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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中篇小說男孩小正

殘雪自選集 残雪 20699 2018-03-20
男孩小正是遠蒲老師的孫子,今年十二歲,是一個性情急躁,動作很快的小孩。遠蒲老師是退休的鄉村數學教師。 遠蒲老師當年為退休的事還和學校大鬧了一場,因為他根本就不想退休,只想在地區中學做下去,做到死。這種想法當然是要不得的,於是校長勒令遠蒲老師退休了。遠蒲老師沒了課教,就每天賴在傳達室,為一些功課差的學生補課。後來他又將學生引到了家裡。他的家同學校隔著兩個村子,但還是有窮苦的學生晚上跑很遠的路到他家來補習。 師生們共著一盞油燈,一邊翻動書頁一邊壓低了聲音說話。一般總是來五六個學生,有時也來兩三個。小正也擠在學生里頭,大家把一張桌子圍得密密實實。小正注意到,每當一陣風刮來,吹得油燈裡頭的火苗顫動起來時,爺爺的臉就變成了一張狐狸的臉。狐狸的眼神陰森而淒慘。小正看到爺爺的臉變成了那個樣子,就嚇得哇哇亂叫。他一叫,爺爺就生氣了,要小正"滾開"。小正再抬眼看時,狐狸就消失了。他覺得太奇怪,太委屈了,為什麼大家都沒看見爺爺的狐狸臉呢?或許他們也看見了,只是沒人敢吱聲?

這種家庭的補課也是很不一般的,雖然翻著數學書,卻沒人談數學。幾乎每一次,小正都聽見爺爺在同他的學生談論周圍某個地方新發生的一樁慘案。偶爾哪一天不談慘案,就談地區河流的水質問題。沒想到這些青年跑這麼遠的路到他家來,就是為了談論這種事,小正很不解。爺爺說話時聲音本來壓得很低,但說到關鍵處就突然提高了。尤其在變成狐狸臉時更是如此,他會突然張開血紅的大嘴吼了起來。有一次這種情況發生時,小正往桌子上一撲,暈過去了。到他醒來時,周圍已沒有一個人,油燈靜靜地燃著。他隱隱約約地聽見外面有些人聲,開了門一看,是爺爺在同學生們告別。 "沒有學生的日子真難熬。"爺爺邊往屋裡走邊說。 "你在桌子上搞什麼鬼?"他突然問小正。

小正回答說,他才懶得搞鬼呢,他那會兒睡著了。 "這就好。小孩子做些夢是有益處的。" 但是小正從不做夢,就是做了也記不住。他覺得爺爺是在嚇唬他,這令他感到很氣憤。 近幾年遠蒲老師已經不教學生了。小正再也沒有看到過他的狐狸臉,於是又有些惋惜,有些留戀小時候的事。他仍然對自己看到的事沒把握,去問爺爺自然也是白問。小正想,當時他為什麼沒有想到伸手去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尖臉呢?如果是現在,他就一定會這樣做的。今天爺爺又要他去做那架飛機模型,他心裡很不願意,憤憤地、頻率很快地用鋸子鋸木頭。飛機的模型大約有一張桌子那麼長。爺爺年輕時做過木工,但他卻很少動手,只是指揮小正幹活。鋸了一會兒,看見爺爺出門了,小正就扔了鋸子。

小正去找文選玩。文選正在灶屋裡燒火煮豬潲。 "我爺爺有事瞞著我。"小正說。 "是啊。我砍柴的時候,看見他在樹林子裡吃東西呢。" "吃東西幹嗎跑到樹林子裡去吃啊?" "他吃的不是一般的東西,好像是一大把一大把的綠色的東西。他是不是想長生不老啊?我看我爺爺也想長生不老呢。" "有可能。" 兩個少年都陷入了沉思。火在灶膛裡"畢畢剝剝"地燒得很旺,小正聞到了一股特殊的臭味,熏得他心裡很難受。 "你燒的什麼柴?" "還不是山上砍的那些小樹。"

小正坐不住,就站起來要走。文選也站起來,湊著他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怕你的爺爺,都說,他快要變成刀槍不入的鬼怪了。" 小正無聊地站在大樹下觀察了一會兒那幾隻蟬,轉身去橘樹里頭捉天牛。捉了幾隻,覺得無趣,又都扔了。他猜爺爺是去後山的樹林了,心裡頭一振奮,提腳就往後山的方向走。 後山很高,樹並不多,林子顯得稀稀拉拉的,但是各種雜亂的灌木卻很多,長得又快,所以村里人總愛去後山砍柴。小正還沒走到石板橋那裡就碰見了下山歸來的爺爺,他狠狠看了爺爺幾眼,發現爺爺嘴角果然有一條綠色汁液的痕跡。 "小孩子不好好勞動,跑這裡來幹什麼?" 爺爺很不高興。爺爺手裡拿著一根樹枝,正是文選燒的那種臭樹。一路上碰見幾個打柴的,都笑呵呵地同爺爺打招呼,小正覺得這些人好像天天同爺爺在山上見面。爺爺嘮嘮叨叨地對小正說,要好好勞動,尤其是做模型,這種勞動需要耐力,要一個部件一個部件去做。小正嘴上答應著,心裡直想跑掉。快到家時遇到一個鄰居,爺爺和他站在路邊說話,小正就趁機跑掉了。

小正跑到田埂上,看見秋元正提了一塑料袋鱔魚從田裡上來。 "剛捉的。去我家吃吧。" "不。" "哈,一定是和你爺爺一塊吃飽了仙果吧?" 小正向他怒目而視,他就不理會小正,自己走了。小正腦子裡冒出個可怕的念頭:爺爺會不會變成了吃草的山羊?小正看見他爹爹正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拿著幾棵果樹苗。他爹爹是這一帶的農藝師。小正想躲,但是爹爹叫住了他,要他呆在家裡,不准出去。他只好又垂頭喪氣地去鋸木頭。每次都是這樣,他逃得了爺爺,逃不了爹爹,爹爹不聲不響地幫爺爺管制小正。 一會兒手臂就酸痛起來了,小正心情陰鬱地坐下來休息。他等了好久,爺爺還是沒回來。於是他到門口去張望。奇怪,爺爺的影子都沒有,爺爺又走了。小正沮喪地打量著只有一隻翅膀的飛機模型,想起爺爺的話。爺爺對他說,今天夜裡就要讓這架模型飛起來。爺爺顯然是吹牛,木頭怎麼會飛上天呢?就在兩天前,爺爺的學生來看他,他還對那個學生說,他的飛機模型馬上要上天了。小正不知爺爺哪來的這份信心,要知道在平時,爺爺從不吹牛說假話的。想著這些沒趣的事,小正情緒灰灰的。他順手從桌上拿了一張舊報紙來看,還沒看完一條新聞,就倒在長凳上睡著了。

這個時候遠蒲老師正在山上大嚼一種名叫大葉香薷的草。他是無意中發現自己能吃草的,一開始只不過是異想天開地嘗試一下,到後來竟欲罷不能了。草的種類限定於那些香草:細葉香薷,大葉香薷,野蔥,有時是菜土裡的紫蘇。但是近來,他發現自己不論什麼草都想嚐一嚐了。一般是將草拔起,塞進嘴裡慢慢嚼,慢慢下嚥,像衰老不堪的黃牛一樣。因為吃草,他幾乎每天都到後山來。又怕人發現,手裡也不敢拿多了草,拔一點吃一點,見了人來馬上扔掉。他知道有人在議論他,但那些人都不知道他吃的竟然是草。遠蒲老師這兩天還曾練習過像牛那樣吃草,他找了個青草茂密的處所蹲下去練習,但效果不好,那草很難到他嘴裡,到了嘴裡也很難咬斷。他還是樂此不疲地學習,腦子裡想著那句古話:"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一天,他俯臥在地上,旋轉著頭部做這勾當的時候,被文選那小孩發現了。文選問他吃什麼,他回答說吃仙果,文選羨慕得不得了,問他要一點來吃,他就對他的要求連連搖頭。就是今天上午,他又開始吃起灌木葉來了,他吃的就是那種有臭味的,大家當柴燒的小灌木。他很高興,因為站在灌木叢裡,就可以假裝是來砍柴的。

遠蒲老師自從吃草以來,覺得自己的體力和精力都大大增強了。他飯吃得越來越少,而且覺也不怎麼睡了。他夜間的睡眠變成了一種形式,往往是剛剛打個盹就醒來了。他醒來之後就在樹林裡漫遊,很多人都在凌晨看見過他,還有兩個半夜起夜的老漢也見過他。看見他的人都躲著他,背後把他叫做"鬼"。遠蒲老師最近感到小正成了他的心病,因為這孩子開始注意他的行踪了。他不想現在就讓他知道他的私事。他覺得這孩子像他爸,認死理,不輕易相信自己沒見過的事。就是為了改造孫子的這種性情,遠蒲老師才規定他做飛機模型。他的做法看來至今收效不大。 今天上午因為下了一場雨,遠蒲老師聞到了強烈的青草和樹葉的芳香,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上山了。他趴在地上一鼓作氣地吃了一些新長出來的嫩草之後,突然聞到了一股異香。他在周圍找來找去的,終於找到了發出香味的植物。那正是大家用來當柴燒的那種有臭味的灌木,樹上開著小白花。這個村里的人都喜歡燒這種柴,遠蒲老師卻不愛燒,覺得太臭了。啊,這些葉子竟會在特定的時刻釋放出醉人的香氣!尤其是那些小白花,遠蒲老師聞了幾聞之後心裡無比的痛快。於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花葉叢中就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在心裡感嘆:原來村里人早知道這裡頭的奧妙啊!遠蒲老師很快就醉倒了,他倒下去的時候看見許多五顏六色的錦雞朝他飛來。

他醒來的時候看見有個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砍柴。遠蒲老師驚跳起來,趕快離開了那叢灌木。可是那個人並不認識他,那是一個青年漢子,遠蒲老師見他砍下的灌木全是剛才他吃的這種,他已經砍了好大一片,遠蒲老師覺得地上那些柴他根本不可能挑回去了,可是他還在砍。遠蒲老師漸漸不安起來:這個人究竟要幹什麼呢?又等了一會兒,只見那人發了狂一樣猛砍,灌木呻吟著"嘩嘩"地倒下。他終於忍不住走了過去,拍著青年的背說: "餵,歇一下吧。" 那人白了他一眼,將砍刀一扔,賭氣似的說: "歇就歇。" 遠蒲老師發現這青年赤著一雙腳,連草鞋都沒穿,一條麻布褲子的褲腿也被掛得稀爛,上身的布衫是用兩條汗巾胡亂拼起來做的。

"你砍柴啊?" "呸!我砍著玩,這裡的柴砍起來順手!" "你不是這裡的啊?" "當然不是,我到處亂走。" "我有個孫兒,性子同你一樣急躁。" 遠蒲老師對自己說出的話大吃一驚,他感到自己像中了邪一樣。 "那麼他也不會有好下場。" 遠蒲老師看見他彎下腰,撿起那把柴刀就走。他心裡好一陣迷惑:這個人怎麼就不怕木刺刺穿他的虐迥?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大片殘枝敗葉上時,又忍不住要撿了那些花兒吃起來。 遠蒲老師後來碰見孫子小正時,小正接過他手裡的樹枝嗅了嗅,皺著眉頭說臭死了。遠蒲老師覺得他的態度更加證明了他的判斷:這孩子像他爹。

一名久違了的遠蒲老師的學生來看望他了。小正看見他拘謹地坐在板凳上,不安地搓著雙手。他的褲腿上沾了很多泥。當他移動屁股時,小正大吃一驚,因為那屁股上有一條尾巴,白白的,短短的,隨著他身子的小幅移動甩過來,甩過去。爺爺似乎對這個學生特別滿意,不時地將手掌拍到他的肩膀上。至於爺爺和他談論的問題,小正有時聽得懂,有時聽不懂。他倆說著說著腦袋就粘到一塊去了,小正看見他倆在相互啃對方的臉。小正一咳嗽,他倆立刻就分開了。 "這種天裡,蘑菇是長得很快的,學校裡的師生天天吃蘑菇呢。"學生說。 遠蒲老師認真地點著頭,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事。 坐了一會兒,學生就站起來要走,遠蒲老師說他同他一起走。小正看見學生一站起那條尾巴就消失了,再怎麼看也看不見了。他追著學生觀察時,爺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做了個手勢叫他讓開。小正就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爺爺和學生的背影,他看見他們並沒有朝學校那條路走,卻是往山里那條路去了。小正很氣憤,衝到房裡拿了一把鐵鎚就砸起飛機模型來。機身被砸開一道很寬的裂口,榫也脫出來了。小正發現裡頭居然放了一個長頸瓶,瓶裡裝了一種黃綠色的甲蟲,那些甲蟲堆在一起往上爬,但絕對爬不到瓶口,它們將這無望的勞動做了又做。 小正的爸爸聽了這一聲巨響就過來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中年喪妻,從表面看似乎已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可不能讓爺爺知道你在搞破壞啊。"遠文離得遠遠地說,他似乎不想過來看現場。 "總有一天我要弄清爺爺在搞什麼鬼!" "你真沉不住氣。這樣不好。" 小正雖然氣呼呼的,但也有點害怕起來。他想把裂開的機身修好,但越弄裂縫越大。於是他驚慌地放棄了,趕緊去鋸那些木板,那是爺爺給他規定的工作。他賣力地鋸著,一邊尋思著要如何樣騙過爺爺。 遠蒲老師和他的學生袁一爬到山頂時,兩人都已經滿頭大汗了。 一路上,袁一一直在東張西望的,想發現一點反常的跡象。但是沒有,這不過是座普普通通的柴山,還有點乏味,因為山上既無大樹又無怪石,只有一些雜生的灌木。袁一早就從學校畢業了,現在在家裡務農,他是遠蒲老師最喜歡的學生。遠蒲老師剛退休不久時,他常常來他家。後來有一次,小正看見袁一和他爹爹遠文單獨在房裡談話,那一天遠蒲老師躲在樓上不見袁一。後來袁一就不來了。遠文在路上碰見過袁一,袁一告訴他,自己正在搞西瓜嫁接發明。遠文將他的情況告訴父親,遠蒲老師就驚嘆地頻頻點頭。 "老師,這種野地方有過什麼傳說麼?" "噢,不要相信別人的信口胡說。什麼傳說啊,一代一代傳下去,全是謊言。我們要親自來評估。" 袁一聽見風在對面山上吹,但他們所在的這座山一絲風都沒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遠蒲老師兩人成了兩塊化石,這令他有些恐慌。老師將他帶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袁一,你老實告訴我,從學校出來的這幾年裡頭,你遇到過什麼怪事情沒有?比方說,有沒有人來找過你?" "啊,老師,"袁一回答時顯得有些激動,"我每天田里土裡的忙,能遇到什麼怪事呢?又有誰會來找我呢?" "你再仔細想想。" 袁一陷入了沉思。他一會兒抬起頭來,想開口又有點猶豫,遠蒲老師就用眼神鼓勵他。 "是老師您來找過我,在夢裡,我睡覺時。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來同我聯繫呢?我追趕您追得多苦啊。您一眨眼就走得沒影了。" "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一個人來找過你,你忘了。"遠蒲老師溫和地說。 袁一低聲咕嚕道:"也許吧,也許吧。"他聽見風把對面山上的一棵大樹折斷了,那樹砸在另外的小樹上,發出一連串"咔嚓咔嚓"的斷裂聲。袁一打了個寒噤,想起了家裡的蘆花母雞。那隻雞被野貓從籠子外面咬斷了一條腿,現在呆在窩裡熬日子。學校裡的生活早就離他遠去了,只有一件事永遠忘不了,那就是遠蒲老師被逐出課堂的事。本來校長已安排了另一位數學老師來給他們上課,但遠蒲老師搶先一步到了教室,不管不顧地講起課來。後來就發生了那丟人的一幕。當時大部分學生都在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個別的還幫著校長和教務主任推遠蒲老師。遠蒲老師臉色慘白,汗水淋淋,一邊被強行拉出教室口裡還一邊喊著:"我不會原諒你們對我動粗!"圍觀者都哄笑起來。他記得後來遠蒲老師也笑了,不過是苦笑。 "你不想過另外一種生活嗎?來找你的那個人告訴你的那種生活?"遠蒲老師期待地看著學生的眼睛。 "我每天田里土裡……" "這並不妨礙,一點也不。"他打斷他的訴苦。 袁一突然感到,是因為遠蒲老師坐在這個山頭,風才不往這裡刮了。遠蒲老師的心裡有很多崇高的、他袁一所難以企及的東西。他終於離開了學校,但是他並沒垮掉,他心裡的東西還在往上生長。袁一也聽人說起遠蒲老師躲在山里吃些奇怪的東西,他不相信他吃的是長生果。不知怎麼,他覺得這種事不便問老師。 袁一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了,因為天快暗下來了。他對遠蒲老師說了這個意思,遠蒲老師就讓他先走。 "那您呢?天一黑就不方便了。" "我就在這石頭上睡,再說我的孫兒小正等下會來。" "真的嗎?" "錯不了。" 說話間天完全黑了。袁一下山時絆倒在灌木叢裡,一些鳥兒發出驚叫。一會兒他就走遠了。沒有月亮,星子也沒有升上來。遠蒲老師掏出打火機,抓了些柴草在石頭上點燃,小小的篝火竄出筆直的火苗,他就站在旁邊添柴草。實際上,石頭周圍到處都是他備下的柴草。 遠蒲老師一邊抽煙一邊傾聽,那"喳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會心地笑了笑,把火弄得更旺一些。 "今天的工作全做完了嗎?"他問小正。 "做完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訴您。" "不要說了,我對你很了解。你看到我的篝火就來了嗎?" "我起先沒看見,是爹爹告訴我的。" "你的爹爹,我搞不清他。" 祖孫倆都沉默了。小正在想著砸壞模型的事,遠蒲老師則在想遠文這個人。後來小正一抬頭,看見對面山上著火了,有人在呼嘯著的風中狂奔。再看爺爺,正若無其事地往篝火裡添柴草呢。 熄了火,遠蒲老師就招呼小正一同下去。走幾步小正又抬頭看一看對面那座山,那山上的火還在燒,風還是刮得那麼響。 "我們坐下來吃點東西。"遠蒲老師說。 小正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了。爺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卻並沒有找到吃的東西。他口裡念念有詞的,似乎有些煩躁。小正也在摸索,他摸到了那種有臭氣的樹,就折斷樹枝交給爺爺。爺爺用那樹枝撲打著周圍的草叢。 "哈!"他說,"你的爹爹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我竟沒想到!" 遠蒲老師很激動,本來他是想讓小正嚐嚐野草,鍛煉鍛煉他的胃的,現在他又改變了主意。他決定,還是讓小正先完成那架飛機模型再說。 快到家時風就起來了。小正回過頭,看見他們剛剛下來的後山黑洞洞的,風吹得林子呼呼作響,心裡不由得十分沮喪。爺爺到底一個人在那上面乾什麼呢? 遠文恭恭敬敬地說: "你們回家了啊。" 遠蒲老師掃了他一眼,徑直走到自己的房裡去了。他突然腦子一亮,記起來遠文時常在後院燒那些枯葉,長久地站在火堆邊想心事。媳婦是前年得病去世的,媳婦一走,遠文的魂也被勾走了。表面上,遠文還和平常一樣,也沒見他顯出悲傷的樣子。但是有一天遠蒲老師半夜起來漫遊時發現了一件怪事。他首先走進兒子一個人睡在裡頭的臥房,他聽見遠文在打鼾,一聲接一聲地打得很響,他平時正是這樣打鼾的。那天夜裡月光不太好,藉著朦朦朧朧的光線遠蒲老師看見床上的被窩可疑地塌下去,他又向枕頭那裡彎下腰,也沒有看見遠文的頭部。這一下他的吃驚相當厲害,於是他伸手往被窩裡一探,裡面竟是空的!遠文不在,屋子裡卻充滿了他的鼾聲!到了早上,遠蒲老師看見遠文在廚房裡做早飯,完全沒有什麼異樣。 "遠文,你睡得好嗎?" "還可以吧。" 這樣的事常常發生。遠蒲老師也習慣了,他知道遠文並沒有出門,只是"不在"而已。白天裡,兒子奔走於方圓幾百里,給那些莊稼人送去他們需要的技術,從不敢有半點懈怠。他的刻板虔誠的工作態度對於遠蒲老師來說也是個謎,那些個西紅柿,西瓜,還有水稻對於他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在他的擺弄之下,他們家院子裡的葡萄長得像鴿子蛋一樣大,可是小正和遠蒲老師都不愛吃,因為心裡害怕啊。然而夜裡時常"不在"的遠文卻是個極為實在的人。遠蒲老師記得他從小就是個實干家,不愛說話,卻指苫睢R蛭猓柙謔朗焙斂?猶豫地將他送到了農藝學校。 小正終於鼓起勇氣向爺爺承認:飛機模型已被他破壞了。他回到家裡時,看見那些甲殼蟲全部從長頸瓶裡消失了,心裡就慌了。想來想去,只有馬上向爺爺報告,他擔心會出大亂子。爺爺坐在油燈下,豎起一個指頭,要小正不要再往下說了。 "你聽!"遠蒲老師對小正說。 小正聽見屋裡有昆蟲翅膀扇動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但到底是什麼昆蟲卻一點都看不見。他站起來想尋找一下,爺爺又將油燈吹滅了。一片黑暗中只聽見滿屋子全是那種聲音。爺爺叫他不要亂動,因為這種甲殼蟲的殺傷力是很大的。 "一件開始了的工作,怎能半途停下呢?"爺爺反反复复地說這句話。 小正感到臉頰被飛蟲的翅膀弄得癢癢的,可又不敢去搔。就這樣不知熬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遠文進來了,手裡提著馬燈。遠文一進來,昆蟲就消失了,既看不見,也聽不到了。 遠文一邊將馬燈放到桌子上一邊低聲咕嚕著,小正聽見他似乎是在說外面下雨了,蟲子才會往屋裡飛。他放好燈又轉身出去了。 "他啊,誰也別想知道他的心事!"爺爺大聲說。 小正想,莫非爺爺懷疑那些甲殼蟲是爹爹放出來的?爹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雖然燈一亮,蟲子就不見了,但是小正覺得那些蟲子一定潛伏在屋裡的某個地方,小正對這些殺傷力很大的蟲子感到很害怕。突然小正聽見外屋一陣亂響,他要起身去看,爺爺按住了他。爺爺先擰滅了馬燈,然後捉住他的手,嘴裡含糊地說道:"跟我來。" 小正跟爺爺摸到外面房里之後,就看窗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仔細辨認,發現原來放在屋當中的龐然大物已經不見了,而爺爺,正跪在地上摸索。 "這是機身!"他敲著一塊木板,刺耳地說。 "遠文啊,呸!" 他的聲音裡頭有種古怪的辛酸。小正心裡泛起無限的憐憫,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哭著說: "爺爺啊,爺爺啊,我再也不……" "傻孩子,再也不怎麼啦?你找到機翼了嗎?" 小正就遞給爺爺那塊長東西,爺爺立刻就站起來了。他似乎在黑暗中摸到了幾樣工具,在對機翼進行某種改造。他在老虎鉗上夾東西,銼東西,看都不用看。小正經歷了這一系列折騰之後感到無比的疲憊,他往長椅上一倒就入睡了。但是很快又被吵醒了,因為爺爺在裝配模型時弄出了震耳欲聾的響聲。小正一睜眼就看見那大傢伙又立在屋當中了。接著爺爺就將他抱到睡房裡去了。 後來過了好久小正還在想這些個問題:那天夜裡爹爹真的砸爛過飛機模型嗎?他和爺爺之間有仇嗎?那些個甲殼蟲又到哪裡去了呢? 遠蒲老師的身體近來漸漸消瘦下去了,野草和樹葉卻使得他體內的精力更為飽滿。在家裡,他仍然對兒子遠文感到不放心,這是因為遠文從不完全向他表露心跡。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到處跑,白天基本不在家,但遠蒲老師仍能感到他是深深地滲透於自己的內心的,這從他搗毀他的飛機模型的舉動就可以看出來。多年以前他媽媽將他送到農藝學校去時,大概對他寄予了某種隱秘的希望。 小正用砂紙打磨著那隻還未安裝的機翼。剛才,他從機身的窗洞裡看進去,發現那隻長頸瓶又好端端地放在裡頭了,他甚至還看見了那些甲殼蟲,他覺得爺爺像個魔術師一樣。打磨了一陣,他將耳朵貼上去,竟然聽見裡頭嗡嗡嗡地響,如同發電機在遙遠的處所發動。再去聽模型的其他部位,也是那種聲音。小正感到自己的頭髮暈,他又不安心工作了。這是一件沒有底的工作,他幹到哪天才算完呢?本來機翼已經完工了,但現在上面被砸出幾個缺口,又要修理。爹爹一大早就出去了,爹爹走後爺爺才來安排小正的工作,還要他盡快地將破損處修理得"完好如新"。爺爺就好像要瞞著爹爹做這些事一樣。 那個叫袁一的學生又來了,爺爺和他站在門口說話,然後,他就像一條狗一樣追隨爺爺向外走去。小正仔細看了看,沒有發現袁一的背後有尾巴。會不會是那天晚上看花了眼呢?這幾天袁一天天來,每次來都拿著一個長頸瓶,裡面裝著五顏六色的昆蟲。他將昆蟲倒在桌子上,昆蟲就滿屋子飛。這時爺爺就將窗子和門都打開,讓蟲子全飛到外面去。他倆這種奇怪的舉動讓小正看在眼裡,但小正一點也不理解,只覺得他們是兩個狂人。昆蟲有毒,所以小正身上無緣無故地起皰腫,腳上消了手臂上又起。昨天爹爹突然對小正說,要注意袁一,不要同他有皮膚上的接觸,他坐過的椅子也要用消毒水抹幾遍。小正問為什麼,爹爹就說因為他染上了怪病啊。小正想,爹爹是不是也會嫉妒袁一同爺爺的關係呢?小正還看見過爺爺和袁一在房裡吃東西,他一進去,那兩人就一起停止了咀嚼,做出什麼也沒吃過的樣子。當時他真是氣壞了!文選又一次向小正證實:爺爺的確在山上找到了一種長生果。 "是葫蘆形狀,他吃得滿臉汁水。"雖然在這樣一座貧瘠的荒山上找到長生果是一個不合情理的推測,小正還是很喜歡這個推測。這讓他心中躍躍欲試,他要同爺爺一同共享珍果。但是現在袁一夾在裡頭了,爺爺看重的人好像只是他。就比如那種昆蟲遊戲,爺爺也只同他玩。 "袁一啊,你去死吧。"小正在心裡說。 秋收的時候,小正看見中學的校長出現在他們家裡。校長已經老多了,頭髮稀稀落落,背也有些彎。不知為什麼,他手臂上竟然挽著一條長長的無毒蛇,像個走江湖的人一樣。他大踏步跨進屋內,順手將蛇放在桌上,那蛇就開始在桌面上游走,但並不掉下去。 遠蒲老師尷尬地笑著,既不開口,也不離開,坐在那裡抽煙。校長坐在他對面,也不開口,只是聚精會神地盯著蛇的運動。 不知過了多久,遠文從外面回來了。小正在大門外截住遠文,大聲說: "不好了,校長來找爺爺算帳了!" "胡說八道!"遠文漲紅了臉。 遠文跨進房門時,校長已經站起來了,那條蛇仍然挽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握著蛇頭。遠文起先嚇得倒退了兩步,然後定下神來站穩了。 "孫校長早啊。"他諂媚地說,還鞠了一躬。 "早來早了結嘛。"校長高傲地昂著頭不看他。 "這個怨也結得太久了。我聽說遠蒲老師在致力於一種新生活,這是相當令人鼓舞的嘛。我的學生袁一向我報告了此事。" 遠蒲老師心裡想,校長還是那股勁頭啊。本來他是可以將自己留在學校多幹幾年的,他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呢?那一次,自己被他們轟出校門時,校長不是說過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了嗎?他現在又來幹什麼呢?其實遠蒲老師心底並不怨校長,只不過是很長一段時間有些惆悵,有些拿不定主意罷了。如今舊事重提,遠蒲老師心中油然生出些自豪來了。 當校長的目光落在賊頭賊腦地溜進屋來的小正身上時,那目光就變得陰沉了。他揚了揚手裡的蛇頭,狠看了小正幾眼,說: "這孩子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上學?"他的口氣裡透出厭惡。 "這是我的孫兒,我讓他跟著我學習。" 遠蒲老師也不自覺的做出挑釁的表情。小正趕緊溜了出去。 "原來你另有安排,那也好。"校長的口氣緩和下來,"那就讓他到我那裡來一次,我要找他談談。" 校長走的時候遠文客氣地將他送出好遠,點頭哈腰的。小正聽見爹爹對校長大聲說:"這孩子今後就拜託您了!" "你拜託校長什麼事了啊?"他問爹爹。 "校長是個好人。"遠文簡單地回答。他不愛說話。 小正提心吊膽地等了好些天,校長卻並沒有來叫他去,也許他把他忘了,也許大人們的談話小正沒聽懂。但因此,他更加努力干活了,就好像要補救什麼錯誤一樣。 遠蒲老師開始做尾翼了,他心裡有些什麼東西正在明確起來。昨天他將小正帶上山,讓他目睹了自己吃草的場面。小正也想模仿爺爺,但他皺著眉頭嚼了幾根草,又皺著眉頭吐出來了。遠蒲老師對他說,他的胃還太嫩,用不著都吃下去,嚐嚐味就可以了。他倆演習這件事時,空中飛來大群麻雀落在草叢裡,驚慌地鬧個不停。後來遠蒲老師又帶小正鑽了石洞。石洞很淺,沒有走兩步就碰到了壁,小正的額上碰了個包。祖孫倆在石洞裡目睹了校長的身影在草叢裡出沒,那人在急匆匆地狂跑,被他踩倒的灌木"嘩嘩"怒響著。 "校長好像在躲什麼東西。"小正對爺爺說。 "蛇在追他,你沒看到麼?那是兩條大蟒,住在那邊一個洞裡的。校長平時手上挽的那條蛇就是用來引誘它們出洞的。" 遠蒲老師說出這些話之後,就覺得心裡的那件事已經有了結論。 "想要將它們引出洞,為什麼又躲它們呢?"小正不解地皺著眉問。 "大蟒能不躲嗎?有的一口就會把人吞進肚裡!" 小正害怕地挨緊了爺爺。想到山上有那麼大的蟒蛇,自己又毫無警覺,他不由得有些後怕。他聽說過蛇下起山來是最快的,心想怪不得校長不往山下跑,總在那裡兜圈子呢。遠蒲老師瞅了瞅小正,明白了他的心思,就笑起來,說道: "他啊,沒人跑得過他!" 他們在回家的路上被校長追上了。小正明明聽見校長又在重申要找自己談話,可他後來去問爺爺時,爺爺卻說他是"聽錯了"。爺爺很不喜歡小正的想法,還說:"小孩子,不要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扯,來日方長。"他弄得小正很委屈的樣子。 做著尾翼,遠蒲老師又記起昨天的事。尾翼剛成形時,遠蒲老師自己也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個尾翼居然比機翼還要長,又細又長,實在是難以理解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打磨到後來,他就在心裡慢慢認同了這個尾翼。倒是小正並沒有表現出吃驚,他還對這種異型的尾翼顯出有興趣的樣子。到底是小孩子。遠蒲老師上午看見遠文交給小正一個網兜,網兜里有一些蝴蝶。後來那網兜就不見了,他估計是小正藏起來了。遠文從未想過要將小正培養成農藝師,而是聽之任之,讓他同爺爺混。以前遠蒲老師認為他的魂讓老婆帶走了,所以對小正也沒多大感覺了,現在看來並不完全是這樣的,只不過他的感官用異於常人的方式發生作用罷了。 小正將耳朵在尾翼上貼了一下,臉色變得慘白。有一種勾魂的聲音在那木材裡頭旋轉著,使得木頭"喳喳"地裂響。他走開去,那聲音還是追逐著他。尾翼被它裡面的聲音震得微微顫動。小正想,難道木頭里面掏空了嗎?他可是親眼看到爺爺的製作過程了啊。再說這種又細又長的東西,是用什麼工具將裡頭掏空的呢? 小正不相信爺爺在山上吃的是草或樹葉,他覺得爺爺還沒有將秘密講出來。他對草或樹葉之類沒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種從未見過的東西。一個天天吃草的爺爺對於他來說是一個乏味的爺爺。當然他對文選說的什麼"長生果"也不感興趣。那種"長生果"全村人都知道,不過是一種石榴罷了。他又問過文選,文選告訴他說,他爺爺吃的東西"肯定不是草"。不是草,會是什麼呢? 遠文在溝邊捕那些蝴蝶時,有種末日來臨的感覺。蝴蝶粘在紗網上,美麗的翅膀無力地扇動著,那景像給他帶來種種的回憶。那時在他們家的院子裡,母親種的那些花兒特別招蝴蝶。有時候,一連五六隻闖進他的睡房裡來,年幼的他對這些不速之客十分害怕,只好惦記著關窗的事。但總有疏忽的時候,那種時候它們就像樹葉一樣飄進來了,然後粘在他的衣物上面。無奈之下他去求母親,母親就給了他捕蝴蝶的網子。他小心地將它們一隻一隻捕進網裡,又一隻一隻弄到外頭放飛。他的母親,似乎在鍛煉他的耐力。 "遠文叔叔,您怎麼有閒心來幹這個呢?" 正在他幹得起勁的時候,父親的一個學生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好像從地裡冒出來的一樣,渾身都是土,兩隻亮晶晶的眼睛眨巴著。他站在那裡望著遠文傻笑。 "是給小正玩的呢。"遠文的臉都紅了,他對自己很生氣。 後來他同小正放飛這些蝴蝶時,它們大部分已經死了,小正不善於伺弄它們。 長頸瓶裡的昆蟲的確是他砸爛瓶子放出來的,他已經忍了好多天了,氣不過,才做了那件事。雖然可憐那些昆蟲,自己卻又有捕蝴蝶的衝動,所以又生自己的氣。有時他也會想一想:他和父親兩人,誰更極端呢? 小正同父親一起從溝邊回來時,月亮已經變得又大又圓。他想起被他拋在溝裡的那些死蝴蝶的屍體,心裡頭懊悔不已。當時他應該聽爹爹的,將它們放出來。可是這些小東西實在太美麗了,他就生出了要獨享快樂的念頭。溝邊到處是一叢一叢的野菊和金銀花,還有丁香,野玫瑰,怪不得飛來這麼多蝴蝶呢。爹爹告訴他說這些個花都是當年奶奶撒下的種子長出來的。小正從未見過奶奶,聽了爹爹這樣一說神智就有些恍惚,有些搞不清是何年何月了。 父子倆回家後一會兒,遠蒲老師也從外頭回來了。遠蒲老師不知在什麼地方摔得鼻青臉腫,渾身都是土。遠文看了看父親,一下子記起遇見他的學生的那件事。 "孫校長搞了一場人蛇大戰。"遠蒲老師乾巴巴地說。 "哦"。遠文答應了一聲。 他們各回各的房去了。 夜裡小正敞開窗戶站在那裡久久地等待。他聽見爺爺出了兩趟門,都是出去一會兒又回來了。他幻想著蝴蝶從窗口魚貫而入,他也幻想著奶奶回來了,手執一束他從未見過的怪花,每一朵花的花芯裡都爬滿了小蒼蠅。 "小正啊,你看看這尾翼,是不是取消算了?"遠蒲老師說。 "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真飛機。" "我也沒見過嘛。"遠蒲老師不滿地說。 被爺爺拆下的尾翼放在牆角,不再發出嗡嗡的聲音了。再回過頭來看飛機本身,也好像失去了從前的虎虎生氣,成了一堆普通的木頭。昨天小正在工作的時候校長真的來了,但他根本沒有要找小正談話的樣子。他用一根鐵條敲打著飛機模型,口裡鄙夷地叨唸著:"這種無用的龐然大物,我可見得多了,完全是一種庸俗的愛好嘛。"他繞著模型轉來轉去,完全不看小正一眼。小正偶然一抬頭,發現校長的臀部鼓起一個大包,雖有衣服遮著,還是很顯眼。那是不是一條尾巴呢?小正心裡頭升起一股恐懼,手裡的活也乾不下去了,心裡盼望著爺爺快回來。可是整個上午爺爺都沒回來,連校長都好像是等他等得不耐煩了,才憤憤地離開的。他從椅子上起身離開的時候,臀部那一團東西撐得褲子的線縫發出繃裂的聲音,他卻絲毫沒有覺察。有人站在大門口等校長,小正往外一看,那人竟然是爺爺。然後校長又對爺爺罵了一句粗話,揚起拳頭威脅著,罵罵咧咧地同爺爺一塊走了。 想起這些事,小正的勞動勁頭完全消失了。不就是一堆木頭嗎?盤弄來盤弄去的也上不了天。時不時的,小正恨不得從家中出走。他想到很遠的山里去捕蝴蝶,捕那種從未見過的珍稀品種,捕到之後再放飛它們。他可以同爹爹一道去。想到爹爹的態度,他又洩氣了。爹爹總是叫他"好好勞動,別胡思亂想"。不,爹爹完全不理解他。文選也是不行的,他每天要煮豬潲、餵豬。沒有人同自己一起,小正是不敢去那邊的大山里頭的,據說那裡是野豬出沒的地方。 "小正,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呢?" 爹爹進來了。爹爹用手撫摸著機身,一遍一遍來來回回地摸,好像它是他的兒子一樣。這時小正聽見木頭在爹爹粗糙的掌下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先前被他打磨得光滑可愛的木頭表面也似乎在柔軟地起伏,飛機又被注入了生氣。小正不由得為剛才的念頭羞愧,誰能肯定飛機飛不起來呢? "奶奶長得什麼樣子?"他問爹爹。 爹爹沒有回答,他不喜歡回答這種問題。令小正驚訝的是,他將手從機身的窗口伸進去,一把將裡頭的長頸瓶弄出來了。窗口那麼小,瓶子那麼大,他是如何完成這個動作的,小正一點也沒看清,他的這個動作就像閃電一樣快。他觀察了一陣瓶子裡那些半死不活的昆蟲,又用閃電似的動作將瓶子放回去了。小正湊近去看那些小窗口,窗口完好無損。他又想將自己的手臂也伸進去,卻不行,口子太小了。就在他將手縮回來之際,機身忽然劇烈地跳了幾下,輪子離了地,裡面發出很響的嗡嗡聲。莫非飛機要起飛了?小正急忙向後退去。當他鎮定下來時,看見沒有尾翼的模型仍然立在屋當中,而爹爹已經不見了。 遠蒲老師似乎不打算將飛機完工。他又在做新的尾翼,這一次的寬而短,形狀老是定不下來。小正每次遵照爺爺的旨意修改時都抱著期待的心情。經歷了那些事,他所勞作的對象就不再是簡單的木頭了,有時他竟心花怒放。他把他的好友文選帶到家裡來參觀他的模型。文選來的時候,飛機很不爭氣,無論小正如何樣跳上跳下地解釋,它始終以平凡的樣子立在屋當中,那種樣子根本不像發生過奇蹟。文選聽得不耐煩,就要小正住口,說他在將他當傻瓜。 "我才不是傻瓜呢。"他反復強調說。小正看到他那嘲笑的樣子,心裡更急了,就要文選湊到模型窗口去看那隻長頸瓶。 "你看到了麼?"他眼巴巴地問道。 "是啊。" "就是這個大東西,我爹爹從裡面拿出來過。" "他在玩一種魔術。也許他有種方法將機身拆開又飛快地裝好,你看不見,這種事現在很多。"文選一臉的不相信。 "爺爺做的東西誰能拆開?用榔頭砸都砸不開呢!"小正氣憤地嚷起來。 "別吹牛了。我問你,這瓶子是如何放進去的?你爺爺當初不是拆開它放進去的才怪呢。"小正悶悶地漲紅了臉,他知道什麼全是白說了,文選為什麼不開竅呢?文選還在仔細尋找木頭之間的接縫,小正看了他的背影就生氣,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對他說清自己看見的事。他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了,居然向這個人公開心裡的秘密。他是誰呢?不就是村里一個小孩麼?他天天餵豬,打柴,從來不出遠門,怎麼會相信自己沒見過的事呢?小正自己是出過遠門的,雖然對那次旅行記憶模糊,但畢竟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呆了好幾天,不像村里這些人,一輩子從不外出。 "好吧,我就相信你這一次。"文選讓步了。 小正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走過去,沒精打采地拿起爺爺新做的尾翼看了看,突然又一次對這工作產生了厭倦。 "我要走了啊。"文選怕他生氣,輕輕地說。 "我還得去打豬草呢。" 小正聽見文選走出了院子。這時手裡的木頭又一次"嗡嗡嗡"地響起來,像在唱歌一樣。他急忙追到外面,大叫文選的名字。 但是文選已經走遠了。小正返回來,記起文選對他說過爺爺吃長生果的事。是啊,這麼一個死腦筋的,沒出過門的小孩,怎麼會相信他的話呢?他就知道人人都談論的長生果!小正發誓不再把自褐賴氖賂嫠呷魏穩肆耍蛭侵皇親勻∑淙琛?/p> 文選也在發誓,他發誓再也不相信小正說的話了。 "他憑什麼要我相信他編的故事呢?"一路上,他都在叨唸著這句話。 很久以前,他就听人說了遠蒲老爺爺做模型的事。村里人都認為他做的不是模型,而是他死去的老婆。有人還看見那老婆的腳放在窗台上,於是夜裡去偷,偷到手裡一看,那腳趾頭還能動,於是他又放回去了。文選當然也不相信這種人的鬼話,他希望小正自己告訴他這件事。但是小正並不樂意談論,只說他在"做苦工"。文選覺得小正一家人同村里人不太一樣,尤其他爺爺,行踪詭秘,老是惹得人議論紛紛的。文選沒有上過中學,不曾目睹遠蒲老師在學校裡那場風波,他僅僅感到這老爺子不好接近。有一天他打豬草回來,看見遠蒲老師睡在路邊的水溝裡,很多彩蝶停在他身上,他以為老頭死了,就叫起來。後來他爹爹來了,制止了他的呼叫,告訴他說這老爺子是因為偷了學校的教學儀器,被趕出來,想不通,才倒在這種地方睡覺的,因為"溪水可以使人頭腦清醒"。第二天他又看見了老頭,果然一點事都沒有。文選想著這些事就到家了,一到家就看見小正的爹爹在幫他家弄院裡的那些橘子樹,自己的爹爹也在幫忙。 "遠文叔叔好啊!"他招呼道。 遠文沒有理他,卻對他爹爹說:"小孩子還是要管嚴點好,不然就亂套了。" 文選的爹看著文選,不住地點頭,很信服的樣子。 文選心頭升起怒火,悶頭進了屋。他想,小正的爹爹實在討厭,自己的兒子說謊也不去管,倒是管到他頭上來了,這人腦子一定是有問題。 他從窗口伸頭向外看,看見娘也回來了,也站在橘樹下聽小正的爹爹說話,還頻頻點頭。這個小正的爹,平時很少開口,今天是中了什麼魔呢?文選看到自己的爹娘都這麼信服這人,而這人又對自己很鄙視,心裡真是說不出的味道。 娘悄悄地進了屋,娘湊到他臉前說: "文選啊,千萬不要到小正家裡去。" 當樹的葉子全落光了,草也枯黃了的時候,遠蒲老師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那架飛機模型上頭。尾翼已經做好了,既不細長,也不粗短,而是適中。小正以為爺爺這下要完工了,但是他又將機頭部分拆下來重做。這一次,他是親自動手。小正看見爺爺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有的時候,他還半夜起來工作。像機身一樣,機頭的里面也是空的,但是小正總感到爺爺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放些什麼東西進去,就一直警惕地註意著安裝的過程。一個星期後,飛機終於初步裝好了。小正問爺爺飛機什麼時候上天。 "要有耐心,要每天來打磨它。"遠蒲老師說。 小正想說自己也很寂寞,張了張口,沒說出聲來。遠蒲老師瞥了他一眼,沉下了臉,將手中的鋸子用力往地下一扔。 遠蒲老師感到自己心裡的激情正在落潮,當冬日的陽光曬到他左腳上面時,左腳會短暫地消失,然後又慢慢地再顯現出來。這一現像開始時令他感到有點怪異,後來他就習慣了。在屋裡時,他總是伸出頭去看院門,他在等袁一。 小正知道爺爺在等誰。但是爺爺常常一連幾個鐘頭盯著他自己的腳,這事讓小正犯疑。他想,莫非爺爺快死了嗎?爺爺的確越來越瘦了,走起路來腳步還有點虛浮。校長在廚房裡對爹爹說,爺爺已經"來日不多"了,那是什麼意思呢?因為擔心爺爺,小正總是緊緊地跟著他,就連他上廁所也跟著。爺爺不反對小正跟著自己,只是喜歡嘲笑他"目光短淺"。他還說小正的這種性格是從他爹爹那裡遺傳的,"不管怎麼用力看,也只看到表面的浮華,這都是天生的能力啊。"爺爺說這話時語氣怪怪的。 於是小正就不知不覺地用起力來了。他看過自己指頭上的螺紋,看過母雞的羽毛,也看過天上的雲。他因為用力看而弄得眼珠脹痛,但他還是堅持努力。他記起了袁一和校長背後的尾巴,也記起了爺爺的狐狸臉(他好久沒看見爺爺的狐狸臉了)。難道這些都是他的幻覺麼?爺爺看見的到底是什麼呢?小正又感到,爺爺看得見的東西爹爹也看得見,甚至袁一也看得見,更不用說校長了。只有他一個人被蒙住了眼,他看不見那些重要的東西,一定是這樣的。比如說爹爹究竟如何從飛機裡頭取出長頸瓶的,他就沒弄清過。 "爺爺,你怎麼不告訴我呢?"他抱怨道。 "這種事,告訴你也沒用,你還是你。" 爺爺現在不做模型了,因為已經完工了。他只是坐在模型邊上,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大傢伙。機身裡頭的長頸瓶再也沒被拿出來過。小正一睡著就看見甲殼蟲全死了,乾縮成了小小的一撮棕色物,聚在瓶底。有時醒來一兩分鐘,就听見黑暗中有小東西在飛旋,於是趕緊用被子蒙緊了頭。小正時不時地產生這種念頭:也許飛機永遠不會飛起來了。爺爺越來越衰弱,出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的樣子很像在等死。昨天他從廚房裡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柴,就是那種有臭味的柴,他將它折斷,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小正看見他雙目閉上,一副很過癮的樣子。 袁一的死訊是下午傳來的,那時的天氣特別的寒冷。袁一的表舅進了門,簡單地對遠蒲老師說,他已經"去了"。遠蒲老師招呼表舅坐下吸煙,然後就沉默了。一直到表舅離開,遠蒲老師也沒有從回憶裡擺脫出來。他在想他最初的那個飛機模型的方案,那時是如何樣設計的呢?他想了又想,可是他的記憶通通從腦子裡游離出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雖然遠蒲老師本人甚麼都沒回憶起來,小正卻看見了爺爺腦子裡的念頭。當時他站在大櫃的左側,爺爺坐在桌旁,離開他大約三四米的樣子。小正用力一看,就看見了爺爺頭部上方的小小飛機。是他想不到的類型,尾部狹長,機翼寬而短。飛機繞著爺爺的頭部轉圈子,小正可以將它看得很清楚,但不知為什麼,小正心裡知道他看見的只是一個幻影。小正一開口,那飛機就消失了。 "爺爺,飛機會不會有另外的一種做法呢?" "你都看到了吧?那個東西,是袁一的設計。"爺爺回過頭來看著他,滿臉的悲痛表情。 "我什麼也沒看到。" "你已經看到了嘛,不要掩飾了,你的眼力增加了啊。" 爺爺蹣跚著進自己的臥房睡覺去了。小正呆在放模型的房裡。他撣掉落在模型上頭的灰塵,撫摸著機翼,心裡頭感慨萬千。如果是像剛才看見的飛機那麼小,飛到空中也算不了什麼奇事,可是這樣一個大傢伙,要如何樣才能起飛呢?他覺得爺爺並不是為了袁一的死悲痛,而是為了這架飛機模型。小正又想到自己的眼力,莫非他真的能看見那些不存在的東西,而且想看就可以看了?先前他倒是看見過爺爺的狐狸臉,還看見過袁一和校長的尾巴,可是那都不是他有意要看的,他也沒有用力去看,只不過是無意中的發現罷了。但是剛才,他的確是出於好奇,想看見爺爺腦子裡的念頭,他的眼睛一用力,飛機就出現了。回味剛才的事,想著自己新獲得的能力,小正又興奮起來了。他注意到,模型並不在他的撫摸之下有什麼變化,仍然是普通的木頭,也不嗡嗡作響。這或許是時候未到,也或許是他的功力還遠未達到他爹爹那個份上。 新的歡樂壓倒了心裡的憂愁,小正又變得躍躍欲試了。現在,只要不睡覺他就用力睜著眼到處看。不過他暫時還並沒看到什麼新的異象。 文選被他直愣愣的目光嚇壞了,搖著他的肩膀問他耍什麼花招。 "你要做一名法師麼?我才不怕那些法師呢。"他冷笑著說道。 有一隻雞在院子裡覓食,小正的目光追隨它有很長時間,可是雞的周圍什麼東西也沒有,也許,雞就是什麼都不想的動物。 後來他又觀察了很多小動物,他也觀察了爹爹,觀察了爺爺的兩個學生,觀察了校長……他一無所獲。 他從模型的窗口望進去,連那隻長頸瓶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被拿走了還是他眼力衰退,看不清楚。他下個月才滿十三歲,眼力怎麼會衰退? 他的歡樂就像曇花一現,他又陷入了焦急的泥沼。爺爺似乎已將模型忘記了,他不再看一眼自己的成果,有時候,白天裡他也在家中昏睡。 遠文看到了父親的變化。早上出門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撞在他臉上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手裡是一片枯乾的葉子,發出難聞的惡臭。葉子的臭味將他的思緒帶到了夏天。那些日子裡,父親是多麼活躍啊,簡直神出鬼沒!現在是冬閑,並無甚麼農活可干,遠文就騎上自行車出去遊蕩。 也許他走了很遠,也許他就在門口轉悠,遠文感覺不到這些。這片他自小生長於其上的土地在他的輪子下面翻騰著,地底傳出尖叫。冬天是荒涼的,但是遠文心裡湧動著激情。父親的激情正源源不斷地流向他的身體,他的身體有些戰栗,一種麻酥的感覺,他明白這是父親在同他說話。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叫他:"遠文--遠文--",那人一定離開有幾十里路,他無法騎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叫也是白叫。也可能那是一個垂死的人,近來鄉下死的人很多,因為冬天太冷了吧。遠文的眼前有些模糊,開始是一小片白花花的東西擋在前面,後來漸漸擴張,他看不見前面的路了。他只好下車,將車扔在路邊。有一個漢子出現在他面前,那人只有一個身子,齊頸脖以上被白花花的霧遮蔽著,胸脯一起一伏的,顯得很焦急的樣子。 "我該怎麼辦呢?"遠文聽到他在上頭說話。 "種子全埋在地裡了,可是冬天這麼長,看來希望不大了。你是乾這個的,說不定可以給我一個主意,這樣的話,我就不怕冬天了,你說是嗎?" 遠文聽得頭髮都豎起來了。他想去撿他的車子,可是那人老攔著他的路,嘮嘮叨叨著一些事,還提到他的兒子小正,說:"像那樣一個兒子,如何熬得過這麼長的冬天呢?"遠文一低頭,發現這個人的腳非常大,而且他沒穿鞋,趾頭張開,穩穩地踩在地上,腳趾甲裡頭盡是黑垢。又有人從對面騎自行車過來了,鈴聲從遠方一路響起來,漢子慌了,連忙往旁邊一讓,"嘩啦"一聲倒在田裡頭。遠文彎下身察看,看見田裡躺著他的自行車,並沒有什麼人,而且對面那個人也沒有將車子騎過來,鈴聲又漸漸遠去了。 遠文全然失去了遊蕩的興致,他跨上車,心情鬱悶地回家了。 小正一眼看見爹爹的時候,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爹爹像往常一樣推著車進院子,但是他赤著上身,背上長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的氣囊,氣囊裡頭滿是蝴蝶在扑騰。小正從未見過色彩如此耀眼的彩蝶,它們中有的已經死了。那氣囊同他背上的皮膚連了起來,皮膚由連接處漸漸變薄,最後變成薄膜。小正掙扎著湊近去看,看見彩蝶全是從爹爹胸腔裡飛出來的,而且越擠越密,"嚓嚓"地撲動著。小正別轉了臉,這景象太令他噁心了。 "哈,我又看見了。"他對自己說。但是這一次他感覺不到歡樂,除了微微的噁心,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他的嘴也被凍得麻木了,於是急忙回到廚房去燒火烤。一直到水在大鐵鍋裡沸騰起來,小正的腦子裡才升起那個疑團:這麼大冷的天,爹爹怎麼可以不穿衣呢?他往灶膛裡塞了一把柴,摸了摸被烤得發燙的臉。 那天半夜,爆炸的聲音將小正驚醒了,他鞋都顧不上穿就往外跑。在院子裡,他的視力穿過牆壁,目睹了飛機在一輪一輪的爆炸中跳動。他以為飛機要起飛了,但那火光中的模型只是移動了幾個位置。小正聽出是裡頭的玻璃長頸瓶在爆炸,那是一顆什麼樣的炸彈呢?炸了五次之後,機身上的火焰終於自動熄了。小正走進屋裡,在黑暗中撞到遠蒲老師的懷裡。 "爺爺!爺爺!" "啊,不要怕,這種事並不可怕。" 遠蒲老師的手像冰一樣冷,小正的臉一接觸到那雙手他全身就更厲害地哆嗦起來。因為沒穿鞋,他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小正想,這種痛是可以忍受的。然後他又想,起火的時候,飛機有多麼痛啊,怪不得它一輪一輪騰空跳起來呢!就像好久以前發生過的情景一樣,小正看見父親提著一盞馬燈出現在黑暗中。馬燈的光照在爺爺身上,爺爺馬上躲開光線,縮到黑暗中去了。遠文將馬燈高高舉起,好像要照亮屋裡的每個角落似的,但那馬燈的光太弱了,而且越來越弱。一會兒燈裡的油就燒乾了,房裡重又恢復了黑暗。 "你總是不饒人。"遠蒲老師低聲說。 小正聽見爹爹在慚愧地嘆氣,並且用雙手撫摸著那架飛機,彷彿在請它原諒什麼事一樣。小正想回房去睡覺,他覺得要是自己睡著了,也許就會把這裡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了。根據以往的經驗,夢裡頭來看這種事,總是看得更清楚的。 不過這一次,小正怎麼也入不了夢。他自己成了那架飛機,在大火中一輪一輪地彈跳。他還看見了放火的人,那個身影正是爺爺的身影,但是他看不見爺爺的臉。他拼命喊爺爺,爺爺還是將背對著他,彎下身去澆汽油。屋裡滿是汽油味,火燒得那麼兇,爺爺怎麼燒不死呢?小正憋足了勁一下彈到了半空,他想起飛,從敞開的窗口飛出去,結果是他又重重地落回到地上。就在他將床板弄得"砰砰"作響的時候,爹爹推開房門進來了。這一次,爹爹提了一盞新馬燈,馬燈發出的強光直照他的眼睛,他張不開眼了。 "爹爹,我臉上起疹子了。" "沒有關係,很快就會好的。你為什麼要走開呢?你應該把事情弄清楚。" 到小正終於睜開眼時,房裡沒有爹爹,只有那盞馬燈,但是他聽見爹爹在講話。房裡的每個角落都被照亮了,爹爹在什麼地方呢,莫非他變成了馬燈?爹爹平時很少說話,現在卻變得這麼多嘴。後來小正就同那盞馬燈吵起來了,雙方口出惡言。小正盛怒之下用板凳砸爛了馬燈。一時間,沉寂的臥室顯得分外恐怖。他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搏鬥,一直掙扎到天明。然後他起了床,走到做飛機模型的房裡去。他看見爺爺正伏在機身上頭打瞌睡,手裡拿著那個長頸瓶,他的臉上和衣服上都爬著昆蟲。小正摸了摸飛機,冷冷的,什麼感覺都沒有。爺爺睜開眼,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坐在他旁邊。 "這些個蟲子全爬出來了。" "從瓶裡爬出來的麼?" "不是,從我鼻孔裡爬出來的。" 遠蒲老師愛憐地捉住一個甲蟲放到掌心,湊到眼面前去看。 小正又目睹了噁心的場面,因為那隻甲蟲從爺爺的眼珠那裡爬進去,消失了。 "很可愛,對嗎?"爺爺眨著眼對他說。 "我聞到山上的野草已經發芽了,我挨得到那個時候嗎?" 小正嘗試著去抓爺爺身上的甲蟲,可是那些甲蟲死死地粘在衣服上頭,怎麼也弄不下來。那些閃閃發光的甲殼有紅的也有綠的,上面還有精緻的圖案,所有的圖案全是一隻人的耳朵。小正想,爺爺和爹爹,一個在身體裡頭養著甲蟲,一個養著蝴蝶,說不定自己身體裡頭也養著小動物,只是不知情罷了吧?卻原來長頸瓶裡的甲蟲都是爺爺身上鑽出來的啊,這些個會變色的小東西太活躍了。 "我不喜歡吃草。"小正說。 "所以你才這麼孱弱嘛。不過沒關係,你會改變的。" 爺爺有些生氣似的,他猛拍飛機,飛機裡頭髮出怪叫,那叫聲像要刺破小正的耳膜一樣。小正用兩手摀著耳朵逃到外面。他在院子里站定之後,突然發現自己手裡捏著一個甲蟲,甲蟲已咬破他的皮膚,嵌入了他的掌心。他恐懼地一咬牙將小東西弄了出來,扔到地上,那血糊糊的傢伙立刻飛快地跑掉了。刺痛的傷口發作起來,小正流著淚去找爹爹,爹爹房裡有治虫傷的藥。 爹爹仔細地察看了他的傷口,竟露出笑容,說: "很好嘛。" "我痛死了!" "不要緊的。去吃早飯吧。" 以後一連好久,小正都在為手上的傷口擔憂。文選告訴他說,甲蟲一定在他的傷口裡頭產了卵,這種事以前村里有過好幾起。小正馬上聯想到爹爹和爺爺身體裡頭的那些東西,這使他相信了文選的判斷。 "你看我爺爺挨得過這個冬天嗎?"小正問文選。 "挨不過,他自己一心想死嘛。"文選一本正經地回答。 小正對他的回答很氣憤,也後悔不該問他。他知道什麼呢?他腦子裡就只有那些長生果!儘管鄙視文選,又隱隱地覺得文選並不如他以前設想的那麼簡單,文選其實是在裝佯。 手心的傷口消了又腫,腫了又消,搞了四五個回合才癒合。癒合之後的傷疤的顏色是綠的,放到耳邊去聽,則可以聽到裡頭有小東西在蠕動。 很多人都以為遠蒲老師挨不過冬天,可是他又開始在屋裡走動了,他的活動範圍先是擴大到院子裡,後來他就可以自由行走了。有人看見他倒在路邊的枯草上頭,就要去扶他起來,他卻不讓扶,說他自己正在操練。他變得更加怪裡怪氣,連路也不好好走了,動不動就在地上爬,要是離得很遠看,還以為他是一頭牲口呢。他很長時間沒有去擺弄屋裡那架飛機了,那上面的灰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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