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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短篇小說傳說中的寶物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5620 2018-03-20
田老漢終於如願以償,從生產隊分得了他屋後那座小山,是幾個人合分,另外還有兩家有份。 他還是做孩子的時候就听祖父說過,那山里藏有一箱銀元和珠寶,是他們做官的祖先在兵荒馬亂的年月藏在裡頭的。田老漢記得小的時候,他父親沒事就一頭扎進那山里頭,用一把兩齒鋤在茅草里到處挖。有時到了吃飯的時候,母親喊破了喉嚨他也不出來。父親死了之後家中的生活變得貧困起來,田老漢的大半生就在終日忙於田間勞作中過去了,簡直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回憶起來這一生就像一些淡淡的影子:為母親送終,結婚,生子,為兩個兒子娶媳婦,然後同兒子分家獨過……怎麼一下子就到了五十多歲呢?現在他倒是清閒了,兩個兒子每月將柴米送過來,自己只要把菜種好就可以了。人一清閒,心裡的慾念,那不知不覺壓抑了五十年的慾念就蠢蠢欲動了。不知從哪一天起,他也開始像他父親一樣背著一把兩齒鋤往山里跑了。

田老漢的老婆很生氣,她希望田老漢多呆在家中乾家務,她自己要帶孫子,還要養豬,忙不過來。再說她也不喜歡自己的男人神秘兮兮地老往山里鑽,村里已經有人議論了,說田老漢的這種行為是一種"病",還有人說他想盜墓發財。沒人知道田老漢的心事,奇怪的是連他老婆都不知道,田老漢從未向她吐露過關於銀元和珠寶的事,這也許是出於他一貫的謹慎,也許是前幾年裡頭勞累受苦,早把這事忘了。雖然生氣,田老漢的老婆又沒有辦法阻止他。這些日子裡,她發現田老漢連菜地都整得馬馬虎虎的了,時常拄著鋤頭在地裡發呆。女人想來想去,決定要懲罰一下男人。這天上午她餵完豬,收拾好那兩間土磚房,就帶著兩個孫兒上大兒子家去了。她想餓男人一餐飯,看他的瘋勁能不能減少一點。

田老漢的老婆帶著孫兒走進堂屋,看見大兒媳正擔著水往水缸裡倒。 "怎麼這時分了才挑水?"她問。 "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回家了。"兒媳指的是大兒子。 "哪裡去了?"田老漢的老婆吃了一驚。 "山里吧。"媳婦滿臉苦惱的樣子,將扁擔隨手往地上一扔。 "都是公公在搗鬼,他們有那麼多秘密,全瞞著我,我算這個家裡的什麼人?"她說到這裡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媳婦顯然把她也當做搗鬼的一伙了,田老漢的老婆很悲哀。既然同媳婦話不投機,她還是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為好。她說了個藉口抬腳要走,小孫子卻不肯,他要從碗櫥裡拿炒黃豆吃。媳婦不高興地抓了一把塞進他衣袋裡,氣呼呼地說:

"不如大家都去見閻王!" 田老漢的老婆沿著那條水溝往家中走的時候,聽見有人喚她在娘家的名字,她回過頭去,卻什麼人也沒有;她再往前走兩腳,那人又喚了一聲,她又回頭,還是什麼人也沒有。她感到毛骨悚然,就彎下腰去問大孫子:"聽見有什麼人在叫我們嗎?"大孫子若無其事地回答:"是爺爺在山里叫你。"田老漢的老婆全身抖了起來,對孫兒提高了嗓門。 "你撒謊啊,山里離這裡有兩里路,你怎麼聽得見的?啊?" 孫兒委屈地看著奶奶,小聲辯解: "我是聽到了嘛。" "他叫些什麼?"

"反正是叫你,別的我就听不清了。" 田老漢的老婆左右環顧了一下,將兩個孫兒牽到身邊給自己壯膽,繼續往前走。她加快了腳步。快到小橋的時候,天色陰了下來,半空中冷不防響起淒厲的老男人的聲音: "二秀啊!!" 田老漢老婆腿一軟,跪到了地上。兩個孫子亂成一團,用力撕扯著她的衣裳,哭喊著:"奶奶!奶奶!" 她老半天才恢復了氣力,拍打著身上的灰站起來,再一次問孫兒: "你們聽見了誰在叫我們嗎?" "我們什麼都沒聽到。"兩個孫兒齊聲回答。 "天哪!"她喃喃地說,把孫兒的手抓得更緊,一路小跑起來。

田老漢和大兒子呆在一塊大岩石上頭抽煙,兩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了。 "敏菊,你回去吧,媳婦在家裡不知要怎么生氣呢。"田老漢對兒子說。 敏菊翻了翻眼珠,迷惑不解地問父親說: "這種事情,怎麼就不知疲倦啊?我每挖一鋤頭下去,馬上又想著第二鋤頭會有出息,就這樣挖呀挖的,一夜飛快地過去了。爹爹,您還能記起那個故事裡的一些事麼?您再仔細想想看。" 田老漢閉上眼沉思了好久,不住地搖頭。他的確快要忘光了,在殘留的記憶中,祖父那蒼老的聲音充滿了誘惑,但具體說了些什麼細節實在是難以打撈出來了,也不能給他任何啟示。何況這是他六歲那年的事,即使祖父告訴了他什麼訣竅,他也聽不懂啊。他有點憐憫地看著瘦弱的大兒子,心裡升起一股負疚感。當初分配土地時,媳婦們都希望多分些田,可以增加收入,只有田老漢一個人,死死咬定了要這座山,這就使得大家經濟上都緊巴巴的了。誰都知道這座山土質不好。什麼都種不了,只能任憑它長些茅草和小灌木,所以田老漢從這座荒山得到的惟一好處就是有柴草燒火。

"爹爹要是想不起來,我們就還是老老實實地挖吧,總有一天會挖中的。有時我也想,要有部推土機把這座山推平,東西不就出來了麼?然後我又一想,那又有什麼意思呢?還是一鋤一鋤地挖來的有意義啊。" 田老漢扑哧一笑,用力在兒子背上拍了一巴掌,內心活躍起來。他回想起自己在挖掘的過程中碰到一些很鬆的土,那也許是他父親當年挖過的地方。父親是否已將這座山挖遍了呢?是不是他已經發現過那些東西,將它們弄出來好好地欣賞了一番,重又將它們埋進了深土下面?據母親說,他父親是那種藏而不露的人,從不將自己的心思對任何人說,如果說他要獨享喜悅的話他很可能那樣做的。再想下去,如果父親要埋藏已經找到的寶藏,他一定要將它們埋得更深,這就更增加了尋找的難度。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應該專門去挖那些鬆土。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曾在一塊岩石下頭連續挖了三天,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現在他就坐在那塊石頭上,腦子裡不斷地湧出那些兵荒馬亂的場面,一隻號角從半空吹了又吹。在奔跑的人群裡頭有一個駝背,駝背的身影往往跑著跑著就消失在倒塌的圍牆後面,另外那些跳躍著的影子很快就把他遮蔽了。到這種場面再出現的時候,駝背又出現了,又是從人群裡頭跑出來,脫離開去。田老漢就想,這個駝背,會不會是祖父過去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呢?

"我還是繼續挖吧,"敏菊打斷了田老漢的沉思,一邊啃著從背袋裡拿出的干糧一邊起身,"我們分頭乾,下午再到這裡匯合。"他消失在很高的茅草里面。 大兒子是出其不意地加入到他的工作中來的。起先,田老漢只顧沉浸在自己的熱情裡面,根本沒想過要和人分享。他的腳一踩到這座荒山,血液就往腦袋上頭湧去,很多聲音在他身體裡頭喊喊叫叫的,每次他來不及多想就給自己設定一個目標,一股勁地挖下去。那一天是個北風天,田老漢低頭忙乎著,忽然聽到背後傳來挖土的聲音,他以為是自己挖出的迴聲,就停下鋤頭來聽,那聲音還是一下一下地傳過來。田老漢震驚了,簡直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因為這個秘密不再屬於他一個人了!他認為那人一定是擁有這座山產權的另兩家中的一人。他站在原地等待著,那人還是不遠不近地挖著,總不過來。最後,田老漢忍不住了,就扒開茅草一路尋過去。他沒想到會看到兒子那撅得高高的屁股,這個發現給他內心帶來某種緩解。多麼奇怪啊,兒子怎麼知道他的秘密的呢?他喊住了敏菊,問他挖什麼,敏菊就笑嘻嘻地反問他:"您挖什麼呢?"田老漢沉下臉來,叫敏菊少同他開玩笑,敏菊就承認自己根本不知道父親在挖什麼,只是在心裡認為這件事一定是很有趣的,就模仿起他來。田老漢嘆了一口氣,把那個祖傳下來的故事告訴了兒子。從那天起這件工作就變成了父子兩人共同的工作。兒子年輕氣盛,想法多變,總有新的意見提出來。比如前不久,他說他思來想去,覺得院子裡的那口水井很可疑,曾祖父會不會挖出那些寶貝後,將它們扔到井裡面去了呢?他的想法搞得田老漢有一陣子很沮喪,因為把井裡的水抽乾弄出寶貝是絕對做不到的,他們沒錢去租抽水機。兒子多變的性情常常弄得兩人都很不舒服,因為這就得不斷停下工作,去進行那種肯定是沒有結果的商討,討論來討論去的,兩人都對工作本身從心底生出深深的厭惡來,恨不得立即擺脫。有時田老漢看著敏菊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誰叫他半路插進來的啊,簡直是個禍害!雖然不高興,整體上田老漢對兒子還是滿意的,因了他的加入,田老漢的神經現在總是繃得緊緊的,振奮得很,如果兒子不來的話,他自己一味挖來挖去,就不定腦子已經癡呆了呢。

田老漢回到家中已是掌燈時分了,他走進院子,看見屋裡一團漆黑,心裡很奇怪。進了屋,聽見老婆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你們不讓老祖宗安息,我也活不成了。真是貪婪啊。" "怎麼回事?"田老漢的心跳到了喉嚨。 "到處都是老祖宗的聲音,路上呀,屋簷下呀,灶屋裡呀,茅廁裡呀,喚個不休,我的膽都要嚇破了,還怎麼活下去?你吃飯吧!" 老婆將桌上的碗缽頓得嘩嘩響,就是不點燈。田老漢往飯桌前一坐,兩根筷子就戳到了他下巴上,是老婆遞過來的。 "不點燈怎麼好吃飯?" "湊合一下吧,熄了燈那些聲音才不叫了。剛才我以為末日到了呢。"

田老漢胡亂吃完飯,將碗筷往桌上一扔,摸索著去找自己的煙斗。 "你不用找了,那東西已被我放進灶膛裡燒掉了。" "為什麼?!"田老漢咆哮起來。 "你聽我說就知道了。今天下午我站在這裡篩米,看見煙從壁櫥裡冒出來,我走過去拉開壁櫥的門,看見你那該死的煙斗燃著呢?你聽明白了嗎?沒有人抽它,裡面裝滿菸絲燃著了!這是不是中了魔?莫非老祖宗坐在壁櫥裡抽煙?後來秦媽來了,她命令我把那東西燒了。啊,你聽,你聽!" 田老漢的老婆說著話就溜進臥房去了。 田老漢摸索著到碗櫥裡找火柴,找了老半天也沒找到,他心裡想,一定是老婆藏起來了,不由得怒氣往上沖。他用巴掌一掃,將四五個碗一股腦掃到地上,在瓷碗的破碎聲中,田老漢發現門口站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那影子一動不動。田老漢想起老婆的話,一時腳下發軟,竟然跪了下去。

"很好嘛。"那人說。 "你是誰?" "誰,還能是誰,您的表侄兒呀!" 田老漢羞愧地站起身,在心裡對自己說:到底怕些什麼呢?他朝表侄兒走過去,看見表侄兒掏出打火機來打火抽煙。火苗一升起,表侄兒的臉就映了出來,那張臉根本就不是表侄兒,是一個暴牙塌鼻的中年人,田老漢從未見過這個人。火苗熄掉了,僅聽聲音的話,田老漢又覺得這個人確確實實是表侄兒。難道自己老眼昏花了嗎?不知什麼時候田老漢的老婆又潛入了這間房子,她蹲在田老漢腳邊扯他的褲腳,田老漢蹲下去時,她就小聲對他說:"就是這個人,這個人滿屋子叫我,真該死啊。" "表叔,您還有一個地方沒挖到,就是進山的路口那裡,我看見那裡的土好好的,就知道您完全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那裡,您是怎麼想的呢?"漢子背對著他們說。 "挖了又怎麼樣,沒挖又怎麼樣?"田老漢故作鎮定。 "這種事誰能預測呢?"漢子的語氣簡直有點苦惱了。 彷彿被漢子的情緒所感染,田老漢的心裡也生出莫名其妙的悲苦,他想站起身去點燈,然後同這位漢子好好聊一聊,既搞清他是不是自己的表侄兒,也探聽一下他對自己的事業到底知道多少。但是老婆死死扯住他的褲腿,讓他動不了。田老漢好不容易掙脫了老婆,那漢子已經開始向外走了,田老漢喊他留步,他好像沒聽見,徑直穿過院子,消失在那邊路上。 "瘋子!瘋子!"田老漢的老婆憤憤地說,"煙斗是不是他點燃的?" 那天夜裡老兩口小心翼翼地將大門上了兩道閂,還抬了桌子抵在門後,然後才去睡。田老漢的老婆一次次驚醒,每次都聽見那漢子在門外叫她在娘家的名字。在她聽起來那漢子的聲音十分蒼老,令她想起"老祖宗"。她心裡一煩就推醒田老漢,問他聽到沒有,還說"都是你在山里瞎搗鼓帶出來的災禍"。田老漢不理她,由著她數落,在數落聲中很快又睡死了。 田老漢早上醒來,看見老婆腫著臉在梳頭,不由得心中一悸,想起夜裡的事,想著想著腦海裡就浮出"家破人亡"這幾個大字,自己臉上也變了色。 "我今天不去山里了,留在家裡整地。" "沒有用的,你不去,敏菊也要去的,他正在興頭上呢!"老婆看都不看他說道。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我知道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有什麼區別麼?"老婆這回掉轉頭,眼睜睜地瞪著他。 田老漢看見老婆臉上呈現出死亡的跡象,他的心揪成了一團,他跌坐在床沿上,嘆著氣說:"真可怕啊!" 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是,看著老婆進了廚房,他又飛快地鑽到雜屋裡,提了那把兩齒鋤就出門了;連洗臉都沒來得及。他到了山上,紅日已經東昇,朝下面一看,看見敏菊已經從另外一條路下山去了。想起他竟然就著月光又在山上折騰了一夜,田老漢心裡不由得十分羨慕,覺得到底是年輕人精力充足。大兒子同小兒子完全是兩回事,小兒子很早就外出跑運輸,家裡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大兒子一直守著這幾畝田,哪裡都不去,過著貧苦的生活。田老漢此前同大兒子的關係一直比較冷淡,這個大兒子太像他自己了。從表面是看不出一個人的內心的,他自己不也是到老了慾望才噴發出來的麼?像敏菊這樣的癡情,在山里頭呆兩天兩夜,恐怕只好用"中魔"來形容了。一貫木訥的敏菊顯出來的激情就連田老漢都自愧弗如。昨天敏菊告訴他,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洞,並且往那個洞裡挖進去好幾米了。敏菊會不會同老祖宗一樣,自己已經找到了那些東西,因為怕別人知道,就做出繼續尋找的樣子在山上挖來挖去的呢?或許他夜裡竟是在欣賞、守護那些寶貝?不然的話,這種畸形的激情也太沒來由了。田老漢一把事情想得複雜了心裡就生出對自己的不滿來。怎麼連兒子都不信任了呢?既然不信任,當時又為什麼要把秘密告訴他呢?心裡七上八下的,也沒心思挖地了,就尋找起兒子說的那個洞來。這座山只有這麼大,總是找得到的吧。 "敏菊啊敏菊,"田老漢在心里數落道,"你不該瞞著老爹啊,你在山上呆了兩天兩夜,說明有什麼重大變故發生過了,你這頗有心計的傢伙,怎麼就不向老爹透一點兒風呢?" 不知不覺地,田老漢又覺得自己不能相信兒子了。 那天傍晚,田老漢看見敏菊和媳婦兩人在有說有笑地曬青菜,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對自己白天裡的判斷懷疑起來。倒是媳婦替他解開了這個謎。 "弄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這個破爛!"她踢了踢腳下一個製作粗糙的銅香爐,大聲對公公說,"人的貧窮是前世注定的,發橫財的想法最要不得!" 田老漢和大兒子不好意思地對視了一秒鐘,兩人都移開了目光。 田老漢將臉轉向落日,在那個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數不清的蝙蝠在環繞古亭飛翔,它們在空中編織著老祖宗留下的那個夢想。 田老漢將臉轉向落日,他的眼珠像被蒙了一層霧似的總看不明白,他知道在那個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數不清的蝙蝠在環繞古亭飛翔,它們在空中編織著老祖宗留下的那個夢想。當光線的熱力從他臉上消退時,他便在假寐中進入過去的時光。 那一年,血氣方剛的他帶著老婆二秀和大兒子,離開這田家大屋到外面去謀生活。他去的地方是農場,每天在烈日下暴晒,稻田一眼望不到頭,湖水浩渺無邊。他只乾了一個夏天就支持不住了,躺在門板搭成的鋪上發著瘧疾,門外有老男人不住口地喊著他的小名。似乎是第三天吧,門外出工的口哨聲刺破黎明昏暗的天空,二秀從外面進屋來,跪在鋪邊,湊近他的耳邊說: "那個人死不肯放過我們一家,現在還等在外頭呢,你可千萬要挺住啊。他口口聲聲提到一箱珠寶,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 "誰呀?"田老漢聽見自己那彷彿從墓穴發出的聲音,腦海裡浮出一些灰色的影子。 二秀猛吃一驚似的跳起來,衝到外面去了。田老漢費力地翻著身,他夢見自己赤腳站在雪地裡,他的頭頂上是一個其大無比的捕鳥的罩子,邊沿用一根粗棍支撐著,棍子上繫著麻繩,麻繩通到遠處的灌木叢,那後面蹲著一個穿黑衣的漢子。莫非自己變成了鳥?他感到腳指頭凍得生痛,低頭一看,果然看見一對鳥爪。他竟然嚇得哭了起來,不過卻沒有淚。他醒來時已是黃昏,一旦恢復神誌,馬上記起珠寶箱的事,一問老婆,老婆矢口否認,說沒聽任何人談到過這種事,還埋怨道:"田老大,你這個糊塗人啊。" 回到田家大屋以後好久,他還時常想起那噩夢似的半年湖區生活。每次問二秀他發病的那些天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二秀就搖著頭說:"不記得了。"她說她要做飯,照顧病人,還要盯著兒子敏菊,怕他掉進門口的水渠,成日昏天黑地,根本就沒有精力去管周圍的事。二秀的回答總讓田老漢生氣,他覺得她是故意賣關子。她一直埋怨他那年不該將全家帶到那個"鬼門關"去,差點命都丟了。她還說,即算在他發病時有人叫他,那也只能是那些在外頭遊遊蕩蕩的鬼魂。想想看,他們一家在湖區人生地不熟,誰會來管他的事呢?田老漢聽了老婆的這種話就流冷汗,自言自語道:"終究是不放過的啊。" 兒子敏菊對湖區則是另外一種記憶,回來之後好久還用神往的口氣提到湖區的白蓮藕和菱角;時常盯著門口這座山發呆,因為二秀總對他說翻過這座山就到了湖區,湖里的大魚比人還大。有一天,二秀沒留神,敏菊一個人走到山里去了。太陽快落山了他們才在山半腰的小路上找到兒子。他還記得他們同兒子的對話。 "敏菊,你坐在這裡想什麼?不害怕麼?"二秀問兒子。 "不想什麼。我等那個人來。" "誰?!"他臉上變了色。 "埋珠寶的人呀。" 兒子似乎很厭煩他們的盤問,遠遠地跑到他們夫婦前邊。他問二秀究竟是怎麼回事,二秀說她也搞不清,她從來沒有同兒子講過這種事,兒子的舉動太奇怪了,讓人不安。 田老漢回憶著這些瑣瑣碎碎的往事,總覺得自己沒法深入到任何一件事情裡頭去,一切都浮在記憶的河面上,而每一件小事,又似乎全不是表面所顯示的那種樣子。這幾十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呢?忘記了的事又是怎麼在記憶裡甦醒的呢?當然更可能的是,什麼都不曾忘記,不但沒忘記,還在一天天加深那記憶,時光對他們開了一個多麼大的玩笑啊! 在漸深的暮色裡,古亭顯得有點陰森,田老漢又聽見那種無意義的呢喃聲在遠處響起,彷彿是某人在召喚遊子。他想,敏菊怎麼會變成今天這種樣子的呢?剛才他還聽見敏菊在打老婆,棍子都打斷了一根。兩兄弟分家出去之後,小兒子心眼活,租了部車常年在外幫人運河沙,後來居然買了部車,日子越過越富裕。敏菊死腦筋,守著幾畝田,連吃飯都緊巴巴的。又因為眼紅弟弟家,就不准老婆上那一家去,心裡一悶就要打人,往死裡打。媳婦要離婚,跑了兩次鄉政府,眼看要批下來了,到底丟不下兩個小孩,就又留了下來。有時田老漢看著敏菊的背影,覺得那種飽經滄桑的樣子根本不像三十多歲。要是兒子當初留在湖區會怎麼樣呢?只要當時一咬牙,挺過那一陣,說不定他們會在那種地方紮下根來吧?兒子竟會知道那個祖傳的故事,真是沒想到啊。也許他也見過了那老男人,也許他們在湖區時,真有那麼一個人。這些年,他們父子之間從未討論過這種事,但田老漢從敏菊那陰沉的臉色,從他偶爾觀察到的他眼底那種奇怪的閃光裡,感到他並未忘卻童年的記憶。田老漢不知大兒子會怎樣實現他心中的渴望,看他打人的樣子,他真有點膽戰心驚。 田老漢天黑了才進屋吃飯。二秀又沒點燈,躲在房裡不出來,讓他一個人在黑暗裡摸索著找碗筷。田老漢知道老婆心裡有怨氣,只好一個人默默地吃飯。吃著吃著,心裡又一陣陣地很愧疚。他彷彿看見日子年復一年地從他面前溜走。這幾間父親留下來的老屋越來越頹敗了。而他自己,到了老年居然成了遊手好閒的二流子,一天到晚鑽在山里頭,尋找一堆子烏虛有的東西,簡直不成體統。會不會二秀什麼都清楚,早就同兒子細細討論過了這事,反過來他們倆瞞著自己呢?要是在湖區生活那段時間他們母子倆就對他訂下了攻守同盟,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很可能在那個發瘧疾的夜裡,發生過陰森恐怖的怪事。田老漢還記得那天夜里二秀衝出去之後就沒回來,似乎是第二天中午才歸屋,他自己已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時間。為什麼女人這些年裡從未提及那天夜裡的事呢? 田老漢想抽煙,但黑黑的找不到火柴;他想找油燈,油燈也不見了。 "我不過在山上多呆了些時間,你就這麼整治我,這日子還過不過?"他高聲朝里屋喊道,還急躁地拍桌子。 這樣又喊了一遍,里屋的燈就亮起來了,聽見老婆在裡面同誰說話。田老漢詫異地摸過去推開門,房裡一個人也沒有,煤油燈幽幽地亮著,篩了一半的米和谷攤在地上。田老漢癱坐在床上,恨恨地想著老婆這些日子的背叛。一賭氣,乾脆不洗臉不洗腳,倒在床上便睡,睡了一氣想起還沒吹燈,爬起來一口氣吹滅了又倒下。 他被叫醒的時候是下半夜。老婆二秀從外面回來,渾身散發出枯葉的味道。 "你聽見沒有?"她緊張地說,牙齒在嘴裡打架。 在屋外,有人在挖他們的宅基,一下一下的挖得很猛,整個房子都震動了。田老漢的血湧到了頭上,連忙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月光下。敏菊那瘦長的背影在揮鋤。 "住手!你這個忤逆子!你不想活了!!" 他衝上去給了兒子一巴掌。敏菊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捨不得呀?"兒子捂著臉,冷笑著說。 然後他就賭氣似的將鋤頭扔到溝裡。拖著步子回自己家裡去了。 田老漢看著兒子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月光照著被挖了一個缺口的宅基。直到兒子的身影看不見了,他才想起得花一天的時間來修補宅基。他記起昨天媳婦告訴他,敏菊一連兩天沒下山,發了狂似的在山上東挖西挖。田老漢由此判斷,兒子一定是不耐煩了才來挖他的房子,像是報復他又像是提醒他。他打量著在夜氣中瑟縮的土磚屋,覺得實在不像個埋藏珠寶的處所。敏菊為什麼要懷疑這棟房子呢?這房子還是他父親在世時蓋的,莫非敏菊猜出了爺爺的心思?田老漢雙手一拍大腿,口裡"啊"了一聲,腦子也靈動起來。他自言自語道:"這小子想得真遠啊"。 二秀遠遠地站在宅院裡看見了這一幕。 田老漢走到老婆面前遲疑地開口說: "我們家裡有個祖傳的故事,同一箱珠寶有關。" "哼。"二秀扭過臉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裡躺下,竟然馬上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同兒子搶著一把鋤頭挖宅基,直挖得房子轟隆一聲倒下,騰起的灰霧迷了眼,什麼都看不見,就用雙手在磚堆裡到處亂摸…… 二秀其實是個猜不透的人。她每天順著一對蒜泡眼在家里幹活,做飯、餵豬、帶孫子。她很少外出,也從不和外人交談,對田老漢和大兒子心中那種非分的希望也似乎毫無興趣,既不問,也不談論,每天該干什麼還乾什麼。但是田老漢知道自己無論有什麼想法,終究是瞞不過她的。這個老婆是由田老漢的父親當年為他訂下的親,田老漢還記得父親介紹她說:"嘴巴緊,不會壞家裡的事。"那個時候他還不太聽得懂父親的意思。現在想起來父親真是有先見之明,不過這對他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有時候,田老漢倒希望她大聲反對自己心中的這種發財妄想,比如扔了他的鋤頭,不讓他上山之類,這樣的話他可能要重新考慮自己的計劃了。可惜決沒有這樣的事發生,她冷冷地看著自己同大兒子在山里瞎挖,根本不出來反對。不止一次,田老漢感到她在暗暗地等一個什麼契機,或者說等他田老漢自取滅亡。最近她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田老漢回到家飯也沒得吃,泡茶也沒有開水。一問她呢,她就說自己也有好多事要操心,免不了出差錯,還橫著眼瞪他,像要責罵他,像要沖他喊一句"豈有此理"。田老漢一思忖,覺得自己的確太不像話了,用"老來瘋"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當初生產隊分土地,我要了這座山,你也同意的。" 田老漢竭力平心靜氣地同老婆討論。他想乾脆把事情挑明了大家心情舒暢。可惜二秀並不欣賞他的勇氣,二秀很討厭他的表白,聽都不愛聽。 "你家世世代代圍著這座山轉,在村里又不是什麼稀奇事。" 二秀朝地上啐了一口,接著就走開了。 原來二秀也是早就知道那個故事,原來幾十年裡頭她一直在裝作不知道。這樣看來,她真是如父親說的"嘴巴緊"啊。有人在山里埋著珠寶的故事,難道是父親告訴她的嗎?父親早就死了,也沒辦法將他從地裡挖出來問個明白了。總的來說,田老漢不相信父親會告訴一個媳婦關於自己家族的秘密繞湎穸閼庵中幕萇畹南備盡6闥擔業氖略詿謇鋝皇鞘?麼稀奇事。這顯然是在誇大。他和敏菊背著鋤頭上山亂挖。的確引起村人的嘲笑。嘲笑歸嘲笑。他們並未提那件事,只是籠統地說這父子倆"發了瘋"。這麼說,敏菊也是聽了二秀的傳授才上山的啊,他卻胡說什麼"稀里糊塗地跟了爹爹來,想發現點什麼"。一想起這母子二人當年背著他討論這種事,田老漢的情緒變得十分惡劣了。他恨那位死了多年的父親,他覺得一切都是因為他的陰魂在作怪,就是他把他搞得一貧如洗,現在連他住的房子都保不住了。敏菊每次走到門口就打量門口那被他挖壞又修好的宅基,冷冷地笑著,心中認定寶貝就藏在那裡。 一早就刮秋風。田老漢在山里多呆了一會兒,一回家就感覺頭暈,還咳起嗽來。他躺在床上放下帳子,山上的情景像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轉個不停。 起先是他和敏菊約定分頭乾,中午再到一起交流情況。敏菊背著鋤頭往山頂爬去,他則留在原地。他站的地方有棵大楊樹,樹周圍的土比較鬆,昨天他就抱著希望繞樹掘了一圈,今天他還要繼續往深裡掘。他正在認真工作之際,一抬頭,看見下邊樹叢裡閃過一團藍色的東西,他揉了揉眼用力一看。是一個人匍匐在地上。那人也在找東西,不過是用一把小耙子在亂草里耙,屁股撅起,田老漢看見的一團藍色就是這個人的屁股。那人似乎有所覺察,地弓著腰跑掉了。田老漢又發現還有另外的人在山上,其中竟然還有一名婦女,穿著花衣,跪在地上用煤耙子用力刨。田老漢心裡一陣噁心,惴惴地想:這不成了"全民挖山"了嗎?他撞撞跌跌地下山,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經過那些人時,甚至聽見他們在草叢裡小聲說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到了山腳,回身一望,幾乎要倒在地上:山里到處都是人。 他走進院子時老婆正在曬茄子,他將見到的情況告訴她。 "現在是撿秋菌的季節嘛。" "屁!這種荒山里什麼時候長過菌子?" "你總在憑老經驗想事,你有那麼多經驗,還用得著去山上亂挖?哼,我還不了解你!" 田老漢在帳子裡頭想起這些事又變得氣呼呼的。他聽見敏菊從外邊進來了,後來又聽見媳婦的聲音,還有二秀的聲音。他們三個人在隔壁搬那隻大櫃,"哼哧哼哧"的。 "搬走好,都搬走,這屋裡住不得了。"二秀在說。 田老漢的頭痛得要炸開了,他猛烈地咳了一陣,後來就虛弱地呻吟起來。 那三個人在前面屋里幹得熱火朝天,似乎把房裡搬空了。 "父親將這老屋留給我,到底圖個什麼呢?"田老漢四分五裂的腦袋裡出現這句話,他不敢往下想了。 辣椒開花的時節,老婆二秀在地頭向田老漢吐露了一條線索:的確有一個人在追踪他,不知道那人要幹什麼。 田老漢心中那團模模糊糊的東西經二秀這一挑明,就慢慢地成形,並且發出聲響來了。那個人最初的出現可以追溯到田老漢在湖區的那段狼狽生活,那時這個幽靈現了一下身就消失了,田老漢當時只是隱隱地感到他同二秀之間有交易,他也知道從二秀口裡是什麼都問不出來的。時常在恍恍惚惚之中,他竟覺得二秀比他的祖先還要古老。有一回她在彎著腰洗菜時,田老漢眼一花,看見她在水里舞動的雙手變成了一節一節的骨頭。因為不知道那個人在他生活裡要起什麼作用,田老漢心裡很壓抑。看來這二十年,他總在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老婆和兒子都撞見過他好幾次,只有田老漢本人還不曾同他謀面。那個人同老祖宗埋下的那一箱珠寶又是什麼關係呢?也許是田老漢同兒子最近這種狂熱的挖掘驚動了他,他才出現得頻繁起來了吧。那天田老漢同兒子在山上呆到半夜,兩人都看見了樹叢裡那團黃色的光,那團光移動著,忽遠忽近的,敏菊說他已經同那人見過面了。田老漢細問敏菊,敏菊就做出嗤之以鼻的樣子,老氣橫秋地說:"很多事情都難講出個來龍去脈。"那個夜裡的事幾乎使田老漢心如死灰,好久都沒有同兒子一道去山上。 他開始在心裡詛咒自己的父親了。死了那麼多年的父親,原來每天在他周圍興風作浪。田老漢不能想像,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怎麼能到處埋機關、設圈套,用非常的手段全盤控制自己的後代的生活,這樣一種處心積慮是出於什麼樣的古怪理念。在父親活著時,他同他的關係一直比較冷淡,這種冷淡不是漠不關心的冷淡,而是有種冷眼旁觀的味道--田老漢將父親的一舉一動都銘刻心底,他下意識地相信自己未來的分析能力。結果怎樣呢,結果是最不理解父親所作所為的就是他。田老漢就想,其實父親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編織的陰謀網,他只不過是遵循祖先的理念行事罷了。也不知是從哪一天起,二秀和敏菊就同他對立起來了,有段時間田老漢不得不認為:二秀是父親安插在他生活中的釘子。時至今日,他還記得父親將這個童養媳帶回家中的情形,記得二秀那種老練的、不卑不亢的神氣。湖區發瘧疾的那一段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當他躺在門板上生死搏鬥的時候,二秀卻始終處於亢奮狀態,跑進跑出的。田老漢分明感到她在起勁地同外面一個什麼人為某事討價還價。後來他們一家就離開那間棚屋回到了家鄉,她也似乎毫不留戀。留戀那段地獄般的生活的反倒是不懂事的小敏菊。 "我們的祖先對我們有過一些什麼樣的要求呢?" 田老漢在心中默默地說出這句話。他想不出那個問題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無法放鬆自己去過一種安逸的日子。不光他,老婆兒子也是同樣,他們繃得緊緊的,一直在和什麼人較勁。什麼人呢?總不會是那個人吧。 "田老大啊田老大,我十五歲跟了你,真是沒過一天好日子。這是個什麼家呢?要財產沒財產,要希望沒希望,活像口棺材。我總在想,你這個人啊,不會一生出來就是這麼乾癟癟的吧,這種事總是有它的原因吧。這個家被你經營了幾十年,現在成了這個樣子,你是如何想的呢?" 這一通話是二秀半夜裡從隔壁房裡床上爬起,舉著油燈走進田老漢睡覺的房間,站在田老漢的床前說的。油燈將她那張臉照成了綠色。起先田老漢只聽見有個老男人在耳邊嘮叨,後來睜眼一看,才看見老婆。他正要對她講話,她卻又舉著油燈回她的臥房去了。田老漢並沒有聽見她講話,卻在心裡記下了老婆的話,那些話不是聲音,是一些字。他覺得自己羞愧難當,他決計不去想老婆的話,就像她什麼都沒對他說過一樣,本來他就沒醒過來嘛。 他沒事一樣坐在桌邊吃飯,二秀又開口了: "當初要是分了溝邊那塊地,現在也不會餐餐吃鹹菜了,那可是塊種西瓜的好地。你和敏菊偏要這荒山,說要了這山心裡清靜,現在清靜了沒有呢?你和敏菊要再去山上呀,全村的人都會跟你們去了,就像搞大生產運動一樣。" "搞大生產也好,總比聽你訴苦強。"田老漢忍不住頂了她一句。 "我真是不想和你吵啊,你記得老爹死前說的話麼?" "他說了什麼?"田老漢茫然地停了筷子的動作。他真的記不起了。 "哈,原來你早忘了。"二秀的心情突然就好起來了。 田老漢知道在這種談話中自己只能甘拜下風,因為他什麼都丟棄,而老婆什麼都收藏。沮喪之際又聽見媳婦在院子裡哭,肯定又是挨了敏菊的棍子。媳婦真是生得賤,攤上這種男人還不出走,這個家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吸引她們(媳婦和二秀)呢?於是他的思路又一次回到老祖宗的意圖上面。 二秀走到院子裡去,媳婦就停止了哭泣。過了一會兒,田老漢竟然聽到兩個女人在哈哈大笑。看來這個家的凝聚力還大著呢,要不敏菊怎麼會死守著幾畝老田節衣縮食,不去外頭賺鈔票呢?小兒子運河沙賺了錢,他不光眼紅,簡直滿腔仇恨。昨天下午小兒子家的豬跑到他院裡,他用木棒打斷了母豬的脊骨!那要多大的力氣啊,想一想都毛骨悚然!敏菊之所以如此暴躁,一方面是自己賺不到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想通過自己所願意的方式搞錢,心裡急。田老漢知道這個敏菊,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去運河沙。湖區的生活在他心靈裡留下了烙印。在湖區的時候,天天想的都是發財,那種意外之財,比如從湖里叉到一條大魚,比如打到幾隻野鴨等等。經歷了那種希望與失望的人才不會屑於去運河沙呢。如果沒有意外之財,幾畝薄田維持最低的生活對於敏菊這樣的人來說當然不夠;而假如去運河沙的話,心裡頭的那種渴望就會消失。所以陰沉暴烈的敏菊,實際上日日沈浸在熱烈的嚮往之中,他才不會放棄這種生活呢。那麼媳婦呢?她做出委屈痛苦的樣子,說不定心裡藏著精明的算計? 有那麼一天,田老漢決心要擺脫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糾纏,去過一種清靜的生活了。天還沒亮他就在井邊用井水沖了個澡,換上乾淨衣服,然後帶上乾糧去他二弟家。 二弟家在鄰村,有三十多里遠。田老漢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他家。遠遠地田老漢就看見他家已掌燈吃飯了,大黑狗親切地迎了上來。進了屋,田老漢才想起二弟家可能並不歡迎自己,各家有各家的煩惱嘛。他的打算是在二弟家住幾天,把家裡那些事都撇乾淨,換一副腦子再回家。以他這一生的經驗,很多事都是越想越糊塗,越無希望,要是放下不想,反倒會出現另外的路。 二弟不聲不響地替田老漢盛了一碗飯,將桌子中央那盤豆角推到他面前。其他的人都不說話,埋頭吃飯,看來田老漢沒猜錯。弟媳第一個放下碗到廚房去了,田老漢聽見她在廚房將鐵鍋弄得"哐當哐當"刺耳地響。兩個侄女兒交頭接耳地說:"媽又發瘋了。" 吃完飯,將煙斗遞給田老漢,二弟才開口:"我們這邊這陣關於你們一家的謠傳很多,是怎麼回事呢?聽說爹爹在夾牆裡藏了東西,大侄兒要拆掉房子?" "你還相信這種事啊,村里人惟恐天下不亂造謠罷了。" "我也是這個看法。天下愛搗亂的傢伙多著呢。嘿,你們兩個站在這里幹嗎?還不收了碗到廚房去!" 兩個侄女磨磨蹭蹭,口裡小聲罵粗話,臨走還將一張椅子踢倒。田老漢想,到了二弟家,還是糾纏這些老問題啊。 侄女一離開,二弟又湊近來問他: "真的拆了房?拆出什麼來沒有?" "不過是他要挖宅基,被我罵走了。這種老屋,和牛欄差不多,裡面能藏什麼東西?真是想得出!你說是不是?" "那件事你還沒死心?我那時聽說你們要了那座荒山,我就知道你沒死心,你和老父親性情差不多。" "胡說!我和他根本不一樣,我已經打算放棄了,這才到你家來呆幾天的。" "你這是何苦呢,"二弟盯著他的瞳仁拉長了聲音,"世上誰不想發財?我們是沒那個命罷了。爹爹他只器重你。" 睡在二弟家的那一夜,田老漢感覺就像睡在一個大的墓穴裡,有人在地底深處通宵不停地挖,田老漢就是睡著了也聽到挖掘聲和喘息聲。他只好用被單蒙住頭,但還是聽得見。好久好久,他終於確定那聲音是從他身體內部發出來的。為了進一步證實,他就披上衣端著油燈去察看。他走到外面,挖掘的聲音響得更大了,很像從廚房後頭的堆房裡發出的。於是他慢慢地繞到堆房,他剛一靠近,房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是大侄女,鬼一樣披著頭髮,手裡拄著一把鎬。那房內,已被她挖出了一個坑。半夜三更的,她挖什麼呢?這裡也有珠寶麼?他想問侄女,又怕被她搶白,就愣愣地立在月光下。倒是女孩先開口,她怨恨地說: "我們大家差不多死了心了,你偏偏跑了來。你跑了來又什麼都不干,躺在那裡睡大覺。我看你這個人啊,長輩不像個長輩。你來幹什麼的呢?" 田老漢被她質問得很慚愧。回想起家裡那一攤事,又很詫異,怎麼會到處都是這一式一樣的情況,一式一樣的糾纏呢?會不會老爹對家裡的每個人都做了形式不同的安排?下雨天的時候,父親在屋簷下放了個破碗,要他數那碗裡的水滴,真是虧他想得出啊。這時侄女目光炯炯地瞪著他,他無端地害怕起來,手中的油燈都差點掉到了地上。他掉頭便走。 "嘿!你!停下!!"侄女嘶著嗓子大叫。 田老漢穿過雞舍時,引起雞籠裡的雞一陣騷動,這時他看到二弟臥房裡的燈亮了,兩老趴在窗口朝外看。弟媳激烈地說:"幹出這樣事來,真是遭人恨!"接著就听到啪啪的腳步聲,似乎從地下鑽出了不少人。田老漢摸到自己睡覺的房門口,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撿起,原來是他隨身帶的裝乾糧的布袋,還有草帽和水壺。房門被鎖起了,這件事一定是弟媳幹的。他只好退回堂屋坐在椅子上等天亮。黑暗中往事又出現了。 二弟因為模樣生得周正,很小時就被父親送給富裕人家做兒子。起先二弟在那家人家過著嬌養的日子,突然那家人家遭了噩運,兩夫婦自縊身亡,家業也被沒收了。二弟成了孤兒。這個時候,按理父親應該將二弟接回來,可是田老漢聽村人說父親任憑二弟成了乞丐,流浪到了城市街頭。然後就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他的消息。直到幾年前鄉下分田時他才帶著一家人回來,不知怎麼卻在鄰村落下了戶,還蓋了房子。那之後不久田老漢就開始同二弟家來往了,一年裡頭相互走動三四次。他和二弟都閉口不談從前的事,也不談父親,見了面大多數時間都是沉默,雙方都不知對方到底在想些什麼。二弟家的房子比田老漢從父親手上繼承的那幾間老屋要氣派多了,大概是他在城裡弄的錢蓋的。田老漢第一次造訪他家就感到他的屋子裡有種說不清的氛圍,他的老婆和兩個女兒都是那種很厲害的人,對田老漢很警惕,似乎有什麼事要防備他。防備什麼呢?以為他要打他們家財產的主意麼?這又從何說起呢? 想著這些事,田老漢後悔不該來這裡了。然而就在他打算起身不辭而別時,二弟從房裡出來了。藉著朦朧的晨光,田老漢看出他也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沙啞著喉嚨對田老漢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選這個地方蓋房子嗎?因為這個村里也有一些傳說啊。我想要是你挖不到那些珠寶,恐怕它就藏在我這邊了。你那邊是老屋,我們的老爺爺狡詐無比,他才不會將寶貝埋在那裡呢!這些年我等著看你的戲,你要是罷休了的話,我可不會罷休。最近我才看出一點眉目來了。" "我要走了。" "剛來就走麼?你起先不是這麼安排的吧?" "不是。不過沒什麼關係,反正得走。"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怕引起村里人議論。" 在外面,霧濛濛的田野裡,很多人在霧中穿梭。那種情景令田老漢想起兒時的事。那時二弟還在家裡,父親帶他倆去很遠的鎮上趕集。也是這種霧濛濛的早晨。走到半途,父親囑咐兄弟倆站在原地等他,因為他要上廁所。他倆眼巴巴地站著,父親卻沒再出現。趕集的人一撥接一撥地走了,二弟哭起來。幸虧他還記得回家的路,不然會不會那一次他也成了流浪兒呢?後來父親對這事沒做任何解釋。田老漢邊走邊想著這些遙遠的事,田裡那些人的說話聲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但他也知道那些眼光都懷著敵意。這個地方離大河很近,人們的見識都比較廣,這些見識廣的人卻什麼都不放過,至少田老漢是這樣感到的。也許埋伏在山上的草叢裡,看田老漢挖山的那些人裡頭就有他們。田老漢想,要是兒子敏菊也來了就好了,他眼力好,一定會從這些人當中認出一兩個人來的。現在,他只好匆匆加快腳步,他知道過了那條港就不會有人了。 他回到家中時,二秀已收完豆角了。 "敏菊昨天也不見了,我還以為他同你一塊去二弟家了呢。"她說。 二秀進屋點亮油燈時,田老漢百感交集。他聽見房子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尤其是堂屋的黑暗中,像是一些野貓在那裡追咬。他問二秀聽到沒有。二秀正端著飯從廚房出來,回答說: "早就是這樣了,耳根不得清靜,我已經很習慣了。" 田老漢將油燈移到堂屋,擺在櫃頂上,他的目光順著亮光掃來掃去的,他聽見臥室裡又在弄得大響。他正要去搞清楚,二秀催他吃飯了。 "熄了燈之後呀,比這可怕的事多著呢。"二秀說,"你想想看,還能是誰?" 兩人悶著頭吃飯,卻又聽到敏菊在打老婆,兒媳殺豬般嚎叫著,衝到外面去了。二秀欣慰地"哦"了一聲,她聽見敏菊已回家就放心了。田老漢要告訴她二弟家的怪事,她不耐煩聽,說一點都不怪。 "那種人家當然是亂七八糟的,只有你才有閒心去搞調查工作吧。" 田老漢又端著碗走到了院子裡,他發現敏菊也端著碗從他自己家過來了。兒媳婦和兩個孫子站在門前,都端著碗在吃。 "明天還去山上嗎?"田老漢問。 "說不准啊。"敏菊回答。 過了一會,忽然又聽到那個蒼老的聲音在後院那裡喊:"敏菊啊--" 田老漢失手將筷子掉到了地上。他彎腰撿起筷子,朝敏菊看,敏菊的臉已被夜色罩住了--剛一眨眼天就全黑了。他問敏菊聽見那個聲音沒有,敏菊就若無其事地回答說,他懶得聽,要是天天注意這種事,還不累死啊。田老漢想用自己的感覺說服他,他就急躁起來,連連往地上吐唾沫,然後一扭頭走開了。 田老漢轉身看屋裡,看見屋裡燈滅了,還有敏菊家裡,居然也滅了燈,像大家約好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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