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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短篇小說綠毛龜

殘雪自選集 残雪 8314 2018-03-20
胡三老頭門前的臭水是雞們的樂園。房子屬於那種三層的老式樓房,多年以來下水道就已經堵塞了,所以家家都從窗口往外倒污水。大晴天太陽將污水曬乾,邊緣的泥土鬆鬆的,肥得很,各式小蟲都從裡頭爬出來,胡三老頭的那群雞就開始了激情的會餐。雞的兩隻爪子用力地將那泥土扒過來,扒過去,尖喙啄個不停,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他們不像是覓食,倒像是因為他們的抓扒,土裡就長出蟲子來似的。有一隻麻點母雞是胡三老頭最欣賞的,她很愛清潔,總是站在乾地這一邊,兩隻腳爪一下一下扒劃得很從容,很有力,她啄食起蟲子來也不像同伴那樣急切而慌亂,而是似乎有種內在的節奏似的,當然她在這方面也是不知疲倦的。屋前不遠的地方就是大馬路,農用車排出滾滾黑煙,出租車刺耳地叫個不停。

胡三老頭日日坐在門口打瞌睡,這是他每天下午兩點到三點的必修課。他感覺到周圍的世界在一天天地變化,到底變在哪裡是說不出來的。從好多年以前開始,他就生活在回憶裡頭了。比如這只麻點母雞吧,胡三老頭就總是想起她年輕時的形象。那時的麻點雞跑起來悠悠晃晃,有一次差點被老鷹捉走,但那隻餓鷹沒捉她,捉了另一隻白母雞,從那次事故之後她就生出了這種皇后似的尊嚴。年輕的時候,他還與人策劃過造火箭去月球上的事,那是一次錯誤,他早就對那種事沒興趣了,不過有些東西是永遠留在記憶裡了:黑咕隆咚的院落,亮得刺眼的煤氣燈,臟兮兮的圖紙,有著強盜般面容的、抽煙的男人們圍著大方桌,每個人都鐵青著臉,眼睛瞪著圖紙,心裡卻在等那一聲致命的怪叫。胡三老頭老是想,為什麼人不能像這只麻點雞一樣鎮定自如呢?所有的人都一驚一乍的,將桌子的四條腿都踢壞了。人們當中有個瘦子,一有響動就往外衝,撞上什麼打翻什麼,每次都同樣瘋狂,到大家都反應過來時,他早跑得無影無踪了。策劃的過程真是又漫長又枯燥,大家都被那些數據纏得做噩夢,又不甘心放棄,於是人人生活在暗無天日之中。胡三時常於大白天在街上撞見一位同事,聽他瞪著眼說出幾個數字,聽完了才知道他是在夢遊。胡三似乎是什麼事都歷歷在目,只有一樣東西以其模糊和稀薄令他惶然,這就是他自己的形象。

"胡三老頭的雞比我的長得好嘛。"遠蒲高聲嚷嚷,在胡三面前站住了。 胡三不想理他,仍舊閉著眼。這遠蒲從前也和他們大家策劃過造火箭的事,但沒有多久他就失踪了,到他回來時,已是一個小老頭,他就定居在和胡三家隔了兩條街的地方,沒事就跑過來譏笑胡三幾句,似乎是找樂子,又似乎是自己對自己不滿。他往往開始向胡三發起攻擊,義憤填膺的樣子,到後來卻變成了自暴自棄,有時還哭起來。胡三最討厭他這種誇張了,但看他的情緒又不像誇張,而是心裡有什麼事要找人宣洩。 遠蒲今天特別固執的樣子,站在胡三面前擋住陽光,等著要和他說話。胡三記起,他站的這塊地方就是他們從前擺方桌的地方,那時還沒有樓,只有一棟石頭牆的平房,帶一個院子,院子裡栽著四株刺槐,刺槐的白花怒放時,胡三的臉就腫起來,那張樸素的、沒上漆的梓木方桌就擺在刺槐樹下。

胡三不得已地睜開眼,發出一聲責怪的"啊?" "我算完了。"遠蒲說,還是一動不動。 胡三覺得他今天有點怪,怎麼一開口就自暴自棄呢? "我這一生,沒有什麼地方沒去過了。"他又說。 "那你還回來?"胡三惡毒地反駁他。 想到一個好端端的下午又被這傢伙敗壞了,他心裡就有火。 "我是不該回來。" "現在再出走也來得及啊,帶上換洗衣服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可有什麼用呢?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在外面的那些日子啊,沒有一天不想著我們從前那樁事業,不想著那可怕的後果呢。我總是往河中間走,讓河水淹沒我的頭頂,要是我不會水,也許就回不來了。回來之後,我也學你的樣子安度晚年,我甚至也養了雞,可是我不行,我快完蛋了。"

"一切都會好好的。"胡三有點心軟地說。 他離開的時候走得很慢,胡三覺得他內心很猶豫。他想,倘若他們那一次的發射成功了,年輕時的胡三會不會在現在的記憶中留下一個鮮明的形象呢?現在他坐在這裡,竭力想要重新感受從前那一聲怪叫給他心理上造成的震動。當時是下半夜,人們像受驚的雞群一樣四處逃竄,胡三奔回自己的辦公室,在黑乎乎的角落裡蹲了下來。月光從高而窄的窗口掉下來一條,更顯出周圍的黑暗,那一排書架嘎嘎地響著。但胡三並不感到毛骨悚然,好像就連害怕也不怎麼真實,他只盼望天快亮,天一亮人們就都回來了。他萬萬沒想到門邊還蹲著一個人,是那人的呻吟暴露了他自己。那人是廚師,廚師反复叨唸著這樣一句話:"您說說看,人怎麼能忍受這種恐懼啊?"他的一身的骨節都劈啪作響,身子像篩糠一樣,聲音則越來越微弱。他在黎明前終於咽了氣。廚師的死有點像呈現在胡三面前的某種機密,那副寬大的骨骼,幾名漢子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弄到殯葬車上。三十多年都過去了,廚師的形象仍然是那麼鮮明。他有一個女兒,當時大約五歲,小孩竟然撲倒在擔架上,在父親臉上咬出了幾個牙齒印,那種情景慘不忍睹。女孩長大後嫁了個糕點師,胡三常看見她在垂著眼賣麵包,每回經過,胡三總是繞道。遠蒲的出走是在廚師死之前,出走一點都沒給他帶來解脫,他的內心似乎是抽得更緊了。那時常有他的零星消息傳來,都是極荒謬的,往往在人們中引起一片嘩然,所以胡三倒並不覺得他已經出走了。再說他走得也不遠,從地圖上看,他像在圍著這個地區繞圈子似的。今天他居然說出"事業"這個詞來,實在是有點滑稽。就是他胡三,也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年輕時的那個計劃,那好像只是一種大而空泛的遐想,並無甚麼實質性的東西。然而他這個人本身,不是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嗎?完全可以用一條紗巾、一抹煙雲這類比喻來形容嘛。拆除石頭房子的那幾天他一直跟著工人們跑來跑去,兩條腿都不像自己的了,騰雲駕霧似的,弄得好幾個人時不時停下手中的活,詫異地打量他。住進新樓的第一天,胡三聽見馬達聲徹夜響個不停,他三番五次起床到外面去看,怎麼也找不出發出聲響的地方,好像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成了馬達,腳下的土地也產生出微微的震動。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只有適應這種噪音才是惟一的出路。樓裡的住戶們誰也沒感到那無處不在的噪聲,他們夜裡也不起來。開始時胡三總想同這些人交流一下,講講這件事,但每次看到他們異常嚴肅的面孔又把要說的話縮回去了。時間一年年過去,胡三想同人交流的念頭完全消失了,現在他甚至害怕鄰居們過問他的生活。他坐在門邊,閉著眼裝睡,其實大部分時間是醒著的。有一個名叫素媛的老女人特別令他討厭,她總來同他聊天,稱他為"老英雄",一旦胡三從側面婉轉地談到噪音的事,她又大驚小怪起來,說這種事"太奇怪了",對她是個很大的"打擊"。胡三想,她也的確沒聽到那種噪聲,要不她夜裡還不起來溜達呀。她的這種態度就是要讓胡三感到慚愧,為了什麼呢?他胡三有什麼地方值得慚愧呢?

因為水里的蚊蠅太多,胡三總在椅子旁邊點著一炷衛生香,一盤這樣的香可以點四個小時,那濃濃的草藥味往往使他產生幻覺,把所有的事都在時間上混淆起來。於是昔日的院子在眼前再現了,不過方桌前圍著的不是從前那些漢子,而是樓房裡這些面孔嚴肅的人們,素媛也在當中,她那蒼老的嗓音如同鴨叫。她往往會發出那種不甘寂寞的肺腑之言,比如"決不能有絲毫氣餒的念頭"之類。她在人們當中是個活躍分子。在這種幻覺裡面,胡三自己是不在場的,有時他想他也許躲在某個角落裡了。耳邊反反复复響著的,都是那鴨叫似的嗓音,再有就是馬達聲,簡直驚天動地。胡三閉眼苦笑著,覺得額頭上有一點冰涼之物,原來是樓上潑髒水下來濺到他臉上了。麻點母雞吃飽了,正在用地上的泥灰洗澡,胡三每天看著她時心裡都湧出那種敬畏。

"來了?來了好!我就知道你要來,如今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還剩下什麼需要掛在心頭的事呢?你雖不情願,心裡頭還不是那樁事?" 遠蒲一邊安頓胡三坐下一邊很快地說。胡三看見遠蒲的屋當中放了一隻大水缸,裡面爬著六隻綠毛龜,這些龜的模樣如同鬼似的。剛才進來時遠蒲正伏在缸邊給它們餵食,他那種單純的神情根本不像心裡有事,胡三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是在自己面前做假。當然也有可能他是屬於那種擺得開放得下的人,白天唉聲嘆氣,夜裡一倒下去就打鼾。胡三很少到遠蒲家來,他怎麼會知道自己要來呢? "這幾隻龜是我新近養的,它們那種蒼老的樣子很合我的意。" 遠蒲笑起來,胡三覺得他的樣子很像兒童。房裡瀰漫著老單身漢家常有的氣味,同胡三家裡一樣的氣味。胡三找不出要說的話,就彎下身去察看那幾隻龜,這種龜胡三從來沒見過,毛蓬蓬陰森森的。這時遠蒲突然伸手將他的脖子朝缸裡按下去,並貼著他的耳朵急促地說:"看罷,多麼莊嚴的表情!離得再近些,再近些!它們身上那些須毛要把你帶到幾萬年前的時候……"

胡三由於恐懼拼盡全力往外掙,還是打濕了頭髮,他真是惱羞成怒。 "搞、搞謀殺呀?"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殺你幹什麼?早就老了,不中用了的傢伙,還值得別人費那個勁啊。"遠蒲悻悻地走開去,又說:"不要老朝一個方向想到底。" 由於剛才一折騰,綠毛龜就游動起來,披著那身綠毛一上一下的,很緩慢,不像在遊,倒像水上浮著的屍體。胡三把目光從缸裡收回來,心裡思忖著遠蒲剛才的舉動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莫非是這幾十年的生活早就搞得他變態了?他在門口抽著煙,蒼白的、長長的指頭微微發抖。胡三一想起這雙手剛才差點要自己的命心裡的怒火又上來了。這個人,一生的生活是那麼的不如意,但總在暗中下大力氣搞些怪事,胡三沒想到他那雙瘦骨伶仃的手還會有那麼大的勁。不過這個人的心思又顯然不在殺人上頭,他的態度總是顯得很含糊,就彷佛他總在想些遙遠的事似的。冷靜下來,胡三就不敢自認為已看透眼前這個老頭了。一切都要看事態的發展,這是胡三老頭一輩子的信條。想想看,就連他自己年輕時的形象,回憶了一輩子也不過稀稀薄薄的,眼前的這個老頭子他又怎麼搞得清?

"剛才你看見那些烏龜的時候--"他漱著喉嚨頓了一頓,"當你近距離觀察它們時,你竟沒有產生那種衝動,這很出乎我的意料啊。你在這裡能得到什麼呢?人人都有煩心事,你還是走吧。" 胡三輕飄飄地走出那間房子,好像腳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他還注意到屋前的那群雞,那是些什麼雞啊,好像從來就沒餵過,樣子極難看,土匪似的在垃圾堆上搶食,多看它們一眼都不忍心。他擔心遠蒲盯自己的背脊,就頭也不回。走出一段路,這才詫異地發現遠蒲所在的住處周圍的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這是他來的時候沒注意到的。大卡車來來往往,都是搬家的,這一帶快成廢墟了。有人在叫他,是從前的瘦子,多年不見的一驚一乍的老同事,頭髮已經全白了。他旁邊是他老婆,被風吹得像一片枯葉一樣哆嗦著。幾十年都過去了,這傢伙眼里居然還有那種激情的閃光。此刻他正在搬家,他告訴胡三說,"把故居撇在腦後等於永遠銘記在心。"胡三對他的咬文嚼字十分痛恨,甩手要走,衣袖卻被他揪住不放。他眼里水汪汪的,一定要胡三回答他的問題:"在遠蒲家中做出了什麼決定?"胡三說,什麼決定都沒做。他就不相信地搖頭,說,他只好帶著一肚子的疑慮遠行了。他的一隻皮鞋繫帶全散了,上衣也沒扣好,像個老乞丐,他對自己的物質生活全然沒有感覺,這倒在胡三的意料之中。他還要糾纏,那位瘦小的妻子就扯著他的衣裳後襟,拔河似的將他拖走了。隔開好遠,他還於踉蹌中舉起一支手臂大喊:"永別了!朋友!"

胡三向前走了一段,瘦子搬家的那輛車就跟上來了,捉迷藏一樣,胡三走它也走,胡三停它也停,司機還反复鳴喇叭,十分討厭。瘦子依著一隻壞了一扇門的大櫃沉思著,顯得很超脫,他老婆則向胡三打手勢,要胡三讓開,胡三已經讓到路邊,她還不滿意,雙手捏成拳頭威嚇著,要胡三完全從她視野裡消失。胡三感到很好笑,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女人從來就沒有從疾病中掙脫出來過,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強有力了呢?莫非是搬家激發了她的活力?多年來,有一樁令胡三不安的事,這就是以前那樁策劃中的所有的成員都沒有離開此地,如同約好了似的。他們就住在他周圍,然而相互之間也不來往,惟一同胡三有聯繫的就只有遠蒲一人。雖不來往,胡三並不覺得已脫離了從前的團體。他們這些人全都性格乖張,寡言少語,散落在人群中倒也不顯眼。要在平時,瘦子是不同他講話的,今天他們夫婦的態度很反常,也許真的是最後的分手吧。胡三仔細看了看瘦子,看見他還在沉思,臉上已不是人間的表情了。

在那些被拆掉的房子之間七鑽八鑽的,搞得滿身灰,胡三老頭終於鑽回了家。坐在門口的靠椅上喘著氣,回想這一趟出門,他感到自己好似中了某個機關似的。不由得又想起遠蒲在他離開時對他說的話:"胡三啊,你已經活到頭了嘛。"這種事倒不是什麼新鮮事,所以他也不恐懼,他只是好奇: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呢?現在他終於將這些事聯繫起來了:這就是他周圍發生的變化啊,三十多年一晃眼就過去了,變化可是實實在在的呢。可是想來想去又好像什麼都沒變,還是那樁策劃在主宰每個人的生活。他們之所以不搬走就是為了那空洞的幻想,他們之所以搬走恐怕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胡三聽鄰居素媛說過瘦子總是關在家中大哭,青年時代的神經質一點都沒改。對於他胡三來說,從前的石頭房子改成現在的樓房,院子變成馬路,他自己由一名科技人員變成退休的孤老頭,這些變化他都沒怎麼感覺到。有一夜,他決心做一回賊,他潛入一家店鋪後面的倉庫,偷走一箱啤酒。那次作案很成功,什麼都沒有發生。於是他又覺得此舉完全是多餘的了。如今那箱啤酒還在床底下,用舊報紙包著,彷彿在嘲笑他的徒費心思。 一個陰雨天,胡三躺在房裡,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從窗前過去了,接著又一個,到第三個人出現時,胡三忍不住喊出了聲: "小錄啊!" 那人便站住了。 胡三立刻感到稱眼前這個老頭為"小錄"不合適,這還是三十年前的叫法呢。 小錄額頭上的那幾條溝誇張地移動了幾下,他還是立在原地,並不探進頭來看。 "胡老師心中裝著天下事呢,這真是難能可貴啊。" 胡三看見還有一個人往小錄身邊擠過來,接著又有第五個、第六個,全是熟人,他們此刻不耐煩地推著小錄往前走,因為後面還有人。胡三閉上眼,不想再看了,這些人已經塞滿了他的腦海。他是怎麼變得像現在這樣"心中裝著天下事"的呢?這不就是他本人的變化嗎?已經死掉了的計劃,其實每時每刻都在復活著,這种血管裡的複活很難用語言來表述,想想看,都已經三十多年了,當年的原班人馬還留在此地,這不是不甘心又是什麼呢?今天似乎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平時互不來往的這些人結伴從他屋前經過,莫非有什麼事要發生吧?胡三興奮起來,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他的雞在屋前的遮簷下排成一排,站的站,蹲的蹲,鎮定地梳理著身上的羽毛。雨斜斜地飄著,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淒婉的情緒,胡三心裡剛剛產生的興奮又漸漸地消沉下去了。素媛老婆子從雨中朝他跑來,揮著手說: "他死了。" "誰?" "你們的大哥嘛。老人家高壽,活得太久,脖子上都長出了蛆。看樣子,走的時候很幸福呢!走了好幾天,家人才發現。這種事,我能理解。" 大哥是那個計劃的核心人物,他應該得到幸福。胡三看到眼前的事實都清清楚楚了。他應不應該去探望一下呢?胡三望著麻點母雞,彷彿要她來拿主意。麻點雞懶洋洋地將頭縮到了翅膀裡頭,一副天不管地不管的樣子。 "同親近的人最好不要告別。"素媛做出知情者的表情說。 但是她並不知情,她是一個外人,後來才搬來的。有時候,外人的判斷往往一針見血。 胡三老頭一會兒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加入昔日同伙的行列。他坐在屋簷下看雨,腦子裡總出現那些綠毛龜,他深深地感到,遠蒲真是個有遠見的人,而他自己,稍稍有點遲鈍,也從來不曾像他那樣躁動,可以說同遠蒲相比,自己的生活屬半死不活的那一類吧。三十多年裡頭,胡三竟沒有做過一次夢,他總是醒著,夜裡也只是打一打盹。有時候,他疲倦到了極點,他就想,這會不會是夢呢?但不是。他咬了咬指頭,痛得皺起眉頭。只有童年的記憶裡有夢。 "葬禮一完畢,他們都要離開此地了。大概早就商量好的。" "很好嘛。" "你呢,恐怕是永久留下了。總得有個人留下,對吧?" "對。"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胡三雖然討厭素媛老太婆,還是忍不住告訴了她關於綠毛龜的事。素媛就說,遠蒲那種醃老頭子,張開口來連牙齒都腐爛了的傢伙,當然只配養那種怪物。胡三又很懊惱,他不該同這老婆子議論遠蒲,這種人的意見有什麼價值呢?議論倒也罷了,自己竟然把同事的秘密告訴她,真是老昏了頭了。素媛見他沉著臉,就一跺腳走開了,還邊走邊飛起一腳朝麻點雞踢去,母雞驚呼著飛到半空,落在泥水中。胡三看著母雞的狼狽樣子,心想,她也有失去鎮定的時候呢。遠蒲是昨天傍晚走的,背著醜陋的大包袱,駝著背走得很快,胡三想追上去喊他,那兩隻腳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似的。可能他早看見胡三了,出於鄙視不想同他告別。當時胡三回憶起綠毛龜那一幕,心裡也有點羞愧。同事們都走了之後,會留下一些空房子,那些房子會不會有人來住呢?胡三惦記著遠蒲的龜,當晚就去他家看。從門縫往裡一瞧,水缸還放在屋當中,龜當然也在裡頭。女鄰居過來告訴胡三,說遠蒲不會回來了,囑咐她不要動屋裡的東西,遠蒲還說那些龜不吃東西還可活兩年。胡三聽得全身打冷顫,連忙要走,女鄰居還跟在他身後說:"遠蒲先生真是心狠手辣的英雄啊。"胡三彷彿聽見她在身後笑。昨天一夜他都在想,那些爬不出來的龜最後的情形會是什麼樣子呢?雨裡頭隱隱約約響起了鑼鼓的聲音,胡三覺得這種張揚有點好笑,也不符合死人的願望。一個被蛆吃完了的死人,哪裡會想要張揚呢?不過也許鑼鼓聲是另有用意,說不定是那些人想振奮精神吧?剛才小錄那副樣子像在做夢呢。胡三自己倒是想做夢,想了三十年,可就是做不成,這也是他只好留在此地的原因。大概烏龜也不做夢吧。想到這里胡三心裡一愣,終於明白了遠蒲讓他看烏龜的用意,這是他最後的留言啊。當時他那麼恐懼,而今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胡三老頭從短短的睡眠中醒過來的時候,心裡反而靜下來了。他起身走到門口,將那一群雞從雞舍裡放出去,只覺得一種踏實的感覺往四肢蔓延開去。周圍的一切凝固下來,夏天的太陽在門外曬著,馬路上連機動車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寂靜中卻飛來一隻大綠頭蒼蠅,在空中發出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如同直升機要來掃蕩似的。胡三在這無所不在的嗡嗡聲中自如地思考著,很驚奇自己在老年怎麼還會有如此的靈敏性。他有些笨拙地挪開一隻箱子,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匣子,那裡面裝著他從前生活的一些紀念品。那全都是一些可笑的東西,比如一枚生鏽的螺釘,一個皮帶扣,一包雞瘟藥,一塊樹皮,一隻只剩下三分之一體積的陀螺,一張發霉的底片(照的是一堵牆或一個人的後腦勺),一隻湯匙柄,一束鞋帶等等,五花八門的。他在匣子裡扒拉了一氣,終於找出了那隻其大無比的蟬蛻,他將這個東西放到桌上,氣喘吁籲地坐下來觀察。這只蟬蛻除了體積超大以外,色澤也有所不同,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呆了這麼多年了,仍然泛出那種微微的紅色,乍一看就像一隻活蟬。胡三凝視著這只蟬,腦子裡的思維立刻受到了阻礙,要爆炸似的。胡三移開目光看著窗外,仍然感覺得到蟬蛻正在不斷變大,一會兒工夫,竟把整個桌子都佔滿了。胡三不敢看它,他眼前恍恍惚惚的,一低頭,發現那隻圓滾滾的綠頭蒼蠅掉在腳下,已經死了。而在屋外,馬路上的機動車又響起來了。胡三找出一塊紙片,將死蒼蠅包在裡頭,扔在牆角的垃圾袋裡,回想起蒼蠅剛才的威力,很詫異它怎麼死得這麼乾脆。 "胡三啊,這把年紀了還有這麼大的閒情啊。" 素媛老婆子從桌上拿起蟬蛻,對著太陽照了又照。胡三看著她心裡就發慌。 "你那天講的綠毛龜的事,我在心裡好好地想了一下。既然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不就成了綠毛龜了麼?"她放下蟬蛻,一本正經地說。 "真幸福啊,這種事。" 她癟著嘴巴還說了些其他的。 老婆子走了一氣,屋裡還留著她身上的氣味,那種洞穴裡的腐朽味。胡三想,自己從來沒聽懂過她的話,但她今天這番話正是他腦子裡的思想,真是見了鬼了。的確,那隻大水缸對於那幾隻龜來說,不就同胡三居住的這個世界一樣大嗎?那種事有什麼可怕的啊。 胡三當即決定,下午還要去探望一下那幾隻龜,從門縫裡仔細聽一聽響動。要是碰上女鄰居,就同她詳細打聽一下遠蒲出走前的情況。一想起一個人可以在三十幾年裡頭保持一種陰沉的激情,胡三又不寒而栗了。 胡三知道桌上的蟬蛻又在變大,他眼睛不看那東西也知道。那龐然大物阻塞著他的思考。他明白那隻是一個外殼,完全不像綠毛龜那樣是實實在在的生物,不過這種劃分他始終是懷疑的。比如現在,他走到門口朝外面張望,仍然感到房內的擁擠,那蟬蛻正在專橫地朝空間擴張,而他正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綠毛龜啊綠毛龜。"他像傻瓜一樣叨唸著,心裡果真有種幸福感油然而生。那走廊上的太陽,那幾隻雞,都顯得分外的恬靜,如同他體驗中的一個五月的早晨。就在這一刻,僅僅只在這一刻,他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形象,那是一個釣魚人,臉上鬍鬚茂盛,他知道那是自己,他的每一根毛髮都令胡三老頭魂牽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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