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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篇小說魚人-1

殘雪自選集 残雪 20153 2018-03-20
句了在天井裡的自來水龍頭下面洗衣服,初春的自來水冷徹骨髓,他的雙手凍得通紅,鼻子裡流著清鼻涕。 "句了,來客人了!"蛾子從窗口探出頭來喊道,還做了個鬼臉。 句了放下衣服,將雙手在罩衣上擦乾,往屋裡走去。 賣火焙魚的小販灰元站在他的門口,正忸怩不安地四處張望。在他的身旁,放著裝火焙魚的大籃子,裡面還有幾小堆沒賣完的火焙魚,都堆在舊報紙上面。灰元看見句了,便尷尬地笑了一笑,垂下了眼睛。 "找我有事?"句了有些疑惑,又有些惱怒地問,一邊將房門打開了,讓灰元先進去。 灰元默默地坐下,手放在膝頭上,眼睛看著身旁的大籃子出神。 句了也不打算開口,將凍紅的雙手插在褲袋裡,不耐煩地看著灰元。

"我找您借錢。"灰元終於沙啞著嗓子說了出來,好像因為說了這話就傲慢起來,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煙,點燃了,自顧自地抽了起來。 句了覺察到灰元情緒的變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連忙為他倒了一杯茶,又將自己的紙菸遞給他。句了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幾乎天天見面的小販感到畏怯,他不就是一個普通的小販嘛,每天清晨赤著腳,背著撈魚的大網從河邊走上來,渾身都是魚腥味,到了下午就出現在菜市場的一角,面前放著這個大籃子,裡面裝滿了焙乾的小魚。多年來,句了與他的關係也就限於在街上遇見打個招呼。有時他也去買他的火焙魚。在稱魚的時候,句了總是不太習慣這個遲鈍的傢伙的眼神,他似乎並不看秤,一雙眼睛盡盯著他看,好像他心裡有很多問題要向句了提出來,又開不了這個口似的。每次他都這樣。開始的時候,句了希望他主動講出來,過了一段時候,句了就明白他什麼都不會對他講,再後來句了就習慣了,將他看作一個有些古怪的街坊,買魚的時候望都懶得朝他望了。就是這樣一個人,現在忽然提出要向他借錢,句了感到實在是豈有此理。首先,他沒有錢;其次,就是有也不會藉給這個人,因為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情,不過是一般熟人,遠沒到可以相互借錢的程度。句了想拒絕灰元,但是看到灰元垂著大而薄的眼皮一心一意在抽煙,他忽然覺得有一種懷疑從內心深處升了起來,於是忐忑不安了。

"藉多少?"句了沉默了幾分鐘才問。 "不多,三千。" "三千!你瘋了!我已經退了休,一個孤老頭,怎麼一下子拿得出三千塊錢,你來我這里之前也不好好想一想!再說憑什麼?我們之間有什麼交情?"句了憤怒地說。 "我們之間的事我早想過了,你好好想一想吧。"灰元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提起腳邊的大籃子就向外走。 他走到門邊又迴轉身對句了說: "我還要來的。" 句了晾衣服的時候一直在想著這件事,越想越憤怒,連寒冷都忘記了。他因為有心事而動作緩慢,在寒風里站了很久,進房後才發現自己的鼻子塞得緊緊的,已經傷風了。他連忙用暖瓶裡的開水沖了兩包感冒沖劑灌下去。他沒想到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年紀還要被人愚弄。但是那小販又好像並不是愚弄他,他的神情比較平淡,就像是深思熟慮。他回肫鶿詹懦?著腳坐在桌邊抽煙的傲慢樣子,心中的憤怒又油然而生。

一生氣,飯也懶得做了,就盛了一碗剩飯吃起來。正吃著,隔壁的蛾子進來了,晃蕩著兩根辮子,眼珠滴溜溜亂轉。 "我媽說,剛才那人手腳有些不干淨,要是你有錢的話可要藏好啊。" 她的神情一點也不像是為他擔心,倒像是一種挑釁,想引出他的話頭來似的。 句了不理她,埋了頭吃飯,吃完了就到廚房去洗碗,將蛾子撇在房裡。洗完碗回到房裡,看見蛾子還站在房中,樣子有些悵悵地。句了走過去,將一隻手放在蛾子肩頭,說道: "蛾子,你一個小孩子家,為什麼要關心我的事呢?灰元不過是這裡的一個小販,賣火焙魚的,你們也完全沒有必要這樣關心他。當然,我也沒想到他會到我家來,不過就是來了也不是什麼特別稀奇的事啊。你想,他是我們的街坊,想到誰家就可以到誰家去的啊,有什麼必要大驚小怪呢?"

他最後這句話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由得有點惶惑,怕蛾子看出破綻來。 蛾子甩開他的手,跳到一邊去,用嘲笑的口氣說道: "大驚小怪的不是我們,倒是你自己。我和媽媽早知道他是一個賊,只有你蒙在鼓裡,還和他談話,談了話心裡又七上八下的想不通。他為什麼不上我們家裡來,為什麼偏偏選定了你,你想過沒有?我媽媽說,他以後還要常來的,你就等著好了。" 句了發現蛾子雖然是在嘲弄他,可那臉上的表情卻十分憂慮,心裡邊暗自驚嘆這姑娘真不簡單,他們做了這麼些年鄰居,他竟沒看出來。在他的印像中,這姑娘有點陰鬱,有點幼稚,所以剛才她從窗口探出頭來告訴他來客人了,還做鬼臉,他是有點意外的,只是當時不曾多想。現在她又進來找他,一開口就說灰元的事,他就更意外了。他心裡亂得很,一點也想不出蛾子的警告是什麼意思,剛才那小販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只覺得頭腦發暈,傷風又更見厲害了。這時蛾子的母親在門外叫她,她連忙跑出去了。

蛾子的母親在門外前嘀嘀咕咕地數落她,聲音傳到屋裡,句了只聽見了三個字"老光棍"。這當然是說他,他有些慚愧,還有些害怕,連忙"嘭"地一聲將門關緊了。他倒了一大杯開水慢慢喝著,喝完就躺到床上去,將被子緊緊地裹住身子,想悶出一點汗來。 過了一個多小時,汗倒是出了一點,鼻腔裡也舒暢了些。他索性躺在床上不動。隔了木板壁聽見那母女倆還在嘰嘰咕咕地說什麼,後來聲音就小下去,消失了。門一響,那女兒出去了。老婆子卻又在房里大聲嘆起氣來,就像做給他看似的。這老婆子平時看去倒像一個清爽人,不喜歡拉拉扯扯的,所以句了除了和蛾子有些交道外,同她的關係一直冷冷淡淡的。不過也不能說她對他漠不關心,有時候,在順便的情況下,她對他還有些照顧。她有個兒子,平時很少回來,一般總是她和女兒兩人呆在家。據句了的觀察,這老婆子比他的年齡還要大得多,看樣子已接近七十歲了。他和她常碰面,在走廊上,在洗衣服的公共水池邊,老婆子對人的態度既不拘謹也不熱乎,點點頭打個招呼就算完。句了也很欣賞她這種態度,他想,一個人活到七十歲就應該是這種態度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老太婆對他竟是這樣一種評價,過後一細想,真有點震驚啊。剛才灰元來借錢的時候,他是怎麼變得猶猶豫豫起來的呢?本來明明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只要拒絕他就完了,他卻愚蠢到去問他要藉多少錢,並且因為數目大而生氣,好像自己真的有錢借給他似的。對了,當時確實有種古怪的,強迫症似的情緒控制了他,在那一瞬間,他對什麼事都沒有了把握,他最沒有把握的是自己,所以他就稀里糊塗,捲入了灰元的思路,和他討論起借錢的事來了。而一旦進入灰元的思路,他就覺得自己被套住了,掙也掙不脫。他又能給他什麼樣的答复呢?這是不言而喻的,他根本不應該把這當回事。一個點頭之交的小販,找上門來和他--一貧如洗的退休老頭--借錢,這事夠荒唐的了。雖說不應該,他還是覺得自己在等他,真見鬼。最可氣的是這件事居然被隔壁的母女知道了,平時他就懷疑這老婆子看不起自己,現在說不定她們要如何鄙視自己呢。怪不得蛾子早上看見灰元來了就那麼激動地通知他,很可能藉錢的事她們預先得知了,等著看他出醜。句了翻來覆去地琢磨今天的怪事,越想越不安。他無數次對自己說:不就一個小販嗎,有什麼了不得?每說一次,那小販的樣子就愈加鮮明,自己心裡也愈加沒有把握。不知想了多久,終於沉沉地睡去。

醒來時天已黑下來了,他昏頭昏腦地走到後院去收衣服。收好衣服剛要走,猛然看見一個黑影迎面而來,不由得腿一軟,差點朝地上坐下去。 "你沒有丟什麼東西嗎?"黑影說,原來是蛾子。 "沒。你怎麼躲在這裡!"他後退兩步。 "我沒有躲,我在看月亮。你又沒做賊,怎麼這麼心虛!"蛾子對他嗤之以鼻,然後就轉過身去不理他了。她的背影朦朦朧朧的,有點像一隻熊。 句了將衣服疊好,放進衣櫃,腦子裡浮出這個問題:"怎樣才能籌集到三千元錢呢?"這個問題是自然而然地浮出來的,等他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之後,便大吃了一驚:莫非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症?最後他確定這只是由於患感冒身體虛弱引起的,由於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致。他加了一件外衣,想到外面去走走。

出門便是菜地,有個人打著手電佝著腰在菜地裡照來照去的,菜地邊有一座簡易廁所在晚風裡散發出陣陣臭氣,聞著這臭氣,他心裡倒有點踏實了似的。穿過菜地便是那條新修的柏油大馬路,聽說這條路延伸到很遠很遠,但句了從未到馬路盡頭去看過。路上車來車往,他只好挨著邊上走,否則汽車喇叭叫得怪嚇人的。右前方的小山包上有一隻老貓整夜叫個不停,叫聲中還變出一種花腔,好像是心術不正,句了聽出了那老貓的用意,心裡覺得好笑。正想站住聽個究竟,黑暗中有個人與他打招呼: "出來散步啊,好,真悠閒。"說話的是七爺,漁場的退休老頭。 "並不是散步,只是到那頭買包煙。"他急急地與七爺擦身而過,快步向前走。

聽見七爺在身後咳嗽了幾聲。走了一段,回頭一望,居然看見七爺還站在那裡,路燈照著他的白褂子,白晃晃的刺眼。他正在觀察自己的去向呢。句了又氣又惱,乾脆掉轉身往回走,迎著路燈下的七爺走回來。 "你一定有什麼心事吧?"七爺問,目光逼視著他,句了覺得無處可躲。 "是啊,我問您,有這麼一個人,不過是我的一個熟人,平時關係很疏遠,可是他忽然就找上門來向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他的口氣就好像他是我的上級,我的領導一樣,而我,也不知怎麼就糊里糊塗地考慮起他的要求來。現在我又後悔了,覺得這事太荒唐,自己與那人根本沒關係,完全可以拒絕他的要求。您如何看待這事?" 他就像順口溜似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心事兜出來了。

"這事啊,得慢慢想清楚。"七爺蹲了下來,用一根棍子劃著地,打算作長篇大論了。 "首先,你的熟人總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向你提要求的吧?既然不會無緣無故,那麼我們就來設想一下你和他的關係。在你的心裡,你和他關係疏遠;在他的心裡,他與你的關係怎麼樣,這件事你細想過了沒有呢?如果那個人,打個比方說,是個特別孤僻的人--我們漁場裡就有這樣的人,只和魚說話,不和人打交道--從不與人來往,而這個人對於你情有獨鍾,可是他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內心的那點情感,於是你永遠無法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之下,他已經在心裡把你當成了知己,對你的一舉一動都有濃厚的興趣,這種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六十多年,什麼都見過了。一般人往往不注意身邊的小事,渾渾噩噩地一天天過。你可能討厭這種假設,可能會反駁說,既然那個傢伙從來沒有向你表達過感情,或者說你毫無察覺,他怎麼能算是你的朋友?我要問你,你怎麼知道他從未向你表達過感情呢?你剛才提到不合理的要求,那是不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呢?在你的眼裡不合理的東西,在他看來說不定是天經地義的呢。你一定總認為,沒有向你表達出來東西就一定不存在,這實在是一種很糟糕的武斷的想法。"

"那麼七爺,我應當接受他的要求嗎?"句了膽怯地問。 "這個問題沒人能答得出來。我剛才看見你在這裡心神恍惚地走過去,我就知道你遇見那種問題了。開始你還想躲著我,我就站在這裡等你,我知道你要回來和我講話的。你不久就會知道,你提的問題沒人答得出來的。" 七爺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將雙手背在身後,從小路岔過去,往漁場方向走,一轉眼就消失在暗夜裡了。句了舉目望去,看見遠處有點點小火,那是巨大的魚塘邊有幾個人在那里工作。句了心想,七爺真是見多識廣啊,只是他說的那種人,自己怎麼從來沒見過?可能是因為自己太粗糙,就是見了也認不出吧。莫非小販灰元真是他講的那種人?這樣認為是不是另一種武斷呢?雖然不斷回憶起從前小販打量他的眼神,句了還是不願這樣想,他下意識地抵制這種想法。再說七爺也不一定知道小販的心事,他住在漁場裡,小販卻住在街上,每天也不是去漁場,而是去大河邊撈魚,兩人各不相干。他當然不會知道,他的話不過是一種見多識廣的推測罷了。 在外面轉了這一通,傷風減輕多了,進屋的時候看見隔壁的燈已經熄了,那母女倆這麼早就睡了。句了知道自己又面臨著一個不眠之夜。早知如此,還不如跟了七爺去漁場裡呢,也可以聊聊天打發時光。話雖這麼說,他卻是拿不定主意的。漁場那麼大,一片汪洋一眼看不到邊,那些工人都很古怪,沉默寡言的。只有七爺有點不同,這個老頭喜歡與街上的人攀談,見人就說話,大家都認識他,然而就是他,也從不與街上的人深交,人們對他的了解只限於表面的聊天。句了覺得七爺今天夜裡的談話有點反常,隨隨便便就觸動了他的心弦。當然,這還沒有到他就可以貿然跟了他去漁場的地步,何況他一點邀請的意思都沒有。不知不覺地忘了某種不快,思路一下子又到了灰元身上。灰元說要等他的答复,這就是說他過幾天還要上門來。句了將七爺的話聯繫起來細細一想,就覺得自己還真的沒有設身處地從灰元的角度來分析過兩人的關係。如果灰元是真的將自己看作一個知己,一個惟一的朋友,那麼他和他的關係就有了一種大的不同,而且這種不同早就存在了,只是他不知道罷了。假如真是這種情況,句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這一生,從未有過知己,也沒有任何人提出過要和他成為知己,他一直是自滿自足的。現在突然冒出這麼個人,一個司空見慣的小販,一個從未引起過他的注意,在這以前相互間連兩句以上的話都未交談過的人,他又怎能習慣和他有那種親密關係?最重要的是,他絲毫沒提到他們的關係,他到他房裡來借錢,顯出一種橫蠻不講理的派頭,而且蔑視他,他的表現與七爺的推測一點都沾不上邊。難道世上真有這種情感,絲毫不表露出來的情感?不但不表露,還盡量引起你的反感與厭惡?話又說回來,這個魚販子灰元,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孤兒,他總是獨自背著漁具下河撈魚,撈了之後焙乾,拿到菜市場賣。從表面看,他的大腦似有些先天的遲鈍,連鈔票都不大數得清。他從不多說話,總是那硬邦邦的兩三句,生意因此做得馬馬虎虎。句了從前一直將他看作一個頭腦不清醒的人,現在看來是錯了,遲鈍不等於不清醒。如果一個人幾十年抱著同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像樹一樣在他的大腦裡面紮根生長了,於是大腦漸漸消失,變成了這棵樹。灰元顯然是像他一樣,也不善於表達自己的內心。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的內心完全無法表達,這是很可怕的,於是就有了借錢那一幕,就像惱羞成怒似的。這樣一個孤獨的傢伙,居然對他存著這樣一份信賴,而這信賴又從未表現出來過,只存在於假設之中,句了應該高興呢,還是恐懼呢?依然沒法確定。很顯然,灰元遇到了經濟上的困境,他是來求助的,他的傲慢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那麼自己究竟有沒有義務要幫助他呢?如果前面的假設成立的話,句了認為有。而到目前為止,那假設的根據只是見多識廣的七爺的一番推測。一個孤兒究竟是怎樣的呢?句了自己並不是孤兒,他先前有過老婆,有過一個兒子,他的父母死得也不早,是他自己自動離開他們所有人的,他記得那一次自己走了很遠很遠,後來就到了這個鎮上,進了一家製革廠,一直幹到退休。小販灰元這個人,他剛來就認識他,那時他還是一個小孩,成天守在河邊,跟著那幾個老頭學捕魚。一次句了親眼看見幾個搞惡作劇的青年將他簍子裡的小魚搶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彷彿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句了走到他面前,從身上掏出兩塊錢放進孩子兜里,然後拍了拍他毫無表情的臉。這件事句了早忘了,今天夜裡才忽然想了起來,想起來之後又有點後悔從前一剎那間的輕率,要不怎麼會有今天的困境呢?那時不經意中撒下的種子,今天結果了,他只好自食其果。由於想起了這件事,假設便有了現實的根據,他再一次感到七爺真是見多識廣啊。不過這個根據還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因為也許灰元從未將他對他的那次幫助放在心上,當時他毫無感激的表示,後來他常盯住他看,那眼神也不是感激,而是一種令人不快的好奇心,彷彿要探討他這個老單身漢的私生活似的。如果說是因為自己給了他兩元錢,小販便有了權利來擾亂他內心的平靜,這也太離奇了,所以也可能這兩件事之間確實沒有什麼聯繫。不過世上的事誰又說得準呢?要是那小販多年裡頭將那兩元錢的事牢牢記在心頭,由此而產生了許多古怪念頭呢?現在灰元也許是真的陷入了困境,也許只是以這為藉口,趁機闖入他的私生活,滿足他那種變態的興趣。無論是這兩種情況中的哪一種,句了覺得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不是連七爺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嗎?白天裡,灰元說要藉錢時,態度是居高臨下的,還有些瞧不起他呢。可以說,他把一切都考慮好了,或者也可以說,他什麼都不考慮,他認為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他走到他家裡來,向他借三千塊錢,他腦子遲鈍,只想到了他一個人,所以就來了,至於他有沒有錢,那是他的事,他遇事從不多想。他臨走前說的那幾句話也說不上是威脅,只不過是頭腦遲鈍的人特有的直爽吧。句了將他和灰元的關係一幕一幕想來想去的,以前認為沒有意義,很平常的一些事,現在忽然完全不同了,那些平平淡淡的場景在今天這個不眠之夜里相互間都產生了新的聯繫,在他腦海中跳蕩起來,頗有點令他震驚。也許是身體虛弱所致吧,一切都要待白天才能澄清,他這樣對自己說。在這一夜間,隔壁的電燈亮了好幾次,每亮一次,那母女倆就小聲地說一陣話。 起先句了想躲著灰元,每次去菜場就繞道走。過了好幾天,灰元還是沒來找他。又過了好幾天,句了自己反而覺得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從灰元的角度想這件事,他想,灰元這種人,一輩子很少與人打交道,腦子又比較遲鈍,如果這樣一個人來找他,那一定是長久醞釀的結果,說明他在這個人心目中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他鼓起勇氣來找了他,他卻給了他一個拒絕的回答,他連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他有什麼可想的呢,他根本拿不出三千塊錢啊。他這樣做就把多年前的那個印象全部粉碎了。 回到家,看見蛾子正蹲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吃飯,手捧飯碗,一隻菜碗放在地上,一副苦命的寡婦相。句了回想起早些年她嫁過人,不過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回到了娘家,在後來的日子裡她的神情就好像從來沒嫁過人似的,有點假裝天真,又有點倚老賣老。句了估計,她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吧,可她從來不叫句了"叔叔"什麼的,總是直呼其名,她莫名其妙地將自己看作他的同輩人。 "你去找那個賊去了吧?看你慌慌張張的樣子。"她一邊往嘴裡扒飯一邊說:"那種人啊,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要提高警惕,將房裡那些值錢的《∥魅蘸謾? 她撿起腳下的菜碗,站起身要回屋裡去,正好這時她媽媽出來了,老婆子看見句了,愣了一下,然後很不高興地罵起女兒來。 "吃飯也要跑到門口去,你那麼關心人家的私事,一點好處都沒有,只不過惹得別人心煩,倒把你看作了絆腳石,有什麼好處?" 句了站在那裡很不安,冒冒失失地開了口: "你們的判斷有錯誤。灰元和我是這麼多年的老熟人了,怎麼會是小偷?就算要偷,也偷不到我頭上來啊。" "你聽見沒有?"老婆子看也不看句了,只向著女兒說話,"這可是稀奇事,他和那賣火焙魚的還有交情!蛾子,你真是白操心了,你根本就不該操心,這種有怪癖的老頭,誰的話都不會聽,我早料到了。" 她這一說,蛾子就往地下"呸!"地一聲吐了一口飯,好像吃出了蒼蠅。然後她們母女倆從他面前擠過去,回家了。 句了回到房裡好一會,還聽到那母女倆在隔壁討論這件事。他隱隱約約地聽見她們在小聲討論,似乎是女兒說出某種觀點,母親卻不贊成,苦口婆心地要說服她;又似乎是母親也並不是要反對女兒,而是有更全面的計劃。談話間又多次提到句了和小販灰元的名字,每提一次句了心裡就一驚,可到底具體說些什麼又聽不清。聽到後來渾身燥熱,乾脆不聽了,心裡計劃若等哪一天她們都出門時,用釘子在板壁上釘一些洞,偷聽起來就方便了。句了想起來好久沒仔細看過這老太婆了,今天她從自己身旁擠過去,他打量了她幾眼,發現她又乾瘦了好多,穿著寬大的黑布衫搖搖晃晃地走路,好像一陣風都可以將她刮到天上去。要是一陣風將這樣一個黑衣老太婆刮到半空,那必定是很滑稽的景象吧。在這件事之前,句了從未關心過這母女倆,從表面看,雖則住在一處,關係一直很疏遠。 黑夜又降臨了,句了坐在房裡抽了一支煙,覺得很悶。回憶起一個星期前的事,突然很想到漁場裡去了。他現在不但不想躲著七爺,反而非見他不可似的。他拿了那支大手電筒向外走去。 下了馬路,他走在了黑乎乎的小道上。因為白天裡下了雨,小道上的野草濕漉漉的,把他的鞋面都弄濕了,襪子粘在腳上,冷冰冰的。用手電筒一照,魚塘無邊無際,死一般寂靜。今天夜裡也沒有上夜班的工人,到處一片漆黑,只聽見風在簌簌地吹。在兩個魚塘之間的這條小路上走了大約二十多分鐘,才看見前方有兩點微弱的光,那是漁場工人的宿舍,七爺就住在那裡面。句了昏頭昏腦地走著,心裡一直為自己的冒昧在找藉口,就像有兩個人在心裡吵架似的,聲音越來越高,但究竟吵些什麼卻是糊里糊塗的。那兩點光越來越大,房子的輪廓漸漸顯出來了,是很長一排低矮的瓦屋,像那種簡易工棚似的房子。句了感到腳上的濕襪子極不舒服,坐骨神經隱隱有些作痛。設想著七爺一輩子就住在這個潮濕的窪地裡的情形,心裡又為自己感到安慰,自己畢竟在街上有間房子,比這風吹日曬的魚塘邊好多了。句了走近宿舍的時候,又有好幾間房子裡的燈亮了。莫非在這寂靜的地方,自己弄出過大的響聲?還是漁場工人的耳朵特別靈敏?現在句了打定主意了,因為坐骨神經痛得更厲害了,一定要進屋去休息一下,最好是烤一下火。 "七爺!七爺!"他高聲喊道。 他右邊的那扇小門開了,七爺站在房裡,並沒開燈,但是他房裡燒了一爐煤火,將房子的一角照得通紅,句了心裡一喜。 "你還在那邊馬路上我就看見你的手電晃來晃去的,我想,除了你還會有誰?" 他一邊說一邊將句了讓進屋裡,叫他坐在爐子邊惟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就坐在狹窄的單人床邊。句了一坐下去,立刻舒服了,他將濕的鞋襪脫下放在火邊烤,踏著七爺的舊鞋。這一切就像在夢中,然而煤火是實在的,他的胸前和膝頭立刻溫暖起來了。 七爺不烤火,坐在床那邊抽著煙。句了疑惑地想,他在房裡燒這爐旺火,是不是專為等他來烤的呢?這樣想了之後又覺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 窗口前不斷有人窺探,還有人敲門。句了知道是那些工人,他們太寂寞了,也許想進來聊聊天,可是七爺理都不理他們。 "你的事,我一直記在心裡的,對於那種不合理的要求,你現在有了一種新的看法了嗎?你不要分散你的注意力,要把你和他的關係弄個明明白白。你一定看出來我也是一個很專心的人了。比如外面這些小伙子,他們總想進來,可是我對他們不感興趣,我太了解他們了,他們來找我能有什麼事呢?不過是勞累一天之後,還有過剩的精力要發洩罷了,一進來就到處亂吐痰,把屋裡搞得很髒,再有就是亂叫一氣,在漁場工作,很多人長久不說話,已經不會好好講話了。我不放他們進來,是因為我在想心事,不願受他們打擾。你的事也可以算我的一件心事。" 七爺說到這裡時,有個人在外面忍耐不住將房門推開了,伸進頭來到處張望。由於沒開燈,那個人的樣子看不清,似乎是已經不太年輕了。 "石頭,沒事乾就回去好好休息。"七爺威嚴地說。 "我睡不著,您倒睡一下試試看,風叫得像要殺人。能不能讓我進來烤一小會兒火呢?"他的聲音像兒童一樣尖細。 "不行。沒看見有客人嗎?" 那人嘆著氣縮回腦袋,關上了門。七爺如塑像般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窗前還有幾個人影,都將面孔貼在玻璃上。句了相信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但是他們一心要看,他們的好奇心令人驚訝。 "七爺,我到這裡來,是想請您說說關於那個人。您告訴我,他只和魚說話,不同人打交道。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一個故事,您能不能對我講一講?細細一回憶,我早就對這種人有興趣,尤其是關於他們的成長經歷。從年輕時候起,那是很久以前了……" "可惜,"七爺打斷他的話,"可惜這裡頭根本沒有故事,那個人一文不值。他會有什麼故事呢?他是個白痴,成天打草餵魚,要是摔了一跤,就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他已經死了,那是在七年前,不過他倒是有點意思,只是你要聽的那種故事他根本沒有。" 句了坐在那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七爺也不說話。到處一片靜悄悄的,大約風也暫停了。句了想,在街上,絕對不可能有這種徹底的寂靜。窗玻璃上的那幾張臉仍然貼在那裡,沒有弄出任何響聲。句了對窗外這幾個人的好奇心很不理解,這麼冷的天,他們貼在那里幹什麼呢?一剎那間,漁場裡的寂寞感似乎鑽入了他的骨髓。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輕輕地說: "我要走了。" 他說了這句話後,七爺還是沉默著,窗外卻騷動起來,他抬頭一看,那幾張臉已經不見了。句了等著,想等七爺開口他再走,但是七爺似乎進入了一種他不熟悉的意境,火光照著他的臉,那臉粗糙得如一個樹樁,所有的表情都向內縮了進去,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外殼。爐子裡的火漸漸暗下去了,連七爺也看不清了。句了摸黑穿好鞋襪,然後站起身來告辭。臨走前他再一次用手電筒照了一下這間簡陋的房子,發現牆上掛著很多草把,他想問七爺那些草把是用來幹什麼的,再一想又忍住沒問。 一直到他出門七爺還是坐在那裡沒動。句了走出好遠之後回頭一望,望見那一排房子全亮起了電燈,就像浮在黑暗裡的星星一樣。風起來了,吹過塘面,吹得他幾乎要跌倒。烤乾的鞋襪又弄濕了。什麼時候了呢,說不定已經是半夜了吧?他加快腳步,與風搏鬥著往家裡趕。他在小路上碰到一個人,那個人是做夜班的漁場工人,他為了防止別人偷魚而值夜班。那人沒和句了打招呼,匆匆地過去了,身上一股魚腥味。 句了在馬路上看見菜農還在菜地裡忙來忙去,一盞馬燈高高地舉起,不知道他正在照什麼東西。句了從馬路上下去,迎著菜農走過去。 "春天來了,菜的長勢不錯啊。"他對那人說。 "唉,這年頭,要操心的事太多啊。您不也是一樣嗎,黑更半夜的還在漁場裡跑,一定是放心不下吧。" 那人的話使句了停下了腳步。怎麼回事?他和他不過是面熟,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語氣還好像是責備他似的。 "我不過是去那邊找一個人。"他說。 "找七爺吧,"那人說著走過來,舉起馬燈來照他的臉,"我告訴您,那不會有什麼用的。我了解七爺,他只會給您添亂。您想,他住在那麼一個地方,風吹得就像鬼哭狼嚎,這種人能有什麼好性情?這麼一個人,卻對街上的事瞭如指掌,這是為了什麼?夜裡我看見您出去的,您在他那里呆了那麼久。" 句了猛地打了幾個噴嚏,這才記起自己的濕鞋襪,於是趕緊回家。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洗漱完畢,就到灶屋裡去做飯。灶屋是和蛾子家共用的,此刻那老婆子正在炒辣椒,弄得滿屋子嗆人的煙。句了捅開煤火,將米飯放到灶上,就坐下來擇菜。蛾子的媽已做完了飯,這時走到走廊上,用一條毛巾撲打著身上的灰塵,還大聲咳嗽了一陣。句了看見她黑著臉,憔悴不堪的樣子,不過也許只是他的感覺,也許她從來就是那副樣子,句了以前確實沒有認真打量過這老婆子。他在水槽裡洗菜時,蛾子過來了,她來端走她母親放在灶台上的飯菜。她手裡端著碗,卻沒有立刻邁步,眼睛發直,盯著正在切菜的句了。 "你在外面逛得那麼晚才回來,這並不好。你一個老頭子,怎麼還會有那麼大的興趣。那賣火焙魚的昨天夜裡來了,你不在,他就坐在我們家和母親聊天,聊了很久。我倒是十分留心的,我始終注意著不要讓他偷走什麼東西。" "你瞎說吧,他才不會聊天呢,他連話都說不好,怎麼會上你家聊天。我從未見過他聊天什麼的,想一想都彆扭。這傢伙獨來獨往,他那天是來找我借錢的。"他一失口就講出了秘密,馬上又後悔不迭。 蛾子先是吃驚地看著他,後來忽然埋下頭竊笑著往房裡去了。 句了總是這樣,做過了的事又後悔。他覺得不該告訴蛾子小販來借錢的事,這下她掌握了他和灰元之間的秘密了。雖然沒什麼大不了的,心裡還是不暢快。尤其是那老婆子,今後更會讓他不知所措。假如他真有錢又不同了,要是她們都知道他拿不出錢,心裡不知道要如何恥笑呢。成了笑料當然也沒關係,可是怎麼面對老婆子呢?老婆子看他的目光似乎是要搞清他撒謊的原因。可能灰元是真的上她們家去了,但也有可能他是來找他,而他不在家,於是這母女倆就故意將他拖進她們房裡去盤問,而灰元並沒有告訴她們關於借錢的事,蛾子說"聊了很久"純粹是吹牛。不管怎樣他是做了傻瓜了。 句了吃完飯,收拾了餐具,就提個籃子去菜市場。 遠遠地看見灰元垂著頭坐在那裡,他有點覺得親切,又有點慚愧。他不該將藉錢的事說出去,要是灰元知道了,會怎麼想?再說自己根本沒錢,這種舉動就更卑鄙了。也許還是去與他說說吧。 "灰元,你好!"他打過招呼就連忙低下頭去看他籃子裡的小魚,用手指頭翻來翻去的,假裝在挑選。 "給我稱四兩。" 灰元沒有動,只是緩緩地抬了頭,問他: "您已經想好了?" "好了,"他順口說,"稱魚吧。" 灰元就往秤盤裡放小魚,句了注意到他的手患類風濕關節炎,每個關節凸起,指頭歪歪扭扭的;而他的臉,是那種說不出年齡的臉,可以說是三十歲,也可以說是五十多,臉上的皺紋並不多,只是奇瘦,一個陡峭的鷹勾鼻,其他部位看不到一點肉,一層焦黃的皮膚下面就是骨頭,嘴唇往裡面深深地縮進去,就好像是沒有嘴唇一樣。句了注意過他的牙齒,那兩排牙齒倒是又細又密,而且白亮,與這張臉一點也不相稱。句了設想著他咬東西的情景,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灰元包好魚,交給句了,又垂下了頭。 句了想走,又覺得不能就這樣走了,要對他說點什麼才好。他想了想說: "你去過蛾子家了呀?你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嘛。"說到這裡他忽然有點進攻的得意,"那家人家呀,非常厲害,總想從我們口裡了解點什麼去,我知道你什麼也不會告訴她們的,是嗎?幹嗎要告訴她們呢?" 灰元抬起頭看著他,"啊"了一聲,又恢復了那種愚鈍的樣子。他好像什麼也沒明白,整個事情好像是句了在自作聰明。 句了羞愧地提了籃子走開了,在灰元面前,他頗有點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因了這感覺而分外的氣憤,恨不得與這小販一刀兩斷才好。他走到別的攤點上,買了兩樣蔬菜就準備回家,他扭頭又看了一眼灰元,看見他似乎已經睡著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見蛾子,蛾子也來買菜,興沖衝的。 "句了,一塊去走走,和那灰元問問清楚。"蛾子在市場上大聲地說。 "不、不!我得馬上回家。"他逃跑似的加快腳步。 蛾子走過來一把從背後揪住他,還搖晃了幾下,說: "幹嗎要跑,他不就是有點小偷小摸嗎?也用不著這樣害怕啊。" 蛾子又看了看他,忽然她的目光散了,眼裡透出無限的憂愁,然後鬆開手,嘆了口氣走了。 大約又過了一星期左右,灰元再一次來到句了家裡,這一回他沒有提籃子,空著手。 句了遞給他一根煙,目光與他對視了一下,然後呆呆地坐下了。他看出在灰元的眼光裡有種熟悉的東西。並不是說灰元的目光有什麼變化,那目光仍然同以往一樣,遲鈍而冷淡,只是這一次,在他們目光交叉的一剎那,句了從那裡面瞟見一種奇怪的東西,這種東西他從另一個人的目光中也見到過,只是一時記不起是誰了。是的,這小販的目光裡透出深深的憂鬱,甚至還有對他的憐憫。可是他為什麼還要坐在這裡呢?他不是為藉錢的事來的嗎?到底是誰值得憐憫啊。 "逼債逼得越來越緊了,我真是走投無路了啊。"他收回目光,垂著頭瓮聲瓮氣地說,"您有彈子嗎?" "彈子?沒有。"句了嚇了一跳,"幹什麼呀?" 句了的眼圈潮濕起來,他站起身,自己也不知怎麼了,開始滔滔地說起來: "灰元啊,為什麼你還要玩這些小孩子的遊戲呢?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各種艱辛全嚐過了,嚴寒酷暑損害著你的健康,每天還得為生計發愁,因為你太不精明,不適合於做小生意。你一聲不響地熬到了今天,卻反而欠了一大筆債。現在你無路可走了,你來找我幫忙,可是我根本沒錢。起先你以為我在撒謊,現在你看出來了,於是你就要逃避現實了,現實怎麼逃避得了呢?我不想把我自己裝成多麼有同情心,我不會陪你打彈子,這對我來說太奇怪了,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倒寧願一聲不響地和你坐在這裡,雖然對你沒有什麼大的幫助,可我也只能這樣了。" "您是個懦夫。"灰元心平氣和地說。 句了始終沒有弄懂灰元眼裡的那種憐憫,他想或許這個大腦遲鈍的傢伙在異想天開。他一個孤老頭,有飯吃,有衣穿,又不欠別人的債,莫非反過來需要他的同情?他與這小販是幾十年的老街坊了,是不是他在長期的觀察中預感到了某種徵兆?某種句了自己毫無察覺的徵兆?還是自己真的有什麼秘密掌握在他手裡?現在這個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蠟紙一樣薄的眼皮勉強遮住巨大的眼球,好像要睡著了似的,只有那些畸形的指頭在膝蓋上不停地扭動著。句了覺得自己心裡的同情已被嫌棄沖淡了,他嫌棄這個人的臉、鼻子,嫌棄這個人的手,看一眼這個人都使他頭痛。 "我生活得很好,雖然沒有多餘的錢,飯還是有得吃的。我這種人,又不惹是生非,天一黑就把門關得緊緊的,所以倒也平安無事。" 他說這些時,灰元連眼皮都沒有抬一抬。句了想,自己到底要說什麼呢?想到這裡,他就神思恍惚起來,彷彿眼前坐的不是灰元,而是另一個人,一個說不出名字的人,這個人他也許見過,也許沒見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人不會與他無關。至於他的債務,以及他向他借錢的事,這都是表面的,而且他的模樣也完全不像有求於他,他似乎只是在與他談及某種虛構的困境。他的態度也不是傾向於要找到解決的辦法,他只是消極地講出他的困境,然後就等待句了的反應;也可能他等都沒等,只不過是坐在那裡發呆。句了此時的這種感覺是如此的真切,連他自己都驚駭起來:這個小販,這個成年累月在河邊撈小魚維持生活的傢伙,他到底怎麼回事?難道他和他之間有一種他從未認識到的,如同血緣一樣的關係嗎?句了自己父母已經死了,既無兄弟也無姐妹,而老婆兒子也在多年前就離開了他,是不是這一切反倒注定了他和這個人之間要發生一種特殊的、無法言說的聯繫?他為什麼要憐憫自己?聽街坊們說,灰元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沒有任何親人。而自己,卻是有過,後來又失去了。失去了不就等於沒有過一樣嗎?所以現在他和他平等了。現在他明白灰元那句話的意思了,他在人生的戰場上敗了下來,躲在這裡了此殘生,所以他是個懦夫。但是他的理解也許完全錯了,灰元並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那句話完全可以理解成是指他不敢與他去打彈子。句了被這些念頭攪得心裡七上八下的,而灰元,垂在胸前的腦袋微微起伏,竟然輕輕地響起了鼾聲。 "要把家裡的小東小西全收好了呀。"蛾子從門外探進她的腦袋,注意地看了句了一下。 句了猛然想起她的目光與灰元的一模一樣。他們為什麼要憐憫自己呢?僅僅只是某種妄想在作怪嗎? "這個人,到了這種時候還睡覺,真夠冷酷的啊。天下竟有這種稀奇事,找到你家來打瞌睡。你可要小心,趁你不注意……" 她話沒說完就走掉了,因為她母親在叫她,那叫聲不像她平時的聲音,裡頭夾著些淒厲的味道。 老婆子這一叫,倒把灰元叫醒了,他站起身來要走,句了默默地將他送到門口,然後突然說了一句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話: "漁場裡的七爺你知道嗎?我見過他了,在他家裡。" 灰元抬起眼來看他,那目光寒氣逼人。 "那種地方,少去。" 灰元走了。他是來幹什麼的呢?似乎是來借錢的,又似乎不是,他坐在桌邊打了一陣瞌睡就離開了,並沒有提借錢的事,倒是他自己說了一通這方面的事,而他擻植灰暈弧?他好像要將他的注意力從借錢這件事情上岔開,那麼他要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什麼事情上面去呢?於是又想起他目光中的那種憐憫。在那種目光後面,也許有種他永遠也無法接近的東西,句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正因為不知道,也就無法深究了。有的事,用一輩子的時間都搞不清。 隔壁的母女倆又開始嘰嘰咕咕地議論他了,講些什麼卻聽不清。前幾天他在木板壁上鑿了兩個洞,到夜裡又發現被她們從對面堵死了,所以他在枉費心機。她們總是議論他,提到他的名字,而且不懷好意。至於議論的具體細節,句了從未聽清楚過,這大概也是他始終保持好奇心的原因。前天中午他將剩飯炒了來吃,蛾子說他的剩飯被老鼠爬過了,應該倒掉,句了捨不得倒,說在火上多煮些時間就消毒了。當時那老婆子就在旁邊插嘴說,今後說不定剩飯都吃不上了呢。句了覺得這老婆子特別可惡,從來不安好心。後面的事是句了沒料到的,蛾子愣了一愣,就竄了過來,端起他放在灶上的鍋子朝外潑去,將半鍋飯全潑到了外面的溝裡。一大群雞跑了過來,很快就將米飯啄食完畢。由於飯被潑掉,句了也懶得重新煮了,於是餓了一餐肚子。由此他更討厭老太婆了。句了認為蛾子的行為全是她教唆的。近來她們倆總是在小題大作,竟然發展到了乾涉他的行動。在這以前他和這家人家的關係完全不是這樣,到底是他變了還是別人變了呢? 傍晚時分那家人家的兒子回來了,這可是件稀罕事,因為句了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他了。他的稀疏的鬍子留得很長,身上瘦得皮包骨頭,還散發出一股異味,像患了絕症的人身上常有的那種味道。他在走廊上與句了相遇,竟然伸出手來,句了只好輕輕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隻手像冰一樣冷。那天夜裡他們家就像過節一樣,蛾子做了好多菜,一家三口鬧騰到很晚,句了皺著眉,在隔壁暗暗冷笑。果然第二天一早那傢伙就不見了。 "你哥哥走了?"他裝作無意似的問蛾子。 "去國外了,和一個開發公司走的。"蛾子高傲地說。 "你撒謊,他已經病入膏肓了。" "有一段時間了,我和媽媽注意到你總是不安,為什麼呢?是因為那個人來過了嗎?你還往漁場裡跑,搞到半夜都不回來,進屋時又毛手毛腳弄得很響,像小伙子一樣。" 句了聽出她在轉移話題,避免談她哥哥,看來她家裡有見不得人的事,遮遮掩掩的。從蛾子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淒慘,然而這種盛氣凌人是不是要掩蓋什麼呢? "媽媽對你的事不放心,總是吩咐我注意你的行踪。你又不是一個小孩,我怎麼能時時刻刻跟著你。我們兩家在一起住了這麼多年了,從來就是各顧各的,現在忽然一下這麼熱乎起來,旁人要是看見了會起疑心的。我這樣說到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從外人的觀點來看問題,我們本身不是這樣看的,至少媽媽不是,媽媽一直是為你操心,你當然不知道。現在人家起疑心,就算我們問心無愧,人家也是決不會理解的。我和媽媽在這條街上住了幾十年了,當然不願意被別人議論,被別人議論的那種滋味,你也是不會知道的,那就好比成群的螞蟻在咬你的腳板心,而你一動也不能動。" 她的這些話使句了聽了心裡感到好笑,要說被人議論,他本人不是天天被她們倆議論來議論去嗎?但他一點都沒感到她所說的那種嚴重的後果,他只不過是有點好奇心罷了,所以才在牆上打洞,奇怪的是這蛾子,現在說起她媽媽來是這麼動情,她的神情好像在告訴他,他的行動已經影響到她母親了,可是她不想讓她母親出面來解決這種事,她要與他私下里了結,免得母親過分操心。根據句了的觀察,這蛾子以往對她母親並不那麼尊重,她我行我素,自己想幹什麼就乾什麼。她隨隨便便就嫁了人,後來又隨隨便便離了婚回到母親身邊來。她剛回來時她們家連生活都成問題,因為蛾子出走後丟了工作。後來她們找到一種糊紙盒的零工,母女倆成天呆在家中糊紙盒,糊好了就拿到院子裡曬乾,送到商店去。當時那老婆子對蛾子有很大的怒氣,因為她攪亂了她老年的平靜生活(她是個退休工人)。有好幾次,句了看見老婆子站在天井那裡罵蛾子,罵她"流裡流氣","不守信用"等等。 "我媽媽最不喜歡動盪不安的生活了,尤其是內心方面的,這會使她生病的。難道你就不能為她想一想嗎?她雖然一貫體質強健,那正是得益於她保持了內心的平衡呀。"蛾子還在說,言語裡譴責的味道已經很濃了。 "你是說我不該和灰元來往,不該去漁場裡,我的這些行動擾亂了你媽媽內心的平靜,影響了她的健康,對嗎?"句了問。 "我並沒有這樣說,你總要歪曲我的意思。實際上,我只是告訴你,我媽媽的情況很不妙,那原因在你身上,其他就什麼也沒有了。我既沒說你該怎麼樣,也沒說你不該怎麼樣,那不是我的權力範圍的事,你也不要憑你的興趣來推測。" 蛾子氣憤地漲紅了臉,眼裡射出凶光,句了不由得有點害怕了。 "那麼被人議論的事怎麼辦呢?"句了畏縮地問。 "還能怎麼辦?你說怎麼辦?我們被人議論了!媽媽因此生病了!呸!我要走了,我的聲音這麼大,萬一被媽媽聽見可就糟了。她雖躺在床上,仍然在想著這事,一刻也不放鬆,我知道她就是這種性格。" 她走了,關門時是用腳踢的,踢得廚房門上面落下很多泥灰。 過了沒多久蛾子又來敲門,原來老婆子是真的生病了,蛾子不知怎麼辦才好,就來喊句了去看看。 老婆子上半身倚在床頭,很精神的樣子,頭髮梳得溜溜光,在腦後挽一個髻。只是她的臉的確比往常要蒼白得多,像那種大病初癒的人。她朝句了揮了揮手,說: "你把光線擋住了。" 句了連忙讓到一旁。老婆子並不理會他,用手支著下巴在那裡沉思。句了想,蛾子叫他來幹什麼呢?這會兒她恭順地坐在老婆子床邊,幫她掖好被子,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她,不時輕輕地喚一聲"媽媽"。 "我要走了。"句了說。 "你不能走,媽媽有話要對你說呢。可是你不要著急,她現在正在回憶她要講的事,這是很痛苦的,不過她總會想起來的。媽媽總是這樣辛苦操勞,弄壞了身子,而你,成天無所事事,竟然還往漁場裡跑。現在錯誤已經是無法挽回了。" 句了又在房里站了好久,老婆子連正眼也沒看他一下。他終於沉不住氣了,提起腳來要走。蛾子一下子站起來。發狠地說: "你走吧,到漁場裡去找那老怪物吧,把灰元叫到你家裡來吧,我們並沒有阻止你。你站在這裡一心只想著你自己,媽媽卻在受苦,為了什麼?為了你這樣一個一錢不值的小人,一個決不為別人犧牲絲毫利益的市儈!" "我們不要管他。"老婆子硬邦邦地丟出一句話,又繼續她的沉思。 廚房裡冷冷清清的,灶裡的煤火已經黑了。句了一邊生火一邊想,老婆子的病明明與他毫無關係,為什麼蛾子非要扯上他不可呢?這老婆子,肯定是為她兒子的事才生的病,那個浪蕩子才是她的心病。蛾子拼命想要抹殺這個事實,才扯了他去胡說八道一通,真是煞費苦心啊。有一點是句了不曾料到的,那就是蛾子居然對他的一舉一動,包括他那些模糊的念頭都瞭如指掌,而且顯然是不贊成他的。如果她們母女倆對他了解得如此透徹,那麼蛾子講的那些話也是有道理的:這兩個人果真在日夜為他操心。句了雖不相信蛾子說的她媽媽是為了他而生的病,可怎麼也想不透她們為了什麼而這樣關心他,難道說她們關心他就是為了要反對他?她們自己的事還忙不夠,怎麼會有這麼多時間來管他的事呢?火苗竄上來了,句了將水壺放在灶上,開始細想那天夜裡漁場裡發生的事。與七爺有關的一切全是模糊不清的,寂靜的魚塘,黑暗中的點點燈光,野草上的雨水,燒得通紅的煤火,緊貼窗玻璃的人面,回來時在菜地裡遇見的那個人……想著這些模模糊糊的事,句了總感到某種快意,那漁場,真是個令人神往的處所啊。這裡的人為什麼都對七爺充滿了戒心呢?難道他們是害怕他?老婆子一定不怕七爺,句了看見她穿著黑布衫飄來飄去的,就知道她是什麼都不怕的。這幾十年裡,他一直呆在街上,原先沒有這條大馬路,到漁場去要經過彎彎的小道。後來大馬路修好了,魚塘就在馬路旁邊,每次他從馬路上走過都可以欣賞那些明鏡般的水塘,還有塘那邊那些甲蟲似的小屋。漁場裡的工人走路低著頭,步伐機械,他們那黑色的背影總是引起他無窮的遐想。他們當中有一個很惹眼,那人頭部很大,動作遲緩,每當聽到背後有什麼異常的聲音就停住腳步,歪著大頭,口中念念有詞,卻並不轉過身來。他的那雙赤腳很大,肉很多,這是和別的工人不同的地方。有時走著走著,他會忽然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抽起煙來,將煙霧吐向遼闊的天空。句了觀察他已有很久了,別的工人都很粗魯,惟獨這個人一點都不粗魯,不如說他的一舉一動都像兒童,所以句了每次看見他都有種很心疼的感覺。至於七爺,句了認為他與這些工人是不同的,他深不可測。七爺並不是那種沉默寡言的類型,有時還叫叫嚷嚷,但不知怎麼的,他在這些人當中地位很高,是的,這個退了休的老頭一直是所有工人的首領。他似乎對於自己的環境很滿意,或者說他喜歡周圍這些粗魯的工人,他有種酋長的風度。直到那天夜裡去了七爺家,句了才知道這些工人不完全是少言寡語的,他們在夜裡也和街上的小伙子一樣調皮搗蛋,只是在白天的陽光中和天空下,他們的身影才是那樣的寂寞,彷彿要融化,要消失似的。連句了自己也覺得奇怪,這麼多年了,他怎麼就從來沒有想到過要進漁場裡面去看一看呢?為什麼他總是身不由己地從外面觀察呢?他又想起這條街上的人也和他一樣,從來不去漁場裡走,大家似乎遵守著一條無形的界限,所以那天夜裡的事才引起老婆子這麼大的不安吧。難道真是所有的人都從未去過嗎?在漫長的歲月中從不曾有過一次破例嗎?句了不知道要怎樣來看待那天夜裡的事。也許多年來他就在作這方面的準備,只不過自己沒有覺察罷了。比如那個大頭的工人,由於無數次的觀察,他早就對他十分熟悉了,哪怕隔得遠遠的,他也能分辨出他那笨拙的身姿,還有一個駝背,雖然他從未和他講過話,那是無論在什麼地方也不會認錯的。漁場工人到了街上就像影子一樣游來游去,句了甚至猜想街上的人看不見他們。不管怎麼回憶,他也記不起他是從哪一天起對漁場的事發生興趣的了,也許是大馬路修好之後,也許在那之前。這樣看起來,那天夜裡去七爺家就不是忽發奇想,而是長期醞釀的結果。七爺沒有大驚小怪,他說他這輩子什麼都見過了嘛,說不定他早就在家裡等他去呢,這種事完全可能。現在一連串的麻煩接踵而來,他無形中又觸犯了隔壁的老婆子,雖然她沒有命令他什麼,可是她不斷用自己的生病來埋怨自己,真使人受不了啊。句了活了六十多年,還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被人牽制的一天,他早就逐步地砍斷了各種各樣的牽掛,他已經不習慣於這種牽制了。是不是他該對蛾子和她母親大喊大叫,說她們的事與他無關呢?一來他不習慣於大喊大叫,二來他的鄰居是極其頑固的女人,他已經領教了幾十年之久了。 句了把開水灌到熱水瓶裡,封好了火,正打算回房裡去,蛾子又來了。 "媽媽要你過去,現在她已經從回憶中擺脫出來了。" 老婆子已經躺下了,在那張臉上神色全都消失了,像一條正要蛻皮的蠶。她從被子裡伸出手,示意句了到她面前來,句了連忙找了一張板凳坐在她床邊。房間裡只有她和他兩個人,蛾子沒有跟著進來。一瞬間句了的腦際掠過這個念頭:別人會不會認為他與這老婆子之間有曖昧關係呢?這幾十年他們之間都是互不相干的,現在忽然越過界限,就像一家人似的來往起來,這未免太荒唐了吧。 "七爺年岬氖焙虼永床緩腿私不埃煌晾鐧撓氵脒陡霾煌!?老婆子盯著句了的臉。 "我並不是有意要惹您生氣。"句了垂著頭,打量著自己那些開裂的手指甲。 "當然,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聽蛾子的,她因為擔心我的病,就在你面前誇大起事實來,她總是心裡害怕。打個比方說吧,一個人得了晚期癌症,在最後的關頭他又受到了精神的折磨,能說這種折磨是他致死的原因嗎?他總會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我舉的這個例子有點過分了。我想听你談談漁場裡的見聞,你興沖沖地往那裡跑,不會沒有見聞吧,只是覺得與我這種快死的老太婆談論起來很麻煩,對不對?" "七爺的房裡燒著煤火,外面冷風呼嘯,那些小伙子都想進來烤火。在那種地方,一爐煤火總是讓人想入非非的。七爺並不善談。"句了信口開河地說。 "哼,何處又不是一樣?表面的寂靜掩蓋不了私下里的淫亂。我們不去那邊不是因為害怕,只是沒有那個必要罷了。你不覺得這條街上的人內心都如明鏡一般嗎?" "您的兒子,他已經走了。"句了恭恭敬敬地說。 "他去了國外。我認為他的主意不錯:離開此地。" "他根本沒有離開此地,他是一個寄生蟲。吸您和您女兒的血,為什麼你們要這樣袒護他?您因為生他的氣而病倒了,為了掩飾這一點,也為了欺騙你們自己,你們把我叫到這裡來胡說一氣,不是嗎?我要對您說,停止這種折磨吧。"句了湊著她的耳朵說出了這些話,一說過之後就感到恐懼在上升。 "句了啊,和我這老太婆相比,你只能算是一個小伙子呢。你去那邊漁場裡走了一趟,馬上覺得自己的目光無比銳利了,是這樣嗎?你究竟觀察到了什麼呢?如果你不說出來,那要好得多,別人會認為你心裡有底,你這樣冒冒失失地暴露你內心的無知,只會更加加深我的擔憂。我要告訴你,只有我願意關心的事我才會去關心,這一點誰也無法改變。"老婆子說到這裡那張臉就痛苦地皺成一團。 一瞬間,句了驚奇地發覺自己感到了老婆子的痛苦,那無比遙遠而又無比貼近的痛苦,他在惶惑中想要抓住這種感覺,可是這感覺一會兒就無影無踪了。他抬頭看見了蛾子。 "你該走了。"蛾子輕輕地說,並指了指已經睡著的老婆子。 老婆子好像在夢中蛻皮。 那以後七爺和句了在街上遇見過一次。七爺的樣子顯得俗氣了很多,扯著嗓子說話,還有點裝腔作勢。句了想,是不是他到街上來的時候從來就是這副樣子呢?可能從來就這樣,只是自己以前沒注意到吧。他雖然做出這副樣子,灰元和老婆子卻是懂得他的,從一開始就完全懂得他,多麼奇怪啊。他們是通過什麼途徑與七爺相通的呢? "句了,怎麼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七爺嚷嚷道:"沒事就到漁場裡去走走吧,呼吸些新鮮空氣,哈哈!街上的空氣令人窒息,你看看這些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裡找得出一張清爽的臉!沒有一個可以和漁場的小伙子比!" 句了漲紅了臉,著急地向他打著手勢,想要他住嘴,因為很多人都在路邊停下來望著他們倆,好像要看個究竟似的,其中兩個還交頭接耳,用手指著句了說悄悄話。 七爺根本不理會句了,照樣高聲大氣的說: "街上的車輛越來越多了,尤其是這些拖拉機,噪音震得人要發昏!你的日子很不好過的,何必硬撐著不說出來呢?前些年我就看出你的臉色不對頭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退了休的人是怎麼回事我最清楚,表面上很清閒,其實呢,東想西想的,打著各種各樣的主意。餵,你不要走嘛,我是說給你聽的呀!" 句了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是臊得通紅了,他從未像這樣當眾出過醜,至少近期內沒有過。走出好遠,回頭一看,七爺還在街邊向那群人高談闊論,很寬的手掌一揮一揮的,那種樣子實在令人厭惡。想到一個熟人竟會給他如此截然不同的印象,句了又懷疑起自己的感覺來,是不是自己將那天夜裡的事神秘化了呢?也許七爺從來就是這副樣子,只不過是自己隨心境的改變將他設想成不同的樣子,而句了一貫認為自己的想像能力是很差的,所以他的構想也是很幼稚的,就像老婆子說的那樣無知得很。那麼七爺到底要表達些什麼呢?他總不會單純為了演講或嘲笑他才到街上來的吧?他那粗魯的話語下面藏著什麼樣的機鋒呢? 他快到家時又聽見七爺在他身後喊他,跑得呼哧呼哧的。蛾子和院子右邊那戶人家的女兒正站在大門口說話,看見七爺,兩個掩嘴相互一笑。 "成日里呆在這種地方,心情一定很煩悶吧?"七爺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句了感到他的手很重,像有磁力一樣地在他背上吸了一下。 "七爺您真是身體強健啊!"句了說。 蛾子和銀香聽了句了這句話,如同聽見了炸雷一樣尖叫著往屋裡跑。 "你的環境很差嘛。"七爺看著女孩的背影,搔著光頭譏笑地說:"蛾子在裝蒜,剛才她還在街上津津有味地聽我談話呢。你和她們相處不容易吧?我知道她們不願意你到漁場裡去,不過她們決不會阻止你。你甚至可以帶那小販一起來。漁場裡好玩得很啊,尤其是夜里花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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