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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短篇小說夜訪

殘雪自選集 残雪 9189 2018-03-20
"人都是要死的,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父親生前對我說,"至於你活著時有過些什麼樣的計劃,誰又搞得清?"他說到這裡,高傲地向空中仰起他的頭,臉上浮起近乎卑劣的表情。 我記得我當時聽了這話之後就翻起白眼瞪了他幾下,在心裡冷笑了兩聲。而他,穿著老式牛皮鞋的腳在房裡踱了幾圈,皮鞋裡散發出尼龍絲襪的汗酸味道。整個夏天,那種味都瀰漫在房間裡--他從來不開窗。 父親住在這幢房子盡頭的一個房間裡,他出來時要經過我們所有人的房間,我們卻不必經過他的房間。我大約一個月去看他一次。平時他總是關著門,像老鼠一樣鑽在他那一大堆舊書裡忙碌。當我敲他的門時,他就慌慌張張地出來,一邊遮掩他正在幹的工作的痕跡,一邊牽引我繞過那一大攤子亂七八糟的書籍,將我安置在窗戶下邊的一張椅子上。那椅子是陳年舊貨,上面放了一個發黃的蘆花墊子,墊子裡面凸凹不平,坐上去有點彆扭。他和我講話的時候就用寬闊的身軀擋住我的視線,也許他是怕我要打量他正在做的工作。

我那時一直將父親看作一個無所事事的老人,一個在黑房間裡苟延殘喘的存在,家人和鄰居也這樣想。因為他已經退休多年了,可以說早就退出生活了,平時大家並不怎麼想到他。不錯,他有點怪癖,喜歡呆在房裡不出來,這也算不了什麼病,人老了總是要走極端的吧。 那一天又到了我去看父親的日子。我有點擔心,因為他這幾天吃得很少,精神也不是很好,總是憤憤的,還無緣無故地就在飯桌上罵起人來,弄得全家人都莫名其妙。他開門的時候消瘦的臉上毫無表情。我朝房內掃了一眼,看見那些書籍全都被一塊舊佈蓋上了,放在窗前的那把舊椅子也挪開了。父親就讓我站在房里和他講話,他自己也站著,因為房裡除了那把舊椅子外,惟一可坐的只有一張小板凳,平時他總坐在那上面清理他的故紙堆,而此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連小板凳也被他塞到床底下去了。

我站在那裡,心神散漫地說些家常,越說到後面越有點心慌,只想快點逃開,從今以後免了這尷尬的差事。父親始終板著臉,雙手背在後面踱步。忽然他停下,走過去將房間朝外面院子而開的一張邊門撞開了,屋里頓時亮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櫃子已被他挪開,櫃子後面這張多年不曾使用的邊門開始被他使用了。門已經變形,要費很大的力氣才打得開,開了之後再要關上更困難。父親招呼我過去幫忙,我們用力推,推了好幾次才將它勉強關上。我拍打著身上的灰塵,看見他那憔悴的臉上已泛起了薄薄的紅暈。 "如姝,你沒想到我會把這扇門打開吧?"父親背過身去,不讓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這扇門直接通院子,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會有些事發生。你們當然不會注意到,你們的心思在別的事情上面。你們姊妹都缺乏高度的注意力,喜歡東張西望。"

"爸爸--"我說。 "不管一個人要如何做都是可以的!"他暴躁地扭過頭來,近乎猙獰地看著我。 "悄悄地行事,神不知鬼不覺,哈!" "要是爸爸呆在這裡覺得煩悶,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到公園散步啊。"我沒有把握地說。 "我?煩悶?你腦子裡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告訴你,我忙得不可開交。"他的樣子無比傲慢。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似乎開始在緊張地思索什麼事。 "如姝,幫爸爸從最下面那個抽屜裡拿剪刀過來。"他命令道。 我覺得父親此刻全身充滿了活力,就像要在什麼事情上面大顯身手似的。

那抽屜裡什麼亂七八糟的小什物都有,我翻了一陣,找出小剪刀遞給他。 他接了剪刀就衝到他往常坐的地方,揭開那塊舊佈,順手抓了一本舊書,開始用剪刀細細地將那本書剪成碎片。在這昏暗的房間裡,剪刀"嘎吱、嘎吱"的聲音分外刺耳,我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剪完了一本又剪一本,那一堆當中不但有書,也有各式舊的筆記、信件,他抓到什麼就剪什麼,一會兒地上就堆起一堆紙屑了。我看見他那隻青筋裸露的老手有力地擠壓著剪刀,指甲都漲成了紫色。趁他沒注意我,我就悄悄地退到了門邊。 "如姝,你走吧,這裡沒你的事。"他在我身後說。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左右,我在同事中聽到了關於我和家里人虐待老父的傳言,其中著重提到我,說是"用剪刀將父親的手掌剪了一道口子",父親"嗚嗚直哭"。傳言有根有據,活靈活現,我不由得不寒而栗。我不敢看別人的臉,也不敢為自己辯護,只是一味地哆嗦。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過道裡從包裡摸索鑰匙,這時二哥從看不見的地方跳出來,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嚇得差點癱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著說,"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嗎?我覺得已經不太早了。"我苦著臉望著地,要往自己房裡去。 "確實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隻膀子繼續說,"我們姊妹總難得聚在一處,平時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飯時才坐在一張桌子旁,雖說坐在一起吧,又並不交流思想。我想這是因為有父親在座,看了他那副樣子,誰還敢隨便說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應該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面去,惟我獨尊往往是適得其反。有時我免不了想,這個家,還像個家嗎?沉悶、鬆散、不可理喻。再看看別人家,現在誰還像我們似的尊重權威……"

"你不是早不把父親放在眼裡了嗎?幹嗎危言聳聽?"我厭惡地打斷他。 "表面上是這樣,你還不也是這樣嘛。我們背著他就說他是一個老廢物,好像誰也不注意他。可是我們真的不注意他嗎?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你的膝頭在發抖。" 我甩開他的手,一步跨進自己的房間。 吃晚飯時,泥姝在飯桌上大談外面流行腦炎的事,聲色俱厲地用筷子敲桌子。我偷偷朝父親望過去,看見他猥瑣地低著頭在想心事。他往口裡扒了幾口飯就放下了碗,站起來要走。 "爸爸什麼都沒吃呢!"我大聲說。 "你們看,好多天了,他什麼都不吃!" 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驚愕地看著父親。

泥姝似乎很懊惱,責怪地說: "爸爸是怎麼回事?" 父親似乎剛剛甦醒過來,瞪了大家一眼,鄙夷地昂起頭回房間去了。 我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崩塌。我想起父親房裡那扇被他悄悄打開的門,不由得十分擔憂,我感到同事中的傳言與那扇門有關。為什麼呢?因為父親最厭惡外人進他的房間,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扇朝院子開的門封死了。以前,當他一門心思鑽在故紙堆裡時,我倒是很放心的。是什麼樣的老年人的瘋狂念頭使得他走出了這樣一步呢?像父親這樣的人,要讓他徹底退出生活是多麼難啊。已經好多年了,他都靜悄悄的不礙事,現在,所有的人都差不多習慣了的時候,忽然出現了這樣的尷尬局面。或許我們根本不了解父親;或許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準備;或許是他頭腦中膨脹的幻想使他喪失了一般的判斷力。

同事們當中的傳言還是沒有平息下去,我感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這壓力使我一天比一天恐懼而又厭惡。我想了又想,決心面對面地與父親乾一仗。我要當面抓住他,看他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我又氣又惱,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這麼不甘寂寞。 天剛黑,我就躲在院子那一頭的夾竹桃樹叢裡。父親站在窗前,影子映在窗簾上,佝僂著背。我想起他那日益消瘦下去的臉,心裡又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一會兒他低下頭去,像是在剪指甲,又像是在擺弄他的手錶。大約半小時後,他用一張報紙將電燈遮暗了,對望過去,就好像房裡的人已經熄燈就寢了似的。我知道他沒睡,我甚至彷彿聽到了他輕輕的嘆息聲。我坐在帶來的小板凳上,決心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月亮也隱到雲裡面去了,除了二哥房裡一團賊亮的燈光,到處都是黑暗。就在我差不多快要打起瞌睡來的時候,父親的那張門忽然怪響了幾下,他朝門這頭走過來,好像注意到了什麼,頭朝外探了幾下又縮進去了,門還是半開著。我興奮起來,果然他在等人,看來我的估計沒有錯啊。父親為什麼要向外人去訴說呢?他不知道說過的話一經傳聞誇大起來,就會變得不堪入耳嗎?也可能他並沒有向外人說我的惡話,一切全是那個第三者的想像?按常理,家人(尤其是我)待他是很不錯的,可以說和一般老人比起來他沒什麼可抱怨的。那麼這個惡意中傷的傢伙又會是誰呢?在我的印像中,父親從來不出門,所有的親戚和朋友在多年前就已經和他斷了聯繫,現在我就是使勁想,也想不起誰還有可能與他來往。但毫無疑問,父親一定和一個人見了面,正是這個人在我的同事們中傳播流言,進行著誹謗的勾當。

我在樹叢裡坐了好久好久,也許後來我睡著了,也許我總在時睡時醒,總之,我沒有看到有人去父親房裡。那門還是半開著,透出昏暗的光。在午夜之後,我看見父親走到門邊來了。他站在門那裡,寬闊的背堵著門,正和屋裡的什麼人講話。原來那人已經溜進去了,而我卻在打瞌睡!我躡手躡腳地溜到窗戶下面,將身子緊緊地貼著牆壁。父親的嗓音有些沙啞,聽得出來他相當激動。 "……他們全都巴不得我快死。我說他們,當然也包括如姝,她還是個主要人物呢。每次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在演戲。如姝定期來探訪我。為了什麼?我和她都是很清楚的,所以我把那些東西全部剪碎,毀掉了,這樣就做到了不留痕跡。這樣一搞,誰還對我琢磨得透?最近發生的事使得他們全都驚慌起來了,尤其是如姝,她萬萬沒想到角落裡的殭屍有朝一日還會還魂,她也沒想到一些永遠不可能被外界知道的事會以這種方式抖露出來。這兩天,她明顯憔悴了。"

和他說話的那個人聲音相當低,又含糊,像是患了傷風鼻子被塞住了,"嗡嗡嗡"的不知說些什麼,聲音又沒有停頓,有時竟如同小孩哭泣一般。而父親,當那人說話時始終在假笑,笑聲中又夾雜著老年人的咳嗽聲。 原來在樹叢裡計劃好了要和那人面對面地干一仗的,可是這樣的局面卻讓我措手無策了,因為惡意並不是出自那個外人,而是出自父親本人,再說那人的態度我根本搞不清,如果我這樣衝了進去,只會弄得自己進退兩難,要知道父親可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這下我徹底領教了。原先,我是多麼的疏忽大意啊。 這時父親從門邊走到窗前來了,正在我的頭頂說話,聲音又急又清晰,似乎還伴隨了一些手勢,說到激昂之處還跺一跺腳。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還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擋得了我!我坐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裡,腦子裡浮想聯翩,我坐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忙忙碌碌,整天打著自己的主意,都以為我早就完蛋了,他們當然想不到!實際上,從很久以來這事就漸漸發生了,他們心裡都很恐懼,這只要看看如姝的臉色就知道了。夜裡這麼寂靜,這正是最好的時候……" 我溜回了我的房間,我沒有勇氣一直偷聽下去。黎明時分我還在想,那個人走了沒有呢?走了嗎?這個夜半時分的使者,究竟是什麼時候,是如何與父親攪到一塊去的呢?真是人心難測啊。 一天一天過去,流言終於漸漸地平息下去了。雖然在上班時同事們仍然用那種眼光看我,我也慢慢習慣了,因而不再那麼恐慌。 這一天我疲憊地回到家裡,一進門二哥又和我說起權威的問題,他說父親在家裡的這種地位已經危及他的正常生活了。每當他打起精神要做一點什麼事,眼前總是浮動著父親的那張臉,於是垂頭喪氣,什麼都不想乾了。長期這樣下去他真是受不了,有時他甚至想破罐子破摔,"乾脆出走算了"。 我毫不猶豫地對他說: "你這番奇談怪論真使我吃驚!居然還有這樣的事。父親呆在他的房裡,你們平時誰也不進去,不就等於他不存在一樣嗎?至少也是可以忽略過去的吧?不錯,他每天和我們一起吃飯,可是他吃得很快,又從不在餐桌上多停留,尤其最近,差不多都不吃東西了,只是坐在那裡做做樣子就走。他怎麼會對你有那麼大的影響呢?我看你是心裡煩悶,幹不成任何事,又想解脫自己,就把原因歸到別人身上。可是你把原因歸到一個什麼人身上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個家庭裡最不重要的人,一個從來不管閒事的孤獨者……" "等等!"二哥打斷我,緊盯著我的臉說:"你真的以為,你真的以為我們的父親是你說的這種人嗎?你不要逞英雄了吧。我搞不清你們之間相處得如何,可是在餐桌旁,我看見你的膝頭在發抖。" "你聽到什麼了嗎?"我緊張地問。 "我能聽到什麼?再說我什麼都不關心。我之所以對你講心裡話,只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共同利益,你怎麼連這也不明白。當然我絕不是要策劃什麼行動,能有什麼行動呢?確切地說,我只不過是對現狀發發牢騷。"他湊過來,貼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 "剛才那間房裡有些可疑的響聲。" 我聳了聳肩,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他的臉變得通紅,雙眼圓睜,直指著前方高聲嚷道: "你看!看哪!" 在那陰暗的過道盡頭,父親穿著灰色的內衣內褲,搖搖晃晃地站在一張方凳上,正在往牆壁上釘一口釘子,他那細瘦的、只剩下骨頭和皮的手臂從沒扣的衣袖里赤裸裸地伸了出來,手裡緊握一把生鏽的錘子。 父親顫巍巍地從方凳上下來,皺著眉頭認真地對我說: "我要在這地方掛一個記事本,也可以說是一個賬本,好讓大家心中有數。如姝啊,你是很會算賬的,你當然知道,我退休這些年,錢都交給了你們,可是我實際上消費了多少呢?你也看到了我從來不出門,除了吃飯沒有任何消費,最近飯也吃得少了,而你還告訴我家裡入不敷出,我的錢都到哪裡去了呢?這套衣服--"說到這裡他用力揪了揪內衣的前襟,"這套衣服是我所有的衣服裡面最好的了。你們認為我不出門,就不用給我做外衣了,這類問題你們連想都沒想過,我那兩套外衣還是十五年前你們祖母在世時給我做的呢!"他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我完全被擊垮了,眼裡閃著狂亂的光四處張望,我在尋找二哥,可是這滑頭早溜得無影無踪了。父親的一隻手高高地舉著錘子,像是準備打架的姿勢。 "爸爸!爸爸!您在說些什麼啊!"我的喊聲帶哭腔。 "如殊,你幫我將那個賬本掛到那個釘子上去。"他的聲音鎮定、有力。 "我不。"我後退了幾步,絕望地瞪著他,"父親,您不要強人所難啊。" "那好,我自己來幹。" 於是他轉身回到房裡,從櫃子裡拿出那個黑皮本,那本子上係了一根細麻繩。他進房間時,我注意到他房裡所有那些舊書信全不見了。地板掃得乾乾淨淨,連床底下都是空空的。他走出來,重又搖搖晃晃地爬上方凳,因為本子上的細麻繩纏在一起,他弄了半天才將繩子理好,掛在了釘子上。這期間凳子一直在"嘎嘎"地搖個不停,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事先將它放平。他的整個行動給我一種極度緊張的感覺,就像箭在弦上。 那黑皮本里記錄了一些什麼,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姊妹心照不宣地認為,既然父親以這種卑劣的方式來羞辱我們大家,最好的辦法就是完全不理。完全不理是不是就安心了呢?我觀察了他們四個人,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們煩躁不安。每當父親在中午當我們的面,踏上搖搖晃晃的方凳,將黑皮本取下來,拿進他房裡去,我們當中總有一個人忍不住要說:"瞧,他又來這一套了。"說話的人似乎口氣很輕蔑,手卻發著抖。一會兒,我們大家就垂下眼,一個接一個地溜掉了。 那天我已經睡下了,還做了一個很冗長的夢,大妹泥姝卻來敲門。當時我看了看鐘,已是凌晨兩點。泥姝黑著臉,煩躁地用小手指挖著耳朵,她躊躇了半天才說: "剛才下雨了。我突然想起衣服放在院子裡還沒收,就跑到院子裡,這時我看見父親房裡燈亮著,窗前站了一個人,顯然不是父親,因為他的個子比父親高了好多。他是誰呢?竟然有人半夜來訪問父親,這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嗎?我越想越不放心,就往父親的房裡跑去,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了,奇怪的是房裡竟然只有父親一人!真的,我每個角落都看遍了,或許他從那張門跑到過道裡去了,我不敢追到過道裡去,怕父親生氣。父親的那張臉在白熾燈下有些嚇人,他一直在嘿嘿地笑,我拿不准他是生氣還是高興,就一步步往後退,一直退到了院子裡,這時雨已經停了,衣服也已被淋濕,用不著收了。回到房裡,我越想越不對頭,這才找你來了。對於這事你怎麼看?" 泥姝一口氣說完這些,似乎疲倦不堪,眼睛也睜不開了。她稀里糊塗地往我床上一倒,扯過我的被子蓋在她身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泥姝的消息並不是什麼新鮮消息,可是經她一說,我瞌睡全無了。深更半夜的開著燈也不是很好,我就把燈關了,坐在黑暗裡熬時間。朦朧中似乎聽見走廊裡有些響動,一清醒又發現其實什麼響動也沒有,只是一些幻覺。其間我還開了兩次門,朝過道盡頭的父親房裡看,我看見他房裡的燈已經熄了。泥姝到天明才爬起來,揉著眼睛說道: "父親這老鯊魚,虧他想得出來啊。我剛才一直在夢里和他辯論,是關於那封丟失的信,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的喉嚨都嚷得嘶啞了,現在直冒火。"泥姝平時總在背後叫父親"鯊魚"。 "你以後不要夜裡出來游蕩了,下點雨你也神經過敏起來,衣服又有什麼要緊呢,隨它去吧。" "你又在說大話了。"她笑起來,彎下腰去系鞋帶。 "我也常常試圖不管閒事,結果總不盡如人意。我躺在床上想啊想的,把父親想成這屋裡的一隻老蜘蛛,到處都是他織的網,一抬頭,一伸手就碰到了。" 她穿好鞋,蹦了幾蹦就出去了。 我竭力回憶,父親是從哪一天起在家中形成這種統治地位的。這似乎是不久前才開始的事,又似乎很早很早,說不定當我還在搖籃裡就開始了。越回憶,那界限就越模糊,終於完全沒有把握了。表面上,他是不知不覺地、自願地退出生活了,現在看來他是以退為進。我還記得我剛成年時,有一天到他的房裡去,看見他正用一面放大鏡看牆根的水跡,他貓著腰,看得十分認真。 "如姝,"他對我說,"這樣一堵陳年老牆,什麼情況全經歷過了,我總想發現點線索,這種想法不算過分吧?" "當然哪--"我猶猶豫豫地說,"這算不了什麼。" "好,好女兒。你將來會抱怨的,你太注重細節了。什麼都瞞不過你。" 當時我聽了他的話有點莫名其妙,現在回憶起來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果真知道他的真實用意嗎?完全有可能他是在放煙幕彈,轉移我的注意力。所以更恰當的是,將他的話理解為一種永久的拒絕,這樣就杜絕了無用的幻想。他說"什麼都瞞不過你",那意思也許是什麼都要瞞著我。還有,當他說"什麼都瞞不過你"這句話時,是不是他的一種調侃的方式呢?蛘咚褂懈ぴ兜募蘋蚨魷掠斬卻愣瞎常懇壞染駝餉炊嗄旯チ耍?真有耐心啊。現在魚兒已經上鉤了,他內心應該有一種喜悅,我卻看見他在亢奮中一天天消瘦下去。原來他給自己製造的喜悅是神經的毒藥,弄得他夜裡根本無法入睡了。 更早的時候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當時我大約七八歲,從外面玩耍回來聽到他和祖母在屋裡嘰嘰咕咕說話,他們在議論一個剛剛死掉的街坊,兩人神情十分嚴峻。 "如姝,如果祖母得了傳染病,一時治不好,又會傳染給你們,那該怎麼辦?"祖母問。 我記得她當時是用肥胖的雙臂攏著我,慈祥地說出這些話的。 "那就將您抬到院子裡去吧。"我轉了轉眼珠,自作聰明地回答。 他們倆一齊笑起來。 "如姝真有兩下子,真聰明。"父親激動地站起來,開始在房裡踱步。 祖母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意,拍拍我的小腦袋,放開了我。我像一粒彈子一樣彈了出去,很快忘了這件事。 現在回憶起童年的事,又記起那時父親常和祖母在一塊嘰嘰咕咕,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於嘰嘰咕咕之中,他們已經策劃好了我的前途呢?祖母在我小的時候給我講過鬼魂夜訪的故事,現在我當然不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那麼泥姝看到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我決定當面問父親。 我進去時他正在閉目養神,下陷的雙頰在陰影裡使他的面部顯得很可怕。 "誰?還能有誰?!"他不耐煩地說,"當然是我。" "泥姝、姝說了,您沒那麼高呀。"我結結巴巴地吐出這句話。 "見鬼!我就不能站在小方凳上嗎?啊?"他像要吃了我似的怒視著我。 "在上班的時候,我從同事那裡聽到很多謠言。我想,您並沒有出門,這個家裡的事別人是怎麼知道的呢?" "沒有不透風的牆。" 他惱怒地閉上雙眼,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記得少年時代,我們姊妹總是背後拿父親開玩笑,嘻嘻哈哈的說些怪話,好像誰也不把他當回事。 有一天父親帶我上街散步,他走得很慢,手放在背後,好像在沉思。那個時代街上的車輛還很少,只有一些人力車。柏油路上積了很厚一層灰,父親的老式皮鞋在灰裡面一步一個腳印。 "爸爸,您怎麼老穿這同一雙皮鞋,在家裡也不脫,您從來不穿別的鞋子嗎?" 父親的雙腳停在灰裡,表情沉痛地看著我。我被自己的玩笑嚇壞了,不知所措地扯著他的衣角。他停了好一會,直到對面走來一個人,那個人也可能是他停在那裡等待的人。那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穿的衣服和一般車夫差不多,他那粗糙的臉上漠無表情。那個人過來和父親握手,提起他們先前的一個什麼約定,父親聽了後一迭聲地說:"慚愧!慚愧!"那人失望地一甩手就走了,他轉身時還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直打哆嗦。 "這是什麼人啊?"我問。 "他是來向我討賬的。"父親說完這句話,又開始移動他的老式皮鞋。 我跟在後面觀察他的腳印。因為他走路小心翼翼,那腳印總是規規矩矩的,不像我,深一腳,淺一腳,完全沒個定準。 那天回去時家中有很多客人,都是父親的老朋友,邀到一起來看他的。父親心事重重地進屋,揚了揚手向客人們招呼,然後說:"還債的日子到了。" 客人們似乎都很為他擔憂,異口同聲地說: "沒有拖延的餘地了麼?" "可惜沒有了。" 父親頹然低下頭,臉上的神情痛苦萬分。客人們相互打著手勢悄然離開了家。 客人走了後父親抬起頭,有些狂亂地看著我,說: "如姝,其實債務也可以不還,就一直拖下去,將來你替我還,你看怎麼樣?" 我害怕地朝門邊退,不知是怕真的背上債務呢,還是擔心自己猜不透他話裡的意思。實際上,我一點都不懂他的意思,因為不懂就更怕了,我扶著門,準備要撒腿跑開了。 "我在和你開玩笑呢,你就一點都不想幫爸爸的忙嗎?" "不想。"我衝口而出。 "這就好,很好,這下我放心了。"他的神色豁然開朗。 父親死在嚴冬季節,高大的身軀曲成一個彎弓,一隻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放在胸前。我站在他的床前,心裡的好奇漸漸上升:他手裡到底握著什麼東西呢?殯儀館的人還沒來,家里人都在外面忙著做開追悼會的準備。我趁著房裡沒人,一時衝動就跪在床前,抓過父親那冰冷僵硬的拳頭用力掰,掰了好久都沒掰開,卻感到父親動了一下。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發抖,聽見背後有人冷冷地說: "真是窮凶極惡啊。" 回頭一看,是二哥站在門邊。 "你說誰?" "當然是你!你害死了他!現在還不放過他!啊,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企圖,為什麼我沒有阻止你?那都是因為我自己的私心作怪!我有的時候性格軟弱,可是從來不害人。啊,父親!父親!這都是她一手策劃的啊……"他泣不成聲,歇斯底里大發作。 家裡的人都聚攏來了,大哥拖走了二哥,泥姝悄悄地和我蹲在一處。 "我那天夜裡不該到你房裡來談父親的事。"她說,"我和他一直是疏遠的,不像你和他之間,有那麼多的恩恩怨怨。我那天不過是因為失眠,雨下得煩死人,想來找你說說話,就隨便編了個理由來找你,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就是看見了,也不會去亂說……" "滾!!"我沖她吼道。 她連忙站起來走了。 父親剛才真的動了一下嗎?當然沒有,那隻是我的想像。現在他的身子似乎蜷得更緊了。 外面響起了鞭炮聲,還有喊聲,說話聲,是父親很久以前的那些朋友來了。他們倒是反應特快,就像蒼蠅聞到了臭肉味一樣。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在街上碰到過他們,他們是些神秘的傢伙,平時無影無踪,到了關鍵的時刻就一起湧出來了。我突然覺得特別害怕,我從窗口往外一瞧,看見二哥正領著他們往院子裡走呢。我要找個地方躲一下,憑什麼我要獨自一人擔負父親的債務?那些秘密的債務,他生前從未向我交待過。再說我有兩條腿,我可以走,比如去人煙稀少的邊疆…… 1997.1.27,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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