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殘雪自選集

第21章 中篇小說地圖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7979 2018-03-20
小非不懂得蜜蜂的生活方式,她總想捉一些蜜蜂來為自己釀蜜。她在後門口的油菜地里呆上一下午,她的牙膏盒裡頭便有了十來只。那都是些工蜂。小非往紙盒裡塞進各式各樣的小花兒,然後合上蓋子,將盒子放到耳邊去聽。蜜蜂在裡頭靜悄悄的。也許小東西們在裡頭緩緩爬動,只是她聽不到。她將蓋子掀開去看,就看到它們全在裡頭,抱著那些花朵。它們一點都沒有要飛出來的意思。小非重又合上蓋子,決定不要過多地去偷看,免得它們釀不出蜜。小非憂心忡忡地捧著盒子不放手,猜測著蜜蜂在裡頭的活動。祖母戴著老花鏡在一幅地圖上插黃旗。那些三角旗的旗桿是大頭針,地圖掛在壁上,是小非從未見過的圖,祖母說那是古代的地圖,她特地請人繪製的。 "小非啊,你這麼心急是不會有結果的,慢慢來啊。"

小非以為祖母猜透了自己的心思,連忙將牙膏盒放到茶几上頭。但祖母說的卻是另外的事。 "你看人家阿芹,不慌不忙的。大家都爭著出頭,圍著那業務員,她倒好,呆在繡房裡不出來。結果呢,繡花廠就把業務交給她了。因為靠得住啊。" 祖母說完就將一枚黃旗用力插在一個縣的心臟地區,然後痛快地噓了一口長氣。她太胖了,做這樣一件事都要出汗。 小非對繡花一點興趣都沒有,她還知道其實祖母也沒興趣。祖母總是督促她學習那些針線活,並且總認為小非是很有興趣的,不知她是出於什麼理由非要這樣認為。是為了謀生麼?小非聽說家裡的產業夠兩人吃一輩子。機靈的小非早就看出來,學繡花的都是些窮人的孩子,有好些生活比她家差得遠的家庭,他們的孩子也不用學繡花。鎮上的人都說祖母是繡花高手,小非卻從未見祖母拿繃子刺繡。她只是指導小非工作,並不論成效。

蜜蜂的事當然不會有結果。小非換了一批又一批,還是沒有釀出蜜來。她又嘗試過玫瑰花和梔子花,結果還是一樣。其間甚至有些蜂死掉了。小非的好友舟子懷疑是花的香味太濃,蓋子又蓋得緊,蜂就被熏死了。小非有些悶悶不樂,祖母叫她做家務時就免不了摔東摔西的。幸虧祖母耳聾,聽不確切。 一天,小非在油菜地裡抓到了一隻雄蜂。她用戴著帆布手套的右手輕輕地握著它,讓它自己爬進牙膏盒裡頭去。當她完成自己的工作時,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在油菜地的那一頭,有一個男孩過來了。那是一個極瘦的小孩,左臉被燒壞了,嘴唇翻下去,醜得令人有些害怕。 "你是誰?"他直統統地問,嘴巴奇怪地翻動著。 "我是鎮上的,就住在這裡。"小非很響亮地回答。

男孩對她的回答不感興趣,他眨著那隻好眼睛,似乎在考慮一些小非想不到的問題。小非注意到他只有右邊腦袋有頭髮,左邊腦袋全是疤痕。 "我來找一個人,這個人同我有仇,就住在這一帶。" 小非真的害怕起來了,剛才她提高聲音說話就是為了壯膽。她裝作沒聽見男孩的話,轉身就往家裡走。 "你一點都不想幫我嗎?說不定那人也是你的仇人呢。" 男孩隨著她走了幾步,直到她跑進屋去。 "我已經看見那個男孩了,他是梅縣的。" 祖母說著就要小非過去看那張地圖。她用指頭指著一片崇山峻嶺中的一個小紅點,命令小非將大頭針釘上去。小非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但還是勉強將小黃旗插上去了。事後她心裡不知怎麼感到很懊喪。

看來祖母是認識這個男孩的,祖母會不會是男孩所說他的仇人呢?小非想到這里手腳變得冰涼。她忍不住說出了聲: "我決不幫這個醜八怪的忙!" 祖母笑出了聲。小非心裡很不舒服,她不願同祖母談論男孩的事。舟子在外面叫她,她打開門四處觀望了一陣才朝舟子走過去。 "你今天不用洗衣服嗎?"舟子問道。 "我一早就洗過了。" "好,我帶你去看野蜂窩。" 舟子一邊走一邊告訴小非說,野蜂窩在郊外的一棵柿子樹上,比大葫蘆還要大,蜂子飛出來時黑壓壓的一大片。當然,只要人不去襲擊它們,它們是不會蜇人的。小非想像著蜂蜜的形狀,腳步變得輕快了。但是她突然不走了。

"你怎麼啦?!"舟子急躁地問。 "你看前面。" "那裡有什麼?不就一個小流氓嗎?我們走我們的!" "可是--我不想和你去了。會有危險的。" "你這傻瓜!" 舟子氣憤地跺了跺腳,撇下小非回家去了。這當兒那男孩已經跑到小非面前。他朝她做了個可怕的鬼臉,翻下他血紅的下嘴唇。小非發出恐怖的尖叫,雙腳都站立不穩了。 "我是被大火燒成這樣的,城裡濃煙滾滾,全著火了。我死命地跑,火在後面追。跑的時候有風,火就更旺。我聽見火裡面發出聲音,那個聲音說它是我的仇人。我在地上打了十幾個滾火才熄滅。我是來找我的仇人的,你聽明白了嗎?"

他氣呼呼地說話,好像小非欠了他一百塊錢似的。 "你找到了嗎?"小非可憐巴巴地問道。 "怎麼可以這樣問我!"他還是氣呼呼的,"別的不說,單看你抓蜜蜂的行為,就可以看出你的心腸有多歹毒!你的心腸這麼不好,反倒天天懷疑別人要害你。我聽到的流言看來是有道理的。" 由於他一味指責自己,小非就嚇得不敢講話了,心裡只希望他馬上走開。 那男孩偏不走,還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叫"錘子",問小非可不可以去她家裡看看。 "不可以!不可以!"小非連聲拒絕。 "那我就天天去你家周圍轉。"他威脅道。

小非瞄準一個空子從他身邊跑掉了。他並沒有來追。 舟子的確發現了一個野蜂窩,她不知道那窩裡有沒有蜜,可是她又很想吃蜜,頭腦靈活的舟子馬上想到了利用小非。小非膽也不大,但小非有的時候會幹出些別人想不到的事來。所以舟子抱著希望。然而那小流氓出現了。小非竟會怕一個小流氓,一個手裡沒有凶器的小男孩,這件事令舟子氣急敗壞。離得遠遠地張望著,舟子看見小非的祖母身著那件巨大的黃袍從門裡頭出來了,她像一隻船一樣在街上游動著,繞了一個圈子,游到屋後的油菜地裡去了。舟子和小非一道偷過祖母的小黃旗,她不清楚祖母后來到底查出真相沒有。由於心裡有鬼,舟子就不再進小非的屋,每逢有事只站在外面喊。 "舟子的野心比什麼都大。"

祖母突然在舟子背後說起話來,把舟子嚇了一大跳。原來老婦人又從後面的油菜地繞到了她站的地方。 "你知道有個梅縣麼?"小非的祖母笑盈盈地說,"那裡是個古城,很久以前就被廢棄了。" 舟子使勁搖頭,祖母的眼神就暗淡了,還顯出鄙夷的神色來。 舟子最頭疼的就是地理知識,她記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線和圖形,而且完全不感興趣。舟子隨家人到過很多地方,她能一一說出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和特產,可是如果有人問她那些地方在什麼方向,她的腦袋就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她和小非偷了祖母的小黃旗之後,就將那些小旗全部釘在後院的梧桐樹的樹幹上了。舟子想,祖母之所以不追究她,也許是認為她偷了那些小黃旗去學習地理知識了吧。這樣一想又有些愧疚。很久以前的一天,她站在小非的家裡,祖母指著牆上手繪的地圖要她看。 "這是我們的鎮子。"祖母說。舟子看見的是一個田螺形狀的圖形,於是心裡感到很憋氣,同時又有點恨祖母。但是小非是很崇拜她祖母的,她對舟子說:"我奶奶總是在那些古城裡游來游去的,盡吃好東西,所以她那麼胖。"舟子對當地理教師不感興趣,這一輩子也不打算弄懂那些地圖了。她很早就知道小非的祖母在房裡繪製地圖,她從窗口看見過她那老母豬一般龐大的身子伏在案板上工作,她甚至聽到她像豬一樣呼哧呼哧地喘氣。

舟子回到家中後,口裡還在叨唸那兩個字:"梅縣"。 "你在說什麼?"母親嚴厲地追問她。 "梅縣。小非的奶奶告訴我的。"舟子忍不住紅了臉。 "不許胡說!那裡是埋死人的地方,早改了名字了,現在叫光城。" "光城在哪裡呢?" "你不要管這種事。" 母親到廚房切豆角去了。舟子不愛和母親談話,因為從她口裡從來問不出什麼實情來,她太暴躁了。舟子跑到後面的雜屋裡去找爹爹,爹爹正在修補破了的漁網。他背上的衣服補了一塊紅色的補丁。爹爹放下手裡的活計,說道: "舟子沒有活干了麼?"

"我都乾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活來幹。你看我,總不閒著。" "我不想乾了,憑什麼他就可以不干活到處遊逛?" 舟子覺得很委屈,差點都要掉淚了。 "你說的是誰?" "一個小流浪漢,在鎮上游盪,搞得小非不敢出門。" "我明白了,是梅縣來的那小子。他當然可以不干活。你沒注意到嗎,他走路是不留腳印的。下雨的時候他在軟軟的泥地上跑,一個腳印都沒留下。" 爹爹說完這話之後就變得有點遲鈍,好像心裡有很多事似的,也不管舟子,自顧自地發起呆來了。舟子還要問他關於梅縣的事,可他就像沒聽見一樣。 小非同舟子見面的時候,兩人心裡都有了秘密。她們的秘密就是同那個男孩有關的梅縣。她們都希望對方先說出來,但自己卻不願先說。結果是,兩個人都沒說,裝得沒事一樣。雖然沒提那個飄飄渺渺的梅縣,她倆還是談起了那個醜八怪男孩。當時兩人坐在梧桐樹的樹枝上頭,舟子向小非打聽她祖母的情況。 "她總在叨唸那小流浪漢的事,可她又根本不願看見他,只是將小黃旗不停地弄得嘩嘩響,她的手都被扎壞了。" "這就看出那小流氓有來頭啊!"舟子裝出大人的樣子嘆了口氣。 "你說他是被火燒成那樣的,我才不信。去年我的手指頭被火燒了一次,我覺得自己要死了。燒成那樣還能活嗎?" "所以他要報仇嘛。誰會去燒他呢?"小非覺得很茫然。 "除了你奶奶那種人。" "你瞎說。" "我和你開玩笑的。我爹爹說他走路不留腳印,我就想,恐怕他也永遠不會老吧?他的年齡一定不止他看起來那麼大。" 舟子用肯定的證據推測出的結論,小非也認為有道理。坐在高高的梧桐樹上可以看得很遠,然而今天,不知怎麼,小非眼裡的景物有些變形,特別亮。鎮上那條小馬路像鋪了金磚一樣,在陽光裡燃燒;彈子房門口的紅色招牌紅得像血;就連那條不起眼的小河,此刻也在不安分地發光。小非的眼睛很累,她提議下去。兩人先後溜下了樹。 回到家裡小非又得幫祖母曬酸菜了。她架好門板,祖母就端著一盆酸菜出來了。太陽很烈,小非聽見酸菜發出"吱--吱"的響聲,一會兒就蒸發掉了很多水分。小非干活時偶爾一抬頭,竟然發現祖母在向人打手勢。 "那是梅縣那小子,我要他滾開。"她說。 小非順著祖母的視線看過去,什麼也沒看到。 "我要他滾開。"祖母強調說。 "你想想看,火都燒不死的人,會有多麼嚇人?他休想到我的領地來。" 小非想,祖母的領地就是這個家吧?也不知那男孩敢不敢闖進來。看見祖母這麼重視這件事,小非更覺得那男孩不簡單。聽舟子說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死人,那是一種什麼情景呢?總要看看才好。小非見過死人,那是舟子的外婆,用白布蓋著,寬大的衣袖裡伸出老樹皮一樣的手。舟子的外婆死了就埋進土裡了,那男孩"生活在死人當中"該不會是生活在土裡面吧。也許在梅縣古城裡,死人成群結隊走來走去。她又回憶起祖母將大頭針插進小紅圈的凶狠勁,心裡頭好一陣後怕。 "梅縣"在小非的想像中現在已經成了冥府一類的地方了,這事她不敢往深處想,她知道一想下去就會連門都不敢出了。幸虧家裡有祖母,家才變成了"領地"。不然那男孩來報仇,小非一點辦法都沒有。祖母雖然老了,小非覺得她還可以活很多年。她的食量大得驚人,身上的皮膚依然光滑。最主要的是,她什麼威脅都不怕,反而可以威脅別人。就比如驕傲的舟子,到了祖母面前就不驕傲了。舟子也同樣不認為祖母有一天會死--就像她外婆那樣。小非在感到欣慰的同時仍然隱隱地擔憂:那男孩不肯走。他既然敢同祖母對抗,會不會有一場惡戰呢? 一直到曬完酸菜小非也沒見到那男孩出現。小非洗了手,走進房,拿起繡了一半的月季花。她實在沒有心思繡花,再說阿芹已經將業務接走了,她是比不過她的。倒是對於祖母繪製的地圖,小非一看就懂,心裡很想要祖母教一教自己。但是祖母好像沒有打算過讓她學這個。小非認為她一定是要獨享擁有那些秘密的快樂。那一定是一些不同尋常的秘密,因為祖母只要涉及那方面,語氣就變得像說夢話一樣。死人啦,活人啦,某個窮鄉僻壤裡的逸事啦,忽上忽下,忽遠忽近,沒個定準。即使睡著了,她也在睡房裡說那些事,小非有一次在她午睡時聽到過。小非親眼見過祖母繪製地圖,對祖母憑空畫出圖形來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這幾年只能畫小張的圖了,據她自己說是因為年紀老了,體力不夠。掛在廳屋裡的那張插滿了小黃旗的大圖,祖母說是她請人繪製的,但小非從未見她去請人繪製地圖。當小非追問製圖人是誰時,祖母就生氣地回答說,那個人不能說出來,因為他(她)"見不得人"。小非滿心疑惑,卻也不敢問下去。日子一長小非不由得想到,掌握了太多的秘密可能會是一件危險的事。那麼一味糊里糊塗呢,不是更危險麼?前兩天小非曾夢到那男孩衝進來報仇,她看見他連右邊腦袋上的頭髮都沒有了,整個頭部全燒糊了,眼睛鼻子全沒有。小非不斷地尖叫,祖母還是坐著不動。後來她發起狠來去推祖母,祖母一下倒在地上,小非這才發現她已經死了,正像舟子的外婆一樣。她還沒來得及哭就嚇醒了,滿身都是汗。醒來後她還狠狠地詛咒了自己,因為她居然夢見祖母死了! 小非學祖母的樣子找了一張紙來練習。不論她怎麼畫,也畫不成形。雖然腦子裡都是祖母畫過的那些圖,但她的筆下,線條十分拙劣,看都不能看。小非撕了那張紙,放棄了努力。 那男孩就躲在廚房裡,他對小非說: "你不要嚷,要是你奶奶聽到了就不好了。我要向你奶奶借五塊錢,你現在就去找她要,我在這裡等。" 小非向祖母要錢的時候,祖母瞪了瞪眼,因為五塊錢實在是數目巨大。小非以為祖母要詢問她了,她打算馬上講出原委。可是祖母卻掏出了荷包,數出五塊錢交給小非,什麼也沒問。 "奶奶不問一下嗎?這錢不是我要用的啊!"她衝著祖母那隻好耳朵喊道。 "問什麼呢?問了也沒用。我不是那種喜歡囉裡囉嗦的老女人。" 小非從祖母的表情看出來,她已經知道是誰在要錢了。 男孩接過錢,說: "我的小名叫錘子。我是被火燒成這樣的,那火追著我燒。" "你上回已經說過了。" "我想來報仇,又找不到仇人。現在想回去吧,也回不去了。" "怎麼會回不去呢?腳在你自己身上。" "回去的路沒有了。到處都在修房子,哪裡還有路。就是有也找不到。" 男孩坐在小板凳上脫下鞋,將錢疊好,放在鞋底,然後再穿好鞋子。他還輕鬆地跳了幾跳,說: "我要走啦。" 一會兒他就消失在油菜地裡。 小非感到很屈辱。眼睜睜地看他拿走五塊錢,連聲謝謝都沒有。五塊錢,是她半年的零用錢。祖母對他如此大方,不知是為了什麼。有可能"梅縣"是祖母隨意發明的一個地方,祖母不是隨手就畫出了那些地圖麼?但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小男孩,他決不會是祖母的發明。他是如何同祖母搭上關係的呢?祖母該不會怕他吧?剛才他說"找不到仇人",那麼祖母並不是他的仇人。小非的擔憂稍稍減輕了一點,只是那五塊錢仍令他心裡不快。 中午吃飯的時候祖母忽然說: "他就是來要十塊,我也會眼都不眨就給了他。" "奶奶欠了他的錢嗎?" "是啊,大家都欠他的。他要找一個人,可是哪裡找得到啊。這種孩子,沒人敢惹他。你聽舟子的媽說了吧,森林大火燒到了我們省。" 祖母的午覺睡得很長,以緻小非擔心起來。她將耳朵貼到門上去聽,聽見祖母在唱歌,唱幾句又在床上翻一個身,壓得床板吱吱響個不停。小非想,祖母一入夢鄉就特別高興,醒來後恐怕會倍加沮喪吧。有些早上,小非也有點沮喪,但她願意做那些好夢,比如夢見在河裡騎在大魚背上之類的。像祖母這樣在夢裡唱歌她從來沒有過,她的夢一般很拘謹。後來祖母終於起來了,那床又吱吱呀呀響了好久,似乎寬大的雕花木床不願從夢裡醒來似的。小非在很小的時候在那張紫紅色的大床上睡過,那是她記憶中最為愜意的事。在祖母響亮的鼾聲中,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夢連著好夢。有時還會發生祖孫倆共做一個夢的幸福情景,醒來之後她就迫不及待地同祖母討論夢裡的細節。通常,她們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不知從哪一天起,祖母突然厭倦了,她打發小非到隔壁去睡,而她自己,也開始早起了。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她發現獨享夢境會帶來最高的樂趣呢? 祖母起來之後心情很不好。她泡腫著眼,坐在桌旁抽了很久的煙袋。小非想,誰叫她夢裡頭那麼高興呢!不過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另有原因,因為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午睡後就立刻去地圖前插黃旗,而是不安地看著窗外。 "小非啊,你想不想獨立自主呢?"祖母開口說道。 小非張開口看著祖母,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 "我老了,慢慢地顧不上你了。你要小心像舟子這種朋友。"她又說。 小非等著她說出更多,可是她閉了嘴,不再言語了。 窗戶外面有什麼東西持續發出響聲。小非過去一看,看見一隻雞在用爪子刨地,四濺的泥沙打在旁邊一個鐵桶上,"噹噹"作響。 "是我們的公雞。"小非向祖母報告。 "我要殺牠。"祖母齜了齜牙。 小非顫抖了一下,又記起錘子的事。她到廚房裡去看了看,他不在裡頭。一想到那男孩隨時會闖進來,小非感到自己分外無助。如果他再來要錢,她告不告訴祖母呢?她決定不告訴,因為她要"獨立自主"了。 收拾好廚房,小非從後門走到外面。她沒看見舟子,倒是舟子的母親同她招呼了。 "小非呀,舟子最近鬼迷心竅了,天天往外跑,一出去就半天不回來。她在外面搞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小非靦腆地說。 "當然,她才不會讓你知道呢。我只不過通知你一下。"她翻了翻眼珠,又說:"我不反對你同她交往。" 小非注視著她遠去的身影,覺得舟子有這麼個母親是件可笑的事。她當然比不上自己的祖母,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在裝蒜。 懶懶散散地走了一陣,小非又回到門口的油菜地裡。看來近兩天舟子已找到她自己的樂趣了,她撇下她,一個人快活去了。生平第一次,小非感到前途灰暗。祖母不是也說了要撇下她嗎?這可是她從未料到的。就在兩天前,她還打算死皮賴臉纏著祖母,讓她教會自己繪製地圖呢。她可不喜歡獨立自主。 油菜地裡今天有點不同尋常,有人在地的東頭靠豆腐坊的那裡搭了一個茅棚,茅棚搭得很簡陋,稻草的屋頂在陽光下黃燦燦的。這一大片油菜地屬於鎮政府,什麼人選擇了這裡搭茅棚,搭了做什麼用呢?小非朝那邊走去,想看個究竟。 坐在茅棚裡頭的是舟子的父親,他的胳膊撐在一張沒上漆的小方桌上,腦袋支在兩隻手裡,閉著眼,不知睡著了沒有。小非走到門邊他就張開了眼。 "是小非啊,你看見舟子了嗎?" "沒有啊,葵叔。這個棚子是你搭的嗎?" "是啊。" "搭了乾什麼用?" "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遮風避雨。" "誰是無家可歸的人呢?" "我沒有見過。聽說他們人數不少,我們鎮上也有人來光顧呢。我猜不透舟子的心,她不老老實實幹活,往外面跑,是有什麼打算吧?" "我不知道。我想她不會跑到那種地方去吧。"小非為自己說出了大人說的話而得意。她心裡想的"那地方"是梅縣--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是葵叔一點都不吃驚,他說: "不會的,她膽子小。不過這事也難說。" "葵叔你在這里幹什麼呢?" "等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來接頭。可是我又覺得他們不會在白天來,你說呢?" "不太可能。"小非一本正經地搖著頭。 他顯出失望的樣子,彎下腰撿起自己的斧頭和鋸子走出去了。 等到他走遠了,小非就進茅棚坐下來。棚子很小,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張方桌就佔滿了。她剛把門關好,怪事就發生了。祖母在黑洞洞的棚子裡同人說話,語氣很焦急,完全不像她平時說話。小非一吃驚,就將門拉開了。陽光照進來,看見裡頭什麼也沒有。小非抑制住怦怦亂跳的心,坐下來想了一想,然後又關上門。這一次棚子裡頭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並且連外面的響動也一點都聽不到。小非使勁回憶,記起祖母好像在對人說家裡要遭水淹了,要先將那張大床搬出去。 她坐了大約五分鐘,實在害怕極了,只好打開門站到外面來。向四周看出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蜜蜂還是那麼多,不但有野蜂,竟然還有養蜂人放的蜂,那些蜂箱就放在菜地邊。 小非回到家裡時,祖母已在廚房裡準備晚飯了。小非過去幫著淘米。 "奶奶,我們這裡這條河也會發大水嗎?" "怎麼會呢?這條河這麼小。你說的是梅縣,那條河可是一條蛟龍,發起怒來將整個縣全部淹掉。先前淹過一回,水退後那裡就變了樣,不再叫梅縣了。" 小非無端地覺得,要是她把剛才在棚子裡聽到的事講出來,祖母也會像梅縣一樣消失。所以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說。 又是一天過去了。小非躺在黑暗中,傾聽著祖母在隔壁床上弄出的響動,突然覺得很委屈,也很怨恨祖母。她咬了咬牙,披上衣服,拿了手電筒,躡手躡腳地從後門到了油菜地裡。她要到那棚子裡看個究竟。 遠遠地她就看見棚子裡點著油燈。是舟子坐在裡頭。小非喜出望外,連忙問她這兩天上哪裡去了。舟子用手支著下巴,說: "你不要吵,我是沒有資格坐在這裡頭的。這個棚子,是爹爹為那種地方的流浪人修的。我坐在這裡,就是為了同來這裡的人見一面。" "流浪人是誰啊,是那個叫錘子的醜男孩麼?" "呸!他算什麼東西,只不過是一個探路的。要不,你來代替我坐這裡吧,我回去吃了飯再來,我都餓得快死了。" 她走了。小非在棚子里關上門坐了一會兒,那人就來了。小非的牙齒"格格"打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她是一個不太年輕的女人,衣裳破爛,頭髮亂七八糟地束著,手裡提了個大竹籃,竹籃裡放著一雙嬰兒鞋。 "原來里頭已經有人了啊。"她啞著嗓子說。 小非連忙起來讓座,可是女人站著不動,好像在考慮要如何同她說話。 "不。現在你也要同我一塊走了。我抓了誰便是誰。你還是一個小孩,對嗎?" 小非不知道要怎樣回答她才好,就一聲不吭。 "你這就帶我到你家裡去。" 她說完這句話就一把抓起小非,將她推出門外。然後她跟在小非後面走。 小非用力撞開自家的門,為的是弄出很大的響聲,吵醒祖母。但她並沒有達到目的。一進屋女人就死死揪住小非,生怕她跑掉。她很快找到了祖母,就點亮燈,然後過去將祖母從床上拖起來。小非要衝上去幫祖母的忙,卻被祖母喝住了。 只見女人從衣袋裡掏出一捲布帶子。祖母乖乖地將雙手反倒後面去,讓女人將自己的雙手綁住。她的臉上露出令小非詫異的沉痛表情。 那女人將祖母那些小黃旗從抽屜裡端出來放到桌上,拿起一枚很粗的大頭針湊到油燈前去瞧個仔細。 祖母仰著老臉,閉上眼。女人就將那些小黃旗往她臉上插。小非掉過頭去不敢看,她猜想祖母的臉一定被血染紅了。他聽見了祖母的呻吟。奇怪,祖母發出的聲音倒並不見得痛苦,反而如鬆了一口氣似的。於是小非鼓起勇氣面對祖母了。兩邊臉頰和前額已插滿了小黃旗,鼻子上也被插了幾面。小非還看見有血順著祖母的脖子流進衣領裡頭。 女人一邊將大頭針扎進那張老臉,一邊嘆道:"你多痛快啊!有些事的確是可以夢想成真的!這就成功了。" 小非看得肉麻,就想溜走。但是她又被祖母喝住了。 女人歇下來之後,就同祖母並排坐在床上。小非瞟見祖母脖子那裡一片通紅。 "你是來報仇的麼?"小非鼓起勇氣問女人。 女人不回答小非,卻說道: "你沒看見你奶奶臉上那些地圖嗎?傻孩子!你瞧,她多舒服啊!" 祖母用力揮手,像在趕蚊子一樣。 "她想要什麼?"小非問道。說完又覺得慚愧,因為自己竟要向一個陌生女人詢問關於祖母的需要。 "她要你走開。你回自己臥房裡去吧,但是你可不要睡著了啊。" 小非摸著黑到了她自己的臥房。臥房裡已經有一個人,她用手電一照,照到那人臉上。是錘子。他用手擋著臉說: "你真兇惡。我是來給你送地圖的,你看,這就是它。你的奶奶盡做些無用功,她畫的那些東西同實際差得太遠了。我要走了,你好好看吧。" 說著他就爬上窗台,縱身一跳,跳下去了。 小非用手電照那些地圖,發現那隻是一張白紙,那種比較硬的繪圖紙。她將白紙收進五屜櫃裡,就上床去躺著。起先她還記著不要睡著了。後來眼睛就打起架來。剛要入夢,門就被推得"砰"的一聲大響。這回進來的是舟子。舟子嚷嚷著要看那張地圖。 "你到五屜櫃上面的抽屜裡拿吧。"小非睡眼矇矓地說。 舟子"咔嚓"一聲劃燃火柴,把燈點上。 "啊!啊!……"舟子一聲接一聲地驚嘆,把小非搞得瞌睡都沒有了。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呀?"小非不耐煩了。 "我看見了你!"她將那紙高舉起來,弄得"嘩嘩"地響。 小非奪過那張紙,放到油燈前。很顯然,那仍是一張白紙。但舟子要小非拿筆來,小非找出鉛筆,她就在旁邊嚷嚷道: "你畫呀,畫呀!" 小非畫了一道線,那道線就成了河流的標示。小非又畫了一個圈,那個圈瀰漫開來,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從紙上呈現出來。不過這回是一個田螺形狀的地形圖。舟子說:"這是我們鎮啊。"小非入了迷,又畫了很多小圈,小三角,小正方形等等。一會兒功夫,一張復雜的地形圖就呈現在紙上了。小非興奮得哭了出來。 "你哭什麼?你奶奶又不會死!我剛才見過她了,好著呢!" 舟子不高興了,她覺得小非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自高自大。實際上,今天夜裡她同小非分手後她就潛入了小非家中,她看見了一切,心裡既震動又迷惑,所以就待在小非家不走了。當陌生女人往祖母臉上插小旗時,舟子躲在暗處沒來由地興奮著,就好像那張臉是自己的臉一樣。後來,她還和錘子在過道裡撞上了。她被撞倒了,那男孩還在她肚子上踩了一腳,使得她好長時間不能動彈。她躺在黑暗中,聽見屋里人來人往的,心裡恨恨的。她認為小非向她隱瞞了好多事,而那位祖母,簡直是個法師,不是普通人。現在小非什麼都有了,卻還哭。舟子心裡空空的,眼前發黑。剛才她從抽屜裡拿出那張繪圖紙的時候,看見紙上畫著很多利箭,扎在一顆顆的心上;她每晃動一下紙張,就有一支箭射向空中。後來她要小非畫圖,本來是抱著惡作劇的心理讓她嚇一跳,沒想到她竟無師自通地就畫出了她祖母畫的那種地圖。 "我倒不如去死!"舟子自暴自棄地說。 突然,兩個女孩同時愣住了,因為她們面前那面鏡子裡頭出現了祖母的臉。那張臉上沒有小黃旗,卻有很多小洞,像生了痘之後的麻臉一樣,只不過那些洞都很深。祖母的脖子上還搭著兩隻毛茸茸的爪子,不知是什麼野獸的爪子。兩個女孩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看,但他們身後什麼也沒有。祖母這張嚇人的臉怎麼會映在鏡子裡頭呢?她們實在不敢盯著那張臉瞧了。後來舟子就吹黑燈。小非叫舟子同她一塊睡到床上去,她們就上了床,兩人都用被單蒙緊了臉。 隔壁祖母房裡一直有響動,小非早注意到了。 "你奶奶盼望怎麼個死法呢?"舟子在被單底下悄悄地說。 "我奶奶不會死!" "原來我也是這樣想,現在嘛,我已經改變了看法。" 時間已經過了下半夜,祖母房裡還在鬧騰,兩個女孩都聽到了粗重的喘氣聲。小非很想過去看,可又不敢違反祖母的命令。一會兒她就變得迷迷糊糊的。儘管迷糊,她還是感得到舟子用什麼東西縛住了她的兩條腿。又過了一會兒,手也被捆到背後去了。 "現在她要在我臉上插大頭針了。"小非想著這事,就像與己無關似的。不過舟子並沒有在她臉上插大頭針,而是撇下她到隔壁去了。小非聽見她們三個在隔壁大聲說笑,就放心地進入了夢鄉。她實在睜不開眼了。 小非醒來時看了看鐘,已經是下午了。家裡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她的心裡變得輕鬆起來,她甚至哼起了歌。她衝到廚房裡漱洗完畢後又吃了一碗炒飯。這時她才記起祖母。 祖母仍然躺在那張大床上,臉上插滿了小黃旗,只不過雙手已經不再綁在背後了。一陣慘痛的感覺襲來,小非想,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小非,小非……"祖母微弱的聲音喊道。 "奶奶!奶奶啊!!" "你幫我把鼻子上的這幾面小旗拔下來。"祖母的聲音像口裡含了一口痰似的。 小非爬上床,開始拔出一根針。但這根針不是原來那根針!原來的大頭針都是一寸多長,這一根卻有五寸長。這麼長的針,一定刺到祖母的腦髓裡頭去了。小非想到這裡,又看看帶血的鋼針,心裡只想吐。 "小非,你快點呀。" 小非定了定神,鼓足勇氣又去拔另外四根針,一一將它們拔下。她不敢細看這些五寸長的針,也不敢看血糊糊的鼻子,她心裡不知怎麼有溜走的衝動。 "這回我好多了。" 祖母嘆了口氣,也不管滿臉的小旗,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但很快她又往後一倒,"唉喲唉喲"地叫了起來。 "怎麼啦?怎麼啦?!"小非狂亂地撲到祖母身上,想按住她亂抖的身子。突然,她的身軀僵硬了,在床上挺得像一把弓一樣,後又轟然塌下去。 "你要壓死我了。"她的聲音像快要窒息了一樣,"有一根針斷在我裡頭了。" 小非以為祖母要死了,就坐在板凳上哭了起來。她聽到舟子在外面叫她,但她一點也不想回答。舟子叫了一聲又一聲,還憤怒地用腳踢門。她不知用什麼方法撞開大門衝進來了。 舟子一進臥室就走向祖母,麻利地將那些大頭針一一抽出來扔到地上,那上面全都帶著血,小黃旗也被染紅了。做完這些後,她就用一塊白布將祖母的臉蓋上了。小非握住祖母的手,從那溫熱的手心小非感到祖母其實心裡是很平靜的。 "舟子真能幹。"祖母在白布下面說。 奇怪的是床單上並沒有染上大片血跡,會不會祖母已經自己復原了呢?小非想去揭那塊白布,舟子製止了她。 "這可是我的功勞。要不是有根鋼針斷在她裡頭,我也不會來幫你這個忙。"舟子得意洋洋地說。 "針斷在裡面會有生命危險嗎?" "哪裡會呢?這是件大好事。" "舟子真聰明。"白布下頭的嘴又說話了。 舟子告訴小非說,她已經找到蜜了,在一個巨大的蜂窩裡頭。不過她已經改了主意,不打算去獲取那些蜜了,她要將那些蜜當成一個秘密存在心裡,這樣更有意味。她每天都去看一看那個蜂窩,這樣做已經好幾天了。小非聽她矯揉造作地說出這些鬼話,不由得皺了皺眉。她隱隱地感到舟子說話越來越像她母親了,而且她母親是小非厭惡的那種人。 這時白布下面祖母的那張嘴又開口了。 "小非要好好向舟子學。我已經幫不了你什麼忙了。" 可是祖母這句話卻使舟子頓時沮喪起來。本來她已經在用水清洗那些鋼針,聽了這話之後她就一愣,將大頭針從盆裡撈出來,隨隨便便地扔在桌子上。她將濕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揩乾,坐在小凳上發起呆來。 看來祖母問題不大了,小非心裡也輕鬆起來。她將臥房裡的東西收拾好,又搬了張小登進來,同舟子並排坐下。 "我想起了錘子那個小流氓。"舟子說,"他竟敢找你借錢。" "是啊--"小非誇張地拖長了聲音。 "我爹爹早就認識這個混蛋。" "那是肯定的。"小非贊同地點頭。 "你們一家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舟子霍地站起身,聲音陡然提高八度,眼裡像要噴出火來一樣。突然她一轉身,"咚咚咚"地走到外頭去了。小非吃驚得合不攏嘴。 "這孩子性子真急啊。"祖母說。 她要小非幫她從櫃子裡拿頭套出來。小非打開櫃,拿了那隻祖母早就準備好的黑布頭套,交到祖母手裡。祖母飛快地戴上了,小非沒來得及看清祖母的臉。 祖母戴上頭套之後就起來了,在屋裡走來走去的。似乎是,她看得見外面,別人卻看不見她的臉。小非想,原來她早就縫了這個黑頭套放在櫃子裡啊。現在她看起來一點痛苦都沒有了。她從桌上抓起那些五寸長的鋼針,找出漿湖和黃蠟紙,又做起小黃旗來。不知她打算如何樣將這些五寸長的鋼針插到地圖上去。 "有根針斷在我腦袋裡頭了。"祖母又提起這事。 小非幻想著那根針在祖母腦袋裡頭的情景,直想得自己的腦袋一陣陣跳痛。 自從祖母戴上黑頭套之後,小非就再也沒見過祖母的臉了。那黑頭套共有兩個,祖母還可以換洗。本來小非還以為她臉上傷勢嚴重,總得換換藥之類的。但偏偏祖母什麼藥都不塗,沒那回事一樣。不上藥,也絕對不取下頭套。有次她彎腰去拿東西,頭套滑落了一點,她"哎喲"一聲,用雙手護住了。大概這頭套就是她的治療手段吧。 祖母出門買東西也戴著它,還走得飛快。小非不放心,就遠遠地跟著她。她到鎮口買了豆腐和醬油,回家的路上碰見鄰居梅芳嫂,兩人又聊了一陣天才分手。小非覺得所有的人都對祖母改換形象的事毫無反應,好像祖母頭上從來就生著個黑頭套似的。不過她戴著那東西倒也真方便,刮起灰沙來眼都不用眨。 "我奶奶臉上有傷。"小非對舟子說。 "那倒不一定,你又沒看見。" "可是你看見了呀,你幫她一根根拔出了那些長針。" "她出了點血,這有什麼。那種針傷不了人的。" 小非開始相信舟子的話了。畢竟,祖母總不會故意將自己弄成重傷吧。她還要做飯呢,她還要打掃房間、上街買東西呢。但那麼多粗針扎進一個人的腦袋裡,還有一根斷在裡頭,又怎麼會一點事都沒有呢? 有一回,小非在油菜地裡看見了那個往祖母臉上插針的女人,她一閃就過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從那個茅棚裡出來的。小非就趕到那棚子裡去看。 那桌子上赫然擺著一張手繪的地圖。小非仔細看了看,覺得很像家裡掛的那一張,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個紅圈。比祖母畫的那個圈更大、更顯著。小非用食指摸了摸那個圈,感到有點發燙。她剛剛用手掀起地圖,它就著火了,一會兒就成了一小撮灰燼。在桌子底下,小非又發現了那雙嬰兒的布鞋,上頭繡著綠花。 外面的油菜地裡,油菜已經結籽了。小非記起好久沒見過那男孩了。他的臉是不是被剛才那種火燒壞的呢?小非惆悵地想著往後的前途,然後又想男孩說的報仇的事。這些日子,她又用鉛筆劃了好多次地圖,卻再沒有成功過。即使她絞盡了腦汁也還是畫出那些拙劣的模仿。 棚子外有男人講話,小非走了出去。是舟子的父親,他蹲在地上,用雙手捧著頭,站在她旁邊的是舟子的叔叔。 "我乾了什麼?我什麼都乾不成!"他說著就用手捶著自己的腦袋。 "那些人夜夜都來,可是根本不用呆在棚子裡。昨天他們還到我床上來了呢!我對他們說我會死,沒有人相信。就那麼擠呀推呀,吵鬧了一夜。為什麼?" 舟子的叔叔低聲細語地勸他。他說: "大哥啊,你要心靜,心一靜問題就解決了。我們這個鎮子什麼沒遭遇過呢?還不是過來了!我自己夜裡也不能睡,來找的人太多了。唉,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們都要慎重啊。睡覺前那些雞啊鴨啊的全關好,就會睡得安一些。你呀,不要那麼居功自傲吧,這個棚子是你搭的,但是它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他們人那麼多。這倒不是說你浪費了時間,你是做得很好的,以後還要多做。讓我們鼓起勇氣來面對困難,好嗎?" 他說到最後還揮了揮拳頭,小非聽了一陣肉麻。舟子的這個叔叔是一個陰陽怪氣的人,他長年在街頭賣泥鰍為生。小非一聽他的聲音就聯想到溜溜滑滑的泥鰍。但是他的話舟子的父親愛聽。葵叔的臉逐漸開朗,也不再捶腦袋了。後來他站起身,還伸了個懶腰,他說自己是"庸人自擾"。 "這就對了!!"舟子的叔叔拍了拍手。 他倆轉過身來,看見了小非。葵叔說: "小非啊,你看見棚子裡的東西了吧,那都是那些人扔的,他們扔了就走了。這些人走家串戶,你奶奶把他們縱容壞了啊。" 葵叔又皺起了眉頭。小非趕緊離開他,免得惹他心場K圩擁氖迨逶諫硨笏擔?/p> "這小丫頭一下就長大了,像她奶奶一樣愛鑽牛角尖,要是當年她父母把她帶走……" 小非很少想自己的父母,倒不是有什麼忌諱,而是不習慣。她從未見過父母,也沒人向她提醒她應該有父母,所以她只習慣將自己看作祖母的孩子。現在這個人無緣無故說起她父母,她心裡很厭惡。 這件事之後,小非變得沉默了好多。她不再隨便用筆劃地圖了,祖母的地圖掛在廳屋裡,她也不敢任意靠近。她將右手臂伸得長長的,小心地去撫摸那些圖標,她的指尖感應到圖標散出的溫熱。小非暗想,她可不願意被燒成錘子那副模樣。祖母后來又畫了許多小幅地圖,但這幅大的始終掛在牆上,並且又被插上了黃旗。小非懷疑它是那個陌生的中年女人繪製的。 鎮上傳說一種流言,說有一種女人隨時可以放火。比如她在街上遇見你,用手在你頭上摸一摸,你的頭髮就燒焦了。小非聽了之後就想起那張著火的地圖。接著她又忽發奇想:那中年女人總不會是自己的母親吧?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粘在她腦袋裡了,拂都拂不掉。她感到那女人同祖母的確有默契,她們相互都能明白對方的心思。而她小非,同祖母之間總是隔著什麼,像猜謎一樣,從小到大都這樣。但那女人不可能是她母親。她幹嗎要老是帶著那雙嬰兒的小鞋呢? 養蜂人後來給了小非一塊蜜。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理由。他將裝在寬口瓶裡的蜜交給她,還誇她"心細"。舟子得知這件事以後很不以為然,她說養蜂人的職業並不是養蜂,他的真正職業是做賊,養蜂只是個幌子。 "這個養蜂人到底是誰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實際上,在她提出問題之前小非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最近出現在鎮上的這幾個人她和舟子都從來沒見過。不過老一輩的人倒不覺得他們面生,就好像這些人是久違了的遠親一樣。比如這個養蜂人吧,如果小非向祖母提起他,祖母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她知道男孩錘子一樣。鎮上的陌生人又增加了。昨天小非出門時有兩個破衣爛裳的女人向她兜售柿子,那些柿子的外表難看,像是被存放了很久的舊貨。但她們不洩氣,一個勁地誇這些"家鄉的柿子"的好處。她們的過分熱情讓小非生出很多疑竇。小非後來推不過,就勉強買了一個柿子。拿回家後,祖母看了一眼就要她扔到垃圾桶裡去了。 "那是兩個真正的乞丐"。祖母說。小非想,她們明明是小販,祖母怎麼說是乞丐呢? "小非啊,如果我不在了,你怎麼管理我這些地圖啊。"祖母憂慮重重地說。 "奶奶怎麼會不在呢?奶奶好好的嘛!" 但是蒙在黑布里頭的奶奶沒有聽見小非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是比較喜歡冒險的,因此喪命也說不定。這個家並不是我的,這是你的家呢,所有的東西都要留給你。有一天早上你從床上起來,會什麼全明白的。" 頂著個黑頭罩,她做起家務來還是麻利得很。有時小非懷疑,罩子裡面的那雙老眼已具備了穿透力,她只要呆在家裡,就可以看見鎮上發生的一切。她畫圖畫得越來越簡練,紙張也越來越小。那些繪出的地圖已不再是小非以前熟悉的風格了,圖紙上只有一些直線和用彩筆劃出的紅圈、藍圈和黑圈。如果不是祖母所畫,小非肯定不會認為這些是地圖。有一次祖母叫小非將桌上那張"梅縣"拿來,小非一看,"梅縣"已經成為了白紙上的三個黑點。這一來小非又想,也許隔著黑布,畫起圖來還是有所困難的吧。小非近幾天見過祖母繪圖的樣子。她不再將整個胖大的身軀伏在案板上工作了。現在她坐得筆直,將小張的繪圖紙拿在手裡,放到眼前(黑罩前),一遠一近地反复移動,移了半天,才忽下決心,匆匆地在那張紙上畫下簡單的線條,畫完後就不理會了。小非雖然佩服祖母的瀟灑,卻怎麼也理解不了這些簡略圖。 "梅縣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呢?" "這樣你就可以打消去找它的念頭了。那男孩好久沒來了呢。" "是啊,他該不會生病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鎮上的生人多起來了。" "嗯,慢慢地你就對他們熟悉起來了。這些人呆不了多久的。" "奶奶,你怎麼什麼全知道啊。" "不會吧。我還時不時的有外出探險的念頭呢。" 當祖母的聽覺偶爾變好時,祖孫倆就像這樣一問一答。 祖母連睡覺都戴著黑頭罩。小非相信她只有洗澡時才取下來。可是祖母坐在木盆裡洗澡時將門關得死死的,根本不讓小非進去。她洗完出來倒水時,已經換上了乾淨的黑頭罩。天這麼熱,她將臉罩在裡頭,卻一點汗都不出。小非也問過祖母為什麼不取下頭罩,祖母回答說因為她的臉已經破了,"沒法看"。還說,"這樣對誰都好。" 然而祖母出其不意地病倒了,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前一天她還好好的,還說要去學養蜂的技術,夜裡忽然就腳痛,爬起來大喊大叫,要小非將屋裡的門窗關好。她沒起來吃早飯。到了中午,小非將兩個荷包蛋送到床前,她就將碗端到頭罩裡面悄無聲響地吃了。小非鬆了一口氣,想道,既然還能吃兩個蛋,就一時半時不會死。祖母不這樣看,她堅定地認為自己正在一點點死去。 "小非,你摸摸我的腳,是不是已經冰冷了啊?" "小非,我的左手已經端不住碗了。要是兩隻手壞掉,我就不吃東西了。" "小非,你想看我的臉吧?等我死了就可以看了。" "小非,你今後來睡這張床好嗎?" "小非,我已經不會大便了,大概是快了吧。" 她聽不見小非回答她,她只是說給小非聽。有時候小非不在房裡她也"小非小非"地說那些話。小非要操持家務,自然就不能老是陪著她,這又讓她感到無望。 "倒不如悄悄死了,趁沒人時埋掉。" 一天下午,那個中年女人來了,提著空籃子,裡面沒有嬰兒鞋。她在臥室裡坐了一會兒,對祖母的黑頭罩大加讚賞。那人走了之後,祖母就說: "這個人是舟子的媽媽吧?" 小非大聲地反駁,祖母聽到了,就點點頭同意了。 "反正這種女人都是那種類型的。剛才她偷偷地摸了我的腳,我沒法反抗,真是屈辱得要命。我要是動得了的話,就在這面牆上碰死了。小非啊,你可要好好地收藏我的地圖啊,有那麼一天它們都要見天日的,你得仔細!" "我當然會的,奶奶。" 小非發了個誓,可是祖母沒聽見,她陷入回憶中去了。 小非汗流浹背在家中操勞,很少到外面去了。舟子也來過一回,舟子看了她的現狀,就建議她逃走。 "反正你奶奶的病好不了了。你想,那麼多的鋼針扎穿了她的腦袋,還有一根斷在裡頭了,她還怎麼恢復呢?她是自己尋死嘛。你把家裡的錢帶上,我同你一起跑。" 小非謝絕了舟子的好意。她倒不完全是為了祖母,因為她知道祖母是真的想死(她已經三天不吃不喝了)。她之所以要呆在家裡,大部分是為了那些地圖。昨天她將一幅圖拿到陽光下,她親眼見到那圖紙燒起來了,一眨眼就成了灰燼。最先著火的是圖紙上的幾個紅點。這幅地圖是祖母病倒的前幾天畫的。這情景使小非又興奮又躍躍欲試,她已經猜出了祖母話裡的某些意思。祖母打鼾之際,她就偷偷地將手伸進抽屜裡去摸那些圖紙,紙上的圖案讓她的掌心感到灼熱,她的心狂跳不已。可是她不敢再將圖紙拿出去了,她決心好好地保存這些東西。如果祖母真的死了,她只要摸一摸這些圖紙,祖母不就像在她身邊一樣嗎?這些日子,小非已經學會從悲哀之中尋求慰藉了。 小非六歲那年曾經問過祖母為什麼要每天畫地圖。她記得當時祖母閉上眼,顯出陶醉的表情,輕輕地說: "因為快樂啊。那些地方,我再也不能去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小非發現了祖母的很多不凡之處。有時她甚至覺得,整個鎮上的人們的念頭全是跟祖母轉的。她聽到過許多人談論那些久遠的、飄渺的事物,那些事物同日常生活無關,但不知怎麼的,事物或人物所在的地點都已被祖母描繪過了。祖母從不向人展示她的地圖,然而從人們口裡蹦出來的那些地名卻都在祖母的地圖上看見過。是先有地圖還是先有那些地名呢?祖母堅持說先有地圖。 "是我告訴他們一切的。"祖母自豪地說道。那麼祖母畫的是什麼地方呢?祖母說以後就會知道的。現在那些秘密似乎正在漸漸地浮到表面上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鎮上,他們都是從祖母的地圖上標出的某個小城裡來的,當然也許他們從前就時常來光顧這個鎮,只是沒人知道他們是哪裡來的罷了。祖母不出門,就知道什麼人到鎮上來了。或許,她是通過地圖上面的變化推測出來的吧。自從男孩錘子聲稱他是來這裡尋找仇人的之後,小非一直感到不安全。祖母卻不這樣。祖母既不躲避,也不是逆來順受,而是,怎麼說呢,默默地渴望某些事發生。小非不知道錘子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仇人,她心裡有點可憐他。她覺得,因為從前死裡逃生,他好像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他每時每刻都沒有著落,要是換了她,是不可能像他那樣坦然對待的。 在廚房乾活時,小非偶然聽到舟子的母親在同人談論自己。那女人說小非"雖然樣子長得併不伶俐,其實還是很有心計的。"同她說話的是修鎖匠。 "這樣一棟大房子,裡頭還有那麼多東西,她如何繼承得了呢?"修鎖匠傻裡傻氣地問。 "這你就不要擔心了。"舟子的母親笑起來,"她會弄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我呀,上次同她說了兩句話就已經看出來,沒有她搞不清的事了。" 他倆刺耳的笑聲令小非十分憤怒。小非想,舟子應該逃跑才對。小非並不完全懂得他們話裡的意思,只是又一次感到身處危險。她從窗口望出去,看見油菜地盡頭的那個草棚已被拆除了。這是什麼兆頭呢? "他們才不想在草棚里呆呢,住到家裡來最合他們的心意!"女人在外頭說道。 祖母是遲早要死的了。葵叔已經來察看過幾次,他對小非說: "她一完結,我就來幫你把她抬出去。鎮上還有好幾個人都願意幫忙:你奶奶人緣好啊。小非,你準備好了麼?" 小非懵裡懵懂地點了點頭。葵叔就大聲誇她"懂事",還拍著自己的胸脯說今後有事找他就是,決不會有問題。他說話時小非就奔過去關好祖母臥室的門,生怕她聽見了。可是他偏偏要嚷得滿屋子聽見。 祖母一點都不在乎葵叔的魯莽,只是叮囑小非"今後對這一家人多加防備"。她似乎還在頭罩下面笑了笑。雖然這麼久沒吃東西,她卻並沒有消瘦。她伸了伸肥胖的雙腿,讓自己睡得更舒服一點。從她的袍子裡掉下一點東西,小非撿起來一看,是一雙嬰兒鞋,同那個陌生女人籃子裡的嬰兒鞋一模一樣。小非清楚地記得那女人離開祖母時將鞋子帶走了的,現在怎麼會在祖母身上呢?還是祖母自己也有一雙嬰兒鞋?這鞋是用上等的緞子做的鞋面,上面繡著綠花。小非盯著那綠花看了一會兒,耳邊就響起蜜蜂的聲音。她連忙將鞋收進櫃裡,打算以後再來看。 "這是誰的鞋?!"小非衝著祖母喊道。 "我的。"祖母說,"你看那時我的腳多麼小。" 小非回憶起祖母每天勞碌的生活,不由得又心酸起來。她想,祖母成天操勞,過著一種緊張的生活,從來沒有享過福,也許是她錯誤地估計了什麼事,現在要挽回也來不及了吧。她這樣想的時候,就隱隱地聽到祖母在頭罩裡頭髮出冷笑。再一聽,又什麼聲音也沒有。小非不由得紅了臉。 小非在屋子裡的各個房間裡轉來轉去的。她沒有聞到死人的味兒,一點都沒有。但是祖母已經幾乎不能動彈了。有時候,小非懷疑已是最後關頭了,就去揭那頭罩,但頭罩不知什麼時候被祖母緊緊地拴在脖子上了,根本揭不下來。 小非就去問舟子的父親。葵叔眼睛閃亮著,對小非說: "還早呢,小非。你怎麼這麼心急啊。" 這讓她心裡像吃了臟東西一樣噁心。她才不是盼祖母死呢,她只是害怕自己疏忽。為什麼沒人理解呢?舟子已經躲起來了,她見不到她,所以也沒人求助。祖母要她防備這一家人,是因為料到了她只會去找他們幫忙吧。小非又想起了獨立自主的事。 "從今以後就要獨立自主!"她大聲對自己說。 風在小鎮上吹著,風始終在說:"梅縣、梅縣……"小非都聽見了。這個鎮是祖母的鎮,祖母將要長眠於此。而她小非,是祖母的繼承人,她要住在這房子裡。這房子的牆是花崗岩砌的,幾百年都不會倒。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