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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中篇小說變通-2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0445 2018-03-20
(二) 到述遺虛弱的身體掙扎著恢復過來時,時間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關於氣候的印像都從述遺的記憶中消失了,她看著窗外金燦燦的陽光,心裡頭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舊業,將那天氣概況記錄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顧她,每天來家裡幫她熬藥和做吃的。述遺疑疑惑惑地想,這女人對她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她是朋友還是敵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門口的槐樹下懶懶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現了。 "我到過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關照我妹妹,讓她的生活大變樣。"他說。 "她怎樣了?難道就不打算脫離那老闆?"述遺淡淡地問。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闆的兩位姐姐要守著她度過最後時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兩個老太婆?多麼可怕!一定是她們要她死吧?" "也許吧。但妹妹現在離不開那兩位,她們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劃一些不可能實現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夢,我們不應該去打擾她。" 述遺看著他,他轉身的特殊樣子使述遺又回憶起了那個比喻:深海的一條魚。這才是真正的魚呢,他滿載著記憶向述遺游來,不可抵擋。然而他並沒有走掉,他轉了一個圈子,在離述遺不遠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陽光。行人從他面前走過去了,有一個人還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隻手撐著,慢慢地又站了起來。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遺在心裡替他暗暗使勁。他是多麼虛弱啊,一個夏天不見,他就變成這種樣子了。她悄悄移動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對著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沒有用,她知道從前的情形又發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從那窗口望進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覽無遺。在那陰暗的旅館的角落裡,梅花究竟在策劃什麼呢?她心裡是否焦急?原來那兩位老婦人也是她的同謀啊。梅花現在離不開她們,一定是她心裡的某個計劃要通過她們來實現吧,三個人是異常緊密地糾結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遺暫時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檸檬樹的氛圍之中。她不由得說出了聲:"這種事真是招之即來啊。"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閉上眼來回憶那天夜裡兩個老婆婆所說的話。奇蹟出現了,當時聽不清楚的竊竊私語現在居然讓她確切地記了起來。

在那個房間裡,高一點的老太婆駝著背,用一隻手遮住自己的口說: "這個人到底睡沒睡著?" "實際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夢,現在只是做準備罷了。"矮胖的一個不屑地說。 接下去還說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議論述遺的體質問題的。每當高一點的老太婆要下結論,矮胖的一個就阻攔她,說為時還早,因為一切都很難看透。說著說著兩個又彎下腰去清理一隻大包裹,弄出翻動書頁的響聲。當時房裡一片墨黑,她們怎麼能夠看書呢?但這兩個老婦人的確是在爭論一本書上的問題,其中一位還不斷地引經據典,加以發揮,顯得思維異常的活躍。 當這些記憶在述遺的腦子裡復活時,八點鐘的太陽正好從豆腐房的屋頂上升起來,綿長的光線投到述遺的臉上,給她一種浮在光線裡的感覺。她進一步想道,也許在這樣的光線裡,無論什麼樣的細節都是可以記起來的吧。她這樣想的時候,高一點的老婆婆臉上的老年斑就看得很清楚了,左邊的鼻溝處還有一粒瘊子,從她的衣服裡,肥皂的氣味瀰漫出來。她翻著書,打著哈欠,還在糾纏那個自己到底睡沒睡著的問題,好像要用書裡的某段話來證明似的,她那弓著的背影充滿了焦慮。與此同時,述遺聽到了街上小販叫賣豬血湯的吆喝聲。當時自己是在哪裡呢?似乎是躺在床上做夢,又似乎不在床上,而在房門口,依著門框站著,旅行包放在腳下,隨時準備離開。她想對她們說,自己根本沒睡著,可惜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發生在幾個月前的那天夜裡的事肯定是一種預兆,它反复浮現於記憶的表層,有時化為檸檬樹,有時又化為某種形狀的陰影,有種不屈不撓的勁頭。但是在沒生病之前,那件事一直是一團模糊,述遺讓這一團模糊存在心裡,任其自生自滅。而現在呢,細節又過於清晰了,只不過這清晰對她來說沒有意義。真是太沒有意義了。她竭力捕捉到每一個細節,想了又想,單個的細節還是細節,她的神經卻疲乏不堪了。杏花村的老闆到底是一位青年,還是一位老年人?假如像梅花的哥哥說的那樣,三姊妹開了這樣一家路邊旅館,這又意味著什麼?由此又想到梅花說過的像魚一樣游來游去的沉默的人,莫非那旅館的功能就是將人變成魚?記憶阻塞起來,黑壓壓的,外面明亮的光也無能為力了。述遺不情願地睜開雙眼,看見那青年又站在了她前面不遠的地方,述遺又背轉身去,這一次,她拖著椅子進屋了。她看見桌面上落了一層灰,自己坐在桌旁做記錄的情況仍然歷歷在目,而此刻,她已經在考慮處理木箱裡的那些筆記本了。

彭姨很快就答應了述遺的要求,快得讓述遺有點發窘,而且她看她的眼光也十分鋒利,使得述遺有點後悔不該告訴她了。 她不想在白天里幹這件事,她要求彭姨等到午夜,她選擇的是沒有月光的夜晚。彭姨譏諷地看著她,說: "那小伙子也惦記著這樁事吧?" 黑夜裡吹著秋風,筆記本燒起來時,照亮了彭姨變形的臉。她用一把火鉗翻動著那些紙頁,野蠻地獰笑著,述遺一下子對她充滿了憎恨。述遺轉過背去面向暗夜,她心裡很想遠走高飛,然而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地感到,她和腳下這塊地方已連成一體了。她怎麼走得開呢?當然走不開。假設她出走到了某個鄉村,難道彭姨就會將她忘記嗎?反過來說,她也不會將彭姨忘記。她並沒有像梅花說的那樣變成那些魚,她每天去菜場買菜,同那裡的小販有著實實在在的聯繫,這種聯繫也如同和彭姨的關係一樣,是她居住在此地的根。一股濃煙嗆得她咳起來,轉身一看,彭姨將火弄熄了,那些燒了一半的紙頁冒著煙,風將紙灰吹得到處亂飛。述遺連忙用手摀住鼻子。

"這麼大的風,很難將它們燒透。你何必那麼認真,馬馬虎虎的,將它們都掃進垃圾箱算了。你記錄的這些事,也可能會有某些好事的人尋了去看,不過又有誰看得懂呢?所以不要那麼認真。" 彭姨扔了火鉗,搖搖晃晃地離開,那樣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述遺一個人站在馬路邊,等那星星點點的紅火完全熄滅。等了一會兒她就進了屋,拿出來一隻大竹筐,將這些燒成殘燼的本子和地上的灰一捧一捧弄進筐里,有好幾下,灰燼迷了她的眼,眼淚就流下來了。她只好奔回屋裡,在自來水龍頭下衝乾淨,用砣嘌郟绱送?返了好幾次才把籮筐拖進來,放在屋角。當她終於休息下來時,看著屋角的籮筐,覺得這件事只做了半截,但她不願再做下去了。她也不打算把籮筐里的東西扔到垃圾站去,就讓它們擱在那裡好了。好多年以前,她學過笛子,後來不學了,那笛子不仍舊掛在牆上麼?她甚至有些驚訝自己怎麼會一時興起就燒了這些本子。今年以來她的變化太大了,冷不防就會做出些勇敢的舉動來。而且天氣也很奇怪,從入秋以來每天都是這金燦燦的太陽天,毫無變化,有時她覺得自己與其去做記錄還不如到記憶中去找樂趣。現在她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有些生動的、沒有意義的細節出現,她不再為那些細節的無意義而苦惱了,她冷眼旁觀,反而感到了某種樂趣。回憶得最多的仍是杏花村旅社那天夜裡的事,那個難忘的夜晚孕育著數不清的細節,只要閉上眼,它們就會綿綿不斷地出來。例如昨天,她就想起了一個被忘卻了的細節,她從檸檬樹的夢裡醒來時,看見了旅館的老闆兼接待員,那個瘦骨伶仃的人,當時他走進一樓的開水房,他手裡拿著一隻大瓷杯,像貓一樣靈活,他擰開水龍頭,但龍頭里並沒有水流出來,他拿著杯子對著空空的水龍頭站了好久,突然發出短短的一聲笑,然後就溜出了開水房,一會兒他就順著走廊消失了。述遺使勁地想,當時自己是站在哪裡呢?一定是站在走廊裡吧,不然怎麼看得見這個男人呢?述遺當時還聞到了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氣,只是她沒料到他消失得這麼快。他也許是進了某個房間,也許是到外面去了,總之他沒有弄出一點聲音。在這之後,男人的兩個姐姐還談論了她一會兒,述遺聽見她們稱她的生活為"見不得人的生活",她們還說到她們弟弟的那種"奇怪的意志",說這種意志非把大家弄死不可。但她們的口氣裡又沒有絲毫的埋怨,不但不埋怨,還顯得興致很高的樣子,高一點的將手中的書翻得嘩啦作響,矮一點的用一隻手電筒照亮那些書頁,兩個白頭髮的腦袋湊在一處,用指甲長長的指頭在書上的行列間移動,嘴裡念念有詞。兩個老婦人搞這些名堂時,述遺記得自己確實是在床上,她很想起來同她們談話,但她只要一動就睡著了,而她不想睡著,想發現一點什麼,所以她連翻身都不敢。杏花村就如同萬米以下的深海區域,那種地方發生的事人類是很難理解的,從那裡面出來的梅花,將如何在人間生活呢?

燒完筆記本後的下半夜,述遺睡得出乎意料的香甜。她是被門外響起的爆竹聲驚醒的,當時已是上午十點。她一睜開眼就看見窗戶上貼著那青年的臉,她連忙起來去開門。青年一聲不響地進屋坐下,滿臉呈現失眠的痕跡。述遺匆匆整理好床,又去為他倒了一杯水、聽見他在背後說道: "現在我們倆都在回憶同一件事了。" 述遺迴轉身面對著青年,看見他的目光在屋角的籮筐上掃來掃去的。 "你可以看一看嘛。"她開玩笑地說。 "看什麼呢?您以為我還搞不清您都寫了些什麼嗎?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心比天高,終生都在搞那種毫無意義的記錄。您坐在桌邊寫,我從您的胳膊的移動方式就看出來您寫的是什麼了。您掙扎了好多年了吧?"

"但是已經結束了,全成了灰燼。"述遺不服氣地反駁他。 "您真是倔強啊。" 述遺到廚房做好早飯,端進房,同青年一起吃。 青年吃飯時露出很大的白牙,吃得心不在焉,似乎對食物沒有任何好感,只是在完成任務似的。述遺望著他,想起了一個問題: "您在外遊蕩,是怎樣解決吃飯問題的呢?" 青年停止了咀嚼,詭詐地一笑,說: "並不只是遊蕩,還有一些其他的內容。至於吃飯,當你不去考慮這件事的時候,你自然就失去了食慾。吃飯對我來說根本不成問題,我隨便在垃圾堆裡撿東西吃。" 他拿著筷子的蒼白的手又做出令述遺感到厭惡的動作,她連忙挪開了眼光,心裡思忖著這個人的手總是這樣令人肉麻麼?她想問一問關於他的心臟的事,又覺得這樣做太過分了,就將到了口邊的話咽回去了。述遺又想要體會一下一個沒有食慾的人的感覺,想了好一會兒,還是體會不到那種感覺,於是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只能是個凡夫俗子。雖然她自己認為同這青年神交已久,但現在他坐在她家裡吃飯,述遺並沒有產生一絲一毫熟悉的感覺,望著他那雙手,她就有點神情恍惚,很多打算問他的問題也記不得了。她想對他說:"你總有一個住處吧?"又覺得這句話實在蠢不可耐,當然就沒說。飯吃完了,述遺還是覺得兩人之間有一道萬丈深淵,這既令她沮喪又令她覺得僥倖。她去廚房放碗時,一會兒盼望青年離開,一會兒希望他留下來同她說話,心裡七上八下的,又對自己很不滿意。回到房裡,看見他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述遺沒有料到他會這樣,打量著他那麻稈似的細腿,她心中掀起了憐憫的波浪。她沒有子女,她覺得這位青年有點像她精神上的兒子。假如她有一個這樣的兒子,也許就會產生這種又期待又厭倦的心情吧?青年睡著了,可手還在不安分地扭動,述遺偶爾一瞥看見了身上就要起雞皮疙瘩。他那一頭柔軟灰白的頭髮就像多餘的東西似的,還給人一種破舊的感覺。述遺站在房裡不知如何是好,也許她該將青年叫醒,可那並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想了一想,決定還是去菜市場。

她買了一斤肉,模模糊糊地覺得青年應該在她家吃中飯,雖然他的牙齒讓她害怕,到了吃飯的時間她總不能趕他走吧?想起那些牙齒每天咀嚼垃圾桶裡的東西就噁心,他會不會有傳染病呢?等他走了之後那碗筷可得用高溫消毒。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菜販子麵前,那人見她來了,立刻就忙亂起來。 "家中有貴客,一定要多買些菜好好招待呀。"他選了一大堆菜不由分說地放進籃子。 述遺心裡暗暗吃驚,仔細打量菜販,見他一臉的坦然。 "你怎麼知道我有客來?" "哈!我猜出來的嘛!你的籃子裡放了一斤肉,您天天買菜,一個老太太,用得著買這麼多肉嗎?我看見您買了肉,心裡就想:有客人真好啊。"

述遺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傢伙真是不可小覷,不過他說起話來倒是句句在理。自從述遺發現他和彭姨妹妹的那回事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倒過來了。他還是老樣子,照樣多話,賣菜給她時照樣搞鬼,述遺自己卻改變了,她不再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她變得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心裡也恨自己。 她提著那一大籃菜傻乎乎地離開時,菜販子還衝著她的背影大喊: "要好好招待客人啊!" 路人都迴轉身來看她,她的臉都臊紅了,覺得自己真不像話。 匆匆趕到家,青年已經走了,地上有一排他吐的穢物,散發著可怕的臭味。述遺連忙到廚房弄了一撮箕煤灰,捂著鼻子將煤灰倒在穢物上,然後掃乾淨,立刻就提到垃圾站去倒掉。做完這一切身上已微微出汗了。臭氣滯留在房內令人噁心,她又將窗戶和門全部打開,自己坐到了街邊。稍微想像一下青年的情況,心中對他的怨氣就消散了。這可憐的傢伙不知在哪個角落裡苟延殘喘呢,胃裡湧出如此奇臭無比的東西,難道不是死到臨頭了嗎?一回憶青年的面貌述遺的心就亂了,她進入了春天那個傍晚的意境。她的鼻孔又一次在空氣中分辨,這一次她分辨清楚了,空氣裡面飄蕩著的那種香味是橘子花的清香,但這個時候並不是橘子開花的季節啊,聽說街口官員家後院的橘子樹開始結果了。她反复地設想,怎麼也設想不出那天傍晚自己怎麼會靈魂出竅。她並不是愛旅行的人,也就是年輕的時候有過幾次吧,以後就再也沒有。她愛對彭姨說的一句話是:"到處都是這一式一樣的風景,實在沒什麼好看的。"當時彭姨反駁她說,還有另外一種旅行,她從來沒經歷過的旅行。述遺問她是怎樣的旅行,她不願意告訴她,只說人在那種旅行當中總是要停下來看指南針,再有就是不停地吃酸梅。發生在春天夜間的事算不算"另一種旅行"呢?指南針和酸梅不過是彭姨在誇口吧。彭姨恐怕早已預料到她的遭遇了,再說她妹妹在汽車上看見了她的狼狽相,肯定要去告訴姐姐的。說到底自己還是逃不脫她的手心啊。述遺學不會彭姨那種精明,不論她做了什麼異想天開的事,對彭姨來說總是稀鬆平常的,她還沒開口,彭姨就已經有了結論。她時常背著彭姨搞一些事,自以為秘密,但是彭姨根本不感興趣,只偶爾於談話間涉及一下,指出那些事是多麼的無意義,於是述遺吃驚地反問她從哪裡知道的消息。這時彭姨就打著哈欠告訴她,她從不去調查他人的事,沒有那份閒心,她活到這個年紀,什麼事都經歷過了,都記得,稍加推算就可以將別人搞得清清楚楚。 "你活得混混沌沌。"她最後譏笑了述遺一句。述遺想,混混沌沌也許是一種優勢吧,梅花和她的哥哥很可能是那種弄清了底蘊的類型,這種人必定短命。而她自己,已經活了六十多年,還意猶未盡的樣子。說到彭姨,則又是一種類型,彭姨從不去弄清什麼,而是幾乎有點像一個先知,所以她譏笑她的口氣也很可疑。她又善於做作,述遺幾乎沒辦法揣測她的本意。來回行駛的汽車噴發出濃烈的汽油味,將橘子花的香味驅除了,從那官員的府邸走出來的老漢步履蹣跚,像醉漢一樣撞到牆上,後又扶牆慢慢前行。述遺腦子裡再一次出現"另外一種旅行"這幾個字。這個城市裡到底有多少像魚一樣的人呢?從梅花那裡回來後,述遺的眼光發生了變化,她現在差不多從每個人的身上都能看出"魚"的姿態來,自己都覺得這種眼光有點可怕了。她不可能搞清梅花心裡有著什麼樣的夢,可現在又在心裡開始想念她了。

她就坐在櫃檯的後面,正在打毛線,她顯得比上次精神好了很多,可見她哥哥是在胡說八道。但她的樣子令述遺感到蹊蹺,感到同她的回憶對不上號。 "又來住店了?想重返夢境吧?"梅花看了她一眼。 "其實只是想來看看你。" "我現在忙得很,夜裡才有空,您就住下吧。"她乾脆地說。 隨著一聲響,鑰匙扔了過來。 "您上次還沒付款呢!" 述遺昏頭昏腦的,也不知怎麼的就走進了上次住過的那間房。坐在床邊定下神來之後,才記起剛才根本不是打算來住旅館的。她不是什麼旅行用品都沒帶嗎?又覺得用不著顧忌那麼多,既然剛才她說了夜裡才有空,那就等到夜裡好了,倒要看看她是怎麼回事。她從衛生間洗了臉回到房裡,就發現夜幕已經降臨了。這裡似乎天黑得特別早一些。一會兒工夫述遺就有了睡意,但她又不願脫了外衣睡,因為床上的褥子有一股可疑的臭氣。她和衣靠著兩隻大枕頭入睡了。這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醒來後揉揉眼,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怎麼睡得這麼死,萬一梅花來過了呢?起身一看,那張床上也有一個人,也是和衣而睡,正是梅花。 "梅花!"她喚道。 "啊,您醒得真早啊。"梅花伸了個懶腰坐起,"夜裡我同您談了那麼久的話,您的精神還是這麼好。" "可是夜裡我並沒有醒啊,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您確實同我談了話。"梅花鄭重地說。 她弓著背趴在床上,述遺覺得她很像一頭豹子。 "你在這裡生活得好嗎?" "我天天盼望離開這個癆病鬼老闆和他的兩個老處女姐姐。"她的聲音裡有種撒嬌的味道。 "為什麼不走呢?" "為什麼不走呢?"她像回音似的應了一句,"您就一點也猜不出來嗎?" "因為恨?因為害怕?因為想報仇,還是因為無可奈何?"述遺費力地轉動遲鈍的大腦。 "就不能因為愛麼?"她高聲地嘲弄地說,"幾十年如一日,守在這樣一個要死不活的地方,還能因為什麼?!" "原來你愛你的老闆。你哥哥對我說你病得厲害。" "他也一樣。我們最近開始相互支持了。這地方真可怕,我在夜間只好不停地談話。自從上次您離開旅館後,所有的矛盾更加激化了,現在已經有人把我們這裡稱作鬼谷。" 此刻她的臉在晨光中顯得神采奕奕,述遺想起自己見過這張臉,就在檸檬樹的後面。當時太陽紅通通的,天空又高又遠,只有地底下傳來兩位老太婆的竊竊私語,時高時低。窗外已經熱鬧起來了,賣豆腐的小販在高聲吆喝,可以聽見車來車往。述遺覺得自己該走了,她已經明白了某些底細,這就夠了。看來當時自己來到這裡住宿,決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這件事,也許已經被她想了幾十年了,只是沒有施行而已。 她走出旅館的時候回頭打量了一下這棟房屋,看見三樓的窗口有三個人伸出頭在朝她看。沒錯,是那三姊妹。她連忙低了頭快走。一路上,她變得輕佻起來,靈活無比。她將自己想像成在海底溝壑裡穿梭的魚。走了好遠才猛然記起忘了付錢給旅社。上一次不是也沒付嗎?事情已經很明確,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住宿,這種事裡頭有種玩命的風險。述遺又一次感到世界的組成是多麼的奇異。有許許多多的事物,一直要待她活到老年才會顯出端倪來,在這之前,它們一直隱藏在海底那昏黑的世界裡,這些事物她是沒法探索出它們的規律的,每一次顯現全是出其不意。海底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又是如何連接的呢?為什麼會出現魚類似的人種呢?一句話出現在述遺的腦子裡:"以記錄天氣概況開始的二重生活將以全面地淪陷持續下去,淪陷其實是本質。"述遺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在空氣中游動得更快了,她已經用不著顧忌,她被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攜帶著向前,身體完全不擺動。 彭姨在自家門口呆著,她看見述遺老太婆一陣小跑過來了,她那目中無人的樣子惹得她低下頭"哧哧"地笑。三十年前,述遺經常這樣跑,當時自己還指責她矯揉造作呢。那時的述遺還沒有這麼自負,而是有些驚慌,有些不顧一切的派頭。 她停在彭姨面前,臉上泛出老年人少有的紅暈。 "有這樣一些人住在一個叫鬼谷的地方。" "那樣的地方在城裡還很多。"彭姨微笑地看著她,"慢慢地你就認出來了。" 彭姨站起身,熱情地挽起述遺的手臂,大聲說:"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後來發生的事就像做夢,她們倆走進街口官員家的庭院。這是一個巨大的庭院,述遺從未進來過。千年古樹遮暗了光線,下面是石榴林,還有水竹,鳥兒歡快地叫著。 "我們這樣闖進來不合適吧?"述遺滿腹狐疑地說。彭姨不停步地扯著她在小道上走,一會兒她們就走到了底。盡頭是一個涼亭,一隻鳥籠掛在涼亭裡,兩隻色彩美麗的不知名的鳥在歡快地叫著。她們倆在涼亭裡坐下來,述遺舉目望去,發現根本望不見天,參天大樹密密匝匝的樹葉將園子裡弄得陰沉沉的,她甚至有點起雞皮疙瘩了。 "主人在什麼地方啊?" "主人早幾年就消失了,變成了影子一類的東西。我是說他的靈魂。當然他還在屋裡。最裡面的那間雜屋裡,有兩個傭人服侍他。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去看看他,他不會認得你,他誰也不認得,這不要緊,我們可以和他聊聊。" 她們繞到了主人家的後門,門前的雜草有一人多高,瘋長的灌木將門都封死了,彭姨用撿到的木棍開路,然後又用那木棍用勁搗門,述遺看見她臉上都被刺扎出了血痕。搗了半天,無人應聲,她只好又折轉到窗口處,用棍子砸爛一塊玻璃,這時門裡就有了動靜。一個異常肥胖的、神態昏沉的老婦人將門費力地打開了,她仰著臉站在那裡,並不望她們,她的兩隻手在自己身前摸索著。述遺想,也許她是盲人。彭姨拖著述遺進了門,直沖沖地往裡走。她們進了一扇門又進了一扇門,最後走到了底,來到一間十分窄小的房間,房間小得放了一張窄床之後人再進去都得側著身子。屍布一樣的白窗簾從高高的天花板那裡直垂到地上,窗外鳥語花香。床上躺的人正是那青年,他臉上木無表情,只有眼珠在骨碌碌地轉。他的扁扁的身子被薄薄的絲綢被遮得嚴嚴的,有一隻腳卻伸了出來,那是一隻可怕的腳。很像石膏模型。 "他一直處在彌留之際,這不是很奇妙的感覺嗎?"彭姨輕輕地說。 "我認得他。" "瞎說!他從不出門,差不多一生下來就躺在這張床上。你怎麼會見過他?" "也許我見到的是他的魂魄。" 彭姨姨彎下腰去,對著青年的耳朵說; "蝴蝶飛進屋了!" 青年的眼珠還是骨碌碌地轉,無動於衷的樣子。述遺偷偷地撩開身邊的窗簾。她看見了躲在灌木叢後面的老婦人,她那肥胖的身體迅速地隱蔽起來了。原來她根本不是瞎子。房裡的空氣漸漸渾濁起來,這間房密封得很好。述遺聞到了自己和彭姨胃裡散發出來的氣味,她想,她們倆正是屬於那種醃老婆子的類型,而面前躺的這個青年則已經沒有任何體味了。回想起自己原先對他的掛念,述遺倒有點詫異起來。她感到青年伸在被子外的那隻腳在動,但她不敢看,她轉過臉瞪著空空的牆壁。彭姨為什麼還不走呢?彭姨坐在木床的邊緣,怔怔地一動不動。述遺吸著鼻子,卻再也聞不到剛進來時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了。她們倆把空氣完全弄污濁了。現在她更不想開口講話了,心裡一個勁地厭惡著自己,頭也有點發暈了。三個人在沉默中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人走過來了。彭姨跳起來打開門,看見肥胖的老婦人蹲在前面那間大房子的地上。 "您在幹什麼?"彭姨問, "捕到三隻有毒的蝴蝶,剛才它們闖進房裡來產卵。" 胖女人揚了揚手中的小網子。述遺看見網里黑乎乎的一團,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外面還有毒蝴蝶嗎?"述遺死死瞪著網子,聲音在戰栗。 胖女人不屑於回答她,卻打開了網子。三朵黑雲般的東西在房裡升騰起來、還可以聽到它們的大翅膀扇出的聲音。有一刻述遺失口發出一聲尖叫,因為她感到自己的臉被蜇了一下,她用雙手蒙住臉往前跑,羞愧得要死。一直跑到房子外面,述遺才不住口地對彭姨說:"遇見鬼了!遇見鬼了!" 彭姨很討厭述遺的衝動,她似乎不太情願離開,她溜到青年躺的那間小房外面的窗前,想從那裡朝里看,可惜窗戶被遮得嚴嚴實實,什麼都看不到。她沮喪地走回來,看見述遺的臉紅腫起來了,就顯出怒氣沖衝的樣子,跺著腳罵人。雖然她指桑罵槐,述遺也聽出她明明是罵自己,她就這樣一直罵罵咧咧地跟在述遺身後。往回走的路上述遺既沒有註意樹,也沒有聽鳥叫,她捂著一邊臉,就好像已到了世界的末日。走出那一片黑壓壓的樹林,她再也不願往後看一眼了。 官員的府邸內的景象讓述遺大開眼界。想到這樣一些風馬牛的事全扯到一起,述遺完全糊塗了。她已經在此地住了好多年,從未對那張黑色的大門裡的事物產生過興趣,平日里從那里路過,只看見有些小汽車出出進進的,很是威風,怎麼也不會估計到會是這樣一個荒涼的所在。當天夜裡述遺就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成百上千的黑蝴蝶從參天古樹間朝她撲下來,毒粉弄瞎了她的眼睛,她摸索著往外走。耳邊響著那胖女人衰老的嗓音:"不要緊,瞎眼的其實是我,不是您,您沒事。"她的話對述遺有種奇怪的鎮定作用,述遺摸到了那雙冰涼的老手,一下子就走出了大門。又過了幾天彭姨告訴述遺說,那青年被人埋在涼亭邊上了,他當時並沒有完全死掉,那兩個老傭人就迫不及待地埋了他。埋他時那兩隻鳥發瘋地在籠子裡跳。 "這樣也好。這樣就不留痕跡地消失了。"彭姨寬慰地說道。但他並沒有從述遺的印象裡消失,下雨的日子或出太陽的日子,她仍然坐在窗前發呆,眼睛死盯著前方。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終於將屋角那一筐筆記本的灰燼倒掉了。她看著鏡子裡消瘦衰老的身形,感到自己又在躍躍欲試。為什麼不做同樣的嘗試呢?比如說就在家中做?然而她知道老朋友彭姨是擺不脫的,不論她怎樣裝聾作啞,彭姨總是鎮定地提醒她自身的存在,無言地告訴她,住在這種普通平房裡的人,同眾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是不可能做那種嘗試的。彭姨有時也同她一起照鏡子,批評她不應該把自己弄得這麼消瘦,批評的口氣裡帶著譏誚。還有一個擺不脫的人就是那菜販子,菜販子還是見了她就說個不停,一會兒阿諛奉承,一會兒諷刺打擊,似乎在從中獲取無窮的樂趣。在這種時候,述遺往往會暫時忘掉自己的心病,沉浸在這種心理遊戲之中。有一天述遺居然在菜販子的攤子上看見了彭姨的妹妹,那中年婦女冷著臉,對菜販子清晰地說道:"到處都有那種討厭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述遺不知怎麼臉上就發燒了。又由這件小事更確證了彭姨的預見。也許真該有意識地不去痴心妄想,多年的經驗告訴她想得過多的事反而難以實現。 現在她夜裡睡得更沉了。她把自己想像成一株碩大的植物,這個比喻令她安心。睡的時間也在隨著延長,就這樣醒來又睡著,反复好幾次,一次比一次墜入更深的處所,這種夜間的操練漸漸迷住了她。有一天彭姨進屋來,一開口就稱讚她"神清氣爽"。她卻正在痴心地想:紮根於虛空裡的植物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來呢?她對彭姨傻笑著,感激之情由衷而起。她也知道彭姨不會接受她的感激,可還是忍不住湧出那些多餘的感情。 "你不妨將天氣情況記錄下去。"彭姨彷彿是無意中說起。 是啊,為什麼不記錄下去呢?大自然的反复無常,難道不是她永久的興趣的源泉嗎?她這乾癟的軀殼裡藏著不可思議的衝動,不就是因為大自然嗎?她到底已經獲得了多少知識呢?述遺的目光從窗口一直延伸到豆腐坊那裡,天空在那屋頂上被切斷了,就像人的感覺也總被切斷一樣。她明白了,現在她要搞另一種樣式的記錄。 "明天我就去買筆記本。"她衝動地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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