脆讓洪水把他也淹死。"

她後面這句話嚇了我一大跳,我差點要拔腿跑出去了。聽見老婦人在摸索著找火柴,又似乎將窗台上的什麼東西打翻了,口裡小聲地咒罵。 "小薔薇呀小薔薇,你就不能安寧幾天麼?你要把這個家搗騰成什麼樣啊?" "媽媽呀,遇見了心中的偶像怎能不去追求呢?" "麻婆"的聲音變成了那種撒嬌的聲音,我想起自己的媽媽,不由得十分羨慕她。我又有點納悶: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對她媽媽講這種話呢?看來這些山里人都是很怪的,不能用家鄉人的眼光來看他們。這時我聽見床那邊的一張門"吱呀"一響,母女倆悄悄地出去了,把我一個人留在房裡。豬在欄裡發出被殺時一樣的聲音,也許是來了偷豬賊。 我在房裡悶坐了一會兒,忍不住起身到外面去張望,我剛一站在過道裡,母女倆就叫住了我,問我"哪裡去",還責怪說我不好好替她們看家,來了賊怎麼得了。我說我坐在房裡什麼都看不見,就是來了賊也只好由著他偷。她們聽了就異口同聲地說我"沒良心"。她們說話時有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出現在她們身後,那人手中有隻打火機,他連打了好幾下,終於燃起了一朵火苗,於是我看見了一副大鬍子,他正將手中的煙斗塞進鬍子當中去。 "這個男孩,他抱怨什麼都看不見。""麻婆"對男人說。 "他們那邊的人就是這樣。"男人邊抽煙邊說出他的結論。 我想同大鬍子攀談幾句,我還沒開口,"麻婆"就把我拖到一旁,囑咐我千萬不能胡說八道,還說她媽媽剛才已經同意了讓她帶我到村里熟悉情況。 "剛才那個男的殺過一名湖區的老頭。"我們走出過道拐了個彎,"麻婆"才說。 "有人又說那老頭是他爸爸。我不太相信這種事。比如你吧,你就不可能變成我們的人,你抱怨我們屋裡太黑……" "那你還說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打斷她的話。 "原來你看不起我!"她激烈地提高了嗓門,"你要是那麼不滿意,腳長在你自己身上,你可以走!可是你又不走,你害怕林子裡有野豬,不,也不完全是這個,你還想了解我們這裡的內幕,回去好吹牛,你這個小人!我非把你教育好不可。" "麻婆"說要帶我去一個老頭家,這個老頭是村里的村長,一般來說他夜裡不睡覺的,村里人有了什麼苦悶都去找他訴說,大家都稱他為"袁伯"。 一會兒我們就到了。袁伯的房子比其他的房稍微高一點,窗戶也稍微大一點,但屋裡同樣沒點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進去後聽見好幾個人的聲音,他們正在切磋什麼事。我來到他們面前,聲音就停止了,我覺得他們正瞪著我看。 有一個很年輕的聲音叫我們上樓去,"麻婆"說這是袁伯。我被他推進一個極其狹窄的樓梯,我們三人依次登了上去。閣樓極矮,我必須彎下腰才不會碰到天花板。這樣的閣樓裡還養著一些雞,它們發出吃驚的叫聲,我估計它們是被關在一個籠子裡。袁伯一把將我扯下去坐在一個墊子上,"麻婆"坐在另外一邊的角落裡。袁伯給我的感覺是一位年輕小伙子,不知道為什麼他被看作老頭。坐了一會兒,我就听見從樓下傳來哽哽咽咽的哭聲,開始是一個人,後來變成了好幾個人的合唱,其間又夾雜了擤鼻子的聲音。似乎是,他們有無限的辛酸事要在這個屋子裡傾吐出來。 "麻婆"和袁伯都一聲不響,大概在專注地傾聽。我聽來聽去的,那哭聲總沒什麼變化,總是那麼傷心、絕望,但又缺少一種爆發,一直是那麼壓抑。難道袁伯叫我上樓來,就是為了讓那幾個人在底下盡情地哭麼?想不到這些山里人竟是這麼的多情,這大概同他們的眼睛近視有關吧。這些人同他們白天給我的印象完全是兩回事。我坐久了感到無聊,就開始想像對面"麻婆"的心事。我想,這個醜姑娘把我帶到這裡來,一定是想給我一種強烈的、新奇的印象,她現在之所以沉默,肯定在揣測我,等待我的發問,假如我真的發問的話,她就會擺出鄙夷的姿態"教育"我。我的想像被樓下的騷動打斷了。那些人好像手中拿著棍棒在格鬥,打來打去的,有一個人喊著"救命"要往閣樓上跑。袁伯聽到後,就衝著樓梯口喊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於是那個上到了樓梯半腰的傢伙又下去了。我以為這下他們要離開了,沒想到他們停止格鬥,又一齊嚎哭起來,這一次更加傷心絕望,還跺著腳,好像一個個只求速死一般。他們發出的聲音使籠子裡的雞不停地驚跳。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後來我終於發問了,因為再不發問,我也要哭起來了。我問袁伯下面的人為什麼哭,袁伯說: "山里的夜晚充滿了激情,他們在召喚地底的亡靈呢。這個時候正是那些岩層深處活動最頻繁的時候。" "你們看得見那些東西麼?" "這對於我們是很簡單的事。" 我還想問下去,"麻婆"就在角落裡對我發出很不高興的斥責,還對袁伯說:"不要理他。"袁伯沉默了一會兒,就爬到雞籠那邊去了。他轉回來時塞給我兩個雞蛋,叫我磕破了去喝,我照他說的做了。雞蛋很美味,我好久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這時又有一個傢伙衝上樓來,袁伯將我推過去,叫我去抵擋一陣。我用兩隻手抓緊扶手末端站在那裡,一瞬間我感到下面衝上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千軍萬馬,而我的雙腿像被打斷了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往下面一栽。但我並沒有栽到樓下,我橫在樓梯上的身體被卡住了,而下面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身體解脫出來,坐在樓梯上喊袁伯。我喊了幾聲都沒人答應,再豎耳細聽,連那些雞叫聲都聽不到了。我扶著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到了下面的房間,我又順著牆往前摸,摸到了那些長凳,剛才那些哭喪的人就坐在這些凳子上。 大門敞開著,外面稍微有些光線,但並不能看清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袁伯和"麻婆"還在樓上沒有,我想他們多半從閣樓上的另外一頭下去了。我受不了屋裡這死一般的寂靜,我想打碎一點什麼東西,摸來摸去的,摸到一個泡菜壇,抱起來用力往地下一摔,卻沒有摔破,泥地只是發出了悶悶的一聲響,鹽水流得到處都是。摔了泡菜壇後,心裡更惶恐了,我橫下一條心到外面去闖。 我在房子與房子的過道間摸著往前走,有時用手撐一撐兩邊低矮的屋簷維持平衡,腳下的地面非常不平坦,像是人為地弄出那些坑洼。所有的門都緊閉著,沒有一個人出來。後來,我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把全村都走遍了,還是沒碰到一個人。我想返回村長家去,又找不到他的家了,而這些人家呢,我又不敢貿然衝進去,害怕他們將我當作強盜。我就這樣立在狹窄的小道上,一隻手撐著一邊的茅草屋頂,打量著陰沉沉的夜空,以及夜空下怪物似的山。在這樣一個不恰當的時刻,我想起了媽媽。如果水總是不退的話,媽媽帶著四個妹妹只有死路一條。因為吃多了野果野菜,二妹昨天已經鬧了一回肚子痛,疼得在地下打滾。如果水退了,我們就得重新修整房子,用竹篾編好牆,重新糊上牛屎,從遠處運稻草回來鋪屋頂。要是房子已被沖垮就更麻煩了。不知怎麼,我想著這些事就像想著別人的事一樣,我既不煩惱,也不憐憫,我感到這些事只同過去的那個我有關係,而現在這個我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長到十七歲,從未到過這種奇怪的地方。這裡的人和我說著相同的語言,但要弄懂他們的意思幾乎不可能,他們內心的痛苦也會令我害怕,令我覺得世界快要大難臨頭了似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受到一種說不清的吸引。我抱著找出路的想法而來,現在卻已將"出路"的問題拋之腦後了。聽了剛才那場哭喪就可以知道,山里人不對前途抱希望。想想吧,湖區的人家誰又會將雞養在閣樓上呢?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有一個小孩扯了扯我的衣角,是一個男孩。 "黑熊,袁伯叫你去我家幫我爺爺洗澡。"他響亮地說,"你不要用手去撐我們的屋頂,這樣會把房子撐垮的。你個子這麼高,一點都不好。" 小孩說他的名字叫"雞婆",他家住在最下面快到馬路的地方。他走得很快,一跳一跳的,將我甩開老遠。每當我喊:"雞婆!雞婆!"時,他就迴轉來,說我"磨磨蹭蹭真討厭"。後來我們終於到了。 我彎下腰隨他鑽進他那低矮的房子。我聽見他劃火柴,點燃了一盞很小的油燈,他說是村長囑咐要點燈的,為了照顧我。他將那盞燈舉得高高的走近一張床,我就看到了床上躺在破棉絮裡的老頭子。那老頭正在一邊呻吟一邊掙扎,像一隻受了傷的螳螂一樣,他的孫兒耐煩地將燈盞舉得高高的。有好幾回,眼看他要坐起來了,但又"嘭"地一聲倒在床上,於是又重新掙扎。我對雞婆說,讓我來舉著燈,他去幫爺爺燒水準備洗澡。雞婆對我的提議嗤之以鼻。 "燒什麼水呀,你這個傻瓜,我們都是用冷水洗澡的。" 他爺爺又一次倒下去,絕望地大哭起來。雞婆一聲不響地舉著燈。我湊上前去想扶一扶老頭,雞婆猛地一下拖住我,說我要"害死他爺爺"。我只得退回來,乖乖地在床邊等。 "什麼人進來了?"老頭喘著氣問。 "一個年輕人,來幫你洗澡的。"他的孫子回答說。 "叫他出去,我自己可以洗。" 雞婆示意我到門口去,我和他一塊退到門邊,他輕輕地對我說: "爺爺自尊心很強,我們要耐心一點。" 老頭經過一番掙扎,居然將腿移下了床,他兩手扶著床頭柱,顫巍巍地立起來了。雞婆興奮地為他爺爺喝彩,但什麼都不做,就讓老頭可憐巴巴地立在那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問雞婆木盆放在哪裡,雞婆不耐煩地回答說就在門外,然後繼續為他爺爺喝彩,口里大聲數道:"一、二、三、四……" 門外有口井,我摸黑從井裡打上兩桶水,乖諛九櫪錚瀉艏ζ虐鏤乙黃鶥y轎堇鍶ァ?雞婆不情願地出來了,埋怨我怎麼這麼沒用,一盆水都端不起。我們將木盆放在屋當中,雞婆就去脫他爺爺的衣服。老頭用木偶一樣的手臂想掙脫孫子,口裡發出狼一樣的嚎叫。但他畢竟老朽了,一點力氣都沒有,很快孫子就將他剝光了。在微弱燈光的照耀下,他的軀體看起來很奇怪,完全不像一個人的身軀,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肌肉,皺巴巴的,發黑的老皮貼在骨架上。如果不是聽他講過話,我老早就嚇壞了。雞婆一把將他拽進木盆坐下,命令我開始給他洗。 水是很冷的,老頭哀哀地哭著,我用毛巾替他洗脖子,他怨恨地咒罵我,說我手太重,倒不如他自己洗。我發覺他一點都不怕冷,也可能他早就麻木了。他身上臟得不行,要想一盆水完全洗乾淨是不可能的,我向舉著油燈站在那裡的雞婆提出換一盆水,雞婆說不行,因為"爺爺的自尊心很強"。我只好扶老頭站起,草草替他擦乾身體,我要替他穿衣服,他用手臂擋開我,說我沒幫他洗乾淨,只是在矇騙他,說著他又坐進木盆。我只好用那髒水又幫他洗了一遍,這下他似乎有點滿意了,不再罵人,也不哭,閉著眼坐在水中。因為在冷水中坐得太久,他打起噴嚏來了。我勸他站起身讓我幫他擦乾身子,他不肯,說毛巾太髒,會把他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的身體弄髒的。這時雞婆在一旁說,他爺爺已進入幻覺了。我等了好一會,老頭還是頑固地坐在水里,我只得用強力將他架起來,他大聲哀哭著,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我朝床上那一堆破絮撲過去,一身濕淋淋地倒在棉絮裡頭了。我鬆了口氣,同雞婆一道將木盆裡的髒水倒掉了。回到房裡,我提議再幫他爺爺穿衣,可是雞婆冷冷地說: "不用你來多事了。" 雞婆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理我,徑直走過去一口吹滅了油燈。 現在我又什麼都看不見了,老頭仍在床上那一堆破絮裡哭,邊哭還邊訴說自己命苦,這麼老了還要忍受這樣的折磨。他反复說的一句話是:"為什麼我不能去死?"我彎腰倚門框立著,眼皮打著架,心想大約天快亮了吧。我這樣一想立刻就聞到了柴煙的味兒,是雞婆在灶屋裡燒火。我不由得對這個小男孩充滿了敬意。他大約才十歲左右吧,卻要一人獨自挑起照顧生病的爺爺的重擔,他是怎樣忍耐下來的呢?再說他的一舉一動多麼沉著啊。我循著煙味摸到了灶屋裡,看見雞婆正用一個很粗的吹火筒征服那些濕柴,他坐在地上,聚精會神,燒起火來十分老道。火勢燒得很旺時,他就站了起來,往一隻大鐵鍋裡加水,那鍋裡煮著東西。 "你這隻黑熊,什麼都乾不了,村長把你交給我管,我就知道我的工作不會輕。" 他操縱著手裡的鐵鏟,說話時十分傲慢。我心裡很妒忌他,這麼小的一個小孩,卻處在一個優越的地位上,可以居高臨下地指揮我。 他招呼我同他並排坐在地上,開始詳細地詢問我進村時的情形。當他聽見我說起"麻婆"時,他就打斷我,說她的名字是小薔薇。接著他又說他根本不想听我講有關她的事,當初我就不應該去找她。還說他要是早知道我去找了她,他才不會答應袁伯來管我的事呢。他的臉在火光中看上去很嚴肅,甚至有點惱怒的樣子。我有點後悔不該提"麻婆"的事。 "她們家連飯都不煮,到了吃飯的時候就去別人家騙飯吃。還仗著自己力大搶我的飯。" 我忙不迭地向他道歉。他又要我保證再不理她們一家人,在路上碰見了也要掉過頭去裝作不認識。我們說著話鍋裡的東西就煮好了,雞婆跑過去把門閂好,對我說要趕快吃,不然有人破門而入來搶我們的飯食。我們就站在鍋邊一人捧一隻大碗喝這種混合粥,裡面似乎是有米糠,有豆角,還有芋頭之類的,燙得我們舌頭一縮一縮的。我好久沒吃過這種正式的飯了。我問雞婆他爺爺是不是也和我們一道吃,雞婆嘟噥著說爺爺的自尊心很強,不想要別人看見他的吃相,說著他就盛了一碗送到他爺爺房裡去了。灶裡的火已經熄了,灶屋裡又成了一片漆黑。現在應該還是半夜,我們怎麼就吃起早飯來了呢?雞婆在那邊房裡哄他爺爺吃飯,口裡不斷說著一些溫柔的話。雞婆對他爺爺的態度也難以理解,看來我連一個山里小孩都理解不了,更不用說其他山里人了。 雞婆餵完他爺爺回到灶屋裡,然後就去洗碗。我想幫他的忙,但我插不上手,因為我什麼都看不見。聽見他像大人那樣嘆了口氣,說: "我的爺爺啊,他正在蛻皮呢!" "怎麼回事?" "他睡在床上,總在想自己蛻皮的事。每天早上他都對我講,他是另外一個人了。到了晚上他又嗚嗚地哭,說他要蛻掉一層皮。你聽,小薔薇和她媽媽在擂我家的門,這兩個壞蛋,不種莊稼,專門吃別人的白食。我的爸爸媽媽住在上面,他們一生出我來就把我給了爺爺,幸虧他們這麼做,不然我還能得到這麼好的鍛煉嗎?現在你又來了,我的事更多了。我這種人,天生勞苦命。" 他的充大人的口氣使我扑哧一笑。我問他已是早上了為什麼天還不亮。他回答我說是山把光線擋住了,要到下午天才會亮。他麻利地放好碗,又把灶屋裡打掃了一遍。打掃完畢後他就坐到我身邊,把頭靠在我腿上,口裡嘀咕著他累壞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這時一個黑影出現在灶屋門口,發出淒慘的叫聲: "雞婆啊!" 原來是他爺爺,老頭居然下了床。雞婆睡得很死,老頭又喊起來,那聲音像鋸子一樣在神經上鋸,給人的感覺是他要死了。接著我聽見他"嘭"地一聲倒下了。我用力推雞婆,他還是不醒,我只好將他放在地上,自己起身去幫那老頭。 倒在灶屋門口的老頭並沒有死,他裸著身子,胸口劇烈地起伏。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他無力地反抗著,讓我感到一陣噁心。最後我終於將他抱到了床上,我用那床破絮將他蓋住時,突然聽見他在我耳邊說:"我是湖區榨油廠的工人。"接著他就安靜了。我想,也許他已經蛻完皮了吧。安頓好老頭後,我已經精疲力竭,我決定倒在這張床上睡一覺。我盡量靠床邊躺著,但老頭還是覺察到了,他很不高興,不住地用他的腳踢我的背。我挨著他的踢,時睡時醒的,我剛剛在夢裡走到一個井眼邊上,雞婆的怒吼就把我吵醒了。 "這是我爺爺的床,你怎麼可以躺在上面!啊,我爺爺又會要哭了,他一哭,我就什麼事都做不成了!你這個湖區來的乞丐,我真不該收留你!" 我辯解說我不是乞丐,我在湖區有媽媽,有家,我們的生活豐衣足食,要不是漲大水,我才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呢。我一邊說一邊感到自己底氣不足。剛剛過了一天,我就覺得以往的生活已經不真實了。我想像著一片汪洋似的洪水,對水下的一切都產生了深深的懷疑。所有的一切還可以恢復到原樣嗎?即使恢復到原樣了,我還能就那樣過下去嗎?不知怎麼,我越來越認定媽媽和妹妹會死在那個岩洞裡。 雞婆還在憤憤地訓斥我,但是房門被從外面撞開了。進來的不是"麻婆",卻是村長袁伯和一個年輕人。 "洗過澡了麼?洗乾淨了嗎?"袁伯大喊大叫的。 袁伯一叫,雞婆的爺爺就在破絮裡頭委屈地哼哼。 "老頭子有心事呀。"袁伯朝他俯下身去,"你說什麼?他的手很重……對你不尊敬!哈哈,他們這些湖區人,還不都是這樣!不要介意。他還和你爭床鋪……讓他睡一個角好了,這床寬得很嘛!雞婆!雞婆!" 雞婆應聲走上前來。 "好好指導指導黑熊,這個可憐的人已經回不去了。" "我要把他培養得像我一樣勤奮。"雞婆一本正經地說。 袁伯忍不住笑了起來,誇獎了雞婆幾句。我悄悄地問袁伯身邊的年輕人,為什麼袁伯說我"已經回不去了"。年輕人諷刺地說: "那是因為你們那些了不起的老鄉昨天已經遷往西邊去了。他們飛速作出決定,拋棄了他們的家園。" 袁伯聽見了年輕人的話,就轉過身來勸我"不要灰心喪氣",還說"男子漢一張大嘴吃四方,哪裡不能活?"接著他又表揚我"接受新生事物頭腦靈敏"。 我一時對他們帶來的消息反應不過來,傻傻地站在那裡。也許是仗著人多,雞婆的爺爺就向袁伯告我的狀,說我剛才抱他起來就像抱一捆柴,抱了往床上一丟,差點把他的肋骨都跌壞了。他結結巴巴地訴說著這件事,居然還要袁伯扶他起來,把剛才的情況示範一遍給大家看,袁伯彎下身子,俯在他身上輕言細語地勸他要有耐心,因為"萬事開頭難"。他們倆說話時,雖然雞婆和這個年輕人都沉默不語,但我感到這兩個人都在用譴責的目光瞪我。他們這種態度使我真的覺得自己有罪了。我就像是一個很蠢的人,什麼都做不好,也學不會,對他們大家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至於我在湖區度過的十六年生活,那全是白活了。我在覺得有罪的同時,又有點氣憤起來,我很想一氣之下衝出門,但是我到哪裡去呢?很顯然,這個村子裡不會有任何人對我有另外的看法,我已經領教過他們這種一致性了。我不太相信媽媽他們會撇下我去西邊,我是她的大兒子,家裡的主要勞動力,雖說撇下我遠走她們也不見得會餓死,可那不是她一貫行事的作風。我想她一定在那岩洞裡等,哪怕所有的人全走光了,她也還在那裡。假如她這樣做的話就危險了,留在那岩洞裡她們都會餓死。我想到這裡就衝動起來,我悄悄往門口溜去。雞婆立刻警醒起來,大聲地說: "你們看,他要跑呢!" 他這一喊,那年輕人立刻一個箭步衝到門口擋住了我。他說: "你竟然還不相信我的話,你有多麼糊塗。你看,這是你的茶水壺,你媽臨走之前託我帶給你的,她囑咐你死也要死在外頭。" 我摸著那把小泥壺,一點都不理解母親的心思。莫非人到了這座魔鬼山里頭,就全都會變態?如果她起初就有要擺脫我的想法,那一次又為什麼要打我呢?母親既不強壯也不高大,用棍子抽起人來倒十分有力…… 床上的老頭又說話了,他似乎是在批評我舉動輕浮,還哭訴道:"他總是讓我失望,沒有一次能夠讓我滿意。"他一哭,三個人就都趴到床上去安慰他,替他按摩。這種場面又讓我無地自容。母親的態度使我明白我那十六年真的是白活了,不服氣也是這麼回事。在這如同煎熬似的瞬間,我突然想起了雞婆爺爺蛻皮的事,不由得說出了口: "我也要蛻皮!我也要蛻皮……" 他們先是一愣,接著一齊笑起來。但袁伯立即收住笑,說:"不要向這種可貴的熱情潑冷水。"他回過身來摟住我,親暱地對我說:"小伙子可要沉得住氣啊。小薔薇等會兒會來把你接走,她可是個美麗的小姑娘,她還心懷高遠的志向,你跟著她就會一天天進步。" 他們將雞婆的爺爺哄得睡著了,就都來圍著我,要我將泥壺拿出來讓他們欣賞。他們將泥壺你傳我、我傳你地欣賞,但並不作任何評價,連雞婆也不吭聲,他只是將壺放到耳邊去聽。後來袁伯就問我是否已打定了主意留在村里,我說是的,他就嘆了口氣將泥壺還給我。他們三個人做出了一個什麼決定就一齊離開了這裡,臨走時袁伯囑咐我在房裡等。 房裡很臭,雞婆的爺爺又總是在凶狠地說夢話,我就摸到灶屋裡坐下了。我將泥壺放進碗櫃,又把整個灶屋摸索了一遍,發現灶旁邊有一大堆引火用的茅草,又蓬鬆,又柔軟,我倒在茅草上打算好好睡一覺。我的企圖很快落空了,老頭在房裡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聲音之大,恐怕幾里外都能聽見。我只好不情願地又摸到他的床邊,他一見到我就止了哭。他抽著鼻子問我為什麼一會兒同他爭床鋪,一會兒又撇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莫非是想戲弄他?接著他又說了一句很含糊的話,並一邊抽泣一邊又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我因為聽不清,就脫了鞋上床,摸到大床的里邊,湊近他去聽,這下才聽清了,他說的是: "你必須同我呆在一起。" 因為我在這張很髒的床上躺下了,他似乎又不滿意了,憤憤地抱怨我佔了太多的地方,還說他的本意不是要我上床,只是要我守在他面前,像他這種垂死的人,根本就不願別人同他共一張床。我不理他,瞌睡沉沉地躺在那裡,他就又用腳來踢我,還撐起身子,用枯乾的手掌來扇我的耳光,口裡結結巴巴地重複說:"看你下不下去?看你下不下去?"我由著他打,還是昏昏沉沉地睡著不動。他鬧累了,就"咚"地一聲倒下,口裡還在詛咒。這一覺睡了好久。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我將房裡緩緩地掃視了一遍,對這裡的簡陋和頹敗大為吃驚起來:牆壁是裸露的土磚,已被柴煙熏得烏黑,好幾個地方還出現了坍塌;屋頂蓋的茅草都漚爛了,有幾處已透進了天光;房裡除了這只木板床之外沒有任何家具,只是在門後邊放著幾樣農具;床上的所謂"鋪蓋"簡直就是一堆臭垃圾,黑乎乎的破絮一塊一塊的,被一些紗線連接著。雞婆的爺爺鑽在這堆垃圾裡還在睡,他的一隻腿子伸在外頭,那隻腿子上面有幾大塊霉斑。我從床上跳下地,因為再呆下去就要嘔吐了。我彎下腰去系鞋帶時,"麻婆"推門進來了,我這才記起睡前沒有關門。我警惕地問她有什麼事,她斜眼看著我,用瞧不起人的口氣說: "袁伯竟把你安排在這種人家。" "這種人家又怎麼樣,你還不是常來這裡吃白食嗎?"我反唇相譏。 "原來那小子到處醜化我,我要打斷他的腿。" "麻婆"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她的大手掌拍著雞婆爺爺那隻腿,嚷嚷道: "你看,你看,都瘦成什麼樣子了,都是那壞小子剋扣糧食,把爺爺餓成了這個樣子!真是個殺千刀的小流氓啊!" 我心裡暗暗納悶:怎麼他們都不覺得這屋裡臟?這"麻婆"不但不覺臟,還跪到大床鋪上整理起那些爛棉絮和破布頭來,攪得滿屋子全是灰,我一呼吸就連連咳嗽。整理完畢後她又從灶屋裡找了根小笤帚到床上撲打,說是"撣灰",這一來我只好逃到門外站著。她自己對那濃濃的灰塵一點感覺都沒有,雞婆的爺爺也照舊睡他的覺。回想起村長他們對老爺子的態度,我心裡斷定老爺子是受到全村人尊敬的人。 "麻婆"終於搞完了房裡的衛生,她用一塊花布撲打著身上的灰出來了,她說她要帶我去山頂一個處所"看好戲",她催促我快走,說不然的話,一會兒天又要黑,天一黑,我這個湖區人就成了睜眼瞎子。 我被她推著走出了小屋。我們在那些屋簷之間穿過時,我看見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在巷子裡議論什麼事,他們的長相全是那種野人類型,相形之下,"麻婆"倒的確是山里人當中最好看的了。袁伯長得什麼樣呢?我想不出。那些站在路上的人一看到我們就都退進他們的屋裡去了,還不忘記關上門。 "麻婆"高傲地揚著頭對我說,這些人都在妒忌我,這種情形從昨天就開始了;他們討厭湖區的人,可是聽說她找了個湖區小伙子做未婚夫,他們又有點羨慕她找的這個人,恨不得能取代他。我不太相信她的話,覺得她在吹牛,不過我不在意,我希望她快點帶我到山頂,到了山頂,說不定我就可以弄清好多事了。當我這樣希望時,她卻又磨蹭起來,說她要回去同媽媽告別。她居然說出"告別"這兩個字來,實在是好笑。我以為她要回家了,她卻又不走,站在原地沉思起來。我忍不住催她,她就責怪我說:"你急什麼嘛。"就這樣走走停停的,過了好久我們才登上山頂。 從山頂往下看,我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洪水早就退了,但我們走過的那條長堤已經不存在了,長堤內那些湖區的房屋也不見了,一眼望去,平坦的大地上只有一窪一窪的水發出反光。我又朝西邊看,看見一大群人像螞蟻似的在移動,我激動地定睛注視,但很快,他們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遠方的暮靄之中了。西邊全部是劃成方格的水田,如同夢中所見。 "你再也追不上他們了。""麻婆"說道,她剛說完這話天就黑了。 "麻婆"拉著我的手往山下跑,我因為天黑看不清,只得追隨她,她的手汗津津的,讓我心裡很討厭。她喘著氣說,必須不停地跑,山里面的野豬常傷人。大約跑到山腰時,我聽到前面有人說話,我就想,會不會岩洞裡還留著一些人沒走完呢?我甩脫她的手,朝發出聲音的地方摸索過去,一會兒就聞見了煙草的氣味,正是湖區人抽的那種煙。前方的小空地上有三個人影,正在為一件什麼事爭執,推讓。後來他們似乎一致同意了某件事。只見矮一點的那個人舉著一把刀,猛地朝另一人砍去,因為用力太過自己都撲倒在地了。接下去那個瘦子又舉起標槍,從矮個子的後背往下紮去,等到那人一動不動了,他才抽出標槍,坐下來抽煙。瘦子好像在等人,他抽一會兒煙,又四處張望一下。 "麻婆"對我耳語說,這個人是在等我去幫他的忙。我聽了這話嚇得立刻要跑,她就趁勢抓住我的手領著我跑。我們弄出的響聲被那人聽到了,他立即反過身來追我們。有好幾下,我覺得他馬上要追上我們了,但他總是立即停住腳步,待我們跑出一段距離,他又繼續追,他還將標槍投在我們前方大樹的樹幹上,當時的情形可怕極了。 那人一直追到了村口,我聽見他站在那里大喊: "長水!長水!你這個畜生!你把你媽媽殺死了!"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村子裡的人都出來了,我雖然看不清這些人影,但我知道他們都看得清我。我多麼希望"麻婆"把我藏起來,但她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還故意同那些人搭訕,彷彿要向這些人展覽我的猥瑣似的。這些人都在議論我,說我"犯了事才逃出來的"。 "麻婆"則對她的鄰居說,現在我已經是她的隨身保鏢。 "我就是看中了他的兇殘。"她說。 將我展示了一番之後,"麻婆"終於帶我鑽進了她們的小屋。我們進去的時候,她母親正在床上呻吟。後來她撐起來,像上一次一樣到窗台上去找火柴,這回倒是找到了火柴,但那火柴受了潮,劃來劃去的劃不燃,她氣得將火柴盒摔在地上,用腳踩了幾下。接著她說: "我本想在燈光下好好看看他,看來不成了。你把這種人帶回來,我們該怎麼處置他呢?他又不是一隻茶杯,可以放在桌子上。" "媽媽完全可以就當沒他這個人。" "沒這個人!莫非他在這屋裡可以不佔地方嗎!" "可以的,媽媽,可以的,我要他鑽進灶屋的柴堆裡去,您千萬不要生他的氣。您要是生他的氣,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呢?""麻婆"的聲音極度苦惱。 聽見老婆子在唉聲嘆氣,埋怨著,又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她似乎是有一身的病痛。 "麻婆"悄悄地告訴我,這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她母親還算身體硬朗的呢。她又說,現在我的當務之急就是到灶屋的柴堆裡躲起來,不要讓媽媽聽見一點響動,不然她的神經會受不了的。我問她灶屋在哪裡,她說就在這裡,她們只有一間屋,旁邊就是灶台。我隨她一路摸過去,果然摸到了灶台。我擔憂地想,同在一間房裡,我怎樣才能做到不弄出一點響聲呢?灶台邊根本沒有柴堆,只有一些碎磚,我記起雞婆告訴我的話,他說這母女倆從來不開伙煮飯,成天吃白食。 "這地方不錯吧,你可以在茅柴裡頭美美地睡一覺了。凡事要想通,不要發牢騷。我們這村子,進得了,出不去。剛才罵你的那人才狡猾呢,他一直站在村口不進來。" 我把那些碎磚挪開,掃出一塊平地坐下來,"麻婆"似乎有點心軟,也擠到牆角來同我一塊坐在地上。雖然她對人說我是她的未婚夫,我看出來她對我沒有絲毫的慾望,很顯然,我根本不是她所喜歡的類型,但她為什麼要說我正是她所喜歡的那種人呢?她坐在我旁邊,雙手抱著膝頭,我覺得她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很嚴肅的。這個時候我的肚子餓起來了,我簡直餓得發暈。我把這一點告訴了她,她就笑起來責怪我為什麼不早說,她起身到灶台上拿了什麼,然後遞給我,那是一碗冷飯,還有一雙筷子。她耳語般地對我說:"慢慢吃啊,不要讓媽媽聽見了。"我往口裡扒著飯,拼命抑制著自己不發出響聲。把飯都吃完了我才想起,"麻婆"今天晚上不也是什麼都沒吃麼?我輕聲問她,她告訴我說是的,她什麼都沒吃,因為她將她自己的飯讓我吃了,不過不要緊,她這樣的人餓不壞的。有時她實在餓得受不住了,就到袁伯的樓上去抓兩個雞蛋充飢。可能我們耳語的聲音被她媽媽聽到了,她在床上煩躁起來,將一個枕頭之類的東西扔下了地。我們連忙住了嘴,我在心裡驚嘆著老太婆聽覺之靈敏。 在地上坐久了,屁股又麻又痛,我開始不安地挪動,再看看她,紋絲不動,坐得筆挺。一瞬間我又感到了自身的猥瑣,並在這痛苦的猥瑣裡尋思著找出路。最後,我終於站起來了,我舒展了幾下身體,不管不顧地往門口走去,用手輕輕拉開門。屋裡立刻就刮起了狂風暴雨,那位母親用力捶著床板,叫喊道: "啊!啊!這是要謀殺我呀!救命!!袁伯!袁伯!!" "麻婆"跳起來抱住她母親,兩人在床上滾做一堆。竭力要掙脫的老婦人力氣之大令我驚駭,她居然將床頭的欄杆都踢得拆裂了,枕頭被子飛了一地。我見自己的禍闖大了更加想溜,"麻婆"厲聲喝住了我,說我的舉動是"不想活了"。幾個回合下來,她終於將母親制服了,兩人躺在床上喘粗氣。 過了好久,老婆子才打破沉默,悻悻地說: "就讓這小壞蛋留在這裡吧。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非把你的脖子扭斷不可,就像我前不久消滅那條小狼一樣。" "麻婆"下了床,拉著我的手要我同她去她家豬欄,說是"免得媽媽心煩"。 我們在外頭拐了一個彎,又上了幾級石階,進了豬欄屋。欄裡的兩頭豬"哼哧哼哧"地騷動起來,她讓我同她一起坐在一堆稻草上頭。外面月亮已經出來了,銀光閃閃的,我們坐在這個地方竟可以看見整個村子。我覺得這個地方出奇的好,心裡生出再也不想離開的念頭。她卻坐立不安,擔心著她媽媽,又說豬糞實在臭得不行,想不到她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只能到這種地方來棲身等等。 "你沒來之前,我同媽媽形影不離。"她傲慢地說。 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里頭,觀賞著山村的美景,我想起了湖區的日子,想起了我自己的謎一般的家庭,並且長久以來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淹死在湖中父親。父親是在捕魚時淹死的,有目擊者說,當時並沒有翻船,是父親性急,非要去同他叉住的那條大魚搏鬥,跳進湖里就再沒出來。他的屍體後來也沒浮上來。我又回想起下午在山頂看到的那些水窪,那裡原本是我的家園,一轉眼就不存在了。但是現在,我一點都不傷感了,我正在沉入巨大的陰影之中,這裡面有全新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我想我一定會成長為一個勤奮好學的山里漢子的,再過好多年,我的眼睛裡也會射出他們那種銳利的光,並且我也會習慣於在黑暗裡辨別一切事物的。我這樣一想,又感到了一種鼓舞。似乎是進村以來第一次,我同身邊這個醜陋的女孩有了一些模糊的共鳴,我不知道這共鳴是什麼性質的,我想慢慢總會搞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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