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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小說歷程-4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4393 2018-03-20
老王很生氣,回答說: "你怎麼對那件事一點感覺都沒有呢?你沒有聞到香木的氣味嗎?" "這裡這麼黑,什麼氣味都有,我怎麼區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會看見一盞燈。不要總是抱怨,路旁處處都有寶藏。你八歲那年,不是從你父母手裡得到過一頂絨線帽嗎?現在你的父母並沒有死,他們搬走了,是嗎?" "我已經多年與他們失去聯繫了。" 他們走了又走,皮普準並沒有看見那盞燈,也許這只是老王的一個詭計?在黑暗中行走並不令人愉快,尤其這種往下延伸的階梯,皮普準因為害怕腳下打滑而全身發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門熟路的,口裡還哼著一支什麼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與老王拉開了距離,冷汗立刻冒了出來。

"請慢一點!"他喊道。 然而距離越拉越大,他仔細聽,才能聽見老王在遠方的聲音,那聲音嗡嗡地迴響著,含糊得很。 雖然扶著側面的牆,皮普準還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遠。聽見老王在旁邊說:"我們到了。" 一扇門打開,透出亮光,他們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訴過你前面有一盞燈,你還是那麼急躁。"老王一邊鎖上暗門,一邊不滿意地說,"不少人都像你一樣,巴不得一口吞下一個熱包子。我剛搬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樓裡瞎摸了多少年嗎?那時候,別說一盞燈,連這樣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為我就不怕死嗎?開始的時候我簡直要發瘋,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坐在樓梯口的那隻黑貓,內心才漸漸地平靜下來。那隻黑貓一定是自從有了這棟樓,它便生活在這些暗道裡了。離姑娘的小貓就是它生的兒子。現在你再把文章的這一節讀一下。"

老王要皮普準讀的這篇文章有一個小標題:"貓的戀愛"。 皮普準讀下去,那些句子總讓他覺得糊里糊塗,糾纏不清。比方這樣一句話:"它做出了一連串荒唐的舉動,終於在一次出擊時咬傷了自己的尾巴。"還有:"每一次進攻都是一次潰敗,傷痕累累的傢伙猥瑣地鑽進了黑洞,後來傷疤很快癒合了,幾乎看不見痕跡。"皮普準讀著這些對他來說完全沒有意義的句子,再次感到時間的冗長難熬。讀著讀著,他慢慢地覺出自己讀的不再是連貫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詞。再到後來,連字和詞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節,這些音節,他就是不看書也可以胡亂地發出來,於是他乾脆閉上眼亂說一氣。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來糾正他,也不喊他閉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聽。皮普準終於對自己的胡說八道厭煩了,就合上雜誌,站起來和老王告別。老王說有件事要告訴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見面,時間是今天晚飯後,他說也許離姑娘會去。你去的時候請邀上你的兩位搭檔,這樣見到離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兩個人,我並不認得他們,他們是強行住到家裡來的。"皮普準憤慨地說。 "為什麼你要這樣矯情呢?你已經五十二歲了,不是嗎?到了這種年齡,不應嫌棄別的老頭了,再說你與他們結成了搭檔,怎麼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時甩掉了他們,他們也會在你耳邊日夜吵鬧,倒不如三個人住在一起來得便當。沒事的時候就想一想黑貓的事,這樣你的脾氣就要好得多。"老王開導說,"我年輕時也有過脾氣,結果怎樣呢?我不想說這事了。據我了解,他們倆倒是對你挺感興趣的,他們願意與你分享離姑娘的好處,這不是很大度嗎?"

"我要一個人去,用不著這種搭檔。" "原來你這麼膽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準回到家,看見兩個老頭正在議論什麼,聲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們便住了嘴,兩人都背過身去,冷笑著。皮普準站了一會兒就下樓去吃飯了。吃完飯,外面已經下起雨來,皮普準向離姑娘的母親借傘,沒想到老婦人竟拿出離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裡的那把花傘遞給他,他臉色發白了。 "原來離姑娘回來過了啊?" "胡說!"離姑娘的母親瞪著他,皮笑肉不笑的。 "你一個人去嗎?單身一人,這樣的夜裡,下著雨,走那麼遠,不是很奇怪嗎?" "一個人雨夜出去走走很好,也很時髦。"他故作輕鬆地回答。

他沒走出多遠,就听見了身後熟悉的吵鬧聲。雖然天下著小雨,那兩個老頭卻沒打傘,也沒戴帽子,就光著頭在雨地裡走,興致盎然地發出女人的尖叫。皮普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兩個老頭也加快了腳步,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快到城裡時,皮普準越想越彆扭,就改變了主意停下來,站在原地等他們走到面前來。兩人磨磨蹭蹭了一氣,終於到了他面前。 "你們跟踪我幹什麼?" "我們跟踪你?明明是你回過頭來監視我們的行動,你真幼稚。"總是由他開口的那個老頭說,抹了抹臉上的雨水。 "我們才不管你呢,是你自己多管閒事。" "那麼你們要去哪裡?"

"這你不要問,我們愛去哪里便去哪裡,你心裡很清楚,哼。" 皮普準只好繼續向前走。好在街燈已隱約可見,掛著女人內褲的那扇窗敞開著,燈光透過藍色的燈罩射向漆黑的夜空,光線裡可以看到幾個啥輟Fて兆幾械交肷淼難涸詵刑塚?手心冒出汗來,後面的老頭也沉默了。皮普準不由得想到,他們一定是自慚形穢了吧?而他,已經忘記了在此地受過的屈辱,此刻心裡竟生出一股高傲的情緒。他昂著頭,腳步"咚咚"地走過大街,最後上了樓。 房門未關,他走了進去。 房間仍和以前一樣凌亂,滿屋子女人的內褲,惟一的一張床上堆著很多被褥。 "也許老曾下去買煙去了。"他這樣想的時候,兩個老頭已經進屋了,嘻嘻哈哈地,一腳一腳將那些內褲踢得飛揚起來。

"你們不要鬧了好不好?主人馬上要回來了。"皮普准說。 "他的口氣就好像他自己是主人,這不是太可笑了嗎?"老頭一撇嘴,"誰也別想獨占好處!" 他倆鞋也不脫就跳上床,在被褥裡頭打滾,將檯燈也撞倒了。 皮普準耐著性子等,每次聽到腳步就衝到門口去看,但每次都落空了。 時間已是夜裡12點,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只有通宵營業的小賣部的燈光在幽幽地閃爍,到處一團漆黑。兩個老頭鬧騰得疲乏起來,就倒在褥子裡,聽著"嚓嚓"的雨聲睡著了。勞累了一天,皮普準的眼皮也在打架,終於支撐不住,扯過一床褥子,和老頭們擠在一處進入了臭烘烘的夢鄉。夜裡他又醒了幾次,聽見了雷聲,也聽見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但老曾始終沒來。他雖對自己的行為後悔不已,卻擋不住昏昏的瞌睡,與兩個老頭纏在一起,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皮普準醒來時,發現不說話的那個老頭正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打著大鼾。他記起這個老頭身上很臭,不由得大為生氣。正要發作,又記起正是自己要和他們擠在一起的,當時他抵擋不住瞌睡,早把講衛生之類的事忘了,現在只有後悔。他用力掰開老頭的手臂站了起來,跳下床穿好鞋就想走,同時在心裡感到納悶:昨夜的事是不是老王操縱的一個騙局呢?

"你這就走嗎?"總是說話的那個老頭問他,他也起床了,正在穿衣服。 "我看你用不著這麼匆忙,離姑娘會從那邊的十字路口經過呢,每天她都要去那邊的小攤子上買幾根油條做早餐。你來,站在這個窗口,等一會兒就會看見她。" 皮普準走到窗口,外面霧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他覺得老頭在騙他。 "你不要急躁,好好地看著,會有奇蹟出現的。"老頭又說。他已經穿好了衣,不說話的那個老頭也穿好了衣,他們彎下腰,在女人的內褲堆裡找了半天才找到他們的皮鞋。然後穿好皮鞋就走了。 皮普準又看了好久,根本沒有什麼離姑娘出現,只有霧。他一個人站在房裡想來想去,想不通老王和離姑娘等人為什麼這樣無情,把他搞得暈頭轉向,然後又撒手不管,不讓他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現在他站在這裡,連下一步該怎麼做都拿不定主意了。他該回去嗎?回去幹什麼呢?誰在等他呢?他這樣想的時候,醬油店的老闆進來了。老闆是一個禿頭,身穿白色的布袍,很滑稽的樣子。他一邊打著噴嚏,一邊說:

"你這個人,怎麼可以隨便到這種地方來呢?現在糟了,你趕緊離開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遙遠的,你昨天來這裡走過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這是一夜之間的事。現在你就是找得到找不到回去的路都很難說。你走著瞧吧,盡量選擇無人的小道,趕快走,還來得及。" 皮普準隨著老闆下了樓,他看見那些穿白布袍的店員都捂著鼻子,背過臉去不看他。他出了門,到了外面的濃霧中,老闆將他用力一推,推到街當中,然後自己縮回店裡。聽見那些店員嘻嘻地笑了一陣,周圍便沉寂了。四周什麼都看不見,在很遠的前方,似乎隱隱約約地有些喧鬧的人聲,又像是風吹著樹葉發出的聲音。皮普準摸索著向那裡走,他記得他是走在熟悉的街上,可是不一會兒,那隱隱約約的喧鬧聲又移到了右邊很遠的地方,而前方他卻面臨一堵不熟悉的牆。他壯著膽拐向右邊那條陌生的小巷,走了不遠又遇見一個很大的坑,坑的一邊有一條小路,待他踏上那條小路,前方的喧鬧聲就消失了。這一次走得比較遠,他覺得自己就像瞎子趕路一樣前進著,開始還有些畏怯,到後來乾脆什麼都不管,稀里糊塗抬腳走就是。霧還是像早上一樣濃,皮普準已經記不清他拐了多少個彎,向左拐的還是向右拐的,他在反常的寂靜中把什麼都忘記,卻還記得醬油店老闆的話。他已經用不著選擇無人的小路,因為他走過的這些小道連個人影也沒有,他也不知道老闆說的"還來得及"指的是什麼,回家?還是與離姑娘會面?老闆完全沒有提供任何線索。他就這樣走著,該拐彎就拐彎,該向右就向右,該向左就向左,因為一切都不容他選擇。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聽見了一聲淒厲的貓叫,當時霧已經變得稀了一些,路旁的瓦屋上蹲著一隻黑貓,皮普準聞見空氣中有女貞樹的味兒。瓦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白髮老嫗,老嫗手拿一把木梳,用力梳理著她那一頭亂發。 "你是來找我的吧?"她頭也不抬地問,做了個手勢讓皮普准進屋。 "我並不是……"皮普準躊躇著,邊往裡走邊說。屋子裡空空蕩盪,黑暗中亮著一支蠟燭,有股很濃的霉味。 "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對嗎?"老嫗用力梳著頭,又說,語調有點嘲弄的味道。 "不,您不是,她是個年輕的姑娘。"他忽然鼓起了勇氣。 "什麼?你嫌我老了嗎?"老嫗提高了嗓音,"你看看你自己,你摸摸你的頭髮,它們到哪裡去了?你已經這麼大年紀了,還改不了幼稚的毛病。我一直在這裡等你,你拖到今天才來,我早不耐煩了。你這麼裝樣子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摸摸後腦勺吧。" "請問您貴姓?"皮普準於絕望中想出這句話。 "這有什麼關係,你心裡想著我姓什麼我就姓什麼,姓什麼都一樣。原來我姓過離,那又怎麼樣,你願意的話可以叫我離大娘,但我早不姓離了,現在姓什麼一時說不准。你把我的貓嚇了一跳,因為此地已經多年沒人經過了,我聽說你住在一棟很別緻的樓房裡,是真的嗎?" 房裡沒椅子,他們兩個就站著講話。 "誰告訴您的呢?" "誰?讓我想一想--這事發生在十年前,一個從此地路過的人告訴我的。那是一個機靈的傢伙,我們之間有段故事,不過你不會感興趣的。現在你終於來了,有點晚了,但還來得及。怎麼樣,你和我一起上屋頂嗎?" 後面那間房是老嫗的臥室,巨大的床上撒滿了五顏六色的破布頭,床上還支起一架梯子,一直通到屋頂的一個洞。老嫗率領皮普準爬上屋頂,站在屋脊上,那隻黑貓也蹲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老嫗便招呼皮普準下去,於是他們又沿著梯子下到老嫗的床上。 老嫗挪開破布頭,清出塊地方來給兩人坐,她低著頭,似乎在想心思。 "剛才你看見了吧?"她說。 "看見了什麼呢?" "這麼說你什麼也沒看見?"她反問道,有點慍怒的樣子,"你不要對自己的年齡存有幻想,我並不比你老。你滿腦子花里胡哨的想法,所以什麼也看不見,你來得太晚了一點。現在我要把這架梯子收起來,因為已經用不著了。"她指揮皮普準下床,將那架梯子搬到屋角。 "這東西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她說。 "那隻貓怎麼辦?它能下來嗎?"皮普準傻乎乎地問。 "這是一隻特別的貓,"老嫗機密地耳語道,"它可以聽懂我們的話。我告訴你實情吧:它從不下屋頂,也不吃東西,從我搬來那天起我就看見它在屋頂上。你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動物嗎?我可以斷言絕對沒有。" "我在雜誌上讀到過一隻同樣的貓。" "但你沒看見過!現在你親眼見到了,卻又什麼也沒看出來。噓,小聲點,每天夜裡我睡在這裡,就想著它蹲在我上面,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好多年頭。" "真的從來沒人來過這裡?" "除了那位機靈的傢伙。就是他告訴我關於你們的樓房的事的。" "他是姓曾嗎?" "正是姓曾,你讓我想起來了,老曾。不對,是老譚,對了,正是老譚。那一次我也和他上了屋,用了這架梯子,就是老譚告訴我,還會有人要來用這架梯子,要我留著。我一直照原樣擺著,有多少年了?十年,直到你來,現在它的歷史使命總算完成了。這個老譚,是一位機靈得沒法說的人,我們在一起有過美好的時光。我向你坦白吧,將老譚和我聯繫在一起的也是這隻貓,其中的細節就不必說了。幸虧那一次老譚告訴了我你要來這裡,我才將梯子留著的,不然我早扔掉了,今天你也上去不成了。餵,我稱呼你什麼好呢?在我的印像中,你好像是姓米,我就稱呼你米老爹吧。米老爹,我怎麼看也覺得你像個老花花公子一類的人。" "我並不花,"皮普准說,"我這個人,一貫很實在。雖然比較自私……" "你不要說了,真噁心。"她斷然一揮手,"你就坐在床上等那個人吧,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來。" "您讓我等誰呢?"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裝蒜吧,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 皮普準聽見前門一關,她走了。他打量著這個半明半暗的房間,看見沿牆腳擺著許多木盒,那些盒子做工粗糙,都沒有上漆,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坐在床上,回憶著這一天的跋涉,想起了等人的事。他在等誰呢?想著就睡著了。這一覺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皮普準醒來了,老嫗卻並沒有回來。他在這個兩間房的屋子裡踱著步,恍然記起老嫗的話:"從我搬來的那天起……"原來她也是從別處搬來的。他終於明白老嫗不會回來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佔據了這個荒野中的屋子。 這只是一個臨時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棟八層樓的房子裡,皮普準這樣想。他踱到門口,眼前完全是陌生的景象:霧已經收起來了,他發現他的房子原來是在一條小街上。這是一個他不熟悉的市鎮,沿街有茶館、點心鋪、百貨店、澡堂和很多雜貨店,雜貨店門口掛著一串一串的鞭炮,一些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全是他不認識的面孔;一個姑娘提著一桶開水從茶館裡出來,穿越街道到了另一個店舖裡面,三三兩兩下夜班的工人,一邊走一邊調笑著;有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電線桿一樣。皮普準餓得發昏,一摸口袋裡,竟還有兩塊錢。他走進點心鋪去買麵包,老闆娘將麵包遞給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接了兩個麵包連忙退出來了,出來時正好撞在提開水的姑娘身上,將姑娘手上的空桶撞落在地。姑娘說了一句什麼,彎下腰去撿水桶,皮普準聽見她似乎說的是"老色鬼",不由得臉發燒了。 回到屋裡吃完麵包,又喝了幾口瓦罐裡的水,皮普準覺得自己內心異樣的空虛,又異樣的緊張。毫無疑問他必須回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眼前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城鎮,在這裡他完全不認識任何人。 皮普準又出了門,順著街道漫步。他看見一個大茶館裡有很多穿綠袍子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進走出,他想,也許在那裡可以打聽到某種線索。他走進茶館,沒人注意到他,那些人正在熱烈地交談著什麼,神情很鄭重的樣子。皮普準看來看去,找不到一個可以打聽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在討論某種重大問題,沒有一個閒著的人。皮普準站在那裡,不時被穿梭般的茶館招待撞來撞去的。最後,他鼓足了勇氣對一個正在講話的小伙子喊道: "請問--五里街離這兒有多遠?" 小伙子翻著白眼,很不高興地瞪著他,什麼也沒說。皮普準立刻膽怯起來,低下頭,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外。到了街上,他看見茶館的那一桌人透過玻璃窗盯著他看,還交頭接耳地議論。皮普準加快了腳步。 逃出茶館的所在地,他拐進了另一條街。這條街和那條街很相似,同樣沿街排列著茶館、點心鋪和很多雜貨舖,街上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走,同樣沒有一個人是他所認識的。一個小孩在雜貨舖門口放鞭炮,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整條街都瀰漫在硝煙裡。那串鞭炮其長無比,半個小時都放不完,所以想在這條街向人打聽什麼是徒然的,沒人聽得見他講話。他只得又硬著頭皮退回原來那條街,剛一轉身,就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一閃,他連忙緊緊跟上。 "您好!"他喊道,但他的聲音在鞭炮聲中很微弱。 那人回過頭來,皮普準一陣沮喪,原來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請問五里街離這兒有多遠?"他仍不死心。 那人動著嘴唇,說著奇怪的語言,皮普準一個字也沒聽懂。他又做了幾個手勢,皮普準看出他在示意要自己跟他走,不知怎麼,那手勢也是皮普準所熟悉的,只是一時記不起在哪裡看到過了。他在前面走得飛快,皮普準緊緊跟隨,他們拐過了好幾條街道,那些街道看起來全是差不多的樣子。 "請問我們是去五里街嗎?" 那人瞪了他一眼,口裡嘰里咕嚕的似乎在說一件事。 他們拐到第四條街的時候。皮普準著急起來,怕找不到回去的路,誰知道這個人把他帶到哪裡去呢?他這樣想的時候,發現這第四條街完全不像他走過的那條街:所有的屋子裡都看不見人影,房門緊閉,整條街上空空蕩盪,只有前面那人機械的腳步聲震響著。皮普準掉轉頭就跑,沒想到那人也回過身來追他。他憑著記憶往回跑,跑了好久,一看身後,那人不見了。 提開水過馬路的那位姑娘站在他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禿頭,響亮地說: "你在此地很寂寞,是嗎?因為你是新來的。你要把你的惡習改掉。我現在要去送開水,沒時間和你閒扯,你今晚八點到這個門口來與我會面吧。我每天都在這裡穿梭一般來來去去,你注意別擋我的路。你還沒吃飯吧?這是兩塊錢,你可以買東西吃。"她給了皮普準錢就走了。 皮普準實在累得很,就回到老嫗的房子裡去睡。他睡在那張寬大的床上,夢見了奇蹟。奇蹟就是屋頂上的那隻黑貓,在夢中,他與黑貓一塊蹲在屋頂上一聲不響,看見滿天都是紅雲和綠雲,於是他領悟了老嫗讓他留在這裡的意圖。他醒來時已是傍晚七點半了,忽然記起姑娘要他去茶館門口會面的事,還摸到了口袋裡那兩塊錢。 他走到茶館門口,整條街都已經暗下來了,那些雜貨舖門口零零星星地放著鞭炮,昏藍的霓虹燈一明一滅。那姑娘正在門口焦急地張望,看見他來了,一把揪住他往店裡走。穿綠袍子的顧客們看見他和姑娘,一下子全閉了嘴,整個店堂裡鴉雀無聲。他們穿過店堂,鑽進旁邊一間黑暗的、有柏油味的小房間,姑娘隨手關上了門。 "你是誰?"皮普準問。 "你要把你的惡習徹底改掉。"她說,"你聽門外,那些人全不說話了,因為你是一個外人,明白嗎?他們不願外人偷聽他們的話,我牽著你的手來到這裡,他們就看出來了:你需要我牽引,所以你是外人,他們不喜歡與外人攪在一起。我在此地只是一個打雜的小人物,但我不是外人,所以我可以領導你。我每天給你兩塊錢,你就可以過下去了。" "請問五里街在什麼地方?"他問。 "你在說一條街嗎?你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名字嗎?你一定在憑印象信口開河吧?這正是你的惡習。"她揮起手,在他的禿頭上用力敲了幾下,敲得他眼冒金星。 "我就住在五里街的一棟樓房裡,樓裡有很多暗道,三樓住著姓離的姑娘,我們很要好……" "後來呢?"打開水的姑娘打斷他的話,"你不是來了這裡嗎?現在再嘮叨那些陳芝麻爛豆子的事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再說一遍:你是一個外人,今後你的一切行動都得聽我指揮。你看得見,我年輕,又有朝氣,一桶開水輕輕地就被我提了起來,我有的是力氣,你要搗亂我可不客氣。" 後來打開水的姑娘就帶著皮普準去店堂裡吃飯。他們選了一個無人的角落,姑娘要了兩碟菜,一盒飯,那是特地為他們做的,因為這是一個茶館,並不供應飯菜。皮普準抬眼一看,滿堂都是穿綠袍子的人。他們一直沒離開,但卻不說話,全都低著頭坐在那裡喝茶。 在皮普準吃飯的時候又有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他一抬眼,看見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一位中年人,平頭,戴眼鏡,手執一本雜誌正在閱讀。皮普準覺得那雜誌十分眼熟,就站起身來辨認,看了半天,終於認出那正是他擁有過的那種叫"都市奇聞"的東西。他正想過去與那人搭話,姑娘叫住了他: "請不要隨便行動。"她不高興地說。 皮普準不聽她的勸阻,一直往那邊走。 他湊到那人面前說: "請問你讀過午夜的登陸者那篇文章嗎?那篇文章真是微妙得很啊!你想,登陸者長著一個魚頭,可是在他走進冷飲店的時候,所有的人僅僅只是垂下了頭,停止了交談,這究竟是什麼原因?"皮普准說完這句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看了中年人一眼,發現那人鏡片的邊緣閃著寒光,再看那本雜誌,完全不是什麼"都市奇聞",而是一個有著空白紙張的筆記本。皮普准說不出話來,站在那裡發呆。這時有人揪住他的後領窩,將他拖離了中年人的桌旁。 "你找死啊?"打開水的姑娘說,"你這樣胡說八道,對你絕沒有好處的。你把別人當傻瓜嗎?" 姑娘又數落了他好久,然後將他押送回他住的地方。她走到後面的房間,好玩似的在那張寬床上跳了幾下,又板著臉正告皮普準: "別盯著我看,以為我會和你睡覺,像我這種人是不會和你睡覺的,再說你也太不好看了,你這個老傢伙。現在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要與老朋友告別。" 她所說的"老朋友"就是那隻貓,她找到一塊瓦片,朝著屋頂那個洞用力一扔,扔到屋頂,聽見那隻貓狂跑了一陣,將屋瓦弄得"嘩嘩"直響,然後又一切歸於寂靜。 "祝你做個好夢。"她說完就走了。 皮普準剛要躺下,她又進來了,站在屋當中嚴肅地說: "為什麼你說午夜的登陸者長著一個魚頭?你怎麼知道的呢?你不要亂說,這種事誰也不能亂說的,關於這種事不說話反倒更好,像我這樣一個送開水的人心裡也清楚。你既然到了這個鎮上,就不要再信口開河了,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留心。比如現在是夜裡,你以為外面的人都睡了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個鎮的人從來不睡覺的,越到深夜越活躍。就因為這個,我才不能和你上床,我一想到讓人看見我和你這樣一個老東西睡在一起就受不了,就一點衝動也沒有了。所以現在我要走了。"這回她真的走了。 皮普準聽見街上有三三兩兩的去上夜班的人在行走,交談,也聽見雜貨舖門口的鞭炮聲,小販的叫賣聲;街對面的一個女人正在咒罵她的小男孩,打了他的屁股,男孩痛哭起來;點心店有個女孩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因為一條蜈蚣擋住了她的去路;還有個老頭站在皮普準門口咳了又咳,總不離去。這裡的夜晚果真很熱鬧,他已在這裡睡了兩夜,這是第一次注意到。現在他躺在這裡,難道真的有人在留心他的舉動嗎?是不是門口那位老頭呢?皮普准在床上翻來覆去,那老頭始終在門口不走,隔幾分鐘又咳個不停。皮普準越想越覺得疑心,就下了床到前面去看。 他透過玻璃窗朝外一望,看見老頭背對屋裡,穿一件醬色的棉襖,在他旁邊還有一個人在與他講悄悄話,這個人從窗口看不見,但可以聽見聲音,那聲音是個女的。他們交談了一會兒,皮普準又看見那女的將一條圍巾圍在老頭的脖子上。女人的手很白,很柔軟。忽然女人尖叫起來,說頭暈得不行。皮普準一聽那叫聲吃了一驚,原來是打開水的姑娘。他推開門,看見那姑娘倒在老頭子的懷裡,老頭子轉過臉--原來他根本不是什麼老頭,而是二十多歲留著小鬍子的青年--朝著皮普準怒吼: "還不趕快幫我將她抬到屋裡去!" 皮普準機械地走過去,在小鬍子的指揮下幫他將姑娘抬到床上,他倆就站在一旁守著。約莫五分鍾光景,送開水的姑娘醒來了,臉上泛著紅暈,脈脈含情地凝視著身旁的小鬍子。 "為什麼你不和我一塊躺下呢?"她對小鬍子說,於是小鬍子也躺下了。他們擁抱,親吻,滾成了一團,氣喘吁籲。一個回合下來,送開水的姑娘撩開臉上的亂發,發現了皮普準,覺得很生氣: "原來這個人還站在這裡呀,這麼說剛才的事被他看了去了,我們太不小心了。" "沒關係的。"小鬍子安慰她說,"再說你讓他到哪裡去呢?這屋裡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 "我想,可以讓他到屋頂上去呆一呆,和貓在一起。"姑娘興奮地說。 他倆站起身,搬來放在屋角的梯子,在床上架好,請皮普準爬上去。 "這架梯子早就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了。"皮普準不肯上去。 他倆開始說服他。 "我倆在幹這種事,你在旁邊觀看總不太恰當把?"小鬍子說,"雖說這是你的床,可現在我們藉用了,你就不應該守在這裡了,你守在這裡也並不見得有益健康。" "自己幹不了的事就應該讓別人去幹,這樣心胸就會慢慢寬廣起來。"姑娘也說。 皮普準站在那裡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後他又說起了那種老生常談: "我這個人,比較自私,現在年紀大了,慾望也不是特別強了……我說到哪裡了?對,你們不要擔心我的健康,我站在這裡好得很,你們要是不自在,我還可以到前面房間裡去。自從那次我遇見我的鄰居離姑娘以來,我就發覺我的那種慾望已經消失了,可能我出了毛病。離姑娘是一位絕妙非凡的女性,不過我不想在這裡談她,我想談的是一位老嫗,也就是這棟房子的主人,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說叫她什麼都一樣……" "你還有完沒完?"姑娘怒吼道,"我們是來聽你信口開河的嗎?我原先是怎麼囑咐你的,你全忘了!你走開!" 皮普準到了前面房裡,後面房裡那兩人鬧騰著,將床板弄得"咯噔咯噔"響個不停,皮普準覺得很乏味,就打開門踱到外面。 夜里鎮上燈光閃閃,熱鬧得很。有一位婦人將自來水用膠皮管引到街上,正在洗魚,水嘩嘩地流著,流得滿街都是,過路的行人都得繞道走。還有一位男子在表演氣功,用一把鋼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圍了許多觀看的人。皮普準也去加入那一群人,但他往那裡一站,大家就用眼瞪他,表演者也朝他威脅地揮了揮刀,他嚇得連忙退出。他朝前走的時候,感到有個人在背後追他,回頭一看,是一位穿綠袍的茶館裡的顧客。 "我聽過你在茶館的談話了,關於長著魚頭的怪物,你怎麼可以當眾胡說呢?所有的人全聽見了,現在你很不安全,你還沒感覺到?"那人說。 "那麼你,為什麼來告訴我這些?" "我?我是他們的信使呀,今後你將從我這裡得到關於你的一切信息。你必須變得小心翼翼,避開一切激浪險灘。這麼晚,你還在外面遊蕩?" "房子被人借用了,只好出來走一走。" "這也是一種權宜之計。"他點頭同意道,"要是你感到了不安全,也可以走到街上來,那是另一種權宜之計。你在茶館里胡說八道的時候,我為你捏著一把汗。" 這時候雜貨舖裡的一個幫工拿了一串其長無比的鞭炮出來放,震耳欲聾的聲音一響起來,綠袍子就無法開口了。他們一直溜達到街頭鞭炮還在響。後來他們又從街頭走到街尾,從街尾走到皮普準住的地方,在那門口停下。鞭炮終於放完了,洗魚的婦人也洗完了,將魚放進筐子裡,和一個小伙子一道抬進屋去。天上升起了幾個星星,這異地的夜空,忽然使皮普準有些傷感,他已經幾十年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但那感覺馬上就消失了,因為綠袍子正注視著他的後腦勺。 "原來你禿頂了。"他說,"我還不知道呢。原來你的年紀不小了嘛。你住在這裡,這很好,這個地方是我們全體經過商量,讓給你住的。" "請你告訴我,"皮普準急煎煎地捉住綠袍子的手,"我在什麼地方?這裡離五里街有多遠?我急需這方面的信息。" "這不屬於我的傳達範圍,"他冷冷地甩開皮普準的手,"我們派了三姑娘(就是送開水的那位)來照顧你的日常生活,有事你找她,我要走了。"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又進了茶館。 皮普準正打算進屋看看,小鬍子和三姑娘穿戴整齊地出來了,兩人都是滿面紅光的樣子。 "我們完事了,"三姑娘說,"床就留給你了。我們剛才還在擔心你要出什麼事呢,你這個人,沒人照看是不行的,這裡是兩塊錢,給你。我聽見你在同傻瓜談話,茶館裡的那一個。那傢伙冒充騎士,你不要聽他的,聽他的話要吃虧。他一定和你說了危險呀、陷阱呀什麼的吧,這是他慣用的伎倆,他惟恐天下不亂。多年前,有個人被他嚇死了。實際上,這個鎮的秩序好得很,從未有過兇殺什麼的。只是你剛來,一舉一動受到監視,你可能不習慣。時間長了就好了。" "時間長了就好了。"小鬍子也說,肯定地一點頭。 "那人要我來問你。"皮普準沒頭沒腦地說。 "問我?"三姑娘一皺眉頭。 "問我什麼?不會是那些陳芝麻爛豆子的事吧?我最討厭別人問那種事了。那個傻瓜一定想故意刁難我,辦得到嗎?我年輕,又有朝氣,一隻手就能提起一大桶水,他算個什麼東西?你不要聽那種人的話,照我說的去做不會錯。今夜你會有個客人來。" 三姑娘最後的那句話使皮普準陷入數不清的猜測之中。他在黑暗中睜著眼,在那張大床上滾來滾去,他聽見了街上各式各樣的喧鬧聲、腳步聲、碗碟碰響的聲音,但那些聲音都與他無關,他聽了又聽,始終沒人進他的屋子,數不清的腳步聲全從門口過去了。 黑貓在屋頂叫了幾聲,那聲音尖利、淒苦,猶如在訴說相思的苦悶。皮普準記起這是他第二次聽見它叫,自從他住進這間屋子,它一直在上面沉默著,如化石一般。皮普準睡不著,就爬起來,走到燈光閃亮的街上。他又看見了三姑娘,她正在街上游盪。 "你也睡不著嗎?"她問,"我以為只有我們這裡的人才睡不著呢。" "你認識一個名叫老曾的男人嗎?我就是為了去與他會面才迷路的。" "老曾?"她雙眼一亮,"為什麼你不早說呢?他就住在此地,不過你只能在夜裡找到他,天一亮他就不知去向了。現在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們抓緊時間吧。" 他倆手牽手來到一所帶閣樓的小房子裡,房里黑乎乎的,閣樓上卻有一盞燈。三姑娘牽著他,沿著狹窄的樓梯上去,他們的重量壓得單薄的梯子"吱呀"作響。一位老者戴著眼鏡,正坐在簡陋的書桌邊讀書。 "這就是老曾,"三姑娘捅了捅皮普準,"這一帶的神秘人物,他耳朵有點聾。" 老者抬頭看見了他倆,伸出一個指頭朝門外指了指,皮普準努力想猜出他的意思。回頭一看,三姑娘不見了。老者又將指頭向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皮普準湊上去,與他一道讀那本書。皮普準隨著老者指頭的移動讀了一些句子,始終莫名其妙,無法將讀到的東西加以理解,讀著讀著,他就走神了。外面有人在做木工,敲得"嘭嘭"直響。這時老者用指頭敲了敲桌子,嚴肅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繼續隨他往下讀,還是不知道自己讀了些什麼。他只覺得心神渙散,免不了東想西想的。他想,這世上姓曾的大概全是些神秘人物吧,這個老曾與醬油店樓上的老曾有什麼相似之處呢?外面有人叫賣餛飩,皮普準覺得自己肚子餓了,想去買餛飩又不好意思,猶豫了一陣,那小販已走遠了。收回眼光一看老者,還在聚精會神往下讀,又覺得慚愧。為什麼這些詞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卻偏偏看不懂呢? "這篇文章就是你從前讀過的午夜的登陸者。"老者那一大蓬白鬍鬚中發出了聲音,那聲音似曾熟悉。 "現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試探你一下。" "請問五里街離這裡有多遠?"皮普準不失時機地問。 "難道這還用問嗎?"老者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鬍鬚,"現在是凌晨四點,是這個小鎮上最為激動人心的時刻,多少疑問都在這個永恆的時刻得到了解決。" "我睡不著,因為有五里街這個疑問。" "這種問題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他微笑著,凝視著眼前那些建築物的黑影,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不再理會皮普準了。 皮普準又在閣樓上坐了一陣,終於耐不住乏味,就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打算去買餛飩吃。他走了不遠,就叫住了一個餛飩擔子,然後坐下來等。賣餛飩的在一旁忙碌著。那人頭上包一塊很大的白手帕,把臉部遮掉了一半。皮普準覺得也在哪裡見過他似的。 "你認識閣樓上的老曾嗎?"皮普準邊吃邊問。 "什麼?老曾?你指的是閣樓上的白鬍子嗎?" "他不姓曾嗎?" "他?哈哈!他姓什麼都可以的。我怎麼不認識他呢?他原來也和你一樣,是個外來戶,從另外一個市鎮上搬來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這個老曾,你想了解關於他的什麼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訴你,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這種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個穿綠袍子的,他是專管這種事的。" 吃完餛飩,天已經快亮了。皮普準一抬頭,看見一個人一閃就從他面前過去了,看那背影正是老曾。 "這人行踪不定。"賣餛飩的說,"天一亮,他就鑽進一個地道裡去了,誰也無法找到他。有一回他高興起來告訴我,他原來住在一棟樓房的暗道裡,不過這種事你得去問信使,他會告訴你詳情。" 天完全亮了,皮普準走進茶館,他想去找信使。一眼望去滿堂都是綠袍子,他一進去那些人就不說話了,低著頭,一動不動,只有跑堂的在穿梭。皮普準繞著廳堂走了一圈,一個挨一個地打量那些人。但信使不在他們中間,整個廳堂裡寂靜得十分怪異。他正要出去,一個人抓住了他的手,將他向後拖,拖進廳堂邊的存衣室裡。那個人是三姑娘。 "我要找信使。"皮普准說。 "你這白痴!"三姑娘呵斥他,"你以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嗎?他和你之間並沒有約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沒有約定,你與他見面的事,是由我來決定的,你還沒感覺到嗎?" "請你安排我和他見面。" "異想天開!這種事,不能隨便安排的。他來去無踪,我也只是隔一段時間與他見一次面,不是想見就見。假如你改掉惡習,使我滿意,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安排你與他見面的。現在你這樣亂跑亂鑽,搞得大家生氣,我怎麼會對你滿意呢?" "那麼老曾呢?不是你帶我去他家的嗎?我並沒有亂跑亂鑽。"皮普準委屈地說,"原先我在一個城市當一個小官員,每天去上班,後來有一天,一位年輕的姑娘叩了我的門,就一切都改變了。那位姑娘姓離……" "行了,行了!"三姑娘揮著手,"你怎麼不害臊,一遍又一遍地說這些陳詞濫調。我要是你的話,會害臊得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鑽進去。唉,你真是無可救藥了。你表現得這樣差,我怎麼好意思向信使開口呢?我們去吃早茶去吧,請你記住,今後一定要謙虛謹慎。" 他倆在廳堂的角落裡坐下,三姑娘嚴肅地低著頭,於是皮普準也低著頭。喝著茶,皮普準偷眼一瞟,又瞟見了那位平頭、戴眼鏡的中年人,那人手中捧著一份雜誌,那雜誌皮普準再熟悉不過了,雜誌封面上有四個黃色醒目的大字"都市奇聞"。皮普準看了又看,覺得自己已看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站了起來。三姑娘用力將他按了下去,低聲而清晰地說: "你又想尋釁鬧事嗎?你這蠢貨!" 那人似乎是有意地將書頁翻得"嘩嘩"作響,皮普準全身的血隨之湧到臉上。這時他又看見那本雜誌的封面缺了一個角,正與他以前保存的那本一模一樣。上次他看見的明明也是這本雜誌,是不是當他走到那人面前時,他就用一本筆記本掉換了呢?也許這人是個職業魔術師?他自己的雜誌是怎麼到了他手上的呢?他又是怎麼從五里街弄了雜誌來的呢?這一連串的疑問也許只有那位信使能回答。如果他輕舉妄動,也許真的如信使所說,周圍潛伏著凶險。想到這裡,皮普準低下了頭。 "這就對了。"三姑娘贊同地說,"我會安排你與信使見面的,你不要急躁。" 當皮普準再次偷眼瞟視時,平頭已收起了雜誌,低頭喝著茶。此時,櫥窗外面已經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把臉貼在玻璃上,觀察著裡面的動靜。皮普準的心緊縮著,三姑娘卻泰然自若地喝著茶。 "這些人都是來監視你的,"她平平淡淡地說,"不過不要擔心,有我在呢。你只要好好聽我的囑咐,誰也不敢動你一根毫毛。我是這個鎮上的人,土生土長的,不像你,這麼老了才來,當然別人懷疑。明顯的差別就在於:我一隻手輕輕巧巧就能提起一桶開水,你呢,什麼都乾不了。" 外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窗戶的玻璃上貼滿了臉,門也被堵死了。廳堂裡仍舊鴉雀無聲,穿綠袍的顧客們似乎全都變成了化石,一動不動的,皮普準只覺得心中一陣陣發緊。 "我終於發現了老曾的行踪。"三姑娘悄悄地說,"我這就帶你去看他。" 她緊緊抓住皮普準的手,領著他往外走。他們穿過廳堂的時候,所有的綠袍子都垂著眼睛,門口的圍觀者則自動地讓開一條路。三姑娘神情嚴峻,如入無物之境。到了街上,三姑娘又說; "我必須緊緊抓住你的手,免得丟失。" 他們拐過了幾條街,在人群裡穿來穿去的,最後又走上了一條田間小道。那小道的兩旁栽著玉米。走完小道,他們到了一座荒山下面,那裡有一個簡陋的茅棚子,棚子裡放著一些食品,一個水壺,一把椅子。三姑娘說老曾就在這裡充當守林人,不過他已經躲起來了,他不喜歡別人看見他幹這個工作,她也是偵察了好長時間才發現他的行踪的。他倆站在棚子裡,外面風呼呼地吹著,連個人影也沒有。站了一會兒,皮普準問三姑娘: "他每天夜裡都在鎮上,又怎麼守林呢?" "對!"三姑娘兩眼閃閃發光,"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他並不像一般人設想的那樣在守林,他這種守林只是一種形式,或者說一個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個遊魂一樣來一下此地,完全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我們今天大概見不到他了,我只不過是讓你來看看他的棚子罷了,其實這也沒什麼好看的,我們走了這麼遠來看他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如果你真想見他,可以每天夜裡去那閣樓上,他會讓你讀書,偶爾與你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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