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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短篇小說世外桃源

殘雪自選集 残雪 5891 2018-03-20
世外桃源存在於村里流傳下來的古老傳說之中。在村里,人人都在糾纏一些細節,甚至鑽牛角尖,而只有薺四爺,可說是關於這件事的知識方面的權威。薺四爺有九十歲了,身體已縮成一米多高,卻留著一尺來長的雪白的鬍鬚。薺四爺將竹靠背椅擺在禾坪里坐好,點燃長長的煙斗時,小孩們就緊緊地將他圍住了,其中那些調皮的還去扯他的鬍子。從薺四爺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小孩們得知,世外桃源那個地方的生活並不見得怎麼有趣,還有點沉悶,因為也不過是男耕女織的小社會,和平相處,沒有動亂和戰爭而已。孩子們感興趣的是那架神奇的鞦韆。據說那鞦韆吊在山頂一棵巨鬆的旁枝上頭,是誰爬到那樣高的處所吊上去的已經說不清了,總之是一名能工巧匠。繩子是用上等的苧麻搓成,那種苧麻,現在再也看不到了。又白又亮的粗麻繩從結實的鐵環裡穿過,蹬板是好看的青檀木。當人將那鞦韆盪到半空時,鞦韆會發出地動山搖的呼嘯聲,山腳下的人聽了都受不住,幹活的扔了工具伏在地上蒙住耳朵,哪怕坐在家裡的也要奔過去把窗子關上。人人都說那種聲音"不好聽"。最後使用那架鞦韆的是兩名頑童,有人看見他們在半空裡蕩了很長時間,後來就失踪了,接著人們就發現鞦韆的繩索已經斷了,是用快刀割斷的。招山是一座巨大的山,跨越好幾個縣,人在裡頭失踪一點也不奇怪,但有一種說法卻很奇怪。他們說繩子不是那兩個小孩割斷的,而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在周圍就應該可以找到兩個男孩的屍體。可是那兩天,世外桃源的人們全體出動,結果還是一無所獲。於是持這種看法的人固執地堅持說,不能排除小孩們在騰空的一剎那發生的奇蹟。然而是什麼樣的奇蹟呢?是他們長出了翅膀飛入雲霄了,還是某隻大鵬將他們接走了?由於大伙的嘲笑,這些人拒絕往下繼續推理。

"你們分頭到山里去細細找一下,還可以找到鞦韆的遺址的。"薺四爺半閉著眼說。 有一名男孩同圍著薺四爺的這群孩子離得遠遠的,這是一名十五歲的、身材細瘦、性格陰沉的少年,他住在村旁的廟裡,替人幫工為生。每天傍晚薺四爺坐在禾坪上講世外桃源的故事時他都來了。孩子們對薺四爺的故事發出"啊!啊!"的驚嘆時,少年的嘴角掛著鄙夷的冷笑,目光炯炯如同夜貓。 "吃的嘛,種的什麼吃什麼,養什麼吃什麼,紅薯、玉米、大豆,甚至還有稻米。豬、羊、雞、鴨到處跑,還有一所學校建在一塊大岩石上頭,下頭就是深谷。" "還有學校!還有學校!"小孩們都歡呼起來了。

"學校裡什麼好玩的都有,就是沒有鞦韆,盪鞦韆這種遊戲已經被禁止了。"薺四爺說這句話時睜了一下眼,陰險地看著孩子們。 "薺四爺騙人!騙人!"小孩們嚷叫著,要來扯老人的鬍鬚。 薺四爺躲閃著,用雙手護住自己那一部白鬍子,一下沒坐穩,竟被他們掀翻在地,四腳朝天,而兩個小男孩還往他身上撲。 鬧了好一陣,弄得老人灰頭土腦的,孩子們才漸漸散去。薺四爺將竹靠背椅扶好,恨恨地吐著唾沫,重新坐下來點燃煙斗。這時老人便開始來打量蹲在他對面的、名叫苔的少年。少年也在看他,四目相對,氛圍有點緊張。 薺四爺總是等著苔走過來同他說點什麼,哪怕是向他提出質疑吧。而這個流浪兒苔,每次都離得遠遠的不肯過來,但也不離開,像在同薺四爺較勁似的,使得薺四爺十分討厭他。薺四爺記得苔是四年前流落到村里來的,一起來的還有他父親,那一天下著暴雨,有山洪暴發的跡象,父子倆濕淋淋地躲在廟裡。大約是受了寒,那父親很快就病死了。從此苔就住在廟裡,白天出去幫人打零工,在主人家吃飯,夜裡睡在廟內的一間小雜屋裡。

薺四爺要在禾坪上坐到深夜才進屋,他打著瞌睡,聽著蚊子叫,腦子裡就出現很多匹馬的頭部,那些馬頭一律仰天發出驚人的嘶叫。這時薺四爺就會驚醒過來,慌張地四顧,而他視野內能看到的總是那同一個人--苔。今天情況有些不同,薺四爺從夢中驚醒過來時,他還看到了另外一個黑影,那人向苔蹲的地方走過去,然後兩人就湊在一處說起悄悄話來。薺四爺的老眼在夜裡如同蒙了一層霧,當然就看不清,他也不好意思起身去觀察那個不速之客,他坐在原地等待,他估摸著時候大概已經到了。 果然,那人消失在小路那邊後,苔就朝薺四爺走過來了。 "剛才那是七哥,來催促我的。現在您把原委告訴我吧。"苔說道。 薺四爺張了張嘴,但說不出話來。他覺得在他心底藏了八十年的、早已被他碾碎了的那個秘密又在蠢蠢欲動,而且就要暴露在這個孩子麵前。他打量著苔那朦朦朧朧的身影,在由衷讚歎的同時又有點惱羞成怒。苔似乎是毫不在意他那蔽人耳目的花招,直奔他的主題而來的,而且他是多麼的有耐心啊。薺四爺就這樣在苔面前沉默著,不合時宜地陷入回憶當中。他回憶起多少年來,他是如何地在村里傳播關於世外桃源的知識,以至於現在這裡的男女老少都深信不疑,都講得出關於那個社會的一些細節性的情況了。然而"原委"究竟是怎樣的呢?薺四爺想,"原委"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它既不是從他的父親、也不是從他的祖父那裡聽來的,它是他親身經歷的,因為不堪回首,就在漫長的人生中果真將它忘記了,現在再要想起來也不可能。又因為不甘心,就將些旁枝末節的議論到處傳播,以平息心中的不滿。就在不久前,他還聽見他的一個侄孫向外人介紹說:"世外桃源肯定還在,您想一想,這山有多麼大,裡面什麼藏不下啊。如果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就說它不存在,這不是太自負了嗎?"侄孫說這話時,薺四爺在一旁無緣無故地臉紅。

"我估計到了,那種事,要說出來有很多困難,您一定很為難。可是我,決心要做一個調查,您大概感到有些意外吧?"少年說這話時的口氣有些得意。 "有什麼意外呢?俗話說三歲看人到老,從你來村里的那天我就在等你下決心了。時間過得真快啊,那一天的暴雨聲還在我的耳邊響呢。這兩年,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睡覺還是醒著。你要再不行動,我就會等不到那一天了。" 若有人偷聽了他們的談話,會誰也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麼啞謎。然而這一老一少是心照不宣的。他們是怎樣達到心照不宣的也是很難想像,因為事實上,今晚是他們第一次交談。薺四爺坐在那裡,第一次感到他的生活是真的走到盡頭了,有一雙年輕的腳在取代他往前走,看來沒有什麼事情是真正忘記得了的。就在昨天,他在去茅坑的半途上還聽到了那種久違了的聲音,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接著他看見遠蒲老師,那個七十歲的老頭也停下了腳步,同他一樣將臉轉向茅坑那邊細細傾聽。遠蒲老師也是最喜歡談論世外桃源的一個人。薺四爺向遠蒲老師走攏去,問他聽到了什麼,他卻又一臉茫然了,接著就做出嗔怪的鬼臉,說他在呼吸從山里吹來的新鮮空氣呢。薺四爺不明白他到底想遮掩什麼。薺四爺並不能從村里人的熱心上得到安慰,他為著可恥的忘卻而日夜不安,這也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向孩子們講述那些古老事件的原因。後來他在茅坑里大便時,仍然可以聽見松枝在吱呀吱呀地亂響,響聲的意義曖昧不明。

苔在那天夜裡回到廟裡時,七哥已經在台階上等了一氣了,地下扔了三個白色的煙頭,門框也被他於煩躁中踢壞一塊。 "最好什麼都不帶,留後路的想法是要不得的,你想想看,他在飛出去的一剎那要是躊躇起來,事件還能成立嗎?多少人一不做二不休都還……" 他還要嘮嘮叨叨,苔將門在身後反手關上,將七哥關在外面了。後來七哥又湊到窗戶上朝里看,看了半天什麼動靜都沒有。只好悄悄地回家去了。 苔躺在破門板搭成的床上,周身如同起了火,可怕的煎熬開始了。他也許就要去做一件事,一件說不出口、也想不清楚的事,很可能他會為那件事送命。那件事同薺四爺有關,但因為薺四爺三緘其口,苔的行動就失去了依據。父親臨死的時候的表情也分明是有一件事要託付給苔,他死死地抓住苔,眼珠鼓得老大,可就是說不出口。他死過去又醒過來,反复好幾次,用力搖晃著苔的肩膀,還是說不出口。最後他瞎喊了幾聲,悲憤地閉上了眼睛。第二年苔就熟悉了關於世外桃源的傳說,又過了些日子他就漸漸地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從遙遠的家鄉帶著他跋山涉水,來到這個地方。大概那時他就感到自己來日不多了,於是將自己的骨血留在可以重新開始某個事業的地方,從而讓周圍的環境對他進行啟蒙教育吧。此刻父親那血紅的、鼓出的眼珠牢牢地緊盯著他,逼迫他進行緊張的思索。苔卻不能思索了,因為他的思索也失去了依據。苔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在門板上用力捶了幾下,不由自主地像他父親那樣發出一聲長嚎。窗台上那盞油燈跳了幾下,立刻熄滅了,月光灑在房內。有一個影子慢慢移到了窗前,像是一個小孩,苔覺得那人正在觀察他。

"是七哥吧?你回去!這裡沒你的事!"苔故意這樣說,為的是給自己壯膽。 "是薺四爺。開開門來讓我進去。" 薺四爺要踮起腳才能坐上門板床,在黑暗中苔對他的感覺有些異樣,就好像他是一隻老猴子似的,只有他身上的煙味在提醒著他的尊嚴。他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捏著苔的手腕不放,苔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周身馬上冷卻下來了。 "我還是不明白。"苔說。 "你馬上就會明白的。你只要幫一幫我,我就會想起來了。" 薺四爺動了動身子,老骨頭一陣劈啪亂響。 "你把我的腿挪到床上放直吧,我自己已經動不了了。"

苔蹲下身去,將那兩條細細的腿子抱住,放到床上,他又一次感到這老人像一隻猴子。 薺四爺靠在苔的那隻稻殼芯子的枕頭上,重重地喘息著,伸直了雙腿。他仍然緊緊地捏著苔的手腕,斷斷續續地告訴苔說,到處都是那種聲音,他在禾坪里把臉轉了又轉,不論是面向山谷,面向魚塘,面向村里的大屋,還是面向稻田,現在都聽到那種一式一樣的聲音。他終於搞清了,他一定會在今天夜裡把那件忘記了的事想起來,於是他就可以傳達給苔了。那時他和他兩人都會通體輕鬆。而現在,他要請苔為他捏一捏腿子,只有這樣他才能確定自己是醒著的。 苔為薺四爺按摩著,每一下都按在老人的骨頭上,因為那兩條腿實在是沒有多少肌肉了。老人發著抖,不住地說:"舒服啊,舒服啊。"

"鞦韆的事是您的杜撰吧?如果您是那摔下來的孩子,為什麼身上會沒有傷呢?而且您也沒有飛到天上去,天天都在村里。" "啊,啊,啊!我正在想呢!我想--,我想--,你總不會懷疑世外桃源吧?" "怎麼會!我爹爹不就是為了它將我帶到此地來的嗎?我記得上路後的一天夜裡,是在荒原裡,三隻狼在後面追我們,我們倆都覺得必死無疑了……餵,您對這種事不感興趣吧?" 在月光下,苔看見薺四爺的鬍子如同雪一樣白,他的一隻手搭在鬍鬚上頭,眼珠慢慢地閉上了。興奮的苔還是很殷勤地為他按摩著,一下一下的很有節奏。突然,那兩條腿變得僵硬起來,並漸漸冷下去。苔的手停止了動作,兩滴淚凝在他的眼角。

對於薺四爺死在苔的房裡這件事,村里人議論紛紛。出殯的那天苔沒有去,他到鄰村幫工去了。人們都很憤懣,說苔真是太沒有良心了,到底是無根無底的流浪漢,薺四爺真是白信任他一場。 苔從此在村里變得形單影只,誰也不願答理他,小孩們遠遠看見他走過來就四處散開,還說他身上有"鬼氣",沾上就脫不了身,這自然是大人告訴他們的。 過了些時候村人們就推舉了一位關於世外桃源知識方面的新權威,這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老太婆,長年同豬住在一處。這位被稱作茅娘的老太婆到了晚上就坐在禾坪里薺四爺原來坐的地方,孩子們湧向她,將她團團圍住,要聽她講。他們對村里的變化渾然不覺。 "世外桃源在大山里頭這是沒錯的,看看這座山吧,它真是大得--大得沒有人能說得出有多大。"茅娘用力敲著煙斗說,"不過最重要的並不是那架鞦韆,而是一架石磨。"

"一架石磨?!"孩子們的眼珠都瞪得如銅鈴一般。 "也有兩個小孩整天圍著那石磨看,後來失踪了。石磨那麼大,人們懷疑他們早被碾碎了,和在糧食一起,被大家吃下肚去了。" 孩子們鴉雀無聲,茅娘吐出的煙霧成了迷魂陣。 苔隔得遠遠地冷笑著。他心裡想,這位茅娘同薺四爺相比真是各有千秋啊。以她的詭詐,頑童們斷然不敢動她一個指頭的。苔驚異於自己從前怎麼沒有發現村里有如此強有力的老女人。薺四爺死後,苔看見自己面前的這條路越來越模糊了,他時常通夜不睡,坐在門板床上面長久地沉思默想,他在想薺四爺在八十多年前為什麼沒有消失,卻留在村里了。事情的原委到底是怎樣的呢?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遺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薺四爺和他之間的這種遺傳。現在苔注視著七十五歲的茅娘,心裡不由得悸動了一下,想,莫非她是那名目擊者? 茅娘早就在看苔,她在等苔到她面前來。 苔躊躇地慢慢移過去,他第一次發現老女人的花白頭髮是如此的茂盛,怒氣沖沖地在她的臉龐周圍張開著,使她看起來有點像雄獅。 "你這孩子,怨恨是沒有用的,還是俯首聽命吧。"她邊說邊吞雲吐霧。 "但是總要讓我知道一點蛛絲馬跡吧,像這樣被蒙在鼓裡……莫非我父親同你們這些人有約在先?" "你想到哪裡去了。"她嚴厲地敲了敲煙斗,"胡思亂想是不好的。你父親那種人,誰會同他有約在先呢?打個你不喜歡的比方說,他就像一隻被追急了的狗,是闖到村里來的。" 聽她這麼一說,苔的眼前就出現了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抹也抹不去。 苔低著頭往家裡走,他想,秋天已經來了,夜晚開始變涼,可是這茅娘,每天就坐在禾坪上守夜。她在等什麼東西出現嗎?早上他從禾坪經過到鄰村去,看見這老太婆在竹靠椅上打盹,煙斗掉在地上,煙草被風吹得滿地都是。在這種時候,苔總是背脊發冷,想到在這個村里,一種信念居然可以如此的源遠流長。走到轉彎處,就要進廟了,他聽見七哥在身後一聲接一聲地喚他,卻不走攏來。他知道七哥是在催促他,可他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前天他已經去山里看過一次了,當時七哥不懷好意地指著一個幽深的洞口要他鑽進去,他想了半天還是沒鑽,七哥就憤憤地罵他"孱頭"。進了房間,苔心中霍然一亮:為什麼不留下呢?留在村里,不就可以每天想著自己耿耿於懷的事嗎?這樣一個村子,人人都在談論同一件事,這種地方還找得出第二個來嗎?他打開窗子,聽見七哥還在原地喚他,那聲音時高時低,無比執拗。此刻,他覺得他已經明白了父親的遺囑。 那天夜裡月亮像一個大銀盤,起先是茅娘敲他的窗戶,窗戶上晃動著好幾個人影,苔急步走出房門,看見在廟門外面,在黑暗中,全村人都來了,三五成群地。嗡嗡嗡地議論著,看見他出來大家就一齊住了嘴。從廟門側邊的雜屋裡,清晰地傳來七哥的聲音。 苔最後還躊躇了一下,終於跟著七哥走上了那條小路。村人們的議論又在身後響了起來,像要追上來似的,他一回頭,卻又看見他們在原地未動。苔的雙腿開始發抖,牙齒碰得格格作響。七哥在前面走,走一段又回過頭來等他跟上,反复地安慰他說,世外桃源絕不是把人引向死路的地方,他會順順噹噹地回到鄉親們當中。 同薺四爺的情形一樣,那天夜裡發生的事也在苔的記憶裡完全消失了。七哥沒有從山里回來,據說是出走了。時間一年年流逝,苔終於變成了老人。苔不喜歡講話,他只是一味地坐在禾坪里發呆,將世外桃源的故事珍藏在心底。孩子們在禾坪那邊嬉戲,沒有人到他身邊來。他輕輕地拍著膝頭,心裡明白自己也已經成了那件事方面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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