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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短篇小說蚊子與山歌

殘雪自選集 残雪 4552 2018-03-20
我又該去拜訪三叔了。三叔是屬於那種古樸型的老人。 在田野裡,隔著老遠,我就看見了他那件深藍色的汗衫。他站在田塍上洗乾淨腳上的泥,領著我往家裡走。村里的男女老幼同平時一樣,見了他都不打招呼,徑直地走過去,有的過去後還迴轉身,站在那裡看三叔的背影。我們村里人都有很重的心事。 三叔的模樣有些衰老,有些令人傷感,步子也邁得不如從前那麼乾脆,有些拖泥帶水的。一同我走在一起,他又老毛病復發,神情不自然地拉住我,要我傾聽從山那邊傳過來的一種聲音。這種時候,我往往對自己的判斷完全沒有把握,忸忸怩怩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三叔就因此生起氣來,自顧自地走了。走一段他又忘了生氣,又叫我傾聽,而我聽了半天又沒有結果。就這樣兩人都懷著怨恨到家了。

三叔的家簡單得讓人寒心,就是山腳下的一間瓦房,用山坡當一面牆,像一個倚在坡邊苟延殘喘的老人。房裡有一隻很大的煤火灶,佔去了房間的三分之一,灶邊是大儲藏櫃,夜里當三叔的床。 一進屋三叔就從碗櫥裡拿出小銅壺給我燒茶喝。茶在火上煮了些時間,然後倒進大杯子,褐色的液體有種嗆人的芳香。我皺著眉頭喝下去,聽見三叔在旁邊說: "五適茶能消百病呀。" 我並不需要消百病,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不再喝。三叔又很不高興。 一會兒門外就有了響動,三叔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粗糙的老皮也柔和了好多。他垂下眼皮等待著。 進來的是阿為。村上的二流子,這一帶有名的無賴。我從來都不理解三叔和他之間的關係。以三叔的莊重和世故,毫無疑問應該遠離這種人才對,可他們偏偏有著密切的關係。

阿為在灶邊一坐下就提起銅壺倒茶喝,脖子一仰喝光了一大杯。他還用他的髒手在我的大腿上猛拍了一下,要我不要"裝斯文"。我厭惡地坐得離他遠一點,他又不依不饒地湊攏來。 "阿為呀,今天檢查過自己的情緒了嗎?"三叔問道。 "檢查了。我覺得自己對您越來越反感了,今天早上您走在我前面,我差點一鋤頭朝您挖過去,要是那樣就有好戲看了。"阿為一本正經地回答。 "他真坦率,難道不是嗎?"三叔完全轉向了我,眼光盯著我。 我聽不懂他們的話。 "三叔哎,地裡的莧菜該割了,我這就幫您去割。"阿為邊說邊起身,提著籃子出了門。

門關上了,陰暗的房裡只有從天窗上射下來的一小撮光落在灶頭。我有些坐立不安了,打算找個藉口溜掉。我坐的儲藏櫃裡有爪子抓在木頭上發出的響聲,是那隻黑貓在裡頭練爪子,聲音就如同抓在我屁股上一樣。偷眼看看三叔,他臉上已變得麻木不仁。忽然前邊地里傳來阿為唱山歌的聲音,那歌聲憂鬱、淒涼、時斷時續,我從來不知道阿為還會唱歌,不由得聽呆了。阿為唱了好幾首,後來聲音漸漸遠去,最後消失了。很顯然,三叔也在聽,只是他不動聲色,別人也就看不桿哪諦摹S腥改炅稅桑沂裁詞焙蚩賜腹宓哪諦模?和三叔面對面地沉默著,我想起了往事。 當時我大約五六歲,總愛跟隨三叔進山打柴。進了山,三叔就讓我坐在一蔸砍平了的樹墩上等他,然後他就消失在林子裡了。這一去的時間或長或短,短則半小時就回來,長則從上午等到下午。這麼長的時間我如何打發呢?再說難道不害怕嗎?於是我學會了找事做。那些漫長的時光讓我挖空心思。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領略三叔的魅力的吧。大約每隔一小時左右,總是可以聽到三叔沙啞的山歌聲,那是他故意繞到附近來砍柴,以便使我放心。奇怪的是他一點都不擔心我會有危險,他這種人是非常自信的吧。回憶起來,三叔的山歌同今天阿為唱的有些相似。阿為唱歌,是為了讓三叔放心嗎?莫非三叔也像我從前一樣害怕?我想到這裡又偷眼看了看他,他紋絲不動地坐得筆直,分明是無所畏懼。我不能理解世上怎麼會有三叔這種人,也許這種人越來越少了吧。童年的記憶總是抹不掉的。三叔打好了柴就同我一道出山了。他有一個習慣,就是挑柴出山之後總要回頭張望,有時還放下擔子豎起耳朵傾聽,口裡不住地嘮叨著"人的年紀老了,這種事就得小心點"之類的話,同他在山里的表現判若兩人。可見三叔總還是有他害怕的東西。我曾有好多年離開了村子,這段時間阿為就在三叔的生活中取代了我的位置。據三叔說,當時阿為在村里實在混不下去了,老母親寄居到嫂嫂家裡,他自己吃飯也成了問題。一天晚上,阿為又是什麼都沒吃,餓得發昏,闖進了三叔的家,從此他就成了三叔家裡的常客。我剛回村里的時候,還企圖同三叔恢復從前的關係,後來發現已經不行了,有阿為夾在中間,我總覺得詞不達意,反倒是他們兩人之間總是心領神會。起先我還嫉妒過阿為,後來也看出三叔看重的只是他,這才死了心。現在三叔同我的關係變得微妙了,我隔幾天就來看他,我來了就來了,去了便去了,他從不問我問題,也不關心我的事。有時我提起小時和他在一起的時光,他就說我從前愛給他"找麻煩",一句話就把我的興致打下去了。然而我總記得樹林裡漫長的等待,陽光在樹縫間投下的影子的移動,失望和希望交替時的煎熬、恐怖、孤立無援,以及終於到來的驚喜和鬆弛,這一切都刻骨銘心。三叔用山歌將我的時間分成一段一段的,是憐憫我的年幼無知吧。時光流逝,是我變了還是他變了呢?三叔很早就不進山打柴了,現在只需要隨便弄點柴草來引一下火,因為村里早就改為燒煤了。我回來後再也沒聽到過他唱山歌。發生在三叔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他的記憶力越來越壞了,時常忘了給菜地澆水,忘了給莊稼施肥,他一個孤老頭子,又沒人提醒他,其後果可想而知。他現在特別愛做一種無謂的活動,就是夜裡同蚊子作鬥爭。三叔對蚊子很敏感,可又偏不掛蚊帳睡覺。三叔眼力很好,一旦被咬醒了就起來用巴掌拍蚊子,拍死了還記數,寫在一個小本上,據他自己說有天夜里共拍死了一百三十七隻大花腳蚊。我見過他追擊蚊子的模樣,那真是非同一般的亢奮,完全不像七十歲的老人。他家的前前後後都有些水窪,特別長蚊子,我勸他將它們填平了,他微微一聲冷笑,說:"你懂個什麼?"弄得我沮喪老半天。傍晚是蚊子活躍的時光,這種時候要是去三叔家,老遠就可以聽到他將巴掌拍得"啪啪"直響,走到近前,還可以看見他雙手上沾滿了鮮血。他解嘲地說:"我這人瘦是瘦點,血的味道大概是不錯的。"每年他都要發瘧疾,發病的樣子慘不忍睹,病程也拖得很長。有一回我以為他要死了,阿為也以為他熬不過去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們看見他居然爬到地上喝貓碗裡的水,因為頭天夜裡我們給他倒的水全喝光了。到了下午,他就漸漸地好起來,三四天之後就可以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外去了。不知不覺三叔就到了七十歲,而他還沒活夠似的,對自己的生命倍加珍惜起來。當我想到這裡時,那隻黑貓就從我所坐的櫃蓋那邊的一個洞裡鑽出來,縱身越過茶壺,將三叔的茶杯撞到了地上,杯子碎成了幾塊。

一邊彎腰掃著瓷片,三叔終於開口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 "森林裡究竟有沒有危險呢?"我問。 "大概有吧。" "您就不害怕?您還丟下我一個人?" "怎麼會不害怕呢?你這傻孩子。" 從三叔家出來,我有些失魂落魄。老覺得天色暮沉沉,於是發了昏似的亂走。走著走著,忽然聽到了山里傳來的歌聲,是阿為在唱,但又決不可能是阿為,他剛剛還在菜地裡,就是有飛毛腿也決不可能一下子飛到那邊山里去的。一陣順風將歌聲帶過來,的確是阿為啊,難道竟有如此相似的嗓音?這樣猜測時,就看見阿為坐在自家門檻上逗那隻黑公雞,一臉的流裡流氣。再要聽,什麼都聽不到了。阿為的母親出來了,抄起一根竹竿就來撲阿為,重重地打在門檻上,發出"當!"的一聲響,阿為早跑得無影無踪了。老婦人蹲在地上,無聲地抹起了眼淚。我趕緊躲過這一幕。

原來三叔早料到森林裡有危險!這個發現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他也同大家一樣,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老農,他那種預感是從哪裡得來的呢?我記起人們說他是由他的一個嬸娘帶到村里來的,那嬸娘來了沒有多久就走了,倒是將三叔留在村里。那個時候的三叔極其瘦弱,大家都說他長不大,結果當然是大家錯了。三叔來村里之前的情況是怎樣的?我沒能問出個確切的答案來,不論從他自己還是從別人口裡。我同三叔的交往很早,當時我才五歲,一天早上我獨自一個人在小溪邊撈蝦玩,三叔又高又瘦的影子投在水里,在我頭上說:"餵,小傢伙,一塊進山去嗎?"我跳了起來和他走。那種關係就那樣維持了好多年。三叔身上到底是什麼吸引著我呢?他沉默寡言,去森林的路又長又寂寞,他撇下我去打柴時,時光就更難熬了。可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跟隨他進山,有時簡直是迫不及待。我聽到過狼嗥,遠遠地看見過野豬。看見野豬那一次,我嚇得暈了過去,也可能我是故意暈過去的,當時我太恐懼了,我覺得必定要完蛋了。我醒來時,聽見三叔在附近唱歌,野豬已經不見了。我一直懷疑那隻是我的幻覺,極度緊張中的幻覺。當時我把野豬的事告訴三叔,三叔沉思了好久,最後什麼都沒說,挑起柴就走。我是十五歲那年離開村子的,當時有一種強烈的厭倦的感覺。在那之前我已經有幾年不同三叔進山打柴了,當然我們還是來往密切,我沒事就去他的菜園裡幫忙,就像阿為現在所做的一樣。我厭倦得要死,決定改變生活方式。我坐在三叔家新做的儲藏櫃上頭對他說:"您給我指出一條路吧。"我記得三叔當時是這樣回答的:"我怎麼能給你指路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胡亂走下去好了,不要回頭張望。""這是您的經驗之談嗎?"我又問。 "當然。"他說。

我是三十歲那年才回到村里來的,其間一直在胡亂走,直到有一天看見村頭的老樟樹。 當我快到家時,後面有人匆匆地趕上了我,是阿為。阿為沒有像平時那樣大喊大叫,而是很消沉的樣子。 "你的歌唱得不錯嘛。"我說。 "哼。"他低著頭,滿腹心事。 我進屋他也進屋,就坐在門檻上。 "瞧,阿為竟也有消沉的時候。"我又忍不住說。 "你懂個屁,三叔要拋棄我們了,我怎麼辦啊?我為什麼唱歌,就因為心裡絕望啊。" "真奇怪,你這麼離不開他,你不是討厭他嗎?" "這同討厭不討厭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問你,你聽到那邊山上的歌聲了麼?你肯定聽到過一次了,也許不止一次,我也一樣。可是這有什麼用呢?我嵌疾?能像三叔一樣,想听就听得到。我們是真正的稀里糊塗。"

"這真不像阿為說的話。" "阿為又怎樣?阿為是二流子,二流子就不能像這樣想問題嗎?瞧你多麼庸俗,我真是沒想到。" "到底你是怎樣看出三叔要拋棄我們的呢?" "我們都聽到了那邊山里的歌聲,這就是他要拋棄我們的理由。我同你說話真累,我能不能在這裡睡一覺……"他順著門檻倒下去,滿臉痛苦疲倦的表情。 八月裡,三叔拒絕我和阿為去探視他了。我們守在門外,從窗眼裡望進去,看見洶湧的蚊群正在圍剿他精瘦的身體。他躺在儲藏櫃上頭,正在苟延殘喘,偶爾還有氣無力地揮起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最後,我們自己也被蚊子叮得痛苦不堪,臉也腫起來了。阿為對我說,假如我想走就走吧,他一個人守在這裡就夠了,他不怕蚊子,只怕一件事。他說這話時用紅腫的眼看了我一下。我想堅持,但實在堅持不下,我的神經太脆弱了。

我被迫離開了。回家的路上又聽到了那久違了的山歌,是同一個人所唱,歌聲裡增加了一些妖媚的成分,令人想起迷人的狐狸精。我眼前朦朦朧朧的,一路上似乎是碰見了不少村里人,他們都垂下頭不同我打招呼,徑直地走過去,莫非我的臉已腫得讓他們認不出來了?我突然想到自己的血裡頭也有了很多蚊子卵,這真是一個令人發瘋的念頭。說不定那些蚊子也能哼出這種山歌吧,那是三叔彌留之際聽到的美妙樂聲啊。阿為一定是什麼都知道了,所以他才那樣看我,他是否也希望我知道那些事呢?要是夜裡下起雨來,他會強行進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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