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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篇小說歷程-5

殘雪自選集 残雪 8298 2018-03-20
他們又站了一陣。皮普準覺得實在無聊,就建議去山上看看。但三姑娘堅決反對。 "山上有什麼可看的呢?連棵樹也沒有。他說乾守林工作只不過是個藉口罷了,我懷疑此刻他在那裡追野物,我看得出,他並不打算幹任何事。" 再站了一會兒,他們決定回去。一踏上歸途,三姑娘就變得興致勃勃的了。她嘮嘮叨叨地說起鎮上發生的一些瑣事:誰家的屋頂漏雨了啦,哪個餐館賣臭魚給顧客吃啦,做晚班的工人又尋釁鬧事,把一家雜貨店砸了啦,一個小孩放鞭炮,把左眼炸瞎了啦,等等。她說的事都是皮普準根本不關心的事,皮普準越聽越不耐煩,恨不得和她吵一架,可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又忍住了。 下午時分他們回到了鎮上,皮普準累得不行,一到家就想去躺下,三姑娘卻不讓他躺下,她帶著小鬍子進來,又要藉用他的床。

"我們三個人一起睡算了。"皮普準恨恨地說。 "那怎麼行?"三姑娘吃了一驚,"那太噁心了!再說你受得了嗎?" "我有什麼受不了的!"皮普準嚷嚷道,"都是你自己說受不了,我在這裡好得很!你們不要管我。"說著皮普準就真的用那床破被子蒙住頭,閉上眼,一會兒就入睡了。 中途他也醒了幾回,睡眼矇矓地看見這兩個人在床上翻筋斗,幹得一身汗淋淋的。他實在瞌睡太重,來不及細看又進入了夢鄉。在他的夢裡,他見到了久違的離姑娘,他和離姑娘也上了這張床,但卻沒干那種事,只是坐著發呆。 皮普準醒來時,三姑娘與小鬍子抱在一起,還在呼呼大睡,皮普準用力去推她,她打著哈欠,迷迷糊糊地說:

"你想找信使嗎?我和他談過了,他說你用不著見他了……"說完又睡著了。 皮普準呆呆地走到街上,突然覺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來哭泣,但是那位當街洗魚的婦人盯上了他,站在他身旁不走開。他往前走,她也往前,他掉頭往後,她又尾隨著他,眼裡閃著警惕的光。 皮普準苦笑著對她說:"我喪失信心了。" 她皺緊眉頭,鄙夷地一揮手,說:"這算不了什麼。你可以幫我洗魚。你每天看見我在忙,卻不過來幫忙。我一直指望你來幫忙,你也可以在我店裡吃飯。" "我對洗魚不內行,我在這裡是外來戶,我想搞清一些事。"皮普准說。

"外來戶!"婦人嗤之以鼻,"什麼外來戶,別裝蒜了。你住在那所房子裡,我還看見三姑娘給你錢!你怎麼還好意思這樣說--外來戶!活見鬼!你過來,我有個旅行的計劃,讓我慢慢告訴你,我打算邀請你一道去。" 婦人將他帶到飯鋪後面的房間裡,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地圖擺在桌子上。那是一張皮普準從未見過的版圖。婦人用紅筆在圖當中畫了一個圈,說: "這就是我們的鎮。你看,我打算沿這條路去守林人那裡,這就是你今天走過的路,你還記得嗎?" 皮普準使勁搖頭,說他真是一點印像也沒有了,他完全看不清他們這個鎮位於他們國家的什麼地方,這張地圖上也沒有任何提示。他想了一想,又犯老毛病了:

"請問您去過五里街嗎?那是我從前住的地方,那裡有一棟樓,一隻貓生活在大樓的暗道裡,那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有奇怪的來歷……" 他的話被婦人的笑聲打斷了,婦人笑了又笑,眼淚都流出來了,最後她沮喪地說: "你算是怎麼回事呢?你這個不爭氣的傢伙。" "我是一個外來人,對嗎?"皮普準還是不死心。 "你要是不開口,沒人相信你是外來人,你這樣一說,倒真像個外來人了。你儘管不記路,但是你今天走過的那條路線,你還會重複好多次的,你會於不知不覺中將它記熟。你看看這裡,這是一棟八層樓的房子,樓頂是個平台,樓下有個餐館,從這條路可以到城裡去……"皮普準的眼睛隨著她的紅筆轉來轉去的,想看出個究竟來。 "你真的認不出你住過的地方了嗎?"她反問道。

"這不是我住過的地方,我告訴過你了,我住過的地方叫五里街,而這是山地街,房子與地理位置也完全不對。你這幅地圖上的每處地方我都不熟悉。" "你可以有意訓練自己,每天來看地圖,看得多了就會認出一些地方。"她冷冷地說,一把將地圖掀開了。 "我原來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啊?" "我說過了讓你每天來看地圖,你倒問起我來,太沒道理了。為什麼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現在我要去洗魚了,你走吧,你可以半夜再來,我反正夜裡是不休息的,我們鎮上的人都這樣。你不要喪失信心。" "可是那位信使不打算見我了。"

"你不要喪失信心,每天半夜來查地圖吧。" "請問您姓什麼?" "我?隨便姓什麼。你也可以叫我老曾,免得名字太多,把你的腦子弄糊塗了。前些天也有人叫過我李嫂,這些事不重要。你要死死盯住地圖上的每一個標記,不要輕易放過,這樣你就會認出一些地方的。我問你,有人說我賣臭魚給顧客,是不是三姑娘說的?" "我不知道,我不善於留心這類事。" "哈!你撒謊,這沒關係,我會弄清的。" 皮普準一出門背上就被人捅了一拳,回頭一看,是三姑娘。 "你這個意志薄弱的傢伙!我讓你學好,你卻與賣臭魚的奸商攪在一起!你腦子裡成天到底想些什麼?這下好了,信使一定大發雷霆了。"

"他早就不打算見我了,是嗎?" "他是不打算見你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向你傳達信息了,他要傳達的,通過我。你到底想要些什麼?你貪得無厭,得罪了他,我也要為你背黑鍋了,我真倒透了黴。你看,他不是在前面走嗎?他到旅館樓上去了,他忙得不得了,你不要死纏住他。你就像不懂事的小孩,真氣死我了。我現在要送開水去了,這裡是兩塊錢。"她匆匆去了茶館,皮普準這才看見小鬍子站在一旁。 小鬍子說: "你不應該背叛她。雖說她力大無窮,一隻手就可以提起滿滿一桶開水,但她卻是一個來去無踪的女人。就說我吧,每天與她混在一起,還是忐忑不安,我很擔心一覺睡醒她就不見了。你怎麼膽敢背叛她?難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小孩嗎?我看你年紀不算小。"

"我今年五十二了。" "我倆都應該小心翼翼地去獲得她的歡心,我最怕她生氣,她一生氣就不見了。她有激情,我們卻沒有,不是嗎?這就很危險。有一天她一生氣,竟然將一桶開水朝我潑過來,幸虧我躲得快。你站在這里幹什麼呢?" "你知道五里街嗎?" "我聽她說了這件事。為什麼你這麼想回到那裡去呢?這裡不好嗎?你每天遊蕩,什麼也不干,她還給你兩塊錢,帶你去茶館,我還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呢!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像啊。" "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裡一家人家的女婿。" "那隻是你的夢想罷了。我原來也夢想過給人家做女婿。"

小鬍子一搖一擺地進茶館去了。皮普準聽見了飛機的轟鳴,一架飛機正低低地飛行,機身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字不認識。飛機在小鎮的上空繞了好幾個圈才飛走。皮普準發現街上空無一人了,就連放鞭炮的小孩也躲起來了,所有的店鋪都關上了大門。他正在納悶,洗魚的婦人走過來,一把將他扯進屋內,鄭重地說: "我們這裡的人不喜歡這種東西。" "什麼東西?" "那飛機吧。你想,我們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們有自己的地圖,現在外面來了這架飛機,必定生出這個疑問:它是從哪裡來的?難道要我們改變信念,重新製造一張版圖嗎?這是不行的,所以我們都關上了店門。"

皮普準的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那句話"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心中感慨萬千,不能平靜。飛機又嗡嗡地響起來了,婦人臉上的表情無動於衷。皮普準走到門邊,想探出頭去張望,聽見婦人在背後冷冷地說: "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於是皮普準縮回來。飛機嗡嗡地響了好久,一切又歸於平靜。婦人又拿出那張地圖來請皮普準辨認,她固執地用指甲指著一條街的標記,要皮普準看了又看。最後皮普準遲疑地說: "我覺得有點熟悉,有點像我原來住的地方。" 婦人滿意了,放開皮普準,讓他出去了。街上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到處都是人,鞭炮也響了起來。一個老嫗正在罵她那頑皮的孫子,老嫗的樣子也有點面熟。茶館門口站滿了穿綠袍子的男人,他們背著手,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皮普準看見信使和剪平頭的男子也在其中,兩人正在交頭接耳。這時三姑娘提著一桶開水,從馬路對面過來了,她吆喝著,信使和剪平頭的連忙給她讓路。忽然一個小男孩鑽進這一群綠衣服當中,用竹竿挑著一長串鞭炮,"啪啪"地炸響了,街上又硝煙瀰漫,震耳欲聾。但那些人好像聾子一般,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那信使和剪平頭的居然可以在鞭炮聲中交頭接耳。鞭炮炸得皮普準心慌,他只好暫時躲開一陣,待他再回來時,所有穿綠袍子的男人都不見了,茶館的廳堂裡空空蕩盪,三姑娘也不見了,只有小鬍子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悶著頭喝茶。皮普準向小鬍子走去。 "你一再背叛她,真是傷透了她的心,可她是一個大善人,還每天給你兩塊錢。"小鬍子說話時看也不看他。皮普準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旁,似乎和他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小鬍子開始訴說三姑娘的好處,具體說了些什麼皮普準也沒聽清,只覺得十分感動似的。小鬍子說著說著就"嗚嗚"地哭開了,皮普準也要掉淚了。正在這時他看見櫥窗外面有個人影,正是那洗魚的婦人。婦人朝他打著手勢叫他出去,他卻很害怕小鬍子看見,垂下頭,假裝沒看見她。小鬍子還在哭,皮普準卻不想掉淚了,他忽然覺得這裡頭有詐。這樣一想,越發頹喪,就對小鬍子說: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難道這種事不值得我為她傷心嗎?"小鬍子掏出塊手絹擦著淚說。 "你不要傷心了,我和她分手算了,以後不再找她了。"皮普準忽然生出一種決心似的。 "真的嗎?"小鬍子急切地捉住皮普準的手,臉上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他趕緊用手絹將淚水擦乾淨了。 "真的。"皮普準慢慢地說,一邊站起身,向等在門口的婦人走過去。 "您好,老曾。"皮普准說。 "好!好!我們都好!"洗魚的婦人高興地說,"這回我們去訂好旅遊的計劃吧,跟我來。" 他倆又走進婦人的飯店後面那間小房子,婦人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地圖放在桌上要他看。 外面天已經黑了,看不清,婦人卻要他別開燈。 "黃昏的這種光線最能鍛煉你的眼睛。"她說。 "我什麼都看不清。"皮普準抱怨道。 "你只要長時間地坐在這裡,腦子裡就會出現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版圖。這張是我繪製的,你知道它是如何制出來的嗎?" "不知道。"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要幹活了。" 皮普準坐在光線昏暗的小房子裡,思緒像野馬一樣奔跑開了。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處境困擾著他。一會兒他想與那位男老曾去荒山下守林,住在棚子裡了此殘生;一會兒又想與這位女老曾一起鑽研,共同製作一張新版圖;他還想自己親自來充當信使的角色,給以後的新來者傳遞那種微妙的信息;或者當飛機再次降儺≌蚴保?機離開此地,繼續尋找新的城鎮。在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沒想到返回五里街。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他那陰暗的心裡撥開了一道口子,放進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漸漸輕鬆起來了。他開始在房間裡踱步。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從旁邊的窗戶望出去,小鎮盡收眼底。霓虹燈五彩繽紛,鞭炮聲此起彼伏,深藍色的夜空分外純淨。他打開燈,看見了桌上那張製作粗糙的地圖,他拿起地圖來看,一種沁人心脾的親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地感到:這個小鎮,他已經在此生活了一輩子了,這裡的每一個店鋪,每一所房子,他都去過了無數次,到處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腳印。原來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這位婦人,或許是他的姐妹。他以前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祖籍的人,只是因為他不知道而已。難怪他總在這裡的街上看見一些熟悉的面孔,卻又忘了是誰。不過感覺歸感覺,這種事是無法證實的。 "我已經不打算回家了!"他向進來的婦人大聲說。 "好!"婦人高興地說,"你終於回到了你原來的家,我們可以天天一起去旅行了,是嗎?我記得你的父親就是一個探險的,他掉進了冰窟。" 皮普準十分驚訝,但他說: "我也想探險,就在這裡。" "好,讓我們今晚制定計劃。現在我要去收拾廚房了。" 皮普準繼續看著窗外,他又看見三姑娘和小鬍子摟抱著從街上走過,他們的身影飄飄蕩盪,就像兩個遊魂,在他們身後是一群去上夜班的工人,在工人們的後面,正是那位信使。信使慢吞吞地走著,東張西望的,顯得十分猥瑣,在他的腳上,一隻鞋的鞋帶已經散開了。他也看見了站在窗口的皮普準。 "你好,皮普準先生。"他說。 "你好。"皮普準淡淡地應答著,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對他的興趣,而且懷疑起這個人來了。是誰給予這個人當信使的信息呢?他所傳達的是什麼樣的信息呢?他,這個泡在茶館裡的傢伙,居然就可以操縱他的命運,太奇怪了。 "你在這裡住下了嗎?"信使問道。 "我在這裡住下了。" "很好,今後我們是鄰居了。我住在街尾,我早知道你會住下的。" "你吹牛,誰也不知道我會在哪裡住下。" "也許吧。"他消失在夜幕中。 老曾進來了,告訴他店裡的活已經忙完了,已是夜裡兩點,本來她夜裡是要研究地圖,寫寫畫畫的,但是現在他來了,她反倒打起瞌睡來,只想睡覺。房裡只有一張床,怎麼辦呢?湊合著兩人一起睡算了,反正她也看著他很像她的兒子或兄弟什麼的。她倒在床上說著說著就睡著了。皮普準起先還想撐著不睡,一會兒也睜不開眼了,於是倒在床的另一頭也睡著了。 半夜裡他醒了,看見她貓著腰在屋裡走,外面鞭炮響得厲害,簡直有地動山搖的感覺。接著她出門了,皮普準也跟隨她出了門。 "我們去什麼地方呢?"他問。 "去旅行。" 走過幾條街,她帶領他鑽進一個墨黑的防空洞,洞口有一點紅光,是一個人在抽煙。 "來了嗎?"那人問,皮普準聽出原來是白鬍子男老曾在說話。 "我聽說你去找過我了,與三姑娘一道去的,何苦呢?我根本不在那邊,那個茅棚子是三姑娘異想天開的藉口。你想,那些樹林關我什麼事,我幹嗎要守著它們?就連樹林也是三姑娘信口亂說的,哪裡有樹呢?山上只有亂草。現在你的眼力一定練得好些了,你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只能聽到你說話。" "他下不了苦功鍛煉他的眼力,"女老曾在一旁說,"我早向他暗示過,我們的眼力就像夜貓子一樣,他還不相信呢。現在你該服氣了吧?我們看得見你,你就是看不見我們。你只有住在我那里天天操練。" 男老曾又說: "你還記得雜誌的事嗎?事實上,從那時起你就開始操練了,不過要到我們這種水平是不可能的。舉個例說,我們可以從這個洞進去,一直走到山頂,然後走回來,你呢,只能在洞邊徘徊。"他的口氣得意洋洋的,"我現在躲起來,你就再也看不見我了。" 他真的躲起來了,皮普准在四周摸了一摸,只摸到那些長了青苔的洞壁。 "你的功夫還差得遠呢!"婦人說,"我們該回去了。" "可是我們還沒有旅行呀!" "旅行?我倒忘了。你不是旅行過了嗎?" "我並沒有外出旅行,我還在這個鎮。"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為什麼你要說外出旅行這幾個字?你看過我畫的版圖了,還不明白嗎?你以為你父親是在進行你說的那種外出旅行時掉進冰窟的嗎?我告訴你根本不是,他就掉在我們前面的小河裡,當時冷極了,沒人能將他救上來。我們等了你幾十年,現在你來了,是被騙來的,你自願受騙,對嗎?還有一點時間,我們趕回去睡一覺吧。" 皮普准在女老曾家裡住下了。白天裡,婦人忙著店裡的事,她讓皮普準整天坐在小圓凳上剝毛豆。皮普准開始時並不十分認真,剝一會兒又站起來,走到街上去看熱鬧。後來婦人生氣了,將他揪回教訓一通,他才老實了。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他總在傾聽外面的響動。有一天,他聽見三姑娘和小鬍子在外面吵嘴,似乎小鬍子打了三姑娘,三姑娘就尖叫起來。皮普準想出去看看,被老曾擋回來了。還有一天下午,他竟然聽見了離姑娘的說話聲,他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卻看見說話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那姑娘的面目十分醜陋,而且年紀不小了。接著老曾也出來了,指責他舉動輕浮,從不肯好好工作,她還當著那醜姑娘的面說他是"老色鬼",要她提防他,搞得皮普準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剝毛豆。 剝毛豆是一件單調的、沒完沒了的工作,皮普準弄不清店里為什麼會需要這麼多毛豆,好不容易剝完一籃,婦人又送來了,還要他"打消一勞永逸的念頭"、"集中註意力"什麼的,使皮普準十分反感。 每天晚上,婦人忙完了活計,便擺出那張地圖來與他一道研究。說是一道研究,實際上皮普准在想別的事。自從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看懂之後,他便放棄了鑽研。婦人並不知道他在傾聽外面的聲音,他倆坐在桌旁,雖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卻又覺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準喜歡這靜謐的瞬間,也喜歡屋外的喧鬧。他在裡面同時又在外面,內心躍動著說不清的喜悅。他倆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幾個鐘頭就這樣溜過去了。 幾個星期之後,婦人告訴他他可以自己繪製新版圖了。皮普準腦子裡亂糟糟的,完全沒有什麼新版圖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張紙,一支筆,就走開了。 現在是皮普準一個人坐在房間裡了,他仍然在傾聽外面的聲音,他坐在那裡,他什麼也畫不出,他面前的那張紙總是一張白紙。有時候,他打開抽屜,拿出老曾繪製的那張地圖來看,或者說做出看的樣子,因為他仍是糊里糊塗的,並沒有什麼新的感覺。這些日子裡,皮普準有了一種真正的改變,這是以前從不曾有過的改變,那就是他變得隨遇而安,得過且過了。他住在婦人的飯店裡,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圖打聽五里街的事,也不再為自己的頭髮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難為情,所有這些事都離他越來越遙遠了。他心不在焉地剝毛豆,心不在焉地聽著外面熟悉和陌生的聲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繪製的版圖。他日日做這些事卻又無動於衷。有一天,他在閉門枯坐的瞬間衝口說出了"石頭"這個詞,繼而陷入沉默之中。 幾個月之後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來訪者走進了這家飯鋪,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剛從窗玻璃上晃過,皮普準便認出了他,又因為這認出有點惱怒似的沉下了臉。皮普準現在很討厭有人來打擾自己。 "你好,皮普準先生。" "你好,老王,你來幹什麼呢?"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況了嗎?"老王的口氣仍像過去那樣咄咄逼人。 "你到底來找我有什麼事?"皮普準很煩躁。 "我?來找你?我是你的鄰居呀,就住在街頭,你從來沒有發現嗎?"老王的臉上顯出真正的驚訝表情。 "那你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呢?"皮普準心裡更煩了,"你一個人來的嗎?" "我是如何來的你就不必管了,我從小在此地長大,要來還不容易。我告訴你,除了我,還有離姑娘也來了,不過她沒在鎮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從此隱居。"老王臉上浮出微笑。 這時老曾正好從外面搬碟子進來,看見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還有離姑娘的父母,老曾,白鬍子老頭,他們都來了嗎?"皮普準絕望地問道,"還有你的博物館,也帶來了?" "都來了。"老王肯定地說,"講到博物館,還用得著我帶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隨時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剛來不久時,在茶館喝茶扔下的紙巾,我拾起來了,現在保存在一個防空洞裡,這個防空洞你去過一次,但你不敢進去。我那裡甚至還保存著你父親掉進冰窟時放在岸上的鞋,將來我會領你去看一次的。你現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嗎?" "唔。"皮普準含糊地說,一邊傾聽窗外的聲音。外面有兩個婦人在爭吵。嘶啞的嗓門像老鴉一樣,又有許多人拖著板車在街上吆喝。老王還在說,皮普準越來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慢慢地,老王的聲音就與外面的聲響混為一團,難以區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從房裡消失了。皮普準抬起頭,看見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進來,讓他幫著揀乾淨。 "這個人身上有股臭味,他從哪裡來的?"婦人問。 "剛從墳山里出來的。"皮普準沒好氣地說。 "我想也是,不然怎麼會那麼臭。" "他住在街頭,你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凡是這鎮上看見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這裡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過偶然外出轉了一圈回來了。這都與我繪製的那張地圖有關。"她胸有成竹地說。 皮普準揀著芹菜,覺得自己心中的煩惱正在漸漸消失。這時女老曾又誇獎他"工作有進步",還獎給他一個蘋果。 那天晚上,坐在電燈下,女老曾用紅筆在地圖上勾出一個又一個城鎮所在的位置,並簡短地介紹了每個城鎮的歷史,以及它們距離此地有多遠。皮普準不眨眼地聽著,越來越覺得她的話十分費解。比如她說,"這個鎮叫四星鎮,距此地一百三十公里,你十二歲那年到過那裡。你和你父親坐的汽車進鎮時,街口有鬆柏紮成的牌樓,姑娘們坐在路邊簡陋的桌邊吃餛飩。"又比如,"這是本地最繁華的城市,多年前你談論過它。" 皮普准說:"我沒去過那些地方。" "是嗎?"婦人說,"你一定是忘了。松柏紮成的牌樓,你總還記得的。" "也許吧。"皮普準嘆了口氣。他看出來這婦人是窮追不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她畫在紙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充滿了那種無情的暗示,這暗示是他曾經拒絕過,現在還想拒絕的。他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這個小鎮上,這個飯鋪後面的小房間裡了。他目光明亮,耳聽八方,但身體無法挪動一分一寸。他面對著婦人,從她那冷漠的眼睛裡,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被遺棄在路邊的那所房子。一開始,他就是在那裡被囚禁的。 婦人的目光告訴他:他無處躲藏。 "這正是你所樂意的,"婦人走到前廳裡去了,她那空洞的聲音留在房內,震得四壁"嘎嘎"作響,"有那麼一天,你還會從這所房子走出去,沿著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後你遇見一個賣餛飩的,你與他招呼過後,繼續走,街道在你身後消失了,鞭炮聲也變得隱隱約約,最後你到了一個新的城鎮,黃狗在街口莊嚴地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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