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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短篇小說蛇島

殘雪自選集 残雪 8225 2018-03-20
三叔可說是我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了。每當我想到我那遙遠的、陰沉的故鄉小村莊,就禁不住背脊骨發冷。那是一個被稱為"蛇島"的小村子,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帶。我小的時候總想搞清"蛇島"這個名稱的來歷,因為我們那裡的蛇並不比其他地方多。有一位比我年長的少年對我說,這裡原先是有蛇的,有時一棵樹上掛著好幾條呢。三叔家住在村尾,同大家隔開一百來步遠,就好像賭氣似的,房子建在稻田邊上。那時三叔總是挑著一擔紅皮白心的小蘿蔔到很遠的鎮上去賣,一般早上出去,回來時都快半夜了。我們那個地方貧窮的程度令人吃驚,據說是土質不好,莊稼總是歉收,一般從冬天起全村人就開始喝紅薯稀飯,一直喝到新稻打下來。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回故鄉了,就是父親的去世也沒能將我喚回去。我母親早死,我是家裡的獨子。父親是三叔埋葬的,當時他給我來了一封字跡歪歪扭扭的信,大意是後事全處理好了,要我不用回去了。信中有句話銘刻在我的心底:"像這種故鄉,越早忘記越好。"三叔雖是個農民,卻有較高的文化,被人稱為"秀才"。多年裡頭我都感到納悶:怎麼我出來三十多年了,故鄉的人(包括我那老父)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呢?路途遙遠是一個理由,但並不是遠到來不了的地步,坐火車也不過就是一天多一點吧。看來他們也同我一樣,同屬"蛇島"的血統。父親生前給我的信總是強調村里人的生活已經很好了,沒有誰挨餓,年輕人更是滿世界亂跑。他從不提出要我回去看看,反而告訴我家裡住房被山洪沖垮了一間,現在只有一間房了,要是我回去的話就沒地方住,只能藉住在三叔家。他就好像在主動為我的不回家找理由似的,但那種口氣又不完全像,也許他和三叔都在堅守一樣什麼東西?是什麼呢?父親死了後,就沒人給我寫信談故鄉的情況了,我同那邊的聯繫全部失去了。我知道三叔還活著,他比我父親小二十歲,身體也沒有任何病。

命運總是愛同人開玩笑。就在我差不多已快將故鄉拋之腦後時,有一天(我還記得那天是我生日),上司將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你最近工作不太起勁。"他說,一邊用手指點了點那把硬椅子,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的,望您多多指出。" "其實也沒什麼大問題。是這樣,我聽人說你已經有三十年沒回過老家了?人家一告訴我啊,我就覺得很慚愧,我對部下太不關心了,難怪你工作起來情緒不高。我現在下了個大決心(這個決心不是那麼容易下的,因為現在公司裡正忙呢),給你半個月假,讓你回去看看你父親。" "我父親早就過世了。"

"真的嗎?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我說你呀,你這個人真是太忠厚老實了,我可以想得出當初你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既然是這樣,你就更應該回去一趟了,去為你那可憐的父親掃掃墓吧,安慰安慰他老人家。你明天就走。" 我心裡雖老大不願意,上級的指示也緩謎瞻臁N藝飧霾凰僦途駝庋氐攪思蟻紜?/p> 但家鄉已經面目全非了。奇怪的是無論我怎樣仔細搜索我的記憶,無論我怎樣盯住那些景物打量,就是喚不回原先的那個故鄉了。一下汽車我就想去辨認那條通往我們村子的山路,那條我從童年到青少年走過了無數次的彎彎扭扭的鵝卵石路。但是路在哪裡呢?連山都消失不見了。一望無際的田野裡有一個外牆色彩刺眼的平房群落,房子的周圍連樹都很少。我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就去同一名農婦打聽。

"蛇島?"她翻了翻眼,用我久違了的鄉音說道:"這就是。" "哪裡是?" "到處都是。你找誰?" "我找我三叔。" "你是徐良家的呀,你不是已經死了麼?" "我?死了?!" "村頭有你的墓。沒想到你竟會回來。" 她湊過來,用兩個指頭在我背上抓了抓,好像要弄清衣服底下是否有人,口裡還在驚嘆:"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啊。"忽然她放開我,飛快地跑開去。她的身影在稻田裡一閃一閃的,但她並沒有奔向那些平房,她消失在房子後面不見了。

我順著那惟一的一條路進了村。第一家是兩間醜陋的茅草房,我懷疑裡面根本沒住人,就走過去了。我在第三家的門口停了下來。看見兩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在門口編草鞋,我估計這是孫輩的小孩了。她們都不理我,我只好涎著臉一遍又一遍問她們:"家裡有人嗎?我要找人。"終於那個瘦一點的女孩抬起了頭,但她說的卻是:"滾開。" 我只好轉到第四家去敲門,不過這一家根本沒關門,我一敲門門就被風吹開了。房裡的家具擺設一覽無餘。裡面房裡的那張床上面睡了一個老頭,雪白的長發在幽暗中很醒目,我很詫異,這鄉下老頭怎麼這麼風雅,居然留長發。 "老大爺,老大爺,我要找徐三保。"

老頭在床上扭動了幾下,示意我到他跟前去。 我發覺他患著病,胸口起伏著,悶悶地咳嗽,眼裡流著淚。 "找三保?"他費力地啞著嗓子說,"好嘛,總算有人來找了,他這些年也沒白等。好。" "我是徐良家的,剛剛回家來。" "徐良家的,好,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到你們那邊去了。你、你找三保?難、難得很啊。" 我覺得這老頭已經神誌不清了,再纏下去只是耽誤時間,就拋下他走出去,繼續往前找。我走過了好幾家,看見一家有個中年男子,正在坪里曬綠豆,他的臉也是完全陌生的。 "請問我三叔家的房子在什麼地方啊?"

"徐良家的?哈!還真有這事!" "有人告訴您我來了麼?" "當然,當然,歡迎你回來。你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全村了。"他誇張地用手臂畫了一個大圈。 但是他並不邀請我去他房裡坐,他就站在外面同我講話。我看見房裡有個女人的頭晃動了一下,正是我剛才在田裡碰見的女人。我再次詢問三叔的家在什麼地方,中年男子顯出為難的樣子,支支吾吾好一氣,終於告訴我說,三叔已經沒有家了,自從那次大災難之後,很多人都沒有家了,現在大家都已習以為常,只有我搞不清情況。 "實際上,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說這句話時,多褶的臉上就顯出滄桑感來。

"那麼他人在哪裡呢?"我問。 "你腦子裡那種村子的觀念要改一改了。舉個簡單的例子吧,今天你進村遇見狗了嗎?沒有吧,你看看哪裡還有狗?嘿。你問他在哪裡,這問題是不熟悉我們這裡的情況的人才問的。除了村里,他還能到哪裡去?" "那麼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你會碰上他的!!"他憤憤地說,撇下我進屋去了。 我又打聽了好幾家,那些人不是極不耐煩就是答非所問。我提著行李,實在是累壞了。這時我記起村頭有我的墓的事,咬咬牙又往村頭走去。我在一棵枯瘦的樟樹下放下行李,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向前望去,與稻田連接成一片的地方的確有很多凸起的墳包,但那些墳包上一律沒有墓碑,我怎麼能知道哪一座墳是我自己的呢?恐怕連父親的墳也沒法找到了吧。儘管這樣想,我還是拖著腳步到了墳塋間。所有的墳包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看來是沒法辨認了。其中有一些竟然張著大口,旁邊亂扔著人的枯骨。在這種地方停留得久了,只覺得陰氣上升,於是趕緊走出去。這時我已在心中確定了:"那農婦說村頭有我的墓完全是捏造。那麼這裡是不是蛇島呢?如果根本不是蛇島,剛才那兩人又怎麼會知道我是誰呢?我不能半途而廢,我必須在村里等,一直等到三叔出現為止。"我打開旅行袋,拿出礦泉水和香腸來吃,腦子裡思緒亂紛紛的。

我再一次細細打量村子,想起中年男子說的關於大災難的話。這周圍的環境真是一絲一毫也不能讓我想起我的故鄉來,我分明是到了另一個村子,但這個村子裡的人不知怎麼都認得我。莫非真的發生過大災難?要是那樣的話,我們那個"蛇島"的歷史是不是就埋在這些亂墳底下呢? 我打算再到村里一家一家地去問,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我這一趟回故鄉,還身負著為父母掃墓的任務,要是連這個任務都完不成,又怎麼向上司交待呢?恢復了一點氣力,我又走進一家金黃色外牆的人家,我把行李放在門口,伸著脖子朝里面張望。忽然有個人在我後面拍了一把。 "哈哈!還真是你啊!這世上的事真是無奇不有。有意思,有意思。我是個不信邪的人,俗話怎麼說的?對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下你可找中人了!"

這是一名老年男子,留著灰色的山羊鬍子,他也是我根本不認識的人。但我不准備對他刨根問底了。老頭在院裡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我坐在他旁邊。一會兒一個年輕女子出來了,大概是他的女兒或兒媳,女子問老頭客人是不是在他們家吃飯,老頭就把眼一瞪,很兇地回答: "這還用問嗎?我們要好好吃一頓,晚上還有活動。" 女子應諾著進去了。 我開始打量眼前這副面孔,我看了又看,還是引不起一點回憶。老頭見我盯著他看,就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牙。我不知道他笑什麼。這時我感到脖子上奇癢,用力一拍,拍死兩隻花腳蚊。屋前的溝裡蚊子已成了群。我坐不住了,從包裡掏出毛巾,將自己的脖子圍起來。兩隻手則插進衣袋,即便如此,毒蚊還隔著衣袋的布來攻擊。再看老頭,一動不動地坐著,對這些蚊子完全沒感覺。剛才那女子又出來了,給老頭送來煙斗,老頭就開始抽菸葉。我的臉上又被叮了兩個包,我實在難以忍受,只好不禮貌地起身走動。同時我也在心裡告誡自己:千萬不要亂問話,以免惹怒了老人。可是我不問他也不說,時間就在難堪中捱過。他抽完煙,終於開口了:

"徐良家的,我告訴你,你只能夜裡去同他會面。" "您是說同我三叔會面吧?" "還有誰?!" "您會帶我去嗎?" "當然,我把你帶到那個地方,然後一切就靠你自己了。我是不能進去的,我試過無數次,每次都被趕出來。有一回一個傢伙用一把二齒鋤朝我挖來,挖在樹幹上,現在那棵樹上還有碗口大的疤呢,就是你剛才見過的那棵樟樹。" "那些人是什麼人?" "我想大概是同你一樣的人吧,臉上有記號。剛才我一看見你就想起這事來了。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回故鄉這種事呢?也就你這種人了。" 他的話令我毛骨悚然。我隱約感到了他要帶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片亂墳,難道我的三叔住在亂墳裡頭嗎?為什麼這裡的人都把我看作一個死人呢?我還要細想下去,他就拍著我的肩邀我進屋吃飯了。他的表情十分和藹,我稍稍放了心。 吃飯的時候這一家的兒子也來了。兒子朝我點一點頭,陰沉著臉坐在我旁邊。女人們端著碗在屋裡走來走去,除了媳婦外(不是女兒),還有兩位搞不清身份的中年女人,好像是他家的親戚。菜很豐盛,都用很大的盤子和盆子盛著,熱氣騰騰的,還有酒。很難想像這麼貧瘠的地方能吃上這麼豐盛的酒席。那兒子埋了頭只顧吃,兩位中年婦女則好像很緊張,一個勁地看我,也不怎麼吃東西。老頭大聲嚷著叫我喝酒,那是一種略帶苦昧的農家酒,喝了兩杯我就有點暈頭暈腦了,但老頭不放過我,一邊勸酒一邊將美味的野鴨肉嚮往我面前的盤子裡放,盤子裡各式菜餚都堆起來了。我口裡不停地叨唸:"真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又喝了一杯,只覺得天旋地轉,繼而迷迷糊糊,老頭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壯士一去不回頭啊。"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還伏在杯盤狼藉的飯桌上,但其他人都不見了。看看外面,天色已晚,顯然我只能宿在村子裡了。我站起身在屋裡轉了一圈,將每間房裡都察看了一下,一個人都沒有發現。這時我看見我的行李包已經被他們提進來放在椅子上了。蟋蟀在灶屋裡一聲接一聲地叫。我想,這家人家的好心與好客應該是毫無疑問的,雖然他們有點古怪,看來我今天夜裡只有住在他們家了。我打定了這個主意就走到外面院子裡。月光下,前方除了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外什麼都沒有,全村人都進入了深深的睡眠。院子裡我白天坐過的那塊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我走近去,看清了是那老頭。 "你只好自己去了,我幫不了你。剛才我藉著酒勁去了一趟,還是給拋出來了,腿都給摔壞了,哎喲!哎喲……" 他彎下身痛苦地哼起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他是不是摔斷了腿。我問他的兒子媳婦都到哪裡去了,是不是要我去叫他們來?老頭用力擺著手,說"千萬千萬不要"。他又呻吟了一會兒,好像緩過氣來了。 "我兒子年輕氣盛,他還在那邊和他們鬥。那些傢伙全都舉著鋤頭和二齒鋤,我們呢,什麼都不帶,就赤手空拳。你的三叔,他的武器是一把大鐮刀,我只要看見那把鐮刀就死命地逃,你想,我這把老骨頭怎麼敵得過他?你聽,我兒子回來了,這沒出息的傢伙,真把我氣壞了!" 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那人繞到房子後面去了。 "他不好意思從前門進來,他羞愧得不行。" "您說我三叔舉著大鐮刀?" "是啊!他就在那邊,你白天去過的。我想他傷不著你,你現在去試試運氣吧。" 我到達墳地時萬籟俱寂,那棵我作為標誌的樟樹也找不到了。我想,只要我呆在這裡不動,三叔大概會來找我的吧。我抬眼望去,起伏的墳包就如月光下的牛群。想起老頭描述的剛才那場混戰,我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在墳場邊上坐了好久,什麼都沒發生。也許那老頭是在胡說八道吧?想想又不像。硬著頭皮等下去,時間大約快到半夜了。我在石頭上坐一會兒又站起來走一會兒。村莊在我眼裡變得十分的不真實,那些高低錯落的瓦屋頂,那些五顏六色的外牆,在星光下已經脫去了白天裡那種惡俗炫耀的風格,顯出其無比古老的內涵。我忽然覺得,也許我要找的人並不是三叔(很可能他已經死了很久了),而是這個奇怪的老頭,還有他那不可接近的兒子,以及老頭的兒媳,兩個中年婦女,我在第四家遇見的瘋老頭,我最先遇見的農婦和後來遇見的她丈夫,甚至包括第一家碰到的兩個小女孩。他們是和我處在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裡的人嗎?或許更不可理解的是我自己?在這麼多人的眼裡,我不是已經死了麼?人應該怎樣同一個幽靈打交道呢?是不是他們心照不宣地認為對付像我這種幽靈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抵制?狗在什麼地方叫起來了,那是離這裡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有很多狗一齊叫,我覺得那聲音是很熟悉的,是我童年記憶中的狗叫。那麼,我是走錯地方了,這裡不是故鄉,這裡是故鄉旁邊的一個陷阱。我得先捱過這一夜,然後再去找我的那個村子。這樣打定主意之後,我就往老頭家走去。 我回到這一家時,發現門已經關起來,大概屋裡的人都進入了沉睡。我轉到臥房那邊去敲窗子,敲了又敲,裡面還是沒有動靜。 "他們把門向我關上了。"我悲哀地對自己說。我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來打瞌睡,我的頭靠在旁邊的枯樹的樹幹上,心裡一邊憂傷地想:"這裡怎麼連樹都栽不活?"一邊就變得昏昏沉沉的。雖然閉著眼,仍然可以看見天上那些大顆大顆的星星,也可以聽到狗在遙遠的地方狂吠。因為姿勢不合適,總難以睡著,弄得很難受。大約下半夜的某個時候,房門"嘩"地一聲大開。我看見父子倆一前一後跑出去了,他們走了後,門還是敞開著。我趁機溜進屋裡,就在廳屋裡的木沙發上倒下便睡。木沙發很短,我只好曲起雙腿,在心裡祈禱著但願在那兩個人回來之前睡個好覺。我真累得不行了。我在朦朧中看到整個屋裡被燈光照得亮堂堂的,還看到女人們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磨刀、燒熱水。幾次我要掙扎著醒來都沒成功。但女人們終於發現了我,她們三個人圍著我站在沙發邊,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只好坐起來,她們卻不同我講話,仍然哭喪著臉望著我。 "老爹他們還沒回來麼?"我問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三個人一齊用拖長了的哭腔說。 我覺得她們都為什麼事對我大失所望,又因為這失望而對我很怨恨。也許我不應該呆在她們家了,也許她們剛才是期望我同那老頭和兒子一塊去墳場那裡決鬥的。我現在就趕去應該還來得及。真的,我怎麼把我到這裡來的任務全都丟到腦後去了呢?如果我不找到三叔,上司問起來我無言可答,我在上司眼裡的印像也完蛋了。我站起來往門外走,三個女人就同時鬆了口氣,悄悄議論道:"他總算還有責任心。" 外面並不那麼黑,但也許是黎明前了。我回頭看看小屋,裡面真是燈火通明,不知女人們在忙碌什麼。當我匆匆趕到墳場邊上時,老頭和那兒子正躺在地上呻吟。老頭看見我朝他彎下身,就朝我揮著手說: "那邊,你去那邊吧,你同他們才是一伙的。我擋不住那些傢伙,我兒子也擋不住他們。" "那邊什麼也沒有。您就由他們去吧,幹嗎自討苦吃?" 老頭聽我這樣說,就停止了呻吟,冷笑道: "我們就是不服氣,誰敢保證每次都是他們贏?你睜眼仔細看看,你三叔不就在那裡麼?瞧,他溜到菜土邊來了。餵,老傢伙,你的侄兒在這裡!這一招還真靈,他躲起來了。" 老頭說話間那兒子已爬起來了,一聲不吭地往家中走。這時老頭提議同我一起去墳地,讓我看看自己的墳,我欣然同意了。我攙扶著他往那些起伏的墳包走去。老頭興奮地說,他同我在一塊,那些凶神惡煞的傢伙就都躲起來了。他邊走邊問我看見三叔沒有,我說沒有,他就很失望,指責我沒有用力看。老頭讓我在一座被挖開的墳包前面停下來,於是我就面對那黑洞洞的大口了。 "這就是我的墳麼?" "是啊,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旁邊那個是你三叔的,你父親的在後面。你看,大家死了後仍在一塊,這有多麼好。" 他在泥地上坐下,抽起煙來,他那樣子就好像他身上的傷全都好了一樣。我想告訴他我並沒有死,我是一個活人,不是幽靈,但我張不開口。這種辯白又有什麼用呢?他只相信自己的經驗。他剛才同他的兒子都被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現在他和我一道在墳塋間走,卻又什麼事都沒有,還有什麼比這更有說服力呢?不過到底為什麼鬼魂會怕我呢? "我在城市裡面工作,我並不知道老家有我的一座墳。"我試著同他討論。 "那是你沒有回來看一看啊,一回來,什麼都暴露了。"他平靜地說,"你三叔可是個頑強的老傢伙,每次他都非把我打倒不可。你注意到我們村子同外面有什麼不同了麼?" "什麼不同?" "是這樣,你站起來看一看。看清了麼?死人和活人各佔一半,以那棵老樟樹為界。我們各有各的地盤,幾十年了,相互間總要鬥個不可開交。你白天也看到了,這個村子裡連樹都不長,田裡的收成也不行,這是死人同活人爭地盤呢。剛才我們還打得焦頭爛額的,你一來,他們都乖乖的了,他們還沒有習慣你身上的氣味,你在這里呆久了,他們就會習慣了。真不容易啊,這一次,我們給你發了那麼多電報,你才回來。" "給我發電報?" "對。你不知道吧?都是你上司收的電報,他是我的二兒子。" 他嘿嘿地干笑起來。村莊在我眼前浮動著,在這些一棟一棟的農舍裡,隱藏了那麼多秘密的內幕,它們進入虛無的大海,如同船一樣朝我駛來,像要將我壓碎似的。也許,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真正忘記的,任何事。我想起我那位戴眼鏡的上司,他的確長得很像老頭那陰沉的大兒子。我這個"蛇島"的兒子,原來老家一點都不曾忘記我,原來我每一刻都活在他們的原始記憶之中。眼前的這個老頭到底是誰呢?這麼大一個村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出來接待我,而我連他的名字都沒問。我坐在我的墳墓邊想著這些事,在這個無比漫長的奇怪的夜裡,我失去了對自身的把握。誰又知道明天是怎麼回事呢?這樣一想,我反而不再焦慮了。順著夜風傳來老頭的兒子那帶哭的呼喊聲:"爹爹--"聲音嘶啞而憤怒,我看不清老頭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無動於衷。 "你算一算,你離開村子有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一年。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墳地裡真安靜啊!" "他們都躲起來了,大概是對你不習慣吧。剛才這裡熱鬧得像一個大集市。我每天夜裡來這裡打發時光,同他們打架是常事,老年人反正瞌睡少。不瞞你說,從今年以來我還沒睡過覺呢。瞧,你三叔又來了,他很羞愧的樣子;一般他們見了生人就害羞,但你並不是外人,你同他們是一起的,這有點怪。餵,你哪裡去?你不要亂跑!!" 我在那些墳包間繞來繞去地奔跑,我想擺脫老頭,去和三叔見面。我主觀地認為是老頭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才見不到三叔。我跑了好一氣,這墳地裡卻並沒有任何動靜。空中有薄薄的霧,有些墳可能是新挖開的,聞得到泥土的氣味。此時此刻,這墳地並不讓人感到陰森,反而給我一種居家之地的感覺。而且無論我朝哪個方向望去,都看不到鬼魅的影子。老頭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似乎在傾聽什麼聲音。我跑了一大圈回到他身邊,心裡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我唐突地對他說道: "您就是我的三叔吧?" "現在這對你已經無關緊要了,不是麼?" 我想了想,回答說:"是啊。" 這是一個長得無盡頭的夜,我聞著新土的氣息,一種深深的厭倦從骨頭里向全身蔓延。年輕的時候,我們盡力向外跑,跑得遠遠的,跑到陌生人當中去,與此同時,在原地,那如同煙一樣稀薄飄渺的家鄉,一種進程也在不可逆轉地進行著。經歷瞭如此變故的家鄉早已面目全非了,更可能是根本就沒有什麼本來的面目,有的只是被遺忘所改變了的幻覺,我在幻覺的支配下當然認不出三叔了。說到底,又有誰能認得出被自己徹底遺忘了的那些人和事呢?我這樣一想,三叔的側影在我眼中就有些恍惚,並且游移起來。 那天夜裡在三叔那間窄小的臥房裡,承受著蚊子的襲擊,我同他展開了那種漫無邊際的長談。窗外是黑夜,三叔的兒子在院子裡憤怒地咆哮。我不記得我們具體談了些什麼,那是種直接的心靈交流,匯成句子則多半有些語無倫次。雖然經過了這種推心置腹,從前的那個三叔的形象絲毫也沒有得到恢復。慢慢地,我的那種頑固的要"對號入座"的情緒就淡漠了,眼前的這個老頭成了一幅斑駁的肖像畫,一種古老的,難以辨明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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