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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篇小說小鎮逸事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9680 2018-03-20
我們這個小鎮是一個交通要道,白天裡車來車往,灰塵滾滾,有時到了半夜,還有運煤的車隊通過。我們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長年累月籠罩在灰塵和噪音之中,我們的視力和聽力都在日日減弱。常常,某個人從街道的那頭走過來,但他在我眼裡只是一團灰霧,到了眼面前,他整個人的輪廓才漸漸地清晰起來。至於聽力就更糟了,不論白天還是半夜,不論街上有車還是沒車,我的耳朵裡時刻都在轟轟地作響。我們大家相互對話時總是離得很近,向著對方的臉聲嘶力竭地大聲喊,還用雙手比劃個不停,像要打架一樣。我們為了看清對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貼近對方,有時鼻子都差點蹭到了對方臉上。聽說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鏡了,但我們這地方,誰也沒見過那玩意兒。我總是想,也許有一個個的精靈寄居在我們居民的體內,是他們在代替我們聽和看,由於他們住在我們胸腔裡靠肺葉的那個地方,所以他們要感覺外面這個世界就不那麼容易。當我把這種看法告訴大家時,大家全部微笑點頭,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們,已經失去了在靜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種記憶。據說我們的祖先在從前可以聽見十里之外狼的跑動,可以看見京城皇宮上面的那些閃光的琉璃瓦,而京城,離這裡起碼有五十里,趕著牛車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髒又破的麻布帳子裡頭,聽著又一隊馬車在下半夜從街上經過。車輪在麻石與麻石之間的那些坑洼裡震出銳響,正是這尖銳的響聲使我的聽覺甦醒了。是的,我隱隱約約地在耳鳴的轟鬧中分辨出了車隊經過弄出的響聲。那些車是運煤的,車隊從遙遠的北方而來,馬匹精疲力竭,車軸和車輻也不那麼好使了,車夫低吼著抱怨個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種預感--也許有一天早上我醒過來,發覺我的聽覺已徹底喪失,周圍一片寂靜。 "啊、啊、啊!"我張大了口說,可我聽不到我的聲音。夜半發生的這種事總是令我發瘋!

小孩們的聽覺與視覺都要超過大人。我在製鞋作坊里幹完一天工作回到家裡,聽見我的孫子阿狗衝著我喊道:"山洪暴發了!山洪暴發了!"我茫然地轉動著眼珠子問:"哪裡?"他的小手揮向東邊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東邊的窗戶那裡,向外指了又指。於是我老淚縱橫了,因為東邊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孫子很快就會失去他的聽覺,這個七歲的小孩現在就似乎已經體會到了大人們聽力減退的痛苦。我也從窗口伸出我老邁的頭,看到了街上那些驚慌亂滾的灰球,他們一撥又一撥,滾到眼前,我才大致分辨出這是一些山區的災民,而且大多是婦女小孩。 不久就听見關於山崩的傳聞,據說那座山從南邊崩掉了一半。一座山,怎麼會崩掉一半,這太奇怪了。我們鎮上這些又聾又瞎的居民當然是不敢跑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證實一個流言的,何況我們的精力也很差。但山崩的確發生過了,一撥又一撥的山民往鎮子裡湧。開始他們還比較謙卑,只是擠在馬路邊,或居民們的屋簷下。到後來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差不多將馬路佔滿了,弄得車輛的通行越來越困難了。牛車踩死了兩個小孩以後,他們就開始擠進居民們的屋子裡來。他們看見誰家有人開門出來就成群湧進去,進去後便撲通一聲跪下,哀求主人讓他們呆一會兒。主人心一軟,也就同意了。於是這些天,從每一家的窗眼裡望進去,都可以看見屋裡湧動著人頭。這些災民都很髒,而且喜歡隨地大小便,所以沒幾天,整個鎮子都變得臭熏熏的。很快他們就吃完了帶來的烙餅,但他們還沒走。居民們憂心忡忡,不知他們究竟要幹什麼,並且擔心起自家的米缸來。第一樁失竊事件馬上發生了,比殘疾人好不了多少的主人家當然抓不到這些伶俐的山民的證據。這家人只好走東家串西家,去訴說他們的不幸。這一訴,攪得居民裡頭人心惶惶。

我愁眉苦臉地背著手在人群裡頭走,被他們推來搡去的。太陽照在我身上,嗆人的灰塵夾著尿的臊味一陣陣襲來,我忍不住打了十幾個噴嚏,耳朵裡響得更厲害了。我簡直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忽然有一個人攔住了我,我貼近一看,看見這個人和我年紀差不多,花白鬍鬚,出奇的瘦小。我必須低下頭打量他,我看見他那雙枯乾的小手正在比劃。 "大聲點!"我命令道。 "強盜來了!!"他的手揮動得更激烈了。 他的聲音一定異常尖銳,在我聽來,就彷佛馬路盡頭有一隻大玻璃杯被砸在了水泥地上,雖然距離較遠,還是在我心裡引起了震動。 我看不見強盜,但是我感到了突然加劇的擁擠。很快,我的雙腳就被抬離了地面,有人從兩邊腋下夾著我,正在抬起我飛跑。亂哄哄的人群一會兒就到了街口,聽見整齊的馬蹄的響聲,然後我被扔在街邊,人群一哄而散。

先是漫天黃色的灰霧,接著放慢了腳步的馬隊就到了。為首的那人下了馬,湊到我面前來。這是一個從頭到腳裹在很厚的鐵甲裡頭的傢伙,就連那雙鞋也是鐵的,踩在地上啪啪作響,僅僅他的臉露在頭盔外面。他的臉極其蒼白,眼睛下面有兩團紫黑色的暈。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我向周圍看去,發現其他人全站得離他遠遠的,像一些影子。這個病入膏肓的人在朝我講話,他發出的聲音在我聽來就像蚊子叫一樣,我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麼。似乎他的講話引起了其他人的關注,那些影子也在漸漸地移攏來,他們一個個將脖子伸得很長,聽得很專注。終於,這個人說完了,他憤怒地一揮手,轉過背去牽他的馬。這時我才看清,這是一匹有病的老馬,灰色的皮毛多處脫落,露出了裡面的肉。

我退到路邊的屋簷下面。我看見這隊人馬正在敲開我的製鞋作坊的大門。一個漢子用磚頭砸了幾下,然後猛力一撞,門就開了。他們將馬留在外面,一個接一個地進去了。那些馬都老老實實地呆在街邊。 我忐忑不安地走過去,走進了作坊。這些人全都東倒西歪地睡在工作台的下面靠牆跟的地方,沒有人理睬我。他們中的有些人已經開始打鼾,大概是太累了。他們是從哪裡來的,要到哪裡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一個睡著了的漢子的衣角,那衣角突然在我指頭間堅硬起來,變為了鐵甲,我嚇得臉都白了。我感到此地不是我呆的地方,於是輕手輕腳地移出門外,一到了外面就快步往家裡走。這時我發現那些災民倒是無影無踪了。 "爺爺,我們這裡會發生地裂,比山崩還可怕呢!"孫子阿狗說道。

"聽誰說的?" "隔壁的製陶工。他還說你要對這件事負責任!" 小孩子踮起腳,衝著我的耳朵喊出這最後一句話。我馬上想到我作坊裡的那些騎馬人。 已經三天了,那些馬越來越瘦,弄得到處都是馬糞馬尿,但它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街邊。作坊大門緊閉,裡頭的人們不知在幹些什麼。倒是這幾天來往的車隊少了許多,夜裡竟然出現了少有的寂靜。這表面的安寧卻使得居民們更為不安了,他們紛紛在夜半的街上走來走去,或發呆似的站著,嘆著氣,像有沉重的心思放不下似的。但是沒有人注意到我的作坊門前的怪事,所有的人都視而不見地經過那些馬匹。我心懷鬼胎地站在那些馬的旁邊,一看見有人過來就去和他搭訕,我不知道我的這個舉動究竟是想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呢還是想引開他們對這些馬匹的注意。我們相互聲嘶力竭地喊話,但他們誰也沒想到要去敲開作坊的門。

啟明星升起的時候,街坊們累得站不穩了,這才無可奈何地進屋去睡覺。我沒有進去,我站在那些馬中間,揣測著它們還能支撐多久。最後,我鼓足了勇氣去推那張門,然而門被從裡面閂死了。有人在裡頭打架,踢得牆壁都微微地顫動。 第二天,我聽到有人在門外說發生地裂的危險已經過去了。我連忙打開門往我的作坊那頭看去。那街邊的空地上停著的那群影子似的馬匹已經不見了!我趕到那邊,看見作坊的門大敞著,裡面的人已經走了。我進到裡頭,用我靈敏的鼻子嗅出了那些人的體臭。 "他們丟下了我。"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裡說道。 我吃驚地往那頭一瞧,憑著模糊的形狀我辨出了說話的是那個為首的有病的傢伙。此刻他睡在地上,還是裹在鐵甲裡頭。他一翻身,那身鐵甲就發出刺耳的聲音。我蹲下來想摸一摸他的鐵甲,他立刻警惕起來。

"拿開你的手!" "怎麼啦?" "我討厭和人接觸,那會加重我的病。" 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然而他又不高興了。 "你這個偽君子,嘆什麼氣?" 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的聲音怎麼變得如此的清晰有力了,先前他說起話來我聽著像蚊子叫一樣。是啊,我嘆什麼氣呢?難道我是憐憫他麼?我又有什麼資格憐憫他呢?他躺在那裡,顯得十分痛苦,但我並不知道這痛苦是不是他所願意的。不過我並不是偽君子啊。 突然他的病發作了,他在工作台下面滾來滾去,那身鐵甲發出尖銳的亂響,我覺得他末日來臨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孫子阿狗在門口大聲喊我,並且一路喊著進來了。他用力扯著我的布衫的後襟,問我在幹什麼。我指了指工作台下面那個人,他就笑起來,說:"原來爺爺在這裡藏著大餅呢!"

我用力一看,果然看見那裡有半籃子大餅,而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阿狗將那半籃大餅提到門口光亮處去看,口裡嚷著: "大餅長霉了!大餅長霉了!" 我在作坊裡找了好久,將每一盞燈都點上,將每個角落都找遍,還是沒有找到那個人。我又想到屋後的牆上有個洞,可以通到隔壁的製陶作坊,這個人會不會去了那裡?我將豆油燈一盞盞全吹滅,打算去隔壁。這時那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看來我要在這裡定居了。" 對於這種賣關子的傢伙,我心裡一下子生出了厭惡。我快步走了出去,將作坊的門鎖上,牽著阿狗往回走。街邊到處是一攤一攤的馬糞,其間還夾雜了昨夜那些人扔下的破布和紙包之類。那些馬可真是精神啊,要知道四天裡頭它們什麼都沒吃呢。

"他到哪裡去了?"阿狗扯著我問。 "誰? "給你送大餅的那個小孩啊。" "他回去了。" "我想跟他玩呢。" 回到家里後,作坊裡的那個人就成了我的心病。首先,我已把他的大餅扔了,現在他沒東西可吃了,會不會發起狂來破壞我的作坊裡的設備?其次,這個人從遙遠的北方而來,來到我的作坊裡"定居",會不會帶來什麼危險的使命? 在我的家裡,兒子和兒媳都不繼承父業,多年前他倆就去遙遠的鄉下當燒磚瓦的窯工去了。他們將孫兒阿狗扔在家中,再也沒回來探望過。我一貫認為那兩個人生死未卜,我也早就對他們不存任何希望了。在這一點上,乖巧的阿狗同我的觀點也很一致。見到穿鐵甲的人之後,這個多年來已被我埋葬了的記憶又隱隱地活動起來了。我一直在猜測這個人是否同我的兒子敏澤有關。敏澤如果還活著,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他是屬於那種陰沉又極有心計的類型,這大概同他母親死得早有關。當初我的事業在這個小鎮上蒸蒸日上,我做夢也沒想到敏澤會提出來和媳婦兩人一塊外出當窯工。實際上,我從來也沒有揣摸透這個兒子的性情。穿鐵甲的人帶領著馬隊從遠方而來,我是鎮上第一個迎接他們的,似乎那幾天裡頭,居民當中也沒有誰注意過他們。那些忍飢挨餓的馬引起了我的聯想,我無端地感到敏澤和他女人一定也騎著這樣的馬匹在荒原上跋涉。馬隊離開後,模糊的猜測就漸漸集中到了一點上,"定居"這兩個字在一天夜裡突然使我昏暗的腦海裡豁然一亮。 現在已經是第七天了。白天裡,我的作坊開工的時候,他就消失不見了。到了傍晚,所有的工人都已回家,我要鎖門的當兒,這時我一回頭,必定看見他那一身青色的鐵甲--他在牆跟縮成一團。我用籃子新裝了幾張餅放到工作台下,可是那些餅一直原封未動,這個人的病似乎同腸胃有關。我對他那頑強的生命力感到驚訝。 又到了第八天了。我一邊掃地,一邊在心裡認定這人時間不多了。忽然我又聽到了那種熟悉的銳響,原來是他扶著工作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鬼,兩眼射出令人膽寒的磷光,要不是遇上像我這種活夠了的老傢伙,另外的人恐怕要嚇個半死。他扶著工作台走了一步,晃蕩著往前一撲,又臉朝下撲倒在地。金屬的撞擊聲弄得整個作坊餘音繚繞。他一動不動了。我彎下腰,將他的臉掰轉來,確定他還活著,一時半時也死不了。就在我同他對視的瞬間,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個人這麼久不進食了,所以也不曾排泄,而他要是排泄的話,我實在想不出穿著這一身鐵甲該如何樣來做這件事。那麼是不是可能他已經有更長得多的時間沒有進食了呢?完全可能的。或許那些馬在排空了腸胃裡的東西之後,也能維持很長的時間。倒是他的臉,並不見得比原先看到的更為消瘦。我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珠,現在眼珠已不再發出磷光,只是呈現出營養不良的淡淡的紫色。 "你還要我怎麼樣?"他低聲說道,還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作坊又不是收容所。"我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想出了這句話。 "我並沒有要你收容我,這裡是我的家,你怎麼忘了呢?" 他居然嘻嘻地笑了起來,笑到後來便直翻白眼,像要嚥氣了一樣。這太可怕了,我急忙撇下他,走到外面顫抖著將大門鎖上。在我的右邊,製陶作坊的老闆也在關門。不知是不是幻覺,我看到有兩匹馬的頭部從那門縫裡朝外伸了伸,製陶老闆連忙用他寬闊的背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本想過去證實一下我所看到的,但是空中刮起了灰沙,什麼都看不見了。我脫下外面的布衫包住頭,摸著牆壁往家裡走。快到家門口時,我聽見了馬的嘶叫聲。 我向阿狗打聽,阿狗就對我說,製陶作坊裡沒有馬,那些馬全都往南邊去了,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阿狗還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那些馬並非沒吃東西,他親眼看到它們當中的一匹栗色馬啃吃地上的泥土,另外一匹則啃了不少樹皮。阿狗說這是些怪馬,什麼都吃。我有些不悅,因為阿狗知道的事太多了,超出了兒童的範圍。我一直擔心鎮上的人要教壞他,現在果然發生了。我就板著臉不再開口,阿狗見我臉色不對,就往外溜。我從窗口伸出頭往外一瞧,瞧見他果然在那邊敲製陶作坊的門,沒想到那門還真被他敲開了,他蹦蹦跳跳地進去了。這樣看起來,那製陶作坊裡果然有問題啊,我怎麼沒注意到呢? 製陶老闆是一個臉上總是掛著謙卑的微笑的人,他從不同任何人深交。他的作坊裡一共有三個製陶工,從門面外頭望進去,顯得有點冷清。真正的作坊是在後屋,我僅有一次進到那後面。那間房像地獄一樣黑,既沒有燈,也沒有光線透進去,三個幽靈似的工人彎著腰在裡面忙著什麼。那一次我是去找老闆借一把大刷子,我在那作坊里站了幾分鐘,感到頭暈,老闆就扶著我出來了。後來我就再也沒有同他打過交道。平時碰見,也就僅限於點個頭。阿狗竟會迷上那種地方,這實在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阿狗回來後,我裝作不經意地問他去哪裡了。 "我們往地底下打洞。"他驕傲地說。 "通到哪裡?" "到處都通。我們把那些洞叫做地下城。" "你能帶我去看嗎?" "不能。" "為什麼?" "誰要是講出去了,馬上殺頭。" "要是我不讓你去呢?" "他們會來攻打你的。" 阿狗朝我翻了翻白眼,我覺得自己很熟悉他的這個新表情,我在別人身上看到過。他完全變了。我這個遲鈍的老傢伙,怎麼就一點都沒覺察。現在回想起來,最近一段時間阿狗的確有幾個反常的舉動。一是有好幾回,他手裡拿著個小錘子沿街敲打那些磚牆和木板牆,敲幾下,口裡又"哇啦哇啦"亂喊一通。二是他好像在害怕什麼事,睡覺之前居然要放一把小刀在枕頭下。這種舉動令我發笑,他自己倒一點都不笑,一板一眼地做得十分認真。就在前天,我發現他拿了我的一頂皮帽子往外走,於是我攔下了他,問他要用這頂帽子去幹什麼。他含含糊糊地說是捐獻給一個人,再一追問,就什麼都不肯說了,還發脾氣地將皮帽扔到床上,說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樣,隔壁作坊在我心目中變得陰森起來了,我覺得它像地獄一樣大張著口,要把我的小孫子吞進去。那老闆是不是同穿鐵甲的這個人串通一氣的呢?還有他作坊裡的馬,莫非是一些幻影?如果馬是幻影的話,那黑暗中的幾個工人也有可能是幻影。我想起來幾乎沒有人看到過他們,即使是那個住在我隔壁的陶工,我也從未見過他的面,只是聽說他是白天睡覺,半夜裡上班的工人。想到那黑屋子里關著一屋子鬼影,而我的阿狗又迷上那地方,我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製陶作坊從我記事起就在鎮上,後來又換了幾次地方,現在的老闆是原先的老闆的兒子。先前的老闆是個彪形大漢,走起路來"通通"作響。現在這個老闆瘦小多了,相貌還有點猥瑣,我從未看見他同任何人發生過爭執,他的生意範圍也比父親大大縮小了,他應屬於沒有魄力的那一類。或許因為他沒有魄力,他就搞起陰謀來了。也有可能那一隊人馬是他在黑屋子裡念符咒召喚來的,他們並沒有離去,現在就被他關在那地窖裡頭了。想到這裡,我又忍不住自言自語地嘆息:"阿狗哎阿狗哎。" 街上的車流量又大起來了,一些馬車像發了狂一樣橫衝直撞,據說發生了幾起車禍,這可是多年裡頭沒有過的事。有一種說法是有人故意激怒那些馬匹,闖到馬的跟前去找死。當然這只是流言,受傷者的家人哭天喊地,從早鬧到晚,鎮子裡籠罩著恐怖的氣氛。現在到了夜裡,馬車和牛車還是川流不息,半夜裡一覺醒來,我竟會覺得自己是住在一輛流動的馬車上頭。 阿狗這幾天乖多了,既不外出也沒有古怪的舉動,有時還能幫著我做飯。 我仍然在傍晚同那個穿鐵甲的人晤面。我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害怕了,好幾次,我向他詢問他的來歷。每次他都不回答我,卻要我猜一猜他的年齡。我一猜,他就搖頭,顯出鄙夷的樣子,令我很氣憤。後來我就不再上他的當,我將他稱之為"千年不死的老烏龜。"我一說出這句話他就笑起來,似乎很讚賞我對他的形容。我站在原地使勁用腦子,想多找出幾個詞來形容他,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出了,就只有"千年不死的老烏龜"這一句。 "你們的人,都到哪裡去了呢?"我問他。 "你不是看見了麼?" 我看見了什麼呢,是的,我看見了兩匹馬的頭從隔壁的門裡伸出來。但如果那製陶老闆守口如瓶,我不就等於什麼也沒看見麼?我將自己的耳朵用力貼到那張木門上頭去傾聽,我什麼也沒聽到。一群馬在一間屋子裡,還能不發出聲音來麼?也可能是我的聽力更加減退了,街上的車輛又鬧得兇,我才什麼都聽不到的吧。我又讓阿狗去聽,阿狗就做著鬼臉告訴我:"裡面什麼都沒有。"接著他又補充說:"我是不會把我的秘密告訴你的。" 我們祖孫倆在回去的路上走了沒多遠,我就看見了一樁慘觥?/p> 那是三匹十分高大的黑色駿馬,後面是華麗的馬車,說不定馬車是從皇宮裡駛出來的呢。老婦人像聾了似的站在馬路中間,聚精會神地看著麻石上的什麼東西,馬匹將她踏倒了,她一歪,倒在右邊,車輪又從她的大腿上壓過去。車子沒停,車窗裡也沒人探出頭來。我以為這位叫洪大媽的老婦人已經死了,我彎下腰去拖她,卻看見她還活著。雖然她的下半身全是血,她的眼睛卻十分有神。那眼神好像在嘲弄自己說:"你看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她的家人從那邊一路哭喊著過來了。 因為洪大媽的事故,馬路上發生了短時間的堵車。咒罵聲不絕於耳。阿狗用力扯著我的衣角催我回去,他似乎很害怕。 我們到家後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來人長著一張刀削臉,頭髮很長。 "一會兒就有消息送到這兒來。"他說。 "什麼消息?" "等著吧,你!"那人乾脆地打斷我,又急匆匆地走了。 阿狗立刻將所有的門窗關得緊緊的,我憂慮地看著這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舉動,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後來一直到半夜我還在等那個消息,那個消息卻沒有來。整整一夜,街上的車輛像戰爭時期一樣瘋狂,其間又夾著洪大媽家淒厲的哭聲,還有山洪似的轟轟聲。這些聲音,在我這聽覺退化的耳朵聽來,就彷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樣,因為我自己的耳鳴響得更厲害。有好幾次,我不放心地走到阿狗房裡去探望,每一次,我都看見他在朦朧的月光中翻來覆去。我試著問他睡著了沒有,他不回答。 天大亮時,阿狗走到我的床前來,他一邊往上爬一邊說: "我把那傢伙關在了門外,就是那個送消息來的。" "我怎麼沒聽到?" "你耳聾。他呀,把我的門都捶爛了。" 阿狗靜靜地躺在我旁邊,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天花板。我心裡感嘆: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魄力! 我們的鎮子,是僅僅對我來說像一個著了魔的小鎮,還是對其他人來說也如此呢?對這個問題我有過一次調查。 那是在車來車往的半夜,我坐在屋前的麻石台階上,齊四爺也同我坐在一塊,我們不聲不響地抽著煙斗。 "生活被搞得這樣晝夜顛倒,你該很不習慣吧?"我說。 "怎麼會不習慣呢?本來我夜裡就是醒著的,現在這樣才好呢!從前那些個死寂的夜裡,嗨,別提了……有次我恐懼得沒法子,就叫家人把我送到一口枯井裡去呆了一夜。這車來車往的,你看有多麼好。" 坐了一會兒,製陶作坊的王老闆也來了。王老闆若有所思地站立著,顯得很有精神的樣子。我想起他作坊裡的那些怪事,背脊一陣陣發冷。 "有人被踩死了呢!"我抗議似的說。 王老闆從鼻子裡"嗯"了一聲,分明是在責備我的衝動。 齊四爺笑起來,說: "你看他有多麼憤世嫉俗。" 王老闆卻不笑,凝神打量那些飛馳而過的馬車,不時還舉起一隻手臂,好像是在致敬。看得出他對這種瘋狂充滿了感激之情。 "齊四爺,你知道馬隊上什麼地方去了嗎?"我問。 "馬隊?還有那些英武的騎馬人吧?他們全在我的心裡。" 齊四爺吐了一口白色的煙霧,悠閒自在地架起了一條腿,又說: "你想想看,這種交通要道之地,他們能不停留嗎?就是居住在此地,同大家混成一團,也沒什麼奇怪的。早上醒來看見一匹瘦馬立在床頭也很好嘛。" 齊四爺雖老了,聲音卻十分洪亮,所以這些話我聽得清清楚楚。 我站起來,向我的作坊走去。我打開門,進了作坊,又將所有的油燈都點上。那些皮子和鞋底,還有工具都靜靜地擺在工作台上,工作台的下面空空蕩蕩的。 齊四爺也在黑暗中悄悄地跟我進來了。我聽見他在說: "你這是杞人憂天嘛!" 說這句話時他還用煙斗朝空中劃了個大圈,顯得很誇張。 "有個穿鐵甲的人,天天躺在這裡。" 我邊點燈邊指了指工作台的下面。 外面響起了馬的嘶叫,還有人的慘叫,大約又發生新的慘禍了。齊四爺一邊臉上的肌肉分明跳了一下,我再看時,那張臉上又什麼表情都沒有。他彎下身,開始吹我點燃的油燈。到六盞燈全吹滅時,我和他都得摸索著出去了。齊四爺自言自語地在我後面說:"這樣不是好多了嘛。"他顯得很沉穩,快到門邊時我差點被一件工具絆倒,卻是他從後面扶住了我。 "你呀你呀,不要那麼衝動嘛!" 他似乎在忍著暗笑說話。 我打開大門時,外頭有人群湧進來,將我撞倒在地。我動彈不得,任憑他們壓在我身上。忽然他們又風捲落葉一般全跑散了。我費力地坐起來,聽見阿狗在旁邊叫我。 "你怎麼沒睡覺跑出來了?" "我呀,怕這些人破壞我們的地下城。還好,他們發現不了。" 阿狗將毛茸茸的腦袋靠在我的大腿上,他又說道: "我就在這裡睡覺吧。" 我當然不能讓他坐在地上睡覺。我用力站起身,活動一下老骨頭,然後牽了他去鎖門。等我鎖好大門時,阿狗又靠在我身上睡著了。 "阿狗,阿狗,醒醒啊!" 他搖搖晃晃地被我拖著走,也不知醒了沒有。他的口裡在不停地叨唸著"地下通道、地下通道"的,後來又說他要"回家"。一直到我們回了家,我把他安頓到了床上,他還在咕嚕著"要回家"。 那個夜裡的事之後,我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決心要闖進地下通道裡去視察一番了。我一進製陶作坊的門就往裡闖,王老闆來攔我也沒攔住。我到了後面的房間,那裡面還是沒有點燈,三個影子似的傢伙在裡面跳來跳去的。我向前伸著手往最黑的地方摸過去,踩到了一個傢伙的腳,那人"哎喲"了一聲,我身子一歪,又踢倒了一大堆壇壇罐罐,只聽見一片陶器碎裂的聲音。終於有人劃了根火柴,點燃了一盞燈。我四周環顧,看見房裡空空蕩蕩的,既沒有陶器,也沒有什麼地下通道口,那三個骨瘦如柴的傢伙可憐巴巴地垂手站在牆邊。 "你們剛才在這裡忙什麼?"我問。 "跳舞吧。"一個瘦長個有氣無力地說。 "地道口在哪裡?" "這裡就是地道,你不是已經從那口子進來了麼?" 我又細細地將房裡的牆摸了一遍,將那泥巴地的每個角落都用力踏了踏,我這樣做時,那三個人都在笑我。我就問他們我的孫子阿狗來過這裡沒有。站在牆邊的瘦長個就叫我去摸他的身後。我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阿狗毛茸茸的腦袋,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阿狗的腦袋,那種手感我太熟悉了。我將阿狗拖出來,叫他同我走。但是阿狗像泥鰍一樣從我手裡滑掉了,他又躲到了那人身後。因為那三個傢伙湊在一塊取笑我,我就很想同他們爭辯一下。 "這裡根本不是製陶作坊。"我說。 "當然不是。我們在這裡跳舞。"瘦長個子回答。 "不是作坊為什麼偽裝成作坊的樣子?" "為了跳舞唄。" 我對這種圈套似的一問一答很厭煩,就沿牆摸索著走過去,想找到我進來的那張門。對於我的這個舉動他們倒是不取笑了,他們在沉默中觀察我,還主動給我讓路。我在那屋裡繞了一圈又一圈,但怎麼也找不到門。我終於洩氣了,往地下一坐。聽見阿狗在對他們說: "我爺爺真不像話,隨便就往地下坐,這麼老了還撒野。"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門嘛,就在你身後。"那瘦長個子又開口說話了。 我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往後一探,果然探到了牆上的空缺。我扶著門框站起來。我站起來以後,發現自己不是站在原先的屋子裡了,這裡是作坊前面作為門面的那間屋,那三個人和阿狗也不在這間屋裡了。這個房間裡點著一支很大的蠟燭,蠟燭照亮了那些我看熟了的陶器,它們靜靜地呆在木製的架子上,蒙著一層灰。我用目光找那張門,我很快找到了,它還在原地方。那是一張又厚又重的橡木門,平時總開著,現在也是開著的,我分明記得自己是從那裡進入後面的作坊的。 "啊,王老闆!"我高興地說。 王老闆正用剪刀剪那燭心,他沒有理會我。王老闆剪完蠟燭之後就走到那些木架前面,他將陶器一件一件取下來,仔細地抹掉灰,還放到耳朵跟前去細細地聽。他做這件事好像入了迷似的,燭光照著他的臉,那臉上現出嬰兒一般的表情。我想,外頭鬧轟轟的,王老闆究竟能聽到什麼呢?我打量著那些經王老闆拾掇過的陶器,感到它們全變得刺目起來了,尤其是那隻水罐,簡直像要開口說話了一樣。也許它們一直在說只有王老闆聽得見的那些話。奇怪的是阿狗竟也同他們攪到了一起。 "啊啊。"王老闆說,同時將臉頰貼到一隻花瓶上頭。 這時我聽到了後屋發出的騷動,還有阿狗的尖叫。阿狗是因為歡樂而叫的。但王老闆似乎無動於衷,他還在含含糊糊地同花瓶講話。這個時候的王老闆呈現出我從來沒看見過的那種樣子,既溫存又熱情,就好像那些瓶瓶罐罐是他愛戀的情人一樣。我很不習慣這種場面,就羞愧地退到了外面。 阿狗直到上午才回家。他用夢遊人的姿勢朝前伸出雙手,摸到自己的床就躺下了。我在他的床頭坐了好久,心疼地回憶起從前與他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我忽然想到,阿狗失去父母這件事也許只是一個假象,說不定他一直同他們有種我不知道的聯繫,他越長大,這種聯繫就越凸現出來。以前我眼裡的那個乖孩子不過是種偽裝,是我一廂情願產生的幻覺。 京城的煤缺少得越來越厲害了,冬天快要降臨,街上狂跑著一色的拉煤的車。據說另外兩條車道上出現了強盜幫,所以現在全部往京城去的煤車都要經過我們鎮了。這幾天刮大風,整個鎮子籠罩在黑濛濛的煤屑裡頭,行人就是面對面地相遇也看不清對方。 經過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我作坊裡的那個穿鐵甲的人的身體縮小了好多。他現在越來越懶得動彈了,更不說話。我不看他也感到他對我是怨恨的。我卻總是擔心他會不會已經死了。但只要我彎下腰,就會同他那炯炯有神的視線相遇。他的表情總是在責備我。到底責備我什麼呢?是因為我沒有充分重視他的存在?不能幫他解除病痛?還是因為我對某種災禍降臨的可能性沒做充分的估計?我想了又想,想不出原因。我一轉過背朝門口走去,就感到自己在背叛他,因而十分難過。但我不能將他請到家中去,即使我請他,他也不會動。他對我那麼蔑視。 有一天一輛馬車的車軸出了問題,車夫將車停在路邊進行修理。那個戴氈帽的漢子一轉過臉來,我立刻認出了他。他就是夏天來的那隊騎手中的一個。我連忙走攏去向他打聽事情。 他接過我遞給他的煙斗,蹲在地上瞇著眼吐了幾口煙,聲音沙啞地說: "軍令如山倒,在這種季節,你想要做些不入流的事也做不到。京城裡已經砍了兩個怠工的傢伙的頭。" "你們的頭頭,為什麼留在我們鎮了呢?" "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他必須呆在這個交通要道上,但他不能露面。" "他需要我們為他做些什麼嗎?" 漢子笑起來,一邊起身一邊說: "哪有這種事!" 他放好工具,趾高氣揚地登上車夫座位,高舉了一下鞭子,車子立刻輕快地向前跑去。被風吹起的一股煤屑迷了我的眼,令我懊惱不已。 由於煤屑硌得眼珠實在難受,我這個老傢伙居然不知羞恥地哭了起來。我也沒法走了,就摸到路邊,靠牆坐在地上。此刻,我特別感到自身的軟弱無力。也許我不久就會死去? 我睜開眼睛之際,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一雙孩子的手,是阿狗。 我站了起來,這一回是阿狗牽著我回家。他一路啜泣著,我聽見他像個大人一樣嘮嘮叨叨,對著空中大聲說話: "我的爺爺怎麼啦?啊?他有病嗎?他根本沒有病!他坐在地上了……坐在地上撒野,他就喜歡這樣!今後我每天要抽時間照料他了,他不聽我的話……他一早跑了出來,就坐在地上哭……嗚嗚嗚!" 阿狗也哭了。 回到家,我用井水沖洗了好久,才把那些煤屑衝乾淨。我閉著受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這時阿狗也爬上了床。 "爺爺,我快死了。" "胡說。" "到過地下城市的人很快會死。也有不死的,就像你作坊裡的那個傢伙。他不同,他是外面來的。" "你見過他了。" "見過了。他的身子小得很,他坐在籃子裡吃烙餅。" "地道裡有些什麼人?" "你明明看到過嘛。我爸爸在那里呆了幾個月了。我不能同他握手,只能遠遠地望著。每次他都很高興的樣子,每次他都喊我,說他是我爸。" "你媽也在吧?" "我媽病了,她被掛起來,一動不動,頭髮長長地垂到地下。" "她死了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只能看。" 阿狗的小手冰冷,冷得令我吃驚了。我吩咐阿狗去燒熱水洗臉洗腳,阿狗就要我向他保證他不會死。 "你不會死,你還是個小孩。"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空洞,於是我很羞愧。但阿狗似乎相信了,他跳起來到廚房去了。一會兒就傳來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 我用力睜開受傷的雙眼,蹣跚著往廚房裡走去。 阿狗正在地上使勁打滾,火已經滅了,他全身的衣服都在冒煙。這太奇怪了,阿狗很早就熟悉廚房的活兒,今天怎麼會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的呢?我腦子里馬上出現"引火燒身"這四個字。他真的是引火燒身嗎?既然是引火燒身,現在又為什麼要把火弄滅呢? 他終於站了起來,我發現他連頭髮都燒焦了。他眨巴著眼睛,將他的小手放進我的手掌裡,那雙手現在已經變得滾燙滾燙的了。 "你看,我不用洗了吧?我回房裡換衣服去!" 他往自己房裡去了。 廚房裡弄得一片狼藉,灶台上水淋淋的,乾柴扔得到處都是,天曉得阿狗在這裡是如何倒騰的!我一邊罵一邊彎下腰收拾,弄了好久才收拾妥當。我燒了一大鍋水,然後叫阿狗。 我將熱水在木盆裡兌好,阿狗才磨磨蹭贈地出來了。他那身燒壞了的衣服已經換掉了,現在他穿著他三四歲時候穿的衣服,肚臍都露在外面。他有點害怕似的脫掉不合身的衣服,猶猶豫豫地伸出腳試了試木盆裡的熱水,然後猛地縮回腳大叫: "燙死了!" 我又兌了些冷水,他還是嚷嚷說燙得很。我扶住他,發現燙得很的是他的身體,但他又好像並沒生病的樣子。 直到我將水兌成了微溫他才開始洗澡。 這時我聽見了街上人群由遠而近的聲音。阿狗說他早就听見了,那伙人是從東邊來的,因為那裡有一次新的山崩。我為他的聽覺依然這麼靈敏感到驚訝,鎮上好多小孩到了他這麼大就已經快聾了。 外面是人群的喧鬧聲,還有兵器的撞擊聲,遠方傳來的砲聲,好像在那裡打得不可開交。我們窗戶玻璃上糊的那些防震的紙條都斷裂了,那炮好像要打到街上來了一樣。我憂慮地打量著澡盆裡光身子的阿狗,覺得他那副樣子實在令人心疼。 阿狗睡下之後,我就從門縫裡向外瞧。不知是我眼睛有問題呢,還是我的估計出了岔子,我看見外面一個人都沒有,只是零零落落的有些馬車。然而炮聲和衝鋒號還在響,還在逼近。到底是我的耳朵還是我的眼睛有問題呢?我終於鼓起勇氣開了門,我一伸出頭去那些可怕的噪音就消失了。初冬的街上顯得分外淒涼,瘦馬拉著車在夕陽里緩緩而行。 "戰爭發生了,京城裡正在大逃難。"齊四爺邊說邊吐煙圈。 "隔了那麼遠,為什麼我窗戶上的紙條都斷裂了呢?"我不解地問,一邊迅速地朝街道的兩頭張望。這一刻那兩頭都是空空蕩蕩的。 "到底是遠還是近,這種事誰說得清?!" 齊四爺威嚴地用煙斗敲著我的門,我畏縮地閉嘴了。屋子裡頭,阿狗不知在他房裡喊些什麼。齊四爺見我不說話了,口氣又緩和下來: "今後嘛,你還會聽到更多的聲音。我們這些老年人,聽覺正一步步恢復呢。" 他這番話令我十分震動。的確,我同阿狗聽到的是兩種事,他聽到了山崩,而我聽到了戰爭。我又回想起在作坊裡,他看到的是一個小人,我看到的是穿鐵甲的馬隊首領。我的耳朵裡仍然在轟響,可是,如果這耳鳴突然消失,我變得"耳聽八方"的話,各式各樣的、滾滾而來的聲浪會不會將我壓倒呢?這麼多年了,我的耳鳴就像一道屏障,使所有進入我耳朵的聲音都減弱了,當我傾聽的時候,我就想到"隔牆有耳"這個比喻,我隔著"耳鳴"這道牆竊聽外界的聲音。既然全鎮人都有相同的傾聽方式,是不是到了老年,所有的人都會恢復聽覺呢?我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沒聽到過關於這方面的例子。我曾看見一個老婆子站在井沿的高處大喊大叫,說她聽到了京城裡的鐘聲,但她是一個瘋子。 因為夜裡的煤車太多,煤被撒在地上了,有厚厚的一層。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用鐵鏟鏟煤。然而馬上就傳來了命令,命令說那些將煤搬回家的人都要殺頭。大搜查立刻開始了,人人自危。當我聽到騷亂過去,將門打開一條縫向外瞧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五個壯漢押著,推著往前走的,竟是那穿鐵甲的漢子。是的,他從我的眼前走過去,他居然還撐得起那身鐵甲。但是他憔悴不堪,搖搖晃晃,彷彿隨時要倒地。我看見他後來暈過去了,一個彪形大漢將他抱到牛車裡去了,那漢子的動作顯得很溫柔。 缺少了鐵甲人的作坊顯得如此的空蕩。我一個人站在裡頭,張開口說道:"你……"我的聲音震出的回音使我出冷汗了,就好像有多個隱蔽的人在暗處說著這同一個字,滿屋子全是"你、你、你……"的。我躲也躲不開。我衝到門口,一反身鎖上門,將滿屋子的怪聲音鎖在裡頭。 "你知道為什麼偷煤的人不站出來坦白麼?"齊四爺說。 "坦白了要殺頭。" "不是這個問題。那些人知道有人替他們擔罪呀!餵,你作坊裡不是有怪事麼?" "他們知道我作坊裡有個鐵甲人!?" "不是這樣,他們僅僅知道被殺頭的不會是他們罷了。你的這個作坊,不是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麼?"他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 "那又怎麼樣?" "問題大得很呀。你想一想,一百多年裡頭,這種老屋裡頭什麼沒有躲藏過呀。這種事,在鎮上傳得最快。" 我沮喪地、賭氣似的將他甩在後面。但是他偏不閉嘴,他跟在我後頭大喊道: "你要好好做人!" 這時那些趕車的都停下車來看我,他們那種表情好像要把我也抓走似的。我一下子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跑了起來。我跑的姿勢一定很醜,像鴨子一樣,可現在也顧不得了。一路上,凡我經過的馬車和牛車都像聽到了命令一樣停下來,我感到車夫們全都屏住氣準備攻擊我。 我跑進房裡,一頭跌進蚊帳裡頭躲起來。這時我滿耳都是那些車夫們的吼聲:"你呀,你呀,你……"聲音粗魯又有點挑逗。我用被子蒙住頭,開始在黑暗中想像車夫們那淒涼陰暗的生涯。 據說那些煤都產在遙遠的北方的大山里頭。接到皇家的命令之前,車夫們必須將馬匹(那些牛一般是用來做短途運輸)養得膘肥體壯。然後就是風餐露宿的苦日子來到了。即使是在馬隊裡頭,車夫們心裡的那種孤獨感也像是密不透風的死亡之井。對於能否達到目的地他們心裡全然無數,揮之不去的死亡恐怖常常令他們的行動自暴自棄起來。有時,一個車夫突然讓馬匹離開馬路,駕駛著馬車沖向麥地,然後就從馬車上下來,倒在麥地裡一動不動了。馬兒歡暢地大吃麥子,農夫匆匆地趕了過來。農夫趕過來時,可憐的車夫已經死了,他瞪眼看著上面的藍天,彷彿是受了驚被嚇死的。自暴自棄的例子還有很多,這種事在鎮上流傳得很廣。我自己就親眼見過一名漢子跳進鎮頭的茅坑,讓屎尿沒過他的頭頂,死在了茅坑里。他的馬車本來還停在路邊,後來忽然就被人偷走了。每次死一名車夫,就會丟失一車煤,很少有人知道那些煤去了什麼地方。奇怪的是煤的總數雖是經過了統計的,皇家卻從未下來追查過丟失的那些煤車。皇家惟一的一次追查是前不久散落在地下的那些煤屑,當時誰都沒有料到會有這種事,更沒有料到被抓走的會是一個外鄉人。那麼剛才,面對齊四爺揭露真相的大喊大叫,車夫們是用怎樣一種眼光看我呢? 我聽見有個女人在窗戶那裡喊我,是洪大媽的聲音,那位死去了的大媽。我將頭蒙得更緊了。幸虧阿狗不在,要不他又會來問東問西的,他現在去了哪裡呢?洪大媽的聲音消失了之後,又有個男的開始敲門,高聲嚷嚷說他是隔壁的陶工,要找我藉水桶。我想,經過了幾十年的功夫,陶工終於在白天現身了,這該是一件多麼不好的事啊。可是他堅持敲個不停,他的敲門聲又引來了一些其他的鄰居,他們都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議論我。 我不高興地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我那些鄰居,卻沒有看見陶工。我就問他們剛才要藉水桶的陶工哪去了。鄰居們你望我、我望你,搖著頭說不知道。他們說在麵包店的門口發現了一具屍體,他們來找我商量看如何處理。 "這種事,鎮上的居民誰也擺脫不了乾系的。" 說話的是洪爺,洪大媽的丈夫,他邊說邊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腦子裡立刻浮出洪大媽慘死的情景。莫非這洪爺找我複仇來了?我說我病了,不能同他們去。那四個人卻站在原地不動。我總不能朝這些街坊劈面關上門吧,於是只好迴轉身去磨磨蹭蹭地穿衣。他們倒也有耐心,就在那裡一聲不響地等。 要完全把那天的事弄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我們一行五個人到了麵包店門口,但那裡根本就沒有什麼屍體。首先開口的是洪爺,他說他忘了到這兒來幹什麼的了。我就提醒他說我們是來處理屍體的,但洪爺堅決否認,那三個人也用責備的目光瞪我。很顯然,這四位鄰居都在努力地回憶,臉上的表情既焦慮又激動,似乎是,他們要回想起促使他們來這裡的某個使命,但他們四個人居然都將那個使命忘記了。這時我看見麵包舖的門開了一下,一個蓬頭垢面的伙計探了一下頭,不懷好意地看了我們一眼,很快又縮回去了。 洪爺立刻喊叫起來,說他想起來了,並且一邊喊著就衝進了麵包店,我們也跟著他衝了進去。我們經過那兩座熱烘烘的大爐子後,眼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感到自己正身處一間密室,但又不太像,因為迎面吹來的陰風給我一種空曠的感覺。鄰居袁郎在我旁邊講話,他說他有生以來還沒有到過這種新奇的處所呢!現在他一下子就這麼激動,他真擔心他的心臟會受不了呢!要是他倒在這種地方,他擔心家裡的父母都要完蛋。他不停地聒噪,亂扯,弄得我很生氣。 "走啊,走啊!"洪爺催促著我們。 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鐘聲,洪爺說是從皇宮傳來的。我沒想到皇宮的鐘聲會是這樣的,怎麼說呢,那很像宣告末日來臨的鐘聲。而且漸漸地,我就听見了周圍傳來的喧鬧,這些喧鬧像是人們趕集時發出的聲音,只是隔我們有一段距離。我甚至聽到有個小販向一名婦女兜售一段花布,那聲音甜蜜而曖昧。遠一點的人群裡還有衛兵騎了馬走來走去的,有的衛兵發出吆喝,不吆喝的便朝空中揮著響鞭。一名老大娘在路邊哭喊,因為有人偷走了她的雞蛋。 "洪爺啊,這就是地下城吧?"我問道。 洪爺沒回答。我們五個人的腳步在黑暗裡有節奏地踏響,同那邊的嘈雜形成了對照。我還想問洪爺一句什麼,可是鍾聲又響起來,我忍不住淚流滿面了,就像闊別了故鄉五十年後回來的老爺子一樣。 "處死刑的時候到了。"袁郎停止了聒噪,小聲說道。 右邊空曠的地方忽然響起了一名婦女發瘋般的尖叫,但沒延續多久,就被炮聲淹沒了,一共打了三砲。 我心裡隱隱地抱了希望,我覺得我有可能同阿狗在這種地方相遇,甚至有可能遇見阿狗的爸,我在浮動的空氣裡聞到了這種希望。我們一行人機械地朝前邁步,我覺得洪爺很清楚我們要去哪裡。我把這種想法告訴袁郎,袁郎就鄙夷地回答我說:"我們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我們走了很久,但我們始終到不了附近那個發出喧鬧聲的地方。我猜那裡是一個很大的集市,男男女女全在黑暗中做交易,誰也看不見誰。我聽出他們那種討價還價的聲音裡充滿了緊迫感,還有隱秘的激情。也許,處在末日的人們都會這樣做生意吧。從我走進麵包坊後面的黑暗時起,我就覺得自己已經活到頭了,於是我坦然地等待後面的事發生。袁郎和劉郎這兩個年輕人不像我,他們還太年輕,沒有活夠,所以感覺得到他們的身體在劇烈顫抖,那是極度怕死的表現。真正情緒篤定的是齊四爺和洪爺,這兩隻久經風浪的老麻雀,不時輕輕地相互嘀咕幾句,既不害怕也不激動,將眼前的情形看作家常便飯。 我忽然聽見齊四爺告訴我,現在已經到了監獄,路的兩邊全是牢房。他還要我緊跟他,別偏離,不然就有可能被犯人伸出的手抓傷。 現在四周變得靜靜的,根本聽不到兩邊有犯人,我懷疑齊四爺在騙我。我抬起頭,看見了幾顆星星。難道還有露天的牢房? "現在你想同誰講話就可以同誰講話。"齊四爺對我說。 "我想同我兒子講話。" "你請便吧。" "敏澤啊,回答你老爹的問候吧!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也用不著同我賭氣了。你現在坐在牢裡,這事可怪不了我!"我高聲說完這些。 頓時就有四五個聲音從不同的處所齊聲響起: "爹爹,爹爹,我好得很呢!" "坐牢有什麼好呢?孩子!我知道你很苦啊!" "我不苦,我也沒坐牢。我在這裡燒一窯瓦呢。" 我細細回味那些聲音,我的確聽出了兒子敏澤的口音,但又不完全像,並且這些聲音明明是出自好幾個人。 "敏澤,敏澤,你要保重啊!阿狗的事就拜託你了!" "我才不管阿狗呢,我要享受我自己的生活!阿狗的事由你管到底!" 這時洪爺趕過來了,他催促我快走,說因為兩邊的犯人都企圖衝出牢房,我們所在的這條路已成了是非之地。 果然,我再要同我兒子敏澤對話就得不到回音了。齊四爺責備我,說我錯過了好機會,不該同兒子講些不相干的事,憐憫心也用錯了地方。 "這種人,你就是給他一個金元寶,他也只會拿了去埋在土裡。"我聽見齊四爺在氣憤地向洪爺說。 他的話音一落,鐘聲就在很近的距離內響起來了。那聲音震得我腿發軟,我就坐到了地上,我一時怎麼也起不來了。 似乎是,他們四個人都很生氣,就站在一堆議論我。洪爺說我"拿了作坊裡的那玩意兒做資本,成天炫耀,就不想好好勞動了。"劉郎則說我"一點主見也沒有嘛,也是個內心空虛的人嘛。"齊四爺還說了些更難聽的,說著說著,他們就悄無聲息地走開去了,四下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那集市還在那邊喧鬧著,有點恍若隔世的味道。我想,我一直在好好地勞動,我做的鞋子至今穿在全鎮人的腳上,洪爺真是冤枉了我了。鐵甲人明明一點都沒有給我帶來什麼運氣,反而是,自從他睡到我的工作台底下之後,倒霉的事接踵而來,不僅僅對我是如此,對於全鎮的人也是如此。我們不再有平靜的生活了,我們,怎麼說呢,被拋到了險灘上。只要從那京城里傳來什麼可怕的命令,我們這個小鎮就面臨著被踏平的危險。 坐在這黑地裡,我就不停地想著我們小鎮的前途,把我自己都忘記了。在我右邊的那個集市很像京城裡的集市,那些人的口音和我平時聽到過的京城裡的口音一模一樣。這是不是說,我的耳朵現在已經靈敏到這個程度,居然可以聽到京城裡發生的一切了呢?我所在的地方雖然有露天監獄,但絕對不可能是京城,我們在這黑地裡並沒有走多遠啊。看來此地就是阿狗所說的地下城,我活了幾十年,從來也沒有註意到這種地方。前幾天我還偶然聽到阿狗嘮叨:"失踪的人就變成了囚徒。"當時我還以為他說著好玩呢!不知從何時開始,鎮上就不斷有人失踪,據我老父說這個鎮先前有六千人,現在只有三千多人了,而一般來說,生育率是超過死亡率的。失踪的情形同我們家大同小異,一般是家庭成員提出去外面謀生,然後就一去不復返了,差不多每個家庭都有這樣的事。起先人們還抱著希望,過了兩三年就死了心了。會不會有一天,整個鎮子都隱入黑暗,來一次集體的失踪呢?如果我們鎮從地面消失了,皇宮裡還會發出什麼樣的命令? "他是一個鼠目寸光的人,除了他家裡那幾件東西,什麼都看不到。"有個京城口音的婦人在我身後說話。 和她在一起的另外一名婦人就笑起來,附和說:"鼴鼠的後代嘛。" "請指教我!"我朝她們所在的方位喊道。 那兩人發出一陣慌亂的聲音,接著就走開去了。她們邊走還邊嘀咕:"沒想到這種地方還會有人。" 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什麼地方呢?是不應該有人的地方麼?那麼在這裡的全是死鬼了。誰造的地下城?還有監獄? 集市上的聲浪一波一波傳過來,給這死寂的處所帶來生活的氣息。從前我的老父告訴我說,我們這個鎮裡曾丟失過大宗的寶物,那個時候,千軍萬馬滾滾而來,百姓抱頭鼠竄,什麼都顧不得了。丟失的金銀器皿後來又兩次再度現身,一次在茅廁邊,還有一次就在麵包坊。但終究又再度丟失,並且永遠消失了。那些個寶物,會不會也在這地下城裡收藏著呢?據說當時丟失寶物的家庭悲痛欲絕,連活下去的信心都喪失了。如果他們知道有個地方收藏著他們失去的一切,那會是多麼大的安慰啊。失踪的人都來到了這個地下城,想一想,這實在是一件不壞的事呢。敏澤臨走前閃爍其詞地說,說不定會常常回來看一看。那個時候,我一點都沒聽懂他的話。 鐘聲又一次響起來的時候,我感到屁股底下這條土路在微微起伏,這件事令我大驚失色,我腦子裡立刻出現了地裂時的情形。那是在鄉下,我親眼見到帶著小孩的婦女被地下的滾水所吞沒,裂開的地殼如一條黑色的巨龍向前延伸著。那邊的集市上也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叫,看來可怕的事真的發生了。我屏住氣等待,但土地只是起伏抖動著,並未裂開。這麼說,我所在的地方是相對安全的。而集市那邊,在一陣強烈的騷動之後,現在變得靜寂下來了,大概一切都完蛋了吧。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了。我的前方出現了微光,我站起來後,雙腿忽然就獲得了力氣。那微光裡也有一個人站了起來。那人的背影同我很相像。我朝他走去時,他也往前走,我們之間總是拉開同樣的距離。 不記得我們走了多長時間,後來太陽就出來了。太陽一出來,那個人就消失了。這件事令我感到特別的恐怖。 鎮子出現在我面前,滾滾的灰沙使我不停地打噴嚏。 "爺爺,你已經死了麼?"阿狗扯著我的衣袖問道。 "誰在胡說八道!" "大家都看到屍體了,我也看到了。有一個人和你一模一樣。我們把他扔到那邊野地裡,剛才我去看,看見烏鴉啄去了他的雙眼呢!" 阿狗說出這些話後,顯然陷入了一種煩惱。 "假如你死了,現在這個你就是你的魂,對不對?這種事很好玩。昨天我還見到爸爸的魂了,我們在一起玩攻城遊戲呢!" 我抓住阿狗的手,那小手冷得像冰一樣。他對我說,街上的灰塵已經讓他沒法呼吸了,他必須到家後才能呼吸。 "我已經學會了憋氣。"他眨著眼告訴我。我發現他只有一隻腳穿了鞋,就問他另一隻鞋到哪裡去了。 "蹬掉了。穿鞋脫鞋的,太煩。"他坦然回答。 走著走著,我忽然又發現阿狗鼻樑上有道很深的傷口,那道傷口好像要使他的鼻樑裂成兩半似的,乾了的血痂凝聚在他的上嘴唇那裡。我將阿狗的臉掰轉來,從那道裂縫望進去,我只望了一眼就嚇壞了。是的,我看到阿狗腦袋裡面有一隻小鼠! 阿狗滿不在乎地看著我傻笑,口裡說道: "爺爺看到了吧?現在呀,大家都怕我,我只要向他們顯一顯這個,他們就嚇跑了。我這個傷口是在地下城裡弄的,一點都不疼。" 我不敢再追問他,就悶著頭走。到了家之後我也不敢碰阿狗,就彷佛他是件瓷器,一碰就碎似的。阿狗呢,他的樣子全然不像受了重傷,他正在起勁地用小刀削一根竹子,說是削了做武器,晚上帶了出去的。我問他要去哪裡,他簡單地回答說:"老地方。" 家還是老樣子,但阿狗已不是從前的阿狗了。剛滿八歲的他樣樣事都要自作主張,看來他在這個家裡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我想起這事,鼻子一酸。然而我立即就被門外的砲聲震得衝到了牆壁上,那炮好像就打在街上,將我的屋頂上的瓦掀掉了一個角。被掀到牆角的阿狗正在蠕動著。 "阿狗!!" 他朝我抬起血糊糊的臉,後來他站起來了,用毛巾擦掉臉上的血。 外面又落了一炮,這一炮是落在鎮尾,我的屋瓦又掉了幾塊。我心裡那種預感越來越強:看來我們這個鎮真的要從地上消失了。細細一聽,外面還是車水馬龍的,在彈坑擋道的街上車馬是如何行駛的呢?我不敢去看外面,拉著阿狗一起撤退到後面廚房裡。這時我們又聽到了第三砲落地。 "阿狗,你真的要走麼?" 我的雙眼矇矓了,看著他就好像一個影似的。 "那又有什麼,我天天都回來嘛。" 我想,也許這孩子不太像他爸爸,他那麼自覺,他好像什麼全知道一樣。只要我們這個鎮子不從地上消失,他也不會走遠的吧。 "齊四爺到哪裡去了呢?"我問他。 "他們說皇宮裡將他叫了去了,是做囚徒了吧。" "同你爸爸一樣?" "是呀。他一點都不喜歡我們這個地方嘛。他老是半夜在街上發瘋,咒詛大家,說:全完蛋。我現在要去睡覺了。" 阿狗嘴裡嘀嘀咕咕的,還沒走到他的床那兒,就身子一歪,順勢倒在一條長凳上睡著了。我還是不敢碰他,我覺得這個小孩已成了幽靈。就在阿狗的小床後面,放衣櫃的黑角落裡,有一種可疑的聲音響起來了。細細一聽,好像是一個人在那裡發出呻吟。我走過去,果然看到床和櫃子之間躺了一個人,他轉過頭來,我就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鐵甲人已經脫去了身上的鐵甲,細瘦的身體裹在一層白棉布里頭,那棉布上全是一塊一塊的發了黑的血跡。從他的聲音聽起來,他好像是在忍受鑽心的疼痛。看來是我不在家時,有人將他弄到了我家裡。我蹲了下來,輕聲問他: "要緊嗎?" 他揮著手,要我走開,我看見他那從棉布里頭伸出來的手臂血跡斑斑。 我繞過阿狗躺在上頭的長凳,到了門口,然後輕輕掩上阿狗臥室的房門。外面什麼地方響起了戰鬥的號角,馬蹄聲整齊有致。 我坐在那把老籐編成的椅子裡頭,閉上老眼,然後我清楚地看到了末日的景象。那真是令人振奮的畫面,萬馬奔騰,灰煙滾動,黃色耀眼的旗幟在半空中"啪啪"作響。一瞬間功夫,路邊那些槐樹全部枯萎了,連續的閃電將陰暗的天空照得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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