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殘雪自選集

第11章 中篇小說變通-1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1910 2018-03-20
(一) 述遺早上起來時還看見太陽,到街上轉了一圈回來。天就陰了,一股冷風將放在桌上的報紙吹到了地上,接著她就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聲,然後是狂風大作,屋前的泡桐樹死命地搖擺。述遺躥過去關窗子,因為雨已經飄進屋了。述遺去關窗子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張臉,那是一張年輕的、新鮮的臉,可惜沒有任何表情,述遺已經熟悉了這張臉。當述遺坐在窗前記錄天氣概況時,他總是站得遠遠的朝房裡張望,像是要辨認什麼人,又像是等什麼人從房裡出來。今天那人站在雨裡頭,任憑大雨沖刷牛歡疾歡鮃毆睾昧舜爸螅徒諂?筆記本在桌上擺好,在裡面記下:"雨,8∶35開始"的字樣。合上筆記本後抬頭一看,那人已不見了,倒是彭姨在外面大喊大叫:

"述遺老太婆哎,水溝又堵住了呀!" 述遺在房裡裝聾作啞。已經記不得有好多年了,她堅持不懈地記錄著天氣的變化,這件事成了周圍人的笑柄。尤其是彭姨,逢人就介紹她的這個愛好,稱之為"思想退化的表現"。黑皮筆記本已經有幾大本了,都鎖在箱子裡,就是拿出來翻一翻她都不好意思。彭姨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奪過她的本子就要亂翻,那一次她著實大發脾氣,竟然罵出了幾句粗話,嚇得彭姨手一抖,本子落到了地上。後來彭姨形容她當時的樣子"如同青面獠牙的老怪物"。 "不就是記錄個天氣嗎?有什麼看不得?"她不解地咕嚕道。 述遺住的平房同彭姨的家同屬一排房子,所以彭姨不打招呼就可以在她家進進出出的,述遺的事都瞞不過她。奇怪的是彭姨從未看到過站在雨中的那位青年,他們兩個總湊不到一塊去。彭姨一出現,青年就不見了。述遺也同彭姨談過這件事,彭姨也納悶,談得多了彭姨就開玩笑說:"總不會是你兒子吧。"今天那青年又出現了,述遺卻不想告訴彭姨了,她在桌前發著呆,順手又打開了筆記本,目光一瞥,看見上面赫然有一行字:"晴轉大雨時到達。"那一行字夾在天氣概況中十分顯目,定睛細細檢查,的確是自己的筆跡,是自己於5月15號無意中寫下的,使用的是那種碳素墨水,而平時她總是使用藍黑墨水。述遺並不迷信,可這件事的確難以解釋,有點"心想事成"的味道。述遺想,那青年是不是和她一樣思考著同一件事,一件模模糊糊的事呢?是因為那件事的模糊,他臉上才沒有表情吧。下雨的黃昏總是讓述遺有點不知所措,窗外那些灰黑色的屋簷有時會在一瞬間突然壓在她的胸口,令她喘不過氣來,然後,她便慢慢地聚攏腦海裡的那些金黃色、葵綠色、青紫色,直到最後清晰地聽見雨滴從屋簷滴下。這種經驗已經有無數次了,述遺稱之為"突發事件"。現在她要對付這種事已是不太難了。在暴烈的雨聲中述遺心情放鬆地想著這些往事,心裡覺得總要見一見那位青年才好,說不定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呢。自己年輕時有好多次,都有過那種難言之隱,後來都一一克服了。見了他就一定要告訴他關於她的天氣記錄,那也許會對他是一個鼓舞,也許會讓他完全絕望。述遺的事施行起來總是這麼決絕,很少有模棱兩可的時候,同她腦子裡的那些念頭完全不相同,她還不習慣每天犯錯誤。是不是將那些筆記本都從箱子裡拿出來給他看呢?她自己都不願看的東西,現在倒覺得可以給一位素不相識的青年翻閱了,人的情緒真是不可思議啊。

述遺老太婆花白頭髮,是那種有點憔悴暗淡的花白,她穿著隨隨便便的舊衣服,又瘦又高的個子在菜場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倒有點顯眼。她的背有點駝,硬邦邦的手臂上挎著個竹籃,步子邁得心不在焉。她在選購蔬菜時不那麼講究,心裡想著反正是自己吃,好一點差一點沒關係,所以為省事她總是去同一個菜販那裡。那菜販成了老熟人,總是在她買菜時漂亮話說盡,盡量要贏得她的歡心,菜卻不怎麼樣。述遺一動不動地站著,冷笑著,買了菜就走,回回如此。據說那菜販常在背後說很多陰損她的話,彭姨也知道,但述遺不在乎,照舊只買他的菜。彭姨卻不罷休,一定要將別人的髒話一五一十地學給述遺聽,樣子像是氣憤已極,又像是煽風點火。她還提議說讓述遺乾脆把買菜的工作交給她算了,免得遭人暗算。述遺細想了好一陣才回答說:"難道你要剝奪我的小小的樂趣嗎?"一句不同凡響的話就使得彭姨閉嘴了。也許彭姨開始時自以為佔了述遺的上風,弄了半天述遺還是高高在上,臭架子十足;也許她認為這世道太不公平了,述遺憑什麼高高在上?述遺並不覺得自己就是高高在上,她腰桿挺得筆直,有點心虛地坐在窗前寫她的天氣概況,一會兒就將彭姨之類的人拋到了腦後。近來她的筆頭不那麼流利,經常在記下一種天氣現象之後就滯澀起來,對自己的觀察拿不定主意。這樣一些念頭會時常來進行干擾:萬一她記下的天氣狀況不真實呢?畢竟她只不過住在城市的一角,她的年紀又老了,很可能作下的記錄就不那麼精確,就是信手按習慣亂寫的情況肯定也是有的。彭姨看過她的記錄,她並沒有看出那些小破綻(也可能是裝的),述遺卻為此導致好幾個晚上失眠。述遺覺得自己隨著年紀的變老,心也越來越虛了。有時忽發奇想,竟想挖個很深的洞,將那些筆記本埋起來,從此搬到鄉下去埋名隱姓。但要她停止記錄卻是不可能的,大自然太奇妙,太有魅力了,單是那些變幻的色塊就時常令她淚流滿面。黎明和黃昏各有各的奧妙,就是寧靜的中午,也暗含著數不清的可能性,怎麼能不記錄呢?她不就是為這些活著嗎?年紀雖老了,一點也不感覺到衰弱,好像還可以戀愛似的。

很快就發生了那件惡劣的事,述遺事先一點預兆都沒感到。那天中午,述遺正在做菜,她拿起南瓜一刀切下去,從南瓜裡面跑出了一隻小老鼠,一眨眼功夫就鑽到床腳下去了。因為怕老鼠咬壞東西,述遺整整花了一上午的時間來做清理工作。她疲憊,絕望,眼前一片黑暗。她並沒有得罪那菜販子,那人怎麼會下如此毒手呢?也許他和彭姨等人正在合成一股勢力,不讓她的老年生活有任何安寧吧。那麼還買不買他的菜呢?當然要買。述遺想,他做出了這種事,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又讓她放心了,因為其他那些從未打過交道的菜販子更可怕。隔了一天沒去菜市場之後,述遺又去了,菜販子還是老一套,笑臉相迎,說漂亮話,要她再買一個南瓜回去。而她,真的又提回一隻南瓜。新買回的這一隻裡面當然沒有老鼠,述遺也因此覺得生活並沒有走到盡頭。後來彭姨也來了,一句也沒提買菜的事,可見她根本沒和菜販子糾結在一起,純屬自己瞎猜疑。

時間悠悠晃晃地過去,述遺差點將那青年的事都忘記了,直到他走進她的屋裡來。他坐在椅子上,述遺看見了他痛苦的神情,他那柔軟的頭髮無精打采。 "我的腦子裡空空洞洞,這種事真可怕。您是如何處理這種情況的啊?" "你安於現狀吧,慢慢就會好起來的。"述遺看著他說道。 "您是指像您這樣做記錄嗎?" "並不一定要。你站在雨裡頭的時候,完全可以想一想盪鞦韆的樂趣嘛。" 這樣的一問一答還持續了好久,後來述遺完全厭倦了,他還在提問。述遺不由得有點害怕地想:莫非他是個機器人?將這樣一些飄忽遊蕩的念頭收進一台機器裡,然後如同放留聲機一樣放出來,給人的感覺就像她現在一樣吧。青年將蒼白的雙手放在膝頭上,述遺覺得那雙手讓她噁心。這是一雙完全沒有汗毛的手,像戴了乳膠薄膜手套一樣。從這雙手,述遺猜出青年的心臟有病。他還在問:"怎樣放鬆自己的思維?"述遺的回答越來越機械,她的思緒在荒漠中凱旋,無聊而不由自主。青年站起來要走了,述遺這才記起忘了將筆記本拿給他看,現在再拿出來當然不合適了。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門,述遺在心裡替他難受了好一陣。

青年走了之後述遺就將自己的雙手放在桌上端詳起來,這是一雙普通的老年婦女的手,手背上有幾根交錯的血管,還有一些麻麻點點的斑塊,指頭的關節略微凸出。陽光已經移到房門那邊去了,外面有幾個孩童在唱童謠,述遺的幻覺裡出現了她四十歲的時候的情景。她一下子就充滿了記錄的激情,拿起筆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寫出的字全然不像四十歲。 彭姨進來了,問述遺是不是有什麼人來過了,不然她臉上的表情為什麼會如此恍惚?述遺就告訴她青年來過了,就在她此刻坐的椅子上坐過。彭姨皺著眉頭深思起來。 "誰家的孩子會像這樣遊遊蕩盪啊?"她自言自語道,"如果是剛從這屋裡走掉的,我就應該看得到,可是我根本沒看到,我一直都坐在門口的。"述遺就告訴彭姨說,她也覺得那孩子不像個真人,那是個病孩,一定是病得沒法生活了。接下去兩位老年婦女都開始為這有病的青年嘆息。述遺偷偷打量著彭姨,在私下里想,畢竟彭姨還是很容易上當的啊。剛好在這時候彭姨向她投來銳利的一瞥。

俗氣的彭姨身上有一些古老的東西讓述遺感到吃驚,比如剛才,她竟然就一直坐在家門口朝這邊看。有好幾次,述遺見到她在雨天裡哭泣,雨把她的頭髮打得透濕。彭姨的女鄰居告訴述遺說,彭姨有夜間出走的習慣。要跟踪她是非常困難的,她喜歡到那些未竣工的樓房內去遊蕩,從這一層跑到那一層,從這個單元跑到那個單元,像捉迷藏一樣,跑著跑著她就消失在大樓裡,鄰居只好沮喪地回家。往往在黎明前,她就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爬到床上睡下,一會兒就睡著了。回來後她就抱怨別人不該撇下她,說她差點兒找不到從那大樓裡出來的通道,她轉來轉去的,差不多所有的出口全封死了,那種焦急的心情難以形容。述遺常想,大概沒有什麼彭姨不理解的事吧。所以儘管自己防著她,不讓她看筆記本,述遺還是認為她什麼都知道了。她和彭姨是同時退休的,述遺還記得幾年前的那一天,她們倆汗流浹背地在烈日下步行了好遠,假裝是到郊外去看風景,其實各自都為的是證明自己體力充沛,各自都對對方不服氣,又由這不服氣而產生怨毒。在心底里,述遺還是佩服彭姨的過人精力的,述遺想用一種連續性來證明自己根本不亞於她,也許記錄天氣概況的初衷裡頭就包含了這種因素吧。每當她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字,她就要推測一番,翻來覆去地琢磨:要是彭姨看見了會怎樣想?這時的彭姨,在她想像中是一位古老家族的後裔,連模樣都變了,岩石一樣粗糙的臉,口裡咕嚕著含糊的、不贊同的話。

"他什麼時候再來呢?"彭姨問道。 "我沒有問,因為問不出口。" 述遺很討厭彭姨的這種唐突,但彭姨就是彭姨,你能指望她說出什麼來呢? "要是換了我,會對他的提問求之不得呢!"彭姨嘲弄地笑起來。 這時述遺又對彭姨身上的勃勃生氣感到了那種妒忌。為什麼這個女人總愛到這裡來炫耀呢?她閉上眼裝作沉思的樣子,她不想理會彭姨了。多少年來,這個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存精力,她那種專注真難以理解,大概她是想在最後同述遺決一雌雄吧。有段時間述遺也躲避過彭姨,後來又還是禁不住她的誘惑。述遺不止一次地想,也許是彭姨在激勵著她積極地生活?她在她們倆的關係中所畏懼的到底是什麼呢?

黃昏時空氣中滿載著葡萄的香味,火車的隆隆聲隱隱約約,街上盛傳著有一位政府要人將到達此地,述遺一時心血來潮就打定了主意要出走一段時間。她覺得"出走"這個詞很適合她,有種滑稽意味。她檢查過了箱子裡的筆記本,又到廚房裡將剩飯剩菜全部倒掉,就鎖上門,提著一個旅行包上路了。彭姨不在家,很多人在街上圍著看掛橫幅,是歡迎那位政府要人的。述遺匆匆地走著,聞見葡萄的香味的來越濃了,熏得她頭暈,這時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葡萄,而是一種感冒噴霧劑的氣味。到了汽車站她就上了一輛開往城郊的車,然後坐在後排座位上閉目養神。因為城裡交通擁擠,車子走走停停的,還沒到目的地車子就壞了,乘客口中咒罵著,大家陸續下車,述遺也只好跟著下了車,這時已是晚上十點。

眼前的這條街極臟,滿地的果皮紙屑,很多地方連下水道也沒有,居民就把水往房子外潑,人行道上積著一灣一灣的髒水,臭氣令行人掩鼻。走了不遠,就看見前方有一塊幽幽地發出暗紅色光的霓虹燈招牌,述遺知道那是一家旅店。她猶豫了一下,抬腳走了進去。櫃檯前坐了一個瘦骨伶仃的服務員,正在修理一架鐘。他橫了述遺一眼,"啪!"地一聲將住宿登記本扔到述遺面前。 述遺登記好之後,順著狹窄的過道上到二樓,她感覺到樓梯有點溜溜滑滑的味道,不由得心往下沉。這是一個三人合住的房間,還好,另外兩個舖位都空著。她選擇了靠窗的那張床,床上的鋪蓋有股汗味,看來不大干淨,這種情形正是她預料的。她將包裡的洗漱用具和衣服拿出來,到隔壁洗了個冷水澡。她要竭力將每件事都做得像是出遠門旅行似的。她換上了乾淨內衣,穿著旅館的拖鞋在窗前坐了一會兒。已是深夜,眼前這座城市還是吵吵鬧鬧的,小販在街上叫賣豬血湯,對面遊戲室裡的賭博機噪聲不斷,不時有人掀開厚厚的簾子進進出出。述遺決定上床睡覺,聞著被子上的汗臭,她很想嘗試一次那種異鄉的夢境。她順利地入睡了,然而睡了一會兒馬上被吵醒,房裡又有兩個人來入住。這兩個人也是老太婆,雖然她們壓低喉嚨講話,述遺還是被老年人的體味攪得無法再入睡。奇怪的是這兩個人一直坐在鋪上談話,一點睡意都沒有,後來她們又熄了燈,在一張床上湊在一塊"嗡嗡嗡"地說個沒完,說著說著還笑成一堆。述遺在迷迷糊糊中無可奈何地掙扎,想听清她們的話是不可能的,想要不聽更不可能。就這樣掙扎著、掙扎著,居然夢見了她從未見過的檸檬樹。那兩位老女人就站在檸檬樹下談心,聲音熱切而又體貼,其中一位還將手搭在另一位的肩頭,駝著背湊在一處,像要接吻似的。述遺覺得自己差不多要聽清她們的話了,可惜聲音又小了下去,變成一些模糊的音節。天剛濛濛亮述遺就醒來了,那兩位老婆婆已不見了,鋪上連她們坐過的痕跡都沒有,述遺感到心裡直發慌。她一抬頭,看見服務員進來了。女孩蓬頭散發,眼睛泡腫著,一屁股在空床上坐下,用兩隻手掩著臉一聲不響。

"昨夜來住宿的兩位老太婆哪裡去了呢?真奇怪啊,她們不停地聊天,也不睡覺,後來就不見了。我還從來沒有碰見過精神這麼好的人,尤其是老年人。"述遺像是問她又像自言自語。 女孩突然將手從臉上挪開。哈哈一笑。 "她們根本不是房客,您想,會有這樣的房客嗎?是接待員搞您的鬼呢!" 提起接待員,女孩的臉上彷彿放出了光彩。 "接待員?你是說門口坐的那位小伙子?他為什麼搞我的鬼?" "他根本不是小伙子,他有五十歲了。"女孩鄙夷地看了述遺一眼。 "您那麼晚才到旅店裡來住宿,您心裡的事瞞得過接待員嗎?說老實話,我恨死了這個地方!" 女孩重新用手蒙住了臉。 "啊,不要這樣,這地方不錯嘛,我年輕的時候想找這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呢。這裡的夜晚真寧靜,空氣也好。"述遺不知所云地亂說起來。 她還要說下去,女孩氣鼓鼓地提了兩隻開水瓶就走了。女孩一走,述遺有點心煩意亂起來。這家旅店對述遺來說並不陌生,她從前常常從店門口路過,她還記得原先它只是四五間平房的小店,後來才變成三層樓的樓房,霓虹燈的招牌也是後來才掛的。掛了招牌後,述遺才注意到店名叫"杏花村"。她昨天不過是因為汽車拋錨才無意中住進來的,怎麼會引起接待員的注意呢?看來自己最好馬上離開。述遺原先的打算並不是住這家旅店,而是住到郊區的"逍遙山莊"去,因為那邊空氣好,又便宜。述遺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走下樓到櫃檯那裡去退房,她想趕早班車去郊區。 櫃檯前沒有人,一隻大灰貓睡在桌子上頭。喊了半天也沒人應,又等了好久才來人,來的還是那女孩。女孩猶猶豫豫地說做不了主,還得等接待員來,又責怪述遺不該只住一夜就走,說她這種行為簡直是對旅店方面的侮辱,接待員肯定不會有好臉色給她看的。女孩說了這些威脅的話情緒就好起來了。她繞過櫃檯,來到述遺身邊,壓低了嗓子悄悄地對她說,乾脆兩人一起走掉算了,她也厭倦了這個工作,早就不想呆在這裡了。述遺站在那裡不肯走,女孩就用蠻力扯著她往外走,她的舉動任性又帶點天真的味道,述遺拿不准裡面會不會有什麼陰謀,出了旅店,走了好長一段路,女孩才鬆開了死抓著述遺的手,捂著自己的胸口大聲說: "累死我了!多麼煩人啊!這下好了,我們快走吧!" 她提著述遺的旅行包往汽車站那邊衝。 "等一等!"述遺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包,"你?我跟你走?" "當然啦,您就是那種人嘛!"她一臉的滿不在乎。 "那種人是什麼人?" "哎呀,您真是難纏,您想一想,您一個老太婆深更半夜來住宿,還會是什麼樣的人呢?不瞞您說,夜間我去您房間裡看過好幾次,每次您都在做夢。一個孤身老太婆,找了個店住下,馬上就可以做夢,這可不是一般人,一定是那種人。" 女孩說話時皺著眉頭,似乎在想別的問題。述遺注意到女孩走路的樣子很特別,像在水中用力劃動似的,兩條手臂一擺一擺,臀部一撅一撅。 汽車已經等在站裡了,女孩緊隨述遺跨上車,挨她坐下來。 "我是去逍遙山莊,你也去嗎?"述遺問。 "當然啦,您得跟我走。"她坐著看窗外的人流。 述遺很痛恨她的裝腔作勢,可又想,女孩愛怎麼就怎麼,不關她的事。一會兒售票員來了,她們各自買了自己的票。兩人在車上一路無話。述遺覺得自己的樂趣完全被破壞了,心裡思忖著到了山莊之後一定要擺脫這個怪女孩。 然而一下車女孩就活躍起來,搶過述遺的包幫她提著,還向述遺作了自我介紹。她說她的小名叫"梅花",她是個孤兒,沒有父母,只有個哥哥,可是哥哥不久前又失踪了,她滿城跑著去找過,最後還是放棄了。她想,這種事不能強求,哥哥失踪一定有他的道理。本來這位哥哥就給她一種奇怪的疏遠感,他們兄妹感情雖好,她一直覺得他有很多事瞞著她,他也從不和她談論那些事。她在旅店里幹了好些年,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她觀察到有一種人和普通人不同,這種人像深水魚一樣默默地游動,一年裡頭,她總要碰到一兩個這種人,她哥哥一失踪,她馬上想到他也是屬於那種人,所以現在她要找他就只有去他來往的那類人當中找。昨天夜裡述遺來登記住宿時,她正好躲在接待員的身後,她一下子就分辨出她正是那種人,她決定躲在陰影裡更好地觀察她。半夜裡她又去她房裡觀察了她幾次,更加確信了這一點。述遺聽了她的話,就忍不住問她她哥哥是長得什麼樣,是不是很蒼白,有心髒病。梅花大聲笑了出來,說她真會想像。 "他是一個高個子,很強壯,輕輕巧巧就可以背起一罐煤氣,哪裡會有心髒病!讓我想一想,不過這種事也難說,可能有的時候他就是有病,只是我沒發覺。對了,我的確聽人說過他有時很蒼白,樣子可怕,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梅花又拿不定主意了。 述遺就問她打算上哪裡去,並說了"逍遙山莊"的地名。梅花告訴她"逍遙山莊"早就因經營不善倒閉了,說得述遺吃了一驚。 "那麼我只有馬上回家了。" "您當然只有馬上回家。您看,前面就是那旅館,哪裡有一個人影?"梅花得意地說,"您不會馬上回家,您要跟我走,現在我們先要吃早飯。" 她們進了路邊一家燒餅店,一人買了兩個燒餅坐下慢慢吃,梅花又顯出神情憂鬱的樣子來。述遺覺得這女孩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對她的興趣漸漸濃起來,她開始將她與那位有病的青年聯繫起來。在路邊陰暗的旅店里幹活的妹妹,和那幽靈一般的、無所事事的哥哥,實際上有種十分近似的氣質,在茫茫的人海中,這兩個人居然先後同她有了聯繫,這件事假如是事實的話,她應該怎樣來作出解釋呢? "我不想回旅館去了。"梅花忽然說,"您看到的接待員,其實就是老闆,他是一個老色鬼,我和他同居五年了,另外還有五個女孩也在旅店和他同居。原來我把希望放在哥哥身上,心裡想著總有一天要擺脫現在的生活,我常和他一起策劃,可是有一天我發現他從老闆手裡拿錢,後來他就失踪了。有時我又想,難道不是我自己引誘他消失掉的嗎?我老是同他策劃未來的生活,想出那麼多的鬼點子,他就產生了拿我做試驗的想法的吧?我這個人太不安分了。我覺得他一定同您見過面了。" "也許吧,你要去見他嗎?我不能肯定那就是他,但那位青年的確很像你描述的那樣。如果你要同他見面,我可以安排。" 述遺最後這句話差點使梅花被燒餅噎住,她瞪著眼看了述遺半天,最後垂下眼冷淡地說: "這種事還是以後再說吧,您太熱心了啊。請問您每天在家幹些什麼?" "我記錄天氣情況,我的生活圍著這一件事轉。" "哈,您不覺得您太傲慢了嗎?沒有人做那種事情。" 燒餅店的前面是那條護城河,河很髒,泛黑的河水凝滯不動。兩位老婦人沿著河邊走過來,她們手裡都提著很大的竹籃,裡面裝了蔬菜。走到面前,述遺才認出是昨夜的那兩個人。迴轉頭看梅花,梅花正一邊啃燒餅一邊曖昧地笑著,用眼光目送著老婦人離去。述遺回憶從昨天夜裡出走到今天發生的事,心情漸漸地超脫起來,就像有一隻熱氣球拽著她往半空裡飄似的,有一些奇怪的、抓不住的事物在高處等待著她,也許她還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來弄清這些事吧。彭姨說她一點都不老成持重,瘋瘋癲癲的傾向很厲害。比如這次出來,不就是瘋瘋癲癲的嗎?梅花一點都不急著回去,再說她回哪裡去呢?她已經說過不回杏花村旅館了。述遺想,她總不會要自己收留她吧,當然不會,她實際上很看輕自己。她正在逗燒餅店裡那隻老公雞,將燒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手心餵牠,突然雞啄痛了她的手,她就氣得腮幫子鼓起來,一腳將雞踢得飛去老遠。旁邊的一位顧客怒目瞪視著她的惡劣行徑。述遺想問她一件事,動了動嘴巴總是說不出來。梅花忽然一下站起來去追那兩個老女人,述遺發現女孩奔跑起來姿勢矯健,屁股也不撅了。她很快就追上了那兩個人,她們三個站在菜地邊爭吵起來,梅花發起蠻來,將一個老太婆推倒在地,又將她往河裡推,還用腳踢。另外那個老太婆大聲乾嚎起來。 河邊的那一幕鬧了很久,述遺饒有興味地坐在燒餅舖裡觀看著,不斷地回憶起夜裡的那棵檸檬樹,還有老婆婆的低語。河邊有一些挑擔子的人來來往往,誰也不給那三個人勸架,述遺判斷那被打的老太婆已經奄奄一息了。梅花也累了,站在那裡喘氣,另一名老太婆則奔跑著去求救。直到這時述遺才往梅花那邊走去,由於提著包,她走得很慢。梅花看見她之後快步向她走來,走到面前喊了出來: "我走不了了,這裡出了事!" 述遺問她被打的老太婆是誰,她說是仇人,然後就板著臉沉默了。這時救援的人已經來了,將老婆婆放在門板上,抬起就走,然而沒有任何人來找梅花的岔。 老婦人被抬走後,梅花蹲在河邊,雙手抱著頭痛哭起來,口裡說著:"我殺了人,我殺了人啊!"述遺就對她說,應該去弄清人到底死沒死,現在還不能下結論。梅花聽到她說話,先是愣了一愣,鼓起眼球,然後又吼起來:"我殺了人啊!" 這時河裡忽然冒出來一個人,渾身濕淋淋的,手裡拿著一個玩具塑料狗,眼睛盯著梅花。述遺心裡有種不祥之兆,連忙去扯梅花,梅花只顧哭泣,扯了幾下都扯不動,口裡還在吼著殺人的事,述遺只好乾著急。那人走攏來了,身上的衣服還在滴水。 "殺了人麼?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他獰笑著說,露出一口黃色的長牙。 述遺連忙上前來辯解,說根本沒殺人,只不過發生了一場爭執,有人受了傷,已經送進醫院了。再說這周圍都是人,要是有人在此地送了命,姑娘還能脫得了乾係嗎?既然根本沒人來找她的麻煩,就是說並沒出事,一切都好好的嘛。 "您倒是很會詭辯啊,"那人冷冷地看著述遺,"出事或沒出事應該怎樣來判斷?難道不是應當由肇事者自己來判斷嗎?您怎麼知道沒出事呢?" 梅花已停止了哭泣,可憐巴巴地看著那人的嘴,似乎希望從他嘴裡說出對她有利的話來。這時那人忽然轉向梅花,聲色俱厲地問道: "到底出了事沒有?" 梅花飽含著眼淚連連點頭,接著又對述遺說,她要跟這個警察走一趟。她讓述遺在此地等她,她估計要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回來的。 "你怎麼能這樣呢?隨隨便便就跟人走?他並沒有出示證件,你怎麼能相信他?" 述遺難過地說著,一邊跟他們走一邊伸出手去,像要把梅花抓回來似的。梅花腳不停地跟那人走,不時回過頭來朝述遺發出"噓!噓!"的聲音,要她走開,彷彿她是一條跟腳的老狗。這種聲音激怒了述遺,她停住了腳步。她放下旅行包,心裡尋思著到汽車站還有多遠。這一場折騰有點累,她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河流很難看,但遠處有紅黃色的雲山移動著,很壯觀。述遺記起夢裡的檸檬樹就是在這樣的天空下生長著,原來那兩個老婦人是這個地方的人。多年以來,她第一次有了被人遺棄的感覺。她對梅花寄予著怎樣的希望呢?莫非她還盼望這個古怪的女孩跟她走,走到她所棲身的平房裡去,然後她們像母女一樣住在那裡,兩人一道記錄天氣情況?顯然這個想法荒唐至極。對她這個老太婆來說,梅花這樣的女孩是太有主見了,凡自己認為不合理的,對梅花來說卻是理所當然,她出了杏花村旅館之後就像進入了一個廣闊的舞台,沒人能預見她下一分鐘要幹什麼,述遺就是被她身上的這種氣質所吸引了。於是述遺開始懷疑梅花關於"逍遙山莊"已經倒閉的話是信口胡說,但她自己現在對住旅館的事也沒有興趣了,她想現在就回家。又想等梅花,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看看天空,黃紅色的雲山已被風吹走,視野裡無比純淨,這純淨含著強烈的意志和召喚。終於,述遺站起來往汽車站走去。 汽車上很擠,她站在後排,旅行包就放在腳下,她被經過的人推來推去的。還有人在她的包上踩了幾腳。汽車一開,她就跌倒在地,差點跌斷了筋骨,周圍響起一片咒罵聲,因為她跌下去時將另外的兩個人也絆倒了。述遺忍著痛站起來,提了包慢慢地往後面的角落裡移,移到最後面,抓住了一根欄杆就不鬆手了。車子的猛烈震動將她晃來晃去,每晃一下,都痛得眼前發黑。聽見有人在她身邊議論,說如今的老太婆越來越不安分了,沒事就出來亂鑽,到處走,只想過瀟灑生活,有的居然還談起戀愛來。那人說到"戀愛"兩個字故意提高了喉嚨,還踢了踢述遺的包,述遺老著臉皮站在那裡,顧不上害臊了,因為疼痛使她冷汗直流,她惟一的願望就是不要倒下去。一定要堅持住。 汽車到了一個站,下去了一些人,車上空了許多,她於頭昏眼花中瞅見一個座位在眼前,便立即撲到座位上坐下來,一摸臉上,竟發現自己淚流滿面了。疼痛減輕了,述遺想起自己淚流滿面的樣子站在人群中,真是羞得要死。偷眼看了一下談論自己的兩個人,心裡吃驚不小,因為那中年婦女正是彭姨的妹妹,長得同彭姨很相像的那一位,而男的則是賣菜給她的菜販子。他們為什麼裝作根本不認得她的樣子呢?想到這裡,述遺也不再害臊了,乾脆倚老賣老,抬起頭來漠然地看著前面。汽車又走走停停地過了幾站,述遺看見這一男一女在城中心下了車,兩人手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她這才恍然大悟,記起這兩人是有姦情的,很久以前別人告訴過她(彭姨?),她早就忘了這事。如果這兩個人問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搞這種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她是答不出的。她這種寒裡寒酸的旅行方式實在是令她自己無地自容,然而梅花不這麼看!她甚至把自己稱作默默游動的深水魚,那些雍容而氣派的魚,小姑娘實在了不起,可自己為什麼扔下她就走了呢? 述遺下車的時候痛苦地咧著嘴,旅行包的重量弄得她幾乎走不動了。抬頭一看,天又黑了,雷聲隱隱作響,在前方的樹底下,站著那位青年,那張臉在閃電中像鬼一樣可怕。述遺手一軟,旅行包落到了地上。他們兩人之間隔著十幾米距離,就這樣站在原地不動。一個炸雷在空中炸響了,紅色的火苗照亮了半邊天。述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到她再張開眼時,那人已經走掉了,步子急匆匆的,身體向一邊傾斜。幸好雨總是下不來,述遺一點一點往前挪動著,估計著自己的體力是否夠她挪到家裡。她終於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倒在地上,於昏暈中聽見那位青年在向她提問,用的還是那種機械的口氣,問題多得沒完沒了。述遺用力揮著手,像趕蚊群一樣趕開那些問題。她又覺得他的聲音深入到了她的後腦勺,讓她噁心,最後她耗盡了氣力,就暈過去了。 她醒來時已經在自己家的床上,彭姨正在房裡忙來忙去的,桌上放了一碗中藥,彭姨見她醒來就讓她喝下藥。 "是誰把你救起來的呢?"彭姨迷惑不解地說,"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我是剛剛得到你生病的消息的。你睡著時口裡嘮叨個不停,沒想到你還會有那麼多話說。" "我都說了些什麼呢?"述遺擔憂地問。 "聽不清楚,一個字都聽不消,像什麼咒語似的。你走得真好,沒有看到那件倒霉的事,真丟臉啊。" "誰?" "我沒親眼看到,我估摸著就是你說起過的那青年,一個流浪漢,他將他父親打倒在地了,就在你的門口,他一邊打還一邊說自己根本沒有父親,多麼卑鄙!" "也許真的沒有?"述遺脫口而出。 "你竟相信這種事!"彭姨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現在變得這麼輕信,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我的一個親戚一樣。" "你的親戚?" "是啊,他每天都在外遊蕩,心裡不安。他不信任任何人,反倒相信一些歪門邪道。餵,我問你,那青年是不是眉心有一撮白毛?" "白毛?沒有。"述遺肯定地說。 "不過我總覺得你說的這人同我這個親戚有瓜葛。一個不承認自己親生父親的傢伙,這樣的人肯定同你脾氣相投。你想想,在我們這裡,像你這樣提起旅行包就外出的人還找得出第二個來麼?" 述遺想笑,又擔心肋骨被扯痛,就忍住沒笑。她將背後靠的枕頭扯了扯,墊起來一些,忽然臉就僵住了--梅花正站在窗外。她的臉上有很大一塊青腫,披頭散發的,樣子很可憐。述遺招手讓她進來,她就推門進來了。彭姨看見一個渾身骯髒的人來到屋裡,心裡很憤怒,她轉身就走,將門碰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請不要介意,她是我的鄰居,時常幫我的忙。"述遺解釋道。 "我覺得這個人很有趣,我已經註意她好一會兒了,沒想到您身邊有這樣一位老阿姨,您真有福。要是她剛才不走,我的注意力就要完全被她吸引過去了。" 梅花輕飄飄地往述遺腿上坐去,述遺覺得她就像一堆羽毛,她拉住她的手,那手也完全沒有重量。述遺瞪著她,眼前就朦朧了,又想起檸檬樹。 "不走了吧。" "馬上就要回旅館,我出來得太久了。我不甘心啊。"姑娘垂下頭去。 "那就留在我這裡等你兄弟來,會怎麼樣呢?" "會怎麼樣?我會死!現在您明白了吧。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 她任憑眼淚一串一串地落在述遺蓋的毯子上頭。 述遺注意到女孩的小手指在不停地抽搐著,就好像那一根手指完全獨立於她的手掌一樣。她看了好一會,最後伸出手去抓那小指頭。指頭在她掌心裡像小魚一樣扭動,給述遺帶來一種全身過電般的感覺。再看姑娘,還在流淚,毯子濕了一大片。 述遺陷入了沉思,一會兒就神情恍惚,竟然覺得自己是在旅館裡面,耳邊也好像響起了小販叫賣的聲音。迷迷糊糊地,只隱隱約約地看見梅花在房裡穿梭,像是在幫她收拾房間。她想讓梅花打開裝筆記本的木箱,口裡卻發不出聲音,她想,這是不是瀕死的狀態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