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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短篇小說永不寧靜

殘雪自選集 残雪 4730 2018-03-20
遠蒲老師實在是老得不成樣子了。當景蘭走進那幢頹敗的公館,女傭雲媽替他打開主人臥室的門時,他正坐在馬桶上面一邊大便一邊思考。也許他只是做出思考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在假寐罷了。景蘭仔細打量他之後便證實了這一點,因為他的口角掛著一線涎水。從上次看見他以來,他的臉色又灰暗了許多。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揩了屁股提著褲頭站起來,屋裡立刻瀰漫著屎臭味。他敲了敲桌子,雲媽就進來了,將馬桶提出去,反手又關上了門,將一屋子臭氣全關在裡面。和景蘭短短地面面相覷之後,遠蒲老師顫巍巍地走向那張寬大的床,將亂七八糟的褥子疊好,撫平,然後躺上去,小心地蓋好自己的腿。從床上的情況看,景蘭知道他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吃了嗎?"景蘭關切地問。 。

"早吃過了,不然怎麼大便呢。"他語氣裡有自嘲的味道。遠蒲老師的床上墊得很厚,景蘭估計大約墊了五六床八斤重的大棉絮,枕頭有三個,都是其大無比的東西,此刻有兩隻墊在他那衰老的背後,另外一隻立在靠牆的床裡頭。遠蒲老師半躺在這一大堆棉絮裡頭,臉上卻流露著受折磨的表情,就好像軟和的棉絮反倒硌痛他的身體似的。公館的老房子比一般的房子高出許多,本來牆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戶,窗戶上還掛著篾簾子,景蘭小時候總看見,現在那地方只剩下了一個用石灰胡亂粉了一下的方框。到近年來,遠蒲老師對窗戶越來越反感了,才做出了這個舉動。房裡沒有椅子,景蘭就往床頭櫃上坐去,去年他來的時候遠蒲老師叫他這樣坐的。景蘭想到他同遠蒲老師之間的友誼,不由得從心裡生出一股優越感來。但遠蒲老師近年衰老的樣子終歸令他有些不舒服,尤其坐馬桶一舉,簡直讓他厭惡。遠蒲老師從前很愛乾淨,差不多稱得上是有潔癖,景蘭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並不是臥床不起的病人,他也完全可以起身到隔壁的衛生間去方便,可是這半年來,他每天都叫雲媽將一個馬桶送到臥室裡來,弄得臭氣熏熏的,連雲媽都是捂著鼻子跑進跑出。景蘭想,人畢竟有走下坡路的一天,即使是如遠蒲老師這樣近於先知的思想者,也只好一天天衰敗下去,誰能違抗自然的規律呢?遠蒲老師從來就患有失眠症,然而十年以前,他並不為此感到痛苦,他多次和景蘭在這間房里通宵達旦地辯論,白天裡照舊精神很好。景蘭設想著再過兩三年之後遠蒲老師的模樣,臉上浮出一絲苦笑。

"您的臉色很不好呢,應該多到院子里活動,做了活動之後,吃飯也香。"景蘭忍不住這樣說,說了又後悔。遠蒲老師倚在枕頭上側耳傾聽,但不是聽他講話,是聽外面的響動。當他聚精會神的時候,景蘭覺得他臉上的老邁之氣全都消失了,鼻翼如同年輕人一樣敏感地煽動著,和剛才的樣子判若兩人。 "是雲媽,"他輕聲說,"把她那些同鄉叫了來,每天夜裡都在公館裡開討論會。如果你夜裡來,就會看秸飫鐧蘋鶩鰨饒值貌壞昧恕? 景蘭很吃驚竟會有這種豈有此理的事。雲媽是遠蒲老師的老傭人,早就說好要服侍他到最後的。一個傭人,居然欺到主人頭上來了。吃驚之後又是悲哀,看來遠蒲老師真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了。誰能幫得了他呢?像他這樣自負的人又會接受誰的幫助呢?

"我不討厭這種事,這給我老年的生活增添了樂趣。我早就厭倦了辯論,這你也是知道的。" 景蘭想,老師會不會在撒謊呢?他可能是為了掩飾他的窘態吧。他又想,這實在不像老師往日的風度。景蘭的目光在房裡溜來溜去的,幾十年都過去了,這房裡還是老樣子,只是顯得陰暗頹敗了許多,牆角那隻裝螃蟹的簍子蒙著厚厚的灰,從前他和遠蒲老師一道去山里捉過螃蟹呢。 "我要走了,隔天再來看你,這次回家鄉會要多停留些日子。" 遠蒲老師沒有動,還是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景蘭又等了一會兒,不安地踩響著地板,他覺得老師已經把他忘了。 他一出來就被雲媽抓住臂膀,拖到她房裡。那是遠蒲老師對面的一間小房子,裡面亂七八糟地堆著很多雜物,顯出老年婦女的嗜好。雲媽盯著景蘭看,看得他心裡疑惑,就主動找話來講。他提起遠蒲老師的現狀,暗示雲媽要她保持公館裡的清靜,因為清靜是遠蒲老師這樣高齡的人安度晚年的基本條件。接著雲媽就告訴景蘭說,遠蒲老師的情況令人擔憂,他和以前完全判若兩人了。她已經在公館裡做了三十多年,按理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是近兩年多來,遠蒲老師對她出奇地苛刻起來。她有個老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了,需要人照料,她只好把她接來,反正公館裡有的是空房子,她自己身體不錯,兩個老人也照料得了。她就將老母親安頓在樓上的一間房裡。一開始遠蒲老師還很高興,每天上樓去同老太太聊幾句家常,他們是同輩人,也很談得來,她母親對遠蒲老師印像也很好,說他平易近人,完全沒有架子。然而沒過多久雲媽就發現事情不對勁了,遠蒲老師到樓上去得太勤了,有時一天兩三趟,又沒什麼要緊的事,搞得她母親也很不自在。雲媽問她母親是不是遠蒲老師忽發奇想生出了"黃昏戀"?她母親矢口否認,起先不想說,後來還是說了,她說老頭感興趣的是另外的事,已經有好幾次了,他煽動她背叛自己的女兒,他還在她面前說了她女兒的很多壞話,甚至說她"奸詐",要她小心提防。雲媽不想理會遠蒲老師,她認為他一定是精神方面出了毛病,這都是因為年齡太老所致,再說他不過說一說她的壞話,又無損於她的實際利益。然而遠蒲的怪癖變本加厲地發展起來了,後來他不僅白天上樓四五次,半夜裡他也上樓去敲她母親的門。他自己當然沒什麼不方便,因為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夜裡睡得極少,甚至精神十足。但這卻害苦了她母親。老人家一經他吵醒,就再也無法入睡。這樣過了幾天后,老太太忍無可忍,只好趁他不注意收拾起東西回鄉下去了。回去不久她就過世了。因為這件事,遠蒲老師和雲媽的關係馬上變壞了。

雲媽訴說著這些,一臉氣得慘白。景蘭坐在那裡,不斷地感到這屋裡很重的鬼魅之氣,他打了個寒噤,到底誰在撒謊呢?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來扭去。 "半年前他開始堅持要在房里大便,說自己的腿腳出了毛病,上不了廁所了。其實哪裡有毛病,有天夜裡我看見他上樓,賊一樣快!他這樣做是為了整治我。你說我在這裡還怎麼呆下去呢?" 雲媽說到這裡瞪著景蘭,好像非要他回答似的。景蘭考慮了半天,滿腹狐疑地說: "不知道,這種事,你不要問我,我沒有經驗……你應該和老人家談談,也許,我會去請醫生,他有點遲鈍了。" "你也相信醫生?"雲媽的眼珠發亮了,"我告訴你,千萬不要相信醫生!我母親就是讓醫生治死的,要是她不走……"她突然一怔,收住了口。

景蘭從雲媽房裡出來時,看見對面遠蒲老師的房門被一隻手關上了,那人會是誰呢?景蘭忽然明白了,回過頭來對雲媽說: "剛才他一直在外面聽我們講話嗎?" "那當然,還有什麼事瞞得過他嗎?"雲媽的嘴角竟有一絲笑意。 景蘭走在馬路上,心裡很不舒服,公館的陰影始終罩在心頭。他那麼尊敬的老師遠蒲,如今成了這個樣子,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幫他,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要他幫,說不定還在心裡嘲笑他不通世事呢!雲媽剛才不也在心裡覺得他好笑嗎?總之,幫他的念頭絕對要收起。景蘭又懷疑起自己從前對遠蒲老師的那些印象來。幾十年裡頭,遠蒲老師從來沒有顯出過精神上的老態,他非常熱愛論證,樂此不疲,他的生命在論證的運動中煥發出異常的光彩。作為他的學生的景蘭,總是不由自主地趨向於老師的光輝。所以景蘭離鄉後多年,仍然保持一年回來一次的習慣,故鄉惟一使他牽掛的其實就是這位老師。莫非從前的印象全是表面的假象?像遠蒲老師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神經錯亂呢?景蘭眼前浮現出遠蒲老師的大腦結構,他看見一棵樹,葉子全掉光了,主乾和幾根粗枝清晰可辨,光禿禿的。這樣的人決不可能神經錯亂。那麼哪一個形象才是真實的遠蒲老師呢?是坐在書桌前通宵達旦思考的他,還是坐在馬桶上假寐,像賊一樣在公館裡出沒的他?雲媽的話也是絕對不可信的,有可能她那些話全是誹謗,但她這樣做的目的又不像是要誹謗遠蒲老師,倒像是要嚇唬他景蘭,看他的把戲似的。遠蒲老師的生活到底成了一團什麼樣的亂麻呢?景蘭又覺得眼睛看到的全不能相信,老師仍然像一堵城牆一樣堅不可摧,這只要坐在他面前就有感覺,儘管他外表已成了那個樣子。

景蘭已經在故鄉呆了一個星期零二天了。他每天都去河邊,坐在防洪堤上眺望遠方的船隻。他的內心深處有點無所適從,又有點驅之不去的憂鬱。他後來這幾天一直沒有再去遠蒲老師那裡,又因為這而不停地責備自己。故鄉的河流有點老了,河水氾黑,景蘭卻可以從船夫用力划船的姿勢上看出河水的活力,他太熟悉這條河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很不安,因為晚上就要離開此地。大約接近中午時,他心底盼望的事終於發生了。來人是雲媽的表兄。 "就是這兩天的事了。"他垮著一副臉漠然地說。 "怎麼發生的呢?"景蘭問道。 景蘭在去公館的路上有點想哭,眼淚終究沒有掉下來。雲媽的表兄一進公館就到廚房裡去了,廚房裡聚了很多人。景蘭推開臥室的門,看見遠蒲老師正坐在床上修一把鎖,各種小工具都擺在被子上。他鬆了一口氣。

"他們叫你來的吧?"他頭也不抬就說,"你就放心走吧,我死不了。不過就摔了一跤嘛,並不嚴重的,我騙得他們團團轉。他們一進來,我就做出垂死的樣子。" "可是剛才我進來,您沒有做。" "那是因為我知道是你嘛。我看見雲媽的表兄出去,就估計你會來。" 他終於修好了那把老式銅鎖,用鑰匙開了幾下,然後和工具放在一起,謊謊厥戰桓?鐵皮盒,放到床裡邊。這時他對景蘭朝門外努了努嘴。景蘭過去將門打開一條縫。 院子裡鬧哄哄的,是一口大棺材抬進來了,雲媽指揮那些工人將棺材放在油布雨棚下面。景蘭看見她一身黑衣黑褲,收拾得精精緻致,幹乾淨淨。

"您這玩笑開大了。"景蘭回過頭說,厭惡地皺緊了眉頭。 "沒關係,雲媽是老手了。你說說看,我和她最後誰會被誰算計呢?我真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了。這種事,就如同這把鎖和這枚鑰匙。我看你還是走吧,這裡的氛圍讓你難受,明年也不要來了,把自己搞得不舒服有什麼好呢?來,你幫我把腿挪進去一點,我的腰以下已經死了,上半身還活躍得很,這都是那一跤的後果。" 那兩條腿特別重,重得有點怪,景蘭用力推了幾下沒推動,只好爬上床,彎下身用雙手抱著它們往裡挪,一臉漲成了紫色。將老師的腿放好,蓋上被子時,他和他對視了一下,發現遠蒲老師的眼裡有點潮濕,於是心潮澎湃起來。 "走,走!你怎麼還不走?!"遠蒲老師用力揮著手,好像要掩蓋自己的窘態,又好像不耐煩了。

景蘭走到院子裡,雲媽剛剛把棺材安頓好。她看到景蘭,臉上就浮起怪異的笑容,說: "明年還來吧,遠蒲老師心裡可是惦記著你的呢。" "這……" "你是指棺材?這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他哪裡死得了呢?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我麼?你這就走啦?明年一定來吧,一定來!他心裡只有你呢!" 景蘭加快了腳步,但云媽還是追著送出來,很興奮的樣子。她幾次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出來,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景蘭走遠了。 景蘭又到了街上。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恨雲媽。他看出遠蒲老師在他那幢陰森的公館裡有種自得其樂的派頭,旁人很難懂得他那種生活的妙處。看來景蘭自己也只好算作旁人了,畢竟他一年只回來一次,雖然他以他的學生自居,有些東西終究沒學會,比如遠蒲老師和雲媽的這種關係,自己就一點都不理解,他只能理解從前的遠蒲老師,而從前的老師似乎和現在的老師一點關係都沒有,這種變化是因為他預感到自己快死了才產生的嗎?

景蘭一個勁地走,只想將這一切都拋在身後。他現在已改變了主意,決定馬上坐船離開。他走到碼頭,船正好等在那裡,他一進艙倒在鋪上船就開動了。他在半迷糊中聽著河水在下面發出埋怨的聲音,為自己的決絕感到有點好笑。 半夜裡他驚醒過來,走到甲板上去,一抬頭就看見一顆很大的星星從天空掉下去了,景蘭低下頭,眼前墨墨黑黑的,這幾天裡發生的事又陰沉沉地壓在心頭。船已經行出好遠了,不知怎麼,景蘭覺得這不像是離開,倒像是一直朝著故鄉那黑暗的心臟駛去。那是他從未到過的地方。 1998年5月31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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