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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篇小說魚人-2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9817 2018-03-20
句了在家中等。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許是等灰元吧,要不等誰呢?可是灰元好幾天都沒有來,句了有點灰心了。早上晾出去的衣物又被大雨淋濕了,現在掛在房中一股漚壞了的氣味,句了就在這腐敗的空氣中癡想著。早上他看見老婆子起來了,由蛾子攙扶著走到院子裡去,她又瘦了很多,被寬大的黑罩衫裹著,簡直不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彷彿蛾子那結實的雙手輕輕一提就可以將她提起來。蛾子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圍著她,口裡嘰里咕嚕地在說些親熱的話。他們在院子里相遇,句了很想和老婆子講話,可是老婆子沉浸在幻想中,根本沒看見他。蛾子惡意地向他瞪眼,不耐煩地踢著腳,他只好灰溜溜地走開了。回到房裡不久,又聽見母女倆在那邊小聲議論,但議論的中心卻不再是他了,這又使他有種莫名的悲哀。她們當然並不是真的不注意他,想想從前幾十年,他一直以為自己與蛾子家關係冷淡,沒想到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最近這段時間他與她們來往得多了,自己就生出幻想,以為她們會要時刻留心自己,但也不是這麼回事。近來他變得反常了,她們不理他時他覺得委屈,她們抓住他不放他又厭惡。句了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斷總是有很大的謬誤,又感到最不可捉摸的,往往是自己最熟悉的這幾個人。漁場裡的工人也很深奧,可他們單純、遲鈍、變化很少,至少從表面看是這樣。除了七爺之外,他從未看見那些人臉上出現過表情,他們總是那木然的、永恆不變的一張張臉。句了想,要是與這些工人相處,他是很有把握能處理好與他們之間的關係的。七爺究竟是如何看自己的呢?他領導著那些工人,他的態度也許就是他們的態度?如果是這樣,他又怎麼能和工人相處得好?他讓灰元也去漁場,只不過是句調戲的話罷了,灰元是不會去的,他早說過了。從灰元的態度還可以看出,他對漁場是很了解的,說不定年輕時常去漁場,只是現在不去了,還有老婆子也是如此。早年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他一點都不知道啊。為什麼漁場的工人們總能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而這個七爺,一旦到了街上就令他厭惡起來了呢?句了記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那個大頭的工人了,這些日子以來,他也確實很久沒像以往那樣站在馬路邊,長久地、痴痴地向漁場裡眺望了,他似乎比以前忙亂了許多,但是都在忙些什麼呢?回憶使他傷感,他倒不是想回到先前那種平靜的日子裡去,他也知道那種平靜只是表面的,是暴風雨之前的長久醞釀階段,可畢竟讓他緬懷不已啊。那個時候,在他的生活裡既沒有小販,也沒有老婆子,七爺也只不過是一個一般的熟人,一切都是那樣簡簡單單。那個時候他甚至有一個打獵的計劃,為此還買了一支鳥槍放在家中,雖然只是一時的衝動。現在他的生活變得出人意料的複雜了。首先,不論他在自己家中乾些什麼,總是覺得隔牆有耳。哪怕是出去散散步這樣的小事,也往往有人在背後注意他,評價他的行為。其次,他自己的思想也遠不如從前單純了,灰元、老婆子和七爺將他的思路弄得亂七八糟,無形中使他那緩慢的生活節奏加快了。就在不久前,坐在廚房的板凳上吃著麵條,他還在設想結局前將發生的事呢,他認為自己的日子已不多了,自己會按部就班地走向那一天,再也不會有意外發生了。可是現在一切全亂套了。

句了等得不耐煩,就打一把傘到外面去走。他不想到街上去走,不想在街上碰見灰元,因為那就像他是有意去找他似的,他不想給他這種印象。他從菜地邊上選了一條小路信步往前走,那天夜里和他說話的那個菜農看見了他,立刻放下鋤頭,從斗笠下邊注視著他,這使他很生氣,就將雨傘一偏,擋住那人的視線。沒想到那人還不甘心,跟在他後面喊: "這麼大的雨,您往哪裡去啊!" 那聲音好像在乞求他似的,乞求什麼呢?那人又跟了他一段路,見他不回頭,只好放棄。這種事,令他又好氣又好笑。他自言自語道:"擺都擺不脫嘛。" 他在菜地間稀里糊塗地走,一直走到和漁場接界的地方。站在近處看魚塘。雨中白茫茫的一片,連個人影都不見。風從塘面吹過來,斜飄的雨打濕了他的褲子,他便掉轉頭,照原路回家,而天色已漸漸暗下來了。快到家時驀然發現那菜農還站在那裡,拄著鋤頭呆呆地看他走過。句了的腿在濕透的褲管裡狼狽地邁動,幾乎是逃竄一般地從那人眼皮底下跑了過去。

回到房裡換下濕褲子和套鞋,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實在幼稚,這麼大年紀了,到雨裡面去瘋走,患了重感冒可就完了。也不知怎麼搞的,一走就走到魚塘邊去了,幸好沒碰見七爺,當時自己那副樣子一定不雅觀。再一想,自己年紀已經一大把,還這麼注意自己的形象,又覺得自己有點可憐。蛾子是不是因為這一點而憐憫自己呢?他真是本性難改啊。隔壁早早地熄了燈,一點聲音都沒有。在這種時候,他倒希望從她們那邊傳來些嘰嘰咕咕的聲音,不管她們議論誰,總比這種寂靜要好。這種等待落空的感覺,最近頻頻降臨,完全擾亂了他的心境。為什麼要有等待的念頭呢?這念頭是由灰元找他借錢的事引發的,這件事上灰元顯得虎頭蛇尾,開了個頭就不了了之,似乎將自己先前提出的無理要求忘記了。聽人說,灰元缺錢是實有其事,他欠了別人的錢。可為什麼他又一點都不著急呢?不但不急,好像還在玩味自己的境況。他走到他這裡來,坐在桌邊抽煙,那派頭就好像在看句了的臉。而句了儘管覺得這事實在荒唐,還是在家裡等他。他還能等誰呢?這世上只有灰元對他說過:"我還要來的。"

黎明時分句了被隔壁的哭聲吵醒了,是蛾子在哭,聲音十分尖利,彷彿內心有難以忍受的痛苦。哭聲的間歇裡,句了聽見老婆子在講話,語氣不像是在勸解,倒像是在煽情。蛾子因而哭得更兇了。在句了的印像中,他的鄰居很少有過這種情感的爆發,她們大部分時間是安安靜靜的,就是心裡有怨也只是生一生悶氣,小聲地罵一罵別人或相互罵對方。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蛾子大概忍耐了好久了。句了穿好衣猶猶豫豫地到隔壁去敲門,敲了兩下,房內的哭聲停了,傳出老婆子的咒罵。他正要掉頭走,老婆子卻出來了,陰沉著臉,問: "有事嗎?" "來看看,蛾子姑娘沒事吧?"他巴結討好地問。

"還是關心你自己吧。"老婆子關上了門。 句了進廚房一會兒,母女倆也進來了,蛾子的眼睛還是紅腫著,脾氣很大地捅開煤火,將火鉗鉤子弄得一片大響,滿屋子揚起灰塵。老婆子站了一小會兒,掏出手絹捂著鼻子出去了。 句了小心地用刷子撣掉鍋蓋上的灰,將麵條下到鍋裡,然後站在旁邊等。他心裡一直在七上八下地,眼睛瞟著蛾子。蛾子升好火,將鍋子放在灶上後,就走到門口去了。她一直背對著句了,顯然不想同他說話。 老婆子又穿梭似的進來好幾輪,東看西看的,卻並不幫蛾子做飯。句了坐在小板凳上吃麵,這時蛾子停止切菜,在他頭頂說話了: "早上的事你覺得很怪吧?" "是啊,蛾子姑娘心裡到底有什麼事,不能告訴老鄰居麼?"

"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還是不願知道呢?"她憂愁地說。 "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蛾子"啊"了一聲,在板凳上坐下來,垂著頭,兩手撕扯著自己的頭髮,說: "你真是個可憐蟲。我告訴你吧,我是為以前的好日子傷心啊。就在幾個月前,我還總是和媽媽去菜市場,我們手挽著手,在擁擠的市場裡挑選各式各樣的小菜,和那些小販們討價還價,我們總是滿載而歸。那真是一種自滿自足的生活,我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因為媽媽是高高在上的。有的時候我們之間也有分歧,發生爭執,不過很快又言歸於好,結果總是我服從媽媽。現在這一切全喪失了,從前不久的一天起,我突然發現媽媽的眼光裡有種對我的鄙視。開始我還沒在意,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後來經過多次證實才知道是真的。我心裡不服氣,就去問媽媽,媽媽開始不肯說話,最後在我的反复追問下她竟然承認了!你想想看,一個母親,她竟然鄙視自己的親生女兒!當時我還抱著最後一點希望,我想,媽媽也許是最近才對我有看法的,一定是我做了什麼錯誤的事。這樣的話,只要她告訴我我究竟犯的是什麼錯誤,就會使她改變對我的看法。於是我就問她從什麼時候起對我有這種不能容忍的感覺的。她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大吃一驚!她說:我對你的看法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的改變。一開始我聽了這話還有點高興,我想,原來媽媽並沒有鄙視我。後來再一想,不對呀,她剛剛不是承認了她對我是鄙視的嗎?既然她是這樣一種看法,而這種看法又從來不曾改變過,這就是說,從我一生下來她對我就是鄙視的。為什麼這麼多年我一直沒發覺呢?我真是個傻瓜啊!你也看得出來,我媽媽是個高高在上的人,雖然有時我和她吵,但我一直是崇拜她的。從前是多麼不同啊,那時哥哥也在家,夏天裡,我們三人坐在院子裡乘涼,媽媽總讓我豎起耳朵聽,她說她可以聽到那邊漁場裡的魚在水中跳躍,我和哥哥從來沒有聽到過,但我們都很興奮,把這件事看作我們三個人之間的小秘密。那種日子延續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哥哥突然耐不住莫名的煩躁,離家出走了,家中就只剩下我們母女。後來我也離開了,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去了。不久我就發現離開了媽媽,我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於是我又乖乖地回來了。我回來以後不多時,就看見哥哥時常來家裡,我跟踪了他一次,這才發現他根本沒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標,只不過是在不遠的郊區遊蕩,靠拾破爛為生,他隔一段時間就回來找母親要錢。我說的這些全是成年以後的事,至於童年,我和我哥哥在那段時間裡對母親的印像是模糊的,她是個冷淡的女人,像影子一樣不可捉摸。說實在的,我們沒有怎麼去注意她。請你設想一下吧,一個女人生下了一雙兒女,可是並不怎麼喜歡,還有一點鄙視,她該有多麼的想不通啊。媽媽是個堅強的女人,她什麼都不對我們說,把自己的內心掩蓋起來,如果不是隨年齡的增長而逐漸老練,我至今也無法看出她目光中的那種鄙視,還盲目地認為她對我很滿意呢。也許哥哥是先發現這一點的,所以他才對自己喪失了信心,至今仍然一事無成。我告訴你這事,並不是要發洩我對母親的不滿,不,不是這樣,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她是一個多麼不幸的人,內心有多麼的痛苦,她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也可能你聽了毫無感觸,因為這些事與你無關。你聽見我早上哭,你以為我對母親有很深的積怨吧?其實我是為她哭。為什麼她的命這麼苦呢?難道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不光為她哭,我還為你哭呢! "

句了問蛾子為什麼要為他哭,蛾子就賣起關子來,說:"絕不告訴你。"她說了這話之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句了好幾眼,眼裡的那種憐憫更多了。這目光激怒了句了,句了就惡意地對她說: "我與漁場裡的七爺有約會。" "是真的嗎?"蛾子瞪大了憂傷的眼睛,"你今後將怎麼辦啊?" "我今後好得很!"句了大聲說,"我自由自在,無牽無掛,想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想和誰交談就和誰交談,這裡的人全都很尊重我。有的人不這麼想,非要貶低我,為我擔憂,還用一些幻想去折磨自己。對於這種人,我並不同情,我要說,他們只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差不多與我毫不相干的。他們愛幹什麼,我沒有權力阻止,可是我的行動也不應該受他們干擾。蛾子,我告訴你吧,我最討厭的就是我剛才說的那種人了,我現在真是好得很,蛾子,你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那麼多不切實際的想法要為我操心呢?"

"我真為你害臊,句了,你在這里大聲嚷嚷,吹牛皮,無緣無故攻擊人,幸虧媽媽沒有聽見--一提起我的媽媽,我就對你恨不起來了。她現在的身體是多麼虛弱啊,這都是因為你。你卻在這裡瞎說一氣,你說你自由自在,你無牽無掛,你好得很,可是你為什麼要說給我聽呢?你把這種吹噓講給我聽,說明你一點也不是處在你所認為的那種狀況裡,你還不明白嗎?" 句了一整天都覺得自己悶得慌,他去了一趟菜場,沒看見灰元,買完菜回家,卻又和灰元迎面碰上了。灰元站住不動,呆呆地望著他,句了受不了那眼光,首先低下頭,挨著他擦了過去。在廚房洗菜時,聽見隔壁的兒子又回來了,在房里高談闊論。一會兒蛾子就出來了,來廚房忙碌。句了記得她上次還撒謊說她哥哥去了國外工作,就覺得這女孩子真是信口開河,想怎麼撒謊就怎麼撒謊。

兩個人默默地在廚房忙碌,誰也不理誰。蛾子時不時地側耳聽房裡的談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好像因為什麼事激動得很,又好像因為有了這件激動的事,根本不把句了放在眼裡了,這無形中又使句了有種落寞的感覺。 不知不覺中,句了也開始傾聽那青年的話,似乎是,那傢伙最近經歷了一番風險,但是已經順利脫身,言語裡不無炫耀的味道。那傢伙越炫耀,句了就越生氣,心想這母女倆真是瞎了眼了,把這樣一個騙子當寶貝似的供著,自己卻在做牛做馬。就在昨天,他還看到老太婆撐著病體在走廊那頭糊紙盒,當時自己還想,也許她還只有五十多歲,只是因為太喜歡操心所以樣子老得快吧。蛾子也說她母親對她哥哥不滿意,又說不滿意歸不滿意,鄙視歸鄙視,他終究是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嘛。蛾子的邏輯總是這樣不可思議。句了正要把做好的飯菜端回房裡去吃,那青年說話的口氣突然變了,房裡的聲音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咆哮起來,還摔破了一個杯子。廚房裡的蛾子像豹子一樣跳了起來,推開句了就往房裡衝,句了連忙尾隨其後。房間裡,那傢伙正在暴跳如雷,蛾子跪下去抱住他的雙腿,哀求他馬上離開,那傢伙用力一踢,將蛾子踢到一旁,然後指著他母親罵些不堪入耳的話。老婆子一直坐在床頭髮呆,她用兩隻手撐著床沿,好使自己的腰直起來,她的樣子很平靜。蛾子正在和她哥哥搏鬥,那骨瘦如柴的傢伙終於被她推出了房間,推到了大門外,罵罵咧咧地走掉了。隨著大門"哐啷"一響,老婆子如夢初醒,對句了說出兩句莫名其妙的話,那兩句話句了一點也沒聽懂,所以也沒有在腦子裡留下印象。這時蛾子已經回來了,氣喘吁籲,滿頭大汗,激動得說話斷斷續續,她將她哥哥稱作"瘋子",說他這回是真的走了,不會回來了。蛾子說著話,眼淚就掉下來了,句了鬧不清蛾子究竟是為她哥哥還是為她母親掉淚,他覺得她完全沒有必要如此感情衝動。老婆子仍然坐在床頭想心事,灰色皺縮的小臉上似乎還浮出了一絲笑意。她用乾枯的手撫摸著蛾子的頭,好像撫摸一隻小狗似的,只是有點心不在焉。句了從她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鄙視的表情,他想那一定是蛾子神經過敏,兩個人單獨相處久了發生的幻覺,蛾子乾嗎要那麼偏激呢?

句了後來在院子裡遇見老婆子,老婆子又對他說了那兩句話,這一次,句了終於聽清楚了,因為老婆子是一個字一個字衝著他的臉說的。她說: "他走出此地就會陷入絕境,堅守陣地是惟一的出路。當然出路只是像徵性的,我們並不要出路,只要維持一種統一。" "您的兒子並不將您放在眼裡。"句了輕輕地說。 "誰會把我放在眼裡呢?誰也不會。誰來擦亮他們的眼睛呢?不可能的事。誰來收留這些流浪的孩子呢?沒有人收留。" 句了想,這老婆子正在將她腦子裡的思想講出來,自己最好不要打擾她。看著她走路搖搖晃晃的樣子,句了又一次感到她已到了風燭殘年。 "……但是他們不需要別人來擦亮他們的眼睛,因為他們什麼都看得見!他們也不需要別人收留,因為流浪是他們的天性!"

老婆子使句了十分震驚。她看著句了繼續說道: "只有你,只有你是我所擔憂的。你什麼都看不見,你是此地惟一的盲人。有好多次我看見你站在馬路邊觀察那個漁場,然後你走了回來,兩眼空空。要知道,我們可不是偶然成為鄰居的。" "從前到底發生過什麼呢?我真是被蒙在鼓裡啊。" "那種事已經不可能知道了,連我都忘記了。有時我在糊紙盒時也竭力回憶過,關於我們是怎樣成為鄰居的那件事。的確發生過什麼,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可是記不起來了,那時蛾子還小,所以她也沒有任何印象。"老婆子說完就搖頭,忽然對句了很生氣。 句了看見她怒氣沖沖地轉身就走掉了。 到了夜裡蛾子又哭了起來,絕望而淒厲,她一停下來,老婆子就斥責她,於是她又哭。房裡是坐不住了,句了覺得周身難受,而外面正在下雨。句了穿上雨靴,打著雨傘,漫無目的地往外走。雷聲隆隆,弄得他一陣陣心慌。每一年雷聲帶來的早春氣息都要在他內心引起恐慌,他穿過菜地,來到馬路上,一個人影擋住了他的路,是那個菜農。 菜農舉著雨傘,手裡沒提馬燈,所以看不清他的臉。 "我在這裡等您好久了,七爺囑我和您一塊去他那裡。" "你怎麼知道我會去七爺那裡?我不過隨便走走。" "不要掩飾自己嘛。您怎麼能不去七爺那裡呢?凡是去過一次的,就免不了要再去,即使心裡知道沒好處,腳還是往那種地方邁。隨便走走,能走到哪裡去呢?當然就走到漁場裡去了。這種事,我們還能看錯!" "真奇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真奇怪,怎麼大家都這麼敏感呢?" "有什麼奇怪,因為這條街就在漁場邊上嘛。您當初怎麼挑中了這麼個地方定居下來的,還記得嗎?" "我好像沒怎麼挑,一切順理成章。" 他們說著話就已經下了馬路,踏上了濕漉漉的塘邊小道。句了將雨傘舉得高高的向前看,看見了那些閃閃爍爍的燈光。所有的平房全亮著燈,像有什麼重大的事要發生似的。句了在前面走,那菜農跟在後面,口裡一直在嘰嘰咕咕地自言自語,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句了想著剛才的事,將菜農的話和老婆子的話聯繫起來,好像悟出了一點什麼。也許當初他來這裡定居,的確是有一些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在背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是一些什麼樣的原因呢? 七爺的房裡卻意外地沒有亮燈。七爺站在房前的黑暗裡一動不動,雙臂在胸前交叉。菜農搶在句了前面走近七爺,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七爺哈哈大笑。 所有的房子裡都開著燈,那些房門一個接一個地打開了,將亮光投在屋前的坪里,房裡的人都走到門口來探望。七爺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他也沒有要邀請句了和菜農進去的意思,他站在屋簷下一言不發。句了和菜農站在雨裡舉著傘,就像兩個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句了在心裡認為是菜農和他一起來了,所以七爺不高興了,這個菜農真是個討厭的傢伙,自己竟會昏了頭讓他跟在屁股後頭跑,雨漸漸大了,濺在鞋子、褲子上,句了感覺褲腿冷冰冰的。 "到福裕家去看看吧,他快死了。"七爺忽然開口了,口氣很莊嚴。 名叫福裕的中年男子在床上呻吟著,他的臉轉向牆壁,身上蓋著一床破毯子。 "他得的是風濕性心髒病。"七爺說,"這個人就是我對你說過的只和魚談話的人。" 那漢子忽然翻轉身來,將臉朝著他們三人,句了認出他正是那個大頭的漢子,他在寂寞的時光裡觀察過無數次的人,現在他正在痛苦地喘息,那雙多肉的大腳從破毯子裡伸了出來,不停地抖動著。七爺湊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額,他立刻安靜下來了。 "這傢伙總算完蛋了,他一直在和這世界過不去。"七爺若有所思地說。 "完全不是這樣,"句了小聲說,"我觀察過他很久了,在白天裡的陽光下,他和漁場的一切是那麼和諧,他總是歪著頭在傾聽,我盼望他活下來。" 七爺冷笑了一聲,注視著床上那一堆,慢慢地吐出這句話: "他一定會死。" 福裕一直在盯著七爺看,聽到他說出這句話之後,臉上痛苦的表情立刻舒展了,就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接著他閉上了眼睛。 菜農走向前去,嫌棄地用手撥弄了一下那床毯子,冒裡冒失地一掀,使得福裕的腿全露了出來,那腿上爬滿了曲張的靜脈,像一堆堆蚯蚓。句了忽然感到義憤填膺,他將菜農一推,推得他向後打了個趔趄,然後衝過去幫福裕蓋好了毯子。就在他幫福裕蓋毯子的一瞬間,福裕睜開了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後疲倦不堪地重新閉上了眼。 "他要死了,這心胸狹隘的傢伙。"七爺又說,"他就是因為心胸狹隘才不和人說話。" 句了渾身開始顫抖,可能是房子裡的氛圍所致,也可能是被雨弄濕的褲子穿在身上導致了傷風。他的兩排牙齒也開始碰撞。他彷彿覺得不是床上那人,而是自己快死了。他的腿一軟,胡亂往旁邊一倒,正倒在菜農身上,被他結實的雙臂一把扶住。菜農將他攙到床邊坐下,就坐在福裕的肚子上,他很想挪開一點,可是沒有力氣,只得就那樣歪在床頭,老式木床的架子將他的頭部硌得生痛。 "櫃子裡還有一床毯子,給他蓋上吧。" 句了聽見七爺說話,然後是開櫃子的聲音,一床很硬的、像氈子一類的東西蓋在了他身上,連他的頭都被蒙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從床頭滑下來,倒在床上,他的身子下面是福裕的腿,那腿冰冷,一動也不動。七爺又和菜農說了幾句話,他們倆然後熄了燈,關上門出去了。句了在硬邦邦的毯子下抖得厲害,他想從福裕的腿上挪開去,就拼力一滾,滾到了床裡頭,再把毯子扯過來裹上。黑暗中,他看見福裕的腿在慢慢地拱起來,破毯子在床中間形成了一座小山。句了竭力縮成一團,想少佔些地方,傷風使得他全身骨頭酸痛,在寒熱的顫抖中,他的腦子裡幻像不斷,他不停地回到從前的日子裡。那時候,福裕對於他還是一個永恆的、親切的謎,單單是他那背著魚網慢慢行進的背影就會令他感動不已;還有那雙踩在泥地上的多肉的大腳,趾頭分得很開,皮膚往往呈紫色,即使是隨便看一眼,句了也會認出那雙腳來。現在這雙腳就在他面前了,給他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他害怕與這冷冰冰的東西接觸,他想爬起來離開這裡,又沒有力氣做這件事,於是只好可憐巴巴地縮在床裡面。 "什麼人在床上?" 福裕忽然在那頭講話了,聲音很尖,像假嗓似的,句了嚇了一大跳,連氣都不敢出。這可不是他想像中的大頭男人的嗓音啊。 "什麼人在床上?"他又問道,還頓了一頓腳板,弄得床鋪吱吱呀呀地響,"我知道了,是來偷魚的。已經好多年了,他一直在那裡張望,總想趁我不備就偷魚,可是他沒有膽量。全是七爺的錯,把賊引了進來。七爺!七爺!"他尖叫起來,他的聲音使得句了全身直打冷戰。鬧了一陣他自動安靜下來了,又開始痛苦地呻吟。那是無法忍受的痛苦,誰也幫不了忙的痛苦,臨終者最後的掙扎。句了恐怖地意識到,大頭男人終於要死了。床上的那座小山漸漸平復下去了,呻吟也越來越微弱。句了的傷風也在漸漸地緩解,他還是不敢動。他在極度的疲乏中沉入夢鄉,夢裡有個黑影要來扼他的脖子,於是扭打起來,弄得全身是汗,衣服全濕透了。有好幾回那人就要得逞,他使盡全力踢他的肚子,那人的雙手忽然就變得軟綿綿的鬆了開來,也許是他踢中了他的要害部位。剛剛鬆一口氣,已經倒下去的那人又搖搖晃晃地撲上來,句了的雙腳又一頓亂踢,將那人踢退,如此反复。那影子消失時,他已打起了鼾,可是他無法入睡,因為有盞聚光燈照在他臉上,還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他只好從睡眠裡掙脫出來。原來是七爺和菜農在用一支手電照他的臉。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我們回去吧。"菜農指了指黑漆漆的窗外說。 "這個人,這個福裕,他死了嗎?"句了問道。 "你說到哪裡去了,"七爺冷冰冰地回答,"怎麼會死?他夜夜都這樣。" 句了從床上爬起來,越過福裕的身體,下了地。福裕一直睡在床上沒動,句了從他上面爬過去時也沒有碰到他,他靜靜地躺在毯子下面,就好像消失了似的。句了站在黑暗裡想:那個人到底還在不在床上呢? 七爺回到自己房裡去了。這一回菜農走在句了的前面。 "七爺告訴我,剛才那種事其實是不允許發生的。"菜農的聲音飄蕩在魚塘上空,顯得很虛假。 "他說怎麼能讓您接觸到福裕那種人呢?我也一直認為這事不可能,可是誰也不能保證一些不可能的事不在黑暗裡發生。我想,既然是黑暗裡發生的事,就可以不算數,福裕本人是不會承認與您有過接觸的,而我和七爺也沒有看見,就算您要對人吹牛說有這件事,我和七爺也會反駁您的。所以說,那種事是不允許發生的。怎樣解釋七爺的舉動呢?七爺不是有點自相矛盾嗎?您完全可以說,七爺在漁場裡閒得無聊,想出了一個消遣的好辦法,這就是讓您和福裕接觸。如果他真是這樣想,他為什麼要選擇夜裡來做這件事,而且熄燈呢?我完全可以斷定,您並沒有真正接觸到福裕,您看見那床上有一個人,您認為他是您印像中的某個人,您還說您認出了他,可是後來燈熄了,房里黑糊糊一片,您自己又正好被傷風弄得神誌不清,您在床上亂抓一通,碰到了一條腿,一隻胳膊,您就認為那是福裕的身體,這不是太荒唐了嗎?也許那個人早就跑掉了,您抓到的不過是那些破毯子,這種可能性最大。今天夜裡我陪您來這裡,並不是滿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根本就沒有好奇心。有一件事對我來說早已不是秘密,這就是漁場工人們的內心不是我們街上的居民可以了解的,更不要說接觸他們的身體了。我們只能是遠遠地觀察他們,不,應該說,我們天天看見他們,卻並不仔細觀察,因為我們這些街上的人對他們完全沒有興趣,因為我們對他們太熟悉了,他們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中,正因為想像得太多,反而看見的時候失去觀察的興趣了。為什麼陪您去見這些人呢?您在我們當中是個例外,您總站在馬路邊向那邊張望,並且將看到的一些表面現像作出自己的解釋,以為自己與他們之間有接觸的可能性,甚至狂妄地認為自己可以了解他們的內心。我知道您這些日子煩躁不安的原因,您急於要證實您內心的想法,您的這種狂妄使得我和七爺都有點生氣,於是我們三個人就在這裡會面了。我和七爺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我們之間卻是有默契的,就像所有街上的人與漁場工人之間的那種默契一樣。不久前的一天夜裡,您穿過我的菜地往馬路上走,您後來在馬路上遇見七爺,您以為,這一切都是偶然的嗎?七爺對您的看法和我對您的看法都是一樣的,我們街上的人雖然不和漁場工人接觸,但對所有的事都有一致的觀點,這種情形由來已久。在平時,我們與他們幾乎沒有來往。我還要告訴您一件事,我從前也是一個漁場工人,那時我很年輕,我忍受不了這裡那種死一般的寂靜,就跑了出來在外面流浪,後來我回來了,但不是回到漁場,而是回到街上,找些零工做,最後才開闢了這片菜土,以賣小菜為生。所以我,先前是和七爺生活在一起的,我的底細七爺一清二楚,七爺對我的看法並不好,他欣賞的是福裕那種類型的人,他表面上做出鄙視他的樣子,實際上他最欣賞的就是福裕了。他心裡看不起的是我,他想讓我在福裕面前自慚形穢。不,我無法像福裕那樣生活,很少有人像他那樣成年累月地沉默的,大家都把他看成一條魚。我覺得七爺在本質上和這個福裕也很一致。白天裡他去街上游盪,到處與人接觸談話,其實只不過是物色他的獵物。我們大家都懂得他的心思,只有您不懂,所以您就成了他的獵物。我要告訴您,七爺絕不是您想像中的那種人,他的全部生活都在這個漁場裡,他是一個您無法理解的老傢伙,就是這樣一個人現在盯上了您。 " 菜農說完這些話,他們已經走上馬路了。遠遠地,路燈下面有個穿白襯衫的人站在那裡,那人沒打傘,就任憑毛毛細雨淋在他身上。走到近前,才知道是灰元。 "您看,大家都在關心您的事呢。"菜農戲謔地說。 灰元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們後面。菜農回家後,灰元還是跟在句了後面,句了進屋他也進屋,自己找了張凳坐下,用手擦著淋濕的臉。句了遞給他幹毛巾,他用來擦擦手就放下了。 "因為欠了賬,他們要收我的房子了。"灰元說著這話,臉上卻浮著不相稱的笑容。 "那麼你怎麼辦呢?那些人真凶狠啊。"句了的眉頭深深地鎖了起來。 "真抱歉,深更半夜闖到您家裡來。您不要為這事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事嘛,總會解決的。"他遲鈍地轉動了兩下眼珠子,又垂下了眼皮。 "該著急的是你,你反倒來安慰我。我現在才弄清你這個人的腦子真的有問題。並不是我沒房子住呀。我退了休,粗茶淡飯不缺,可以一直這樣維持到死,也不會有人上門逼債,我急什麼呢?"句了煩躁地看著他。 "真的嗎?"小販慢吞吞地說,"您心裡真的什麼包袱都沒有嗎?真是這樣,您為什麼深更半夜外出呢?" "是你要被人趕出房子!你要遭難了!你心裡怎麼就不開竅啊!"句了大喊大叫了起來。 "不要著急,您千萬不要著急,沒有過不去的河。"灰元站了起來,走近句了,他眼裡充滿了對句了的憐憫,這眼光既使句了憤怒又使他震驚。 "你說你有什麼辦法?你要成為討飯的乞丐了!你去睡別人的屋簷下吧!"句了惡意地說出這些話,只是為了讓灰元明白自身的處境。他心裡亂極了,只覺得這小販在胡攪蠻纏,恨不得馬上趕他出門。 "這事不會像您說的那麼可怕。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收留我嗎?比如說您,如果出現那種情況,您是一定會收留我的。" 灰元平靜地說出這幾句話之後,句了就沉默了。他的心裡很亂,他搞不清自己的情緒。這個小販,這個幾十年來他既不討厭也不喜歡的人,現在要來破壞他的安寧了。他是故意製造圈套,還是不得已而為之呢?當然他也可以很乾脆地拒絕面前這個人,可是一切難道會這麼簡單嗎?句了的目光穿過敞開的窗戶,看到外面黑黑的夜空,那夜空下面,靠右前方,是沉睡的漁場所在,那是另一個世界,那裡的一切喜怒哀樂全是另一樣的,他現在還不想到那裡去住,他只是不時有去那邊看望的衝動。因為他在街上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寧。他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安寧是永遠失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無法預料最近他生活中的騷亂要把他帶向什麼地方。他的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完全不必拒絕這個小販。於是他又將目光落到小販灰元奇瘦的臉上,再一次與他那充滿憐憫的古怪眼神相遇。 "沒有過不去的河,您不必多想,我馬上搬來與您同住。" 他的口氣似乎很體貼,又似乎有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句了不知道要怎樣來理解他,於是深深地嘆了口氣,好像是同意了小販的要求。灰元的身影悄悄地消失在夜半的雨聲中。句了百感交集地上了床,他一直胡思亂想,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他睡到中午才醒,是被一種瓷器掉落水泥地上的聲音弄醒的,似乎有很多瓷器破碎了。句了清醒之後,便聽見了隔壁的爭吵,而且清楚地聽見老婆子說到他本人的名字。蛾子尖利的哭聲響徹了整棟大房子。句了記起老婆子對他說過的話,當時她說她們與他不是偶然成為鄰居的,而且過去還發生過一件事。老婆子當然不是亂說,句了感到自己已經脫不開身了,有一個大的陰謀籠罩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上,而他是孤獨無助的,因為這,蛾子和灰元眼裡才流露出憐憫的吧。句了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中從未想過要求得別人的幫助,他把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全趕跑了,為的是求得一小片寧靜,因為別人的幫助就意味著生活中的騷亂。本來他已相當滿意了,而那個神秘的陰謀也在此時初顯端倪了。原來他認為灰元這個人與他毫不相干,完全沒料到事情急轉直下,這個人竟要來與他捆在一起了,命運究竟開的是什麼玩笑呢?假如現在自己已經與他捆在一起的話,在共同對付陰謀這方面也許會給他某種益處吧,因為灰元說過:"沒有過不去的河。"也許與他捆在一起是件好事呢?句了在床上設想自己與人同住的情形,依然覺得十分彆扭。然而灰元既可以看作他的同夥,也可以看作是那陰謀的一部分。他不是單獨去過蛾子家裡嗎?他看他的目光不是與蛾子一模一樣嗎? 他昏昏沉沉地到廚房裡去做飯時,蛾子也進來了。蛾子說她已經吃過飯了,就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在句了旁邊幫他擇小菜。蛾子有心事,她突然就眼圈發紅,向句了訴說了她青年時代的事(她現在也不老)。 "我媽媽根本不是一個慈祥的母親,我想你也早就看出來了,差不多可以說她是個心腸冷酷的母親,她一直在利用我和我的哥哥。"蛾子說著就落淚了。 "這個我早知道。我只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你要那樣維護她呢?"句了和藹地說。 "啊,這是另外一回事。怎麼能不維護媽媽呢?我的一切不都是她給的嗎?要是沒有了她,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還能活在這世上。難道能不聽媽媽的話嗎?你一點都不了解我,只是遵循那可惡的惰性來想事情。你不知道,我曾經經歷了什麼樣的艱難困苦啊!如果沒有媽媽,我是根本無法挺過來的。我的話的意思並不是媽媽和我意見一致,支持我。不,不如說她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反對我,要與我作對,要嘲弄我的。那時我找了個開洗衣店的小販(我們街上的姑娘都只能找小販結婚),我沉浸在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裡,臉上泛出青春的紅光,而媽媽,你想得出媽媽是怎樣看待我的婚事的嗎?她在一旁冷笑。不久我就受不了她的態度,賭氣和那小販私奔了。當時我認為母親是自作自受,後來我才發現,自作自受的是我自己。我離開母親後,脾氣性格就徹底變了。我疑神疑鬼,總覺得我丈夫要謀害我。他在前麵店裡熨衣服,我在後面照看洗衣機,我一點安全感都沒有,老是覺得他會舉著熨斗衝到後面來,將滾燙的熨斗砸到我的頭上。有時他和我說話,我忽然就全身發抖,手裡的東西掉在地上,把他氣得暴跳如雷,他一生氣,我就更害怕了。後來我終於什麼活都乾不了,只能成天坐在家裡發呆。終於有一天,彷彿在夢中,我收拾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偷了那小販的一些錢,就悄悄地離開那裡,坐火車回家了。我回到家,發現媽媽一點都沒變,還是老樣子,只是她並不贊成我回家,因為哥哥把她的錢都拿走了,她無法養活我,可是她也不贊成我回D市。她不向我指出任何出路,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而她整天在家中數落我的不是,將那小販說成是一名逃犯,說是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跟一名逃犯走掉。她每天這樣數落我,揀難聽的話說,她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精力。這期間哥哥也回來過,他將媽媽的最後一件首飾偷出去變賣了,媽媽明明知道是他幹的,也不去追究,只是在家裡狠狠咒罵他。時間一長,我漸漸習慣了這種挨罵的生活,我還發現,媽媽罵人的時候有種表演的成分,她目光炯炯,臉上的表情非常生動,有時還打手勢。我就想,也許這就是她所嚮往的生活?她生了我們這一對沒有用的廢物,現在自己老了,我們不能養她的老,反而要她養活。她又乾又瘦,風都可以吹得倒,卻還要每天糊紙盒,為的是我和哥哥有飯吃。她這樣做並不是被迫,開始我以為她是被迫的,後來我才知道自己弄錯了。她只是裝出一副被迫的樣子,其實她很願意受苦受累,很願意養活我和哥哥這兩個吃閒飯的傢伙,為了什麼呢?就因為我們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控制了我們兩個人,不論我們在她面前還是遠離她,情況都不會有所改變。當然她更願意我們在她面前,這可以給她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她這種控制的權欲有時使得我們很怨恨,哥哥就是因為怨恨逃離在外,什麼工作都乾不成,成了一個二流子。他偷媽媽的錢也是出於怨恨。那麼,是不是我們都很仇恨媽媽,一心要離開她呢?又完全不是這樣。我們這種怨恨是兒童對母親的怨恨,我們都明白離了媽媽自己就無法生存,雖然媽媽是那樣弱小,乾瘦,在我們眼中她卻力大無窮,什麼都能辦得到。這些年,怨恨在哥哥的心中越積越多,他時常跑得遠遠的一連幾個月都不回來,想以此來刺激媽媽。他一回來就把我們糊紙盒賺的錢全拿走。你也看到了,每次哥哥回來我們家都像過節一樣,而結果總是一樣:他和媽媽鬧翻,揚言永不回家,以此來傷媽媽的心。我知道媽媽最在乎的是哥哥,所以在這種時候,看到媽媽因為哥哥而生病,我心裡的那點怨恨就慢慢化解了,真的,有時我心裡充滿了對她的愛,覺得她真是個偉大的母親。前不久媽媽又大病了一場,我真擔心這一次會要了她的命。每天早上,我看見她從床上勉強掙紮起來,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裡去,我的眼裡就盈滿了淚水。她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啊,為什麼她的命這麼苦呢?她還是經常罵我,她罵起人來總是那麼有精神,有時罵得我眼淚直流,可是即便是這樣,我對她的愛也還是超過了對她的怨恨,我時刻被擔憂折磨著,我總是夢見她死了,離我而去了,那種絕望是沒法形容的,就像一個人被放進了棺材,釘上了蓋子,然後埋進了深深的土中,在永恆的黑暗中被窒息。我不斷地做這種夢,我在夢裡聲嘶力竭地對媽媽喊叫。我相信哥哥的內心也和我一樣,只不過是男人更愛面子,不願表現出來罷了。其實他更痛苦,也更膽怯。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如何生活的,我敢肯定他從未做成過哪怕一件小小的工作,恐懼使他喪失了所有的能力。他東遊西蕩,不敢和任何人接觸,只有這個家是他的避風港,而這個家又恰恰是他最想逃避的。他一回家就對母親發洩憤怒,發洩完了就走,每次都是如此。有時我也覺得他太過分了,想和他吵幾句,他就反問我說:蛾子你想一想,是誰把你變成這樣子的?你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嗎?我就被問住了。當然,我對自己的現狀一點也不滿意,我也知道是媽媽把我變成這種樣子的,心裡很怨恨,可是吵鬧又有什麼用呢?萬一媽媽死了呢?媽媽死了我們也只有跟著去死。也許哥哥吵一通之後心裡就輕鬆了好多,只是媽媽被他弄得越來越虛弱,過不了多久,那場大的災難就要降臨到我們頭上了。於是我越來越提心吊膽了。今天早上,媽媽又罵我了,是因為你的原因而罵我,我不能告訴你是什麼原因。她一生氣就暈了過去。啊,我多麼害怕,我多麼害怕! "蛾子用力揪著自己的頭髮,說不下去了。 "小販灰元要來和我同住了。"句了一邊將滾沸著的稀飯端下來一邊說。 "我們早知道這件事,這是意料之中的。"蛾子抬起眼淚巴巴的臉,"是媽媽要他這樣幹的。你近來的行為越來越令人反感了。" "如果我不同意他來住呢?" "我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怎麼能違背媽媽的意志呢?你雖然不是我們家裡的人,可我們在一起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媽媽早就把你看成自己人了。凡被她看成自己人的,都無法違背她的意志。比如灰元,最近也成了自己人,我明知他以前是一個賊,也得與他打交道。我不知道媽媽是如何想的,也不敢問她,要不她就會生氣,把身體搞得更壞。現在我要走了。媽媽還躺在床上呢。" 句了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熱稀飯,一會兒頭上就開始冒熱氣,傷風也減輕了好多。他思忖著蛾子說的這一大通話,想從她的話裡頭找出哪怕一點點與他當前處境的聯繫來。蛾子說她是為她媽媽而生活的,這一點句了已經看出來了。但那老婆子卻並不是一個權力狂,至少從表面看不是。她心甘情願地為兒女的生計操勞,差不多是為他們做牛做馬,這種非人的生活已經使她變成了一個空殼,不論誰看了都會認為她非常淒慘。句了想,這一家人為什麼要這樣同自己過不去呢?似乎一切根源都在老婆子身上,這老婆子真是一個謎啊。在蛾子向他訴說以前,他不知道這個健壯的姑娘內心竟是如此的怯弱,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婆子有什麼關係。老婆子究竟為什麼事生自己的氣呢?也許是因為他往漁場裡跑;也許是因為他和灰元之間的事;也許都不是,卻是為了多年前的一個什麼神秘的原因。句了感到奇怪的是,他和灰元,和這一家人的關係密切不過是最近的事,他的新鮮感還沒過去,而他們,卻把這事看作一件早就發生過了的事,就彷佛他們之間一直都是相互制約的,這些年從來也沒有改變過。他們的言談,他們對他的態度都表明了這一點。句了想,只要自己從今以後關起門來,再也不理任何人,他與這些人之間的麻煩就會消除,他就會恢復到從前的平靜生活。自己抱定不接觸的宗旨,他們就無法制約他。要做到這一點,自己首先要打消對漁場那邊的興趣。他知道每次他去那邊,蛾子和老婆子的眼睛都盯在他後面,或許就是這件事導致了灰元要來與他同住,灰元如果真是老婆子派來的,那也是老婆子為了掌握他的行踪而這樣做。句了回憶起大頭福裕那種痛苦無望的生活,玩味著這兩個夜晚所給他的印象,身子又開始了那種輕輕的顫抖,止也止不住。 "漁場裡夜半的風景真是美不勝收啊。"他輕輕地對著空中說,還打了一個寒噤。當然,對漁場的興趣是他生活中惟一的興趣,他一直在幻想著關於大頭福裕的種種事,這種幻想多年前就開始了。從前的一天他站在馬路上,看見大頭赤著腳在魚塘邊行走,厚實多肉的背繃在衣服裡面,他就設想過這個人夜裡潛伏在他家後院的情形。後來他又多次將他設想成街上的一名流浪兒,這個流浪兒被七爺收留,做了漁場的工人。即使是昨天夜裡,七爺故意讓他目睹了福裕個人生活的真相,他對他的幻想仍然沒有停止。大頭福裕在白天裡太陽下的那種沉默對於句了總是具有無窮的魅力,令他遐想聯翩。原來於不知不覺中,句了的生活已形成了模式,哪怕與所有的人隔絕,他也還是抵擋不了來自漁場那邊的誘惑啊。句了明白了,如果他要保持對旁邊這個漁場的興趣,他就得接受灰元和老婆子對他的生活的干擾。原來事情竟會是這樣,也許這就是老婆子所說的那個神秘的原因,促使他在這條街上定居下來的原因?只因為街道緊挨著大而荒涼的漁場?這種推理似乎過於牽強了一些。句了近些年記憶力衰退得厲害,多年前那些事情的印像在他腦海裡越來越稀薄了,有的時候竟會有這樣的幻覺,認為自己是生在這條街上,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種可能性是沒有的。但是真的完全沒有生在此地的可能嗎?句了開始胡思亂想,他設想自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關於記事前的那段生活也沒人給他一個確切的描繪。孤兒院是否在那段時間裡搬遷過呢?莫非孤兒院是從此地搬走的,莫非老婆子做過孤兒院的保姆?句了越想越離奇,忍不住的哆嗦使他有點難受,他將洗乾淨的碗放進碗櫃,離開了廚房。 坐在家裡心中疙疙瘩瘩地想著那些往事,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他像與誰爭吵似的大聲說:"我有退休金,生活不用操勞,身體也沒有病,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我擔心的事。" "句了真想得開呀。"蛾子諷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蛾子怎樣看待我的處境呢?"句了轉過身來說,又開始哆嗦了。 "你的處境?我沒想過,我為什麼一定要來考慮這種事呢?我關心的是媽媽,媽媽剛才總算又睡著了,我才能到這裡來見你,和你說話。" 句了看見蛾子的眼圈又是紅紅的,大概她剛才又哭過了。 "我的心底也知道,媽媽這種人,身心都十分堅強,不會餉純煬退賴摹O衷誶肽閬胂?我的處境,還有我哥哥的處境吧,我們才是被吊在懸崖上的兩隻小動物呢。她總有一天會死的,她一死,我們全完了。昨天我又碰見哥哥喝醉了酒,他在外面撿破爛賣了些錢,就把那些錢喝了酒,他是因為害怕才這樣幹。這件事也給媽媽很大的打擊,再加上你的事,媽媽就病倒了。剛才我還想,即使是母親這樣堅強的女人,也會在哪一天倒下去再也起不來的。" "你們一家三口能不能停止相互折磨呢?"我停止了哆嗦,衝口而出。 "你把這種事看作折磨,是因為你一點都不懂得我們。你已經和我們住了這麼久,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你心裡想的,就只有退休金和房子這一類的事,別的你都不擔心,都把它們忘記。現在我要帶你到院裡去看一樣東西,你看了之後不要想不開。"她拉著句了邊走邊說。 早春的太陽照著小小的院子,一根繩子上掛著很多衣服,是蛾子早上洗的。隔壁的小圍站在那裡吃飯,看見句了來了掉頭就跑。 "你要給我看什麼東西呢?"句了問。 蛾子忽然忸怩起來,看著自己的腳尖半天不說話。 "並沒有什麼東西要叫你看,只不過想提醒你以後去漁場那邊要小心點,會有不好的結果的。事情總是這樣,一開始圖新鮮,一味地結識一些不該結識的人,到後來就有不好的結果了。這並不是要阻止你。"最後她鄭重地說。 "原來是這樣,你們並不是不關心我的處境嘛。"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為什麼要關心你的處境呢?我是提醒你,我這樣做是出於自己的考慮。你太誇大其詞了。有時候,我的確關心你,可那也是為了媽媽,你不會明白這種事的。" 句了看見有一個人從屋角那邊伸出頭來張望,不由得很不自在。 "那是灰元,母親叫他來的,他總是出其不意。現在你回去吧。" 他回到房裡時,小販灰元已經在進門處架了一張臨時床,現在正在鋪床,他的放火焙魚的大籃子扔在床邊,房裡瀰漫著魚的氣味。 "你不要擔心,我只是晚上來您這裡睡,白天我很忙。" 句了設想與灰元共度夜晚的情景,有一種新的東西在他心頭悄悄地萌生,煩惱漸漸游離開去。灰元動作緩慢地舖著床,句了就站在那裡幻想。 "你聽得清隔壁在說些什麼嗎?"句了問灰元。 "還能有什麼別的事呢?"灰元說話時眼珠藏在大而薄的眼皮下面。 "原來你們早就串通一氣了呀。" "胡說。" 灰元走了好久,屋裡的魚腥味還是那麼濃。句了記起七爺和福裕的房間裡也是這種味道,他們之間的區別只在於那兩個人是住在漁場裡的養魚人,灰元則是去大河裡捕撈小魚的小販。現在這個沉默的小販搬到他家中來了。他會不會和他一道去那邊漁場呢?似乎會,又似乎不會,句了的幻想連綿不斷。他的生活最近總是和魚連在一起,魚真是一種特別的動物啊。句了往鋼絲床上坐下去,床墊硬硬的,麻布面子的枕頭卻又大又蓬鬆,他將它拿過來在手裡掂了掂,枕芯"啪啪"作響,他又將鼻子湊近去,便聞見了火焙魚的氣味。原來枕芯裡面是焦幹的小火焙魚!句了不禁啞然失笑,心想灰元這傢伙真是別出心裁。恐怕就是睡著了,也在做著關於魚的夢吧。不久前他還對他說漁場裡那種地方最好少去,可見他對那邊是十分熟悉的。沿著這條思路想下去,句了就覺得灰元和老婆子都是過來人,他們定居在街上辛苦地維持生活,因為早就洞悉了那邊的秘密。 灰元回來時,句了已經入睡了。他沒有開燈,輕輕摸摸地上了床。句了在朦朧中聽到他的枕頭髮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也聽到隔壁母女倆在黑暗裡的低語,這兩種聲音夾雜在一起,使得句了怎麼也進入不了深沉的夢鄉,有好幾次他都快醒了,卻又怎麼也醒不過來。那兩種聲音既干擾著他的睡眠又有催眠作用,他甚至清晰地聽見了隔壁的談話內容,那些內容涉及他本人最近的活動,他掙扎著想要醒過來時,談話聲忽又變得隱隱約約,他又被更大的瞌睡所征服。小販夜裡也似乎一刻都不得安寧,句了甚至在夢裡對他枕頭里的干魚發出的響聲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比喻,他還想起了自己與魚結下的不解之緣,在夢裡感動得流了幾滴淚呢。到他終於醒過來時,灰元已經不在那邊床上了。 從窗口望出去,看見灰元正在走廊上補漁網,他垂著頭,動作一點也不麻利。句了經過他身邊到廚房裡去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 "蛾子的媽快死了。" 句了回過頭來,看見他還在若無其事地干活。 "我明明聽到她們夜裡在談話,整整談了一夜。你當然也聽到了。" 灰元抬起頭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句了在他的目光下臉漲得通紅。 灰元走了以後好久好久,句了還沒有回過神來。奇怪的是他雖然夜裡並沒有怎麼睡著,現在精神卻很好。一直到他吃完早飯,蛾子才蓬著一頭亂發怏怏地進廚房來。她的眼皮腫得厲害,動作也不如往常有生氣,拖拖沓沓的,像個有病的人。她將盛了水的壺放到火上,就發痴地看著句了,心中似有千言萬語要向他說。 "媽媽快不行了,因為哥哥昨天又做了不好的事,她傷透了心。" "你們昨天夜裡說了一夜的話,我覺得她精神相當好嘛。" "那是媽媽在向我交待後事,因為只有我是她所信賴的。"蛾子說到這裡眼裡一下子放出自豪的光彩,把句了弄糊塗了。 "對於我和哥哥,她倒沒什麼放心不下的,她說我們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出不了什麼大問題。她惟一放心不下的是你,所以整整一夜她都在和我談論你的事,我們為你設計了一個又一個的方案,然後又一一推翻,媽媽在假設這些事當中變得十分活躍,說起話來就像小姑娘一樣,那就是你認為她精神相當好的原因吧。可是我卻知道她在消耗著自己,蠟燭快要燒完了。句了,你和我們做了多年的鄰居,我要坦白告訴你,只有媽媽知道你的底細,包括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些事,媽媽從不曾透露,所以我也一直在猜測。" 蛾子將開水灌進水瓶,提到房裡去。句了就跟在她後面。她有很深的心事,步子無精打采的。開了門,句了看見老婆子精神很好地坐在床上,她上身穿著那件黑袍,被子蓋在她腿上。句了想不通為什麼蛾子要撒謊,為什麼灰元也和她同樣口徑。 "你來得正好,"老婆子說道,將身子傾向前面,"我要向你交待些事,把你的手拿過來吧。" 句了朝她伸出手,老婆子一把握住,像怕他跑掉似的。句了感到那雙手冷冰冰的,但十分有力,根本不像一個快死的人。蛾子他們為什麼要搞這種惡作劇呢?老婆子抱住了句了的手之後,便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句了從來沒有這樣被她看過,真是難堪死了,又由難堪而變為氣惱,於是試圖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沒想到老婆子的手竟如鐵鉗一般。 "灰元來了,你就用不著去那種地方了。昨夜漁場裡刮了龍捲風,幸虧你在家裡。一直到了黎明,風才漸漸地平息下來,那時候我的心臟出現停跳,我本來以為自己是無法恢復了,沒想到又活過來。"她說。 "怎麼會有龍捲風呢?您呆在家裡沒有外出,是不可能知道那種事的。也許是您的幻想。成天幻想著這種事,還不如去那邊走一走。"句了鼓起勇氣說。 "你這個流氓!"蛾子氣得大罵起來,"你知道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蛾子說得對,"老婆子平靜地說,她的手似乎要從句了的手上鬆開,但又沒有真的鬆開。 "有些事,不可能知道的,焦慮也沒有用。即使是我,也只能聽得見龍捲風,這說明不了什麼。至於灰元,又更透徹一點,可能因為他常年捕魚的緣故吧。請相信一個垂死老人的話吧,你要搞清的一切,我和灰元早就放棄了,那種事並無甚麼價值,離本質還差得很遠。從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這一點,你也該看出些問題了。" "媽媽,媽媽!"蛾子說,眼淚順著她年輕的臉蛋往下流。 "現在你走吧,好好地想一想。"老婆子鬆開句了的手,顯出不再關心他了的表情。 句了回到房裡,在魚的氣味裡變得神思恍惚了起來。他不知道今後他的生活要向什麼方向發展。這些人,包括漁場裡的七爺,灰元,和隔壁這一家,他們都不給他任何啟示。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知道與他有關的一些秘密,可是他們全都守口如瓶。既然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們就不應該來管他的事了吧,卻又完全不是這樣。他們最近不是一般的關心他,而簡直就是不容商量地介入他的生活,這種介入而且是永久性的,他想躲都躲不開。然而這不正是他所願意嗎?他這個退了休的人,多年前流浪到此地,表面上過著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實際上心裡總在想著一些不該想的事。那些事是非常隱秘的,而他,在百般無聊中長出了細長的、無形的觸角,無意中觸到了事物的某些枝節,這一切,都被他周圍的這些人看在眼裡。在憤懣中句了甚至想,這些人在對他實施一個集體的陰謀。他們為什麼如此冷酷呢?他的要求並不多,一個退休老頭,還能有什麼奢望呢?只要一點點啟示,一點點趣味就夠了,可是他們就是不給,不但不給,還來擾亂他的日常生活。就說那老婆子吧,折磨自己,也折磨兒女,這還不夠,還得把他也搭上。是不是她因為自己過著非人的生活,於是產生變態心理,要拉一個人下水與她同歸於盡?現在句了深深地感到了,他與這條街上的人,與漁場的那些人,全都是格格不入的。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他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們,他對他們的關心僅限於外表的觀察,而他們(也許是所有的人)對他卻有深入骨髓的了解,一想到這一點句了就眼前黑黑的,沮喪得要死。 "句了對生活失去勇氣了嗎?"七爺站在水塘邊用嘲弄的口氣問。 句了看了看天,又將目光投向水里那些魚,說道; "血吸蟲是寄生在肝臟和血管裡的吧?據說患這種病的人有些依然活到六七十歲呢,我想做個榜樣。" 七爺哈哈大笑,那些魚立刻沉到水的深處。 1997.4.20,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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