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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說歷程-3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5385 2018-03-20
"我不需要特別的地方,我隨便哪裡都可以睡,有一回我還在牛欄裡睡了一夜呢。客廳的地上,浴室裡都行。"他急忙說。 "那怎麼可以呢?"老頭板起了臉,"你在這裡我們就得拼命工作,無法休息,你想累死我們嗎?你不要把自己的負擔推卸到我們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義務。" "我在家裡時,有人想破門而入。" "這不是一件壞事,這種事,我們還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們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嗎?我告訴你,讓你回家去睡,是離姑娘的意見呢。" 兩位老人又埋頭抓他們的跳蚤了。他們對皮普準的態度一下子改變了,似乎覺得他在旁邊礙手礙腳的,就氣鼓鼓地將他們的椅子搬到客廳的另一個角上,遠離了皮普準,繼續他們的工作。

皮普準傷感地看著他們在空氣中抓來抓去,看了一會兒,無事可做,只好翻閱那本雜誌。那雜誌上的那些個都市奇聞,他早就讀得爛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就在他讀著讀著即將走神之際,一段題為"老張的望遠鏡"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本市西四街醬油舖的樓上,住著一個怪客,此人有專門蒐集女人內褲的癖好。每天清晨,從樓上的窗口伸出許多竹竿,各色褲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風招展……"皮普準將這段文字讀了又讀,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這本雜誌他從前翻閱過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過,不知怎麼他從未註意過這段文字。他又在字裡行間搜尋,看是否有關於他本人的某種暗示,幸好沒有。他想起了老曾,還有他自己與離姑娘之間那種奇異的激情。那種激情簡直就像滑稽劇,當時他一點也不理解,可是現在一回想,心裡怪不好意思的。 "老張的望遠鏡"接著寫道:

"……樓下的醬油舖是一家老字號,店主與顧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統的人們。每當那位怪客下樓,人們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種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腳步聲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個打霜的早晨,兩位警察抬來了怪客的屍體。他們在店主人身邊嘰里咕嚕說了些什麼,店主人莊嚴地點了點頭,警察又把屍體抬走了。店裡的那幾位顧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著醬油回家,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 皮普準忍不住將"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句結束語念出了聲,隨後又吃了一驚,連忙打量兩位老人。 "我們正聽著呢,"老婦人說,"這段文字十分好。" "我並沒讀出聲來呀,你們聽見什麼了?"

"讀不讀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知道那樁事,因為與我們侄女有關。" "老張的望遠鏡"這篇文章越來越讓皮普準感到不安了,他捧著這份雜誌就如捧著塊火炭一樣,可又怕兩位老人看出來。他們顯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會意地微笑著,點著頭,隨口說出"老曾"這個名字,將他稱為魔術師。最後他們說得興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進臥室去,出來時一人手中拿著一條淺綠色的女人內褲告訴皮普準,說是離姑娘帶回家作紀念的,想不到他們的侄女成瞭望遠鏡裡頭的人物,他們感到自豪,他們早料到他們的侄女會做出些大事來。這樣說的時候,他們一個字也沒提到皮普準,可能離姑娘沒告訴他們,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皮普準那天夜裡到過西四街。這樣一想,皮普準心裡稍稍輕鬆了些。還有一個問題擾得皮普準心煩意亂:這本雜誌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這本雜誌上描寫的事,彷彿發生於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後。按雜誌上的說法,他離開那里之後老曾就完蛋了,這樣看起來,這本雜誌裡的文章竟是預見了將來的事,這太奇怪了。

"皮普準的臉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貧血?我這就去端一碗豬肝湯給你喝。"老婦人關切地說,然後進廚房去了。 "你們對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準問離姑娘的父親。 "怪客?"老頭一愣,"我們並沒注意這個,你怎麼想的?" "是他住在醬油鋪樓上,離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覺得這上面寫的這個人就是我們樓裡的老曾。"皮普准說。 "老曾?你越說越離譜了,你怎麼能這樣。要是你不這樣瞎說,我們一直將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雖然我們沒怎麼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編濫造起來呀,你對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屍體是怎麼回事呢?" "屍體?那又有什麼,我們每天看,司空見慣了。你不要把這類事看得太重。你在這裡讀文章,你一邊讀,一邊對一些枝節問題耿耿於懷,可我們感興趣的事你又不耐煩去想。" 離姑娘的母親端了豬肝湯出來了。皮普準喝了幾口,喝進去一些溜溜滑滑的東西,心裡不大好受,想問又怕問。 兩位老人離他遠遠地坐下,自顧自忙來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剛才老頭說,他們感興趣的事與他完全不同,這一點皮普準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與這家人有同樣的興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總是東一下,西一下的,沒個定準。雖說如今他在離姑娘家討生活,可他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是個外人,說話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無明確的目的,也無法直奔主題,永遠只能得過且過。這倒不是說他就希望脫離離姑娘一家人,他也願意這樣得過且過,他只是害怕獨自一人回屋裡去睡,但這事又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只好硬著頭皮按他們說的去做,因為所有的事全是亂糟糟的了。沒想到才幾天時間,他就既離不開離姑娘,也離不開離姑娘的父母了,儘管老人們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厭惡,還讓他喝滑溜溜的豬肝湯,但心底里,他是把他們當自己的親人了。

那天夜裡,皮普準又堅持要睡在離姑娘家,他不停地懇求,最後還下跪了,但離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準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進門就被一隻大老鼠嚇得魂飛魄散。後來越想越怕,捲起鋪蓋飛跑到三樓,但離姑娘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任憑他怎麼敲也不開門。 夜深了,他只好將褥子舖在門口的地上,和衣睡下。雖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離姑娘家的門縫裡卻射出一線溫暖的燈光,離姑娘的父母沒有關燈,他甚至還聽見老人們在屋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皮普準那天夜裡被凍醒好多次,每次醒來都看見門縫裡射出微弱的燈光,聽見不眠的老人們的腳步,於是他便安心了。他睡著時臉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連幾天,皮普準白天在離姑娘家守著兩位老人抓跳蚤,夜裡睡在門口,在這期間還去老王家換了一本雜誌,那本雜誌原先也是皮普準的。老王告訴他,他的所有的東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館了,也許有一天,他會領他去參觀一下,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將東西存放在我這裡有很多好處。"老王說,"你已經嚐到甜頭了,這些東西夠你享用一輩子。"皮普準想問老王關於醬油鋪樓上的老曾的事,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本雜誌裡又出現了一篇皮普準以前沒注意到的文章,也許注意過,卻沒有讀懂。這篇文章說到了救護車的工作量,將它在大街上的行駛稱之為"所向披靡",還舉了一個不相干的例子:××茶館裡,一群七十多歲的老人正在喝茶,救護車報警器的鳴叫由遠而近,老人們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裡的水都已喝乾,每個杯底都有厚厚一層茶葉,老闆娘將茶杯逐一斟滿,然後也開始傾聽。車子停在門口,老闆娘一失神,鋁製茶壺摔在地上,開水濺得滿地都是。車門打開了,車上除了司機和醫生外,還躺著一個人,全身裹著石膏繃帶,眼珠在不停地轉動。走出門外觀望的老闆娘回到屋裡,發現那些老人們都溜走了,桌上杯盤狼藉。又過了兩秒鐘,報警器重新響起,車子開走了。然而老人們確實都走了嗎?在靠櫃檯下面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正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品茶。 "你都聽見了吧?"老闆娘問。

"我在睡覺。"他答道。 皮普準將這篇文章念給兩位老人聽,儘管他的語氣十分激動,兩位老人卻並不怎麼注意聽,不光不注意聽,還打斷他的朗讀,問些不相干的問題。比如早上吃兩個饅頭是不是飽了呀,為什麼他走路的腳步總不協調呀,他是從哪一年開始蒐集雜誌的呀等等,使得他無法一口氣將這個故事讀完,只能讀幾句又停下來回答他們的問題。這一來,他們反倒點著頭,顯得很滿意似的。 終於讀完了文章,離姑娘的父親走開去,站在一張椅子上朝窗下看,還不斷地揮手,呼叫,很興奮的樣子。這時,老婦人就到臥室裡去了一下,出來時拿著一個手絹包好的小包,交給皮普準,請他從窗口扔下去。皮普準照辦了。離姑娘的父親從椅子上跳下來,表情有點痛苦,說:

"我們現在只好與她隔河相望了。" "誰?"皮普準問。 "還能是誰呢!你想一想,現在你住在這裡,可以說與我們朝夕相處。她怎麼能回來呢?這是個常識的問題。我們以前一直說她出走了,是說的同一回事,現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剛才她從這下面過去,我覺得自己快不認得她了,而你,正與她玩著那種拋繡球的把戲吧?" "這繡球是媽媽要我拋下去的。請問她撿到沒有?" "很好,這正符合你的性格。拋下去就別管了,撿到不撿到有什麼關係呢?今後這類機會還多得很。啊,她的樣子變化得真厲害,我快認不得她了,或許有那麼一天,我真的認不出她了!"

後來兩位老人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抓跳蚤。 皮普準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思前想後的想了很多事。他回憶起就在昨天,當他將自己的鋪蓋放在廚房裡時,還受到了離姑娘母親的斥責。她說那鋪蓋"一股汗味",她聞見就噁心。她一罵,皮普準只好把鋪蓋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雖然浴室潮得厲害,也只好將就了。在浴室裡吊鋪蓋時,他想起了他與離姑娘在此度過的那個難忘的夜晚,他捏著她的手的那種感覺,還有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對話。現在回憶起這一切,皮普準心中充滿了見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內心鬥爭了一會兒,終於向老人們請求:下一次離姑娘再從門口經過,請一定告訴他,他要與她見一面。 "你瘋了。"兩位老人同時說,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裡,我和她手牽手站在這個浴室裡……"他的眼光充滿了神往。 "可是你現在已經佔了她的位置,你把鋪蓋都搬進來了,你還要她回來,這不是太霸道了嗎?你再這樣說,我要砍了你的腳,雖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憐惜。"離姑娘的父親說。 離姑娘的母親一邊勸丈夫一邊指責皮普準: "正是這樣。你這個人,簡直沒有心肝,我們還沒有正式承認你為女婿呢,你怎麼就這樣狂妄起來,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兩老不夠浪漫?或者年紀太大了,代表不了離姑娘?事實會給你回答的,現在我們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們都不再理會他,吃飯時也不叫他。皮普準只好等他們吃完了再去廚房吃冷飯,心裡又納悶又生氣。 夜裡他睡在門口時,被老王叫醒了。老王湊著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訴他:離姑娘和老曾半夜來訪,現在正在他家裡等皮普準。皮普準連忙起來跟著老王上樓。 在那間狹小的房間裡,老曾靠牆背對他們站著,全身裹在一件雨衣裡頭,腳上穿一雙深筒膠鞋,他們無法看見他的臉。皮普準走向前去想與老曾握手,他剛觸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陣陰森的感覺向他襲來,因為這個裹在冷冰冰的雨衣裡頭的人紋絲不動,太紋絲不動了。他縮回自己的手,戰戰兢兢地問: "離姑娘在哪裡?"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館參觀,你今天見不到她了。她說她要對你扔掉的那根香木進行考證。你瞧,這是她剛才用過的花傘,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準看見了屋角的花布傘,那正是離姑娘的傘,傘下面滴著一灘雨水。他又將目光轉向老曾,想起"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個句子,渾身抖得厲害。他躊躇著對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該不該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裡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鄰居老曾呢?他想問老王,可是老王已經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著微弱的燈光翻閱一本書,聚精會神,就彷佛房裡沒人似的。皮普準又看看地下,整個房子的地板全濕了,原來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傘在不停地滴水。皮普準打消了問老王的想法,決心自己來看個究竟。他學著老王的樣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雜誌來讀。原來"老張的望遠鏡"那篇文章結尾的那句話並不是"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而是另外還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頁的左上角,那裡面提到了一種幻術。這個發現使他驚訝不已,不斷地抬起頭來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膠鞋,可雨衣裡面的人就是紋絲不動。莫非這就是幻術?再看看老王,他已經睡著了,書掉在地上。皮普準將書撿起來一看,書名是《怎樣修理拖拉機》。書裡畫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圖。皮普準想將"老張的望遠鏡"裡結尾的那句話記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話,他記了又記,怎麼也記不住,卻始終只記得"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句話。在這個句子前面他還記住了一個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里麵包含了整個世界"。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猛跳。和一個裹在雨衣裡頭的不明的物體一起,被關在狹小的、濕漉漉的房間裡,使得皮普準生出許多恐怖的聯想。正在這時電燈偏偏又自動熄滅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皮普準一聲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兩層樓之後,卻又看見老王從四樓的一個房間裡走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麼在這裡?"皮普準結結巴巴地說道。 "嘿嘿!"老王輕輕一笑,"不要見怪,這樓裡暗道多的是。剛才的事嚇著你了吧?我沒想到離姑娘會這樣安排,她讓我叫了你來,植患悖從美顯聰嘔D悖睦鍤歉鍪?麼樣的打算,我也沒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是你的雜誌,我替你換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麼都丟了。這間房子原來是老曾的,你不要伸著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覺。" "原來你們兩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就這樣跑掉了,離姑娘在那邊生氣呢!你太沒有責任心了,真是本性難移。說老實話,原來我對這種見面方式也不大滿意,可這是離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麼辦法呢?我並不喜歡那傢伙將我的房子弄得濕漉漉、亂糟糟的,不過離姑娘喜歡這樣,我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沒希望見到她了嗎?" "你還沒死心呀?她現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麼能讓你的事打斷她呢?你一定要服從她的安排。現在老曾也到博物館去了,我們回家等他去吧。" 皮普準被老王拉進四樓的那間房,在黑暗中由他牽引著,似乎是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一級一級往上走。在他的感覺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簡直有十幾層樓的高度了。最後老王打開一扇門,然後進去開了燈,皮普準發現自己正在老王那間小房裡。穿雨衣的人已經不見了,地上仍是滿地雨水,花傘還擺在屋角。 "我和離姑娘真正好過,你不相信吧?"皮普準神情恍惚地說,"就在不久前,我們手牽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談了些貼心的話。我現在也感到納悶:我這樣一個比較自私的人,習慣於每天夜裡獨自胡思亂想,又不太年輕了,怎麼會幹出這種浪漫的事來。我現在總想著這件事,無論幹什麼都走神。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雖然老曾以這種奇怪的方式與我見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見不著她,可我還是等在這裡。你說說看,我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敢貶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氣了,"你這個花花公子,怎麼體會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處呢?你對我家裡的什麼東西都看不順眼,說實話,要不是為了離姑娘對你一時的興趣,我才不會讓你到我家來呢!你待人過於隨便,又輕率又勢利,離姑娘的父母讓你讀雜誌,你看也不看清就亂讀一氣,哼。難道你,躺在這裡,面對這把熟悉的花傘,你就不會生出些遐想來?你的靈魂已經如此乾涸了嗎?你躺著別動,讓我來給你講一講我那傳奇般的生涯,當你傾聽時,你將感到漫漫長夜從你身旁悄悄溜走。" 老王談論他那傳奇般的生活: "我是這棟大樓剛建時搬進來的,那個時候,整棟樓只有我一家住戶。你知道,我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也就是說,我沒有正式的工作,靠著父母一點微薄的遺產度日,過一天算一天。剛搬進這棟樓的時候,寂寞幾乎把我壓垮了。白天還好,家人們在房間裡面來來往往的,不停地發出聲響;最難受的是半夜,你一覺醒來,聽見直升機在你頭頂繞來繞去,那種響聲使你再也無法入睡的時候。開頭的那些日子裡,我總是睜著眼,在腦海中構想這棟大樓的結構,房間的形狀,樓梯和走道,以及衛生間和廚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對這種遊戲厭倦了,因為這一來,我的大腦本身就成了一棟樓房,只要我進到裡頭,房門和窗戶便自動打開,空曠的房間裡跑著老鼠,樓梯過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噴著泡沫,自來水管嗵嗵嗵地響個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時候,我老婆往往說我面目猙獰。我決心換一種方式生活。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輕手輕腳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門站在樓梯過道上。忽然,奇蹟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就著朦朧的月光辨認出,在我家的房門邊,還有一道小小的門,這扇門半開半掩,裡頭黑乎乎的。我走了進去,從門外射進來的一線月光照出我腳下有一條向下延伸的狹窄的樓梯(你已經見過了),我摸著樓梯扶手往下走,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走了好久,發現我來到了一套普通的居室裡,我回頭一看,身後的小門關上了,連門的痕跡都看不見了。在這套居室的客廳裡,開水在壁爐上沸騰著,蒸氣中坐著三個人,一對老年夫婦和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約十四五歲,三隻小貓圍著一隻碟子,正在舔吃牛奶。我在牆邊站了好久,姑娘終於發現了我,她嘻嘻一笑,並不吃驚,她轉過身去告訴老年夫婦,說他們等的那個人已經來了,然後又埋下頭去與貓仔們玩耍。 "七樓的那個人,過來坐下吧。老頭說。 "請問您是誰? "我是誰?三樓的住戶嘛!他嗔怪地說道。 "這棟樓裡除了我沒有住戶呀! "不錯,原先是這樣。現在你找到了我們,不就有了嗎?我們的姑娘現在只有十五歲,可是她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婦人,這事你有信心嗎? "我?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 "這就好。老頭低下頭去不理我了。 "小姑娘和老婦人也不理我。 "我又驚訝又激動,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過來對我說:你怎麼還不走?我才怏怏地離開。走出門,發現自己正站在三樓的樓梯口。 "這便是我與離姑娘一家人結識的情形。後來他們告訴我,他們早就住在這棟樓裡了,比我還早。我感到非常吃驚,為什麼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們呢?他們說,有些東西,不是想看見就看得見的。後來我又用同樣的方法發現了住在四樓的老曾一家人。我進去的時候,老曾正在將他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收進一隻麻袋,他騙我說那些東西是紡織品,他是搞銷售生意的。老曾是一個很有激情的人,他老婆說,幾乎所有見到他的人都被他迷住了,這種禀性害了他。他一天到晚和女人混,什麼大事也乾不成了。 "我通過特殊的方式結識了這兩家之後,又有一些人家陸陸續續搬進來了,他們都是些普通的人,其中也包括你。我是看著你們搬進來的,但我並沒有想要立刻與你們結識的願望,我任憑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你當然還記得我是怎樣與你結識的。而那兩家人,自從我與他們結識後,我便成了他們的保護人。你知道,他們這類人有那麼一點精神恍惚,講話行事就彷佛天馬行空似的,所以很容易受到陰險小人的傷害。我的工作就是對每一個企圖與他們接近的人進行監督,並對那個人加以循循誘導,使他對自己的新處境有所自覺。我幹這項工作已經乾了多年了,與各式各樣的人打過交道,這些人的檔案,就在我的博物館裡,我的博物館就在這棟樓裡,但它是隱形的,就和那些暗道一樣。只有三個人可以進入它,我、老曾和離姑娘。你不會知道,當我們查閱那些案卷,翻看那些實物的時候,何等隱秘的欣喜在我們的內心沸騰,什麼樣的驕傲!然而自從你來了之後,離姑娘就出走了,這對於我當然是一種痛心的損失,但其中又包含了自豪感:因為小姑娘終於長成一個出色的婦人了。他的父母也是這樣,他們既懷恨你又感激你。你大概還記得他們對你說過:雖然他們失掉了一個女兒,但換來了一個雖不太爭氣,卻貨真價實的兒子。他們是這樣說的嗎?現在你再也見不到離姑娘了,因為你已經與她相識了,又有了特殊的關係。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我長期為這個問題感到困惑,離姑娘的父母也是一樣。每天夜裡,我從窗口伸出頭去,仰望星空,看見稀薄的雲彩似乎遮掩著什麼,我找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告訴你,在這棟樓裡,你是惟一的結識了離姑娘,並與她有了那種特殊關係的人,你要謹慎地對待你的前途,因為你牽涉到了很多方面的關係。你想一想,你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頭也開始禿了,忽然你就遇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一個年輕姑娘看上了你,這樣的運氣一生中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你可別胡來。 "現在再來談我的事。自從離姑娘和你好上之後,我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還記得有一天半夜裡,你目睹你房間裡發生謀殺的那件事嗎?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間裡上演的一出好戲,我們從窗口扔了一隻靴子下去,而你把它當成了一個人。你是一個懦夫,但還比較老實。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裡設置了這兩張竹靠椅,我在等你到來,我知道你的糾纏已經使得離姑娘下了決心,所以我就專門為你留了這張靠椅。你剛來的時候很不耐煩,心煩氣躁的,現在已經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個秘密:這些椅墊裡裝的並不是沙子,而是一些骨頭,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離姑娘撐著花傘回來了,她敲了我的門。可憐的姑娘全身都濕透了,眼神裡透著哀怨。她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分鐘,於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門口了。從那以後我成了她與你之間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責任重大。 "我們這棟樓早就住滿了人家。他們用汽車運來花花綠綠的、廉價的家具,然後從大門搬進來。他們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誰也不知道樓裡有暗道,真的,我在這裡住了二十幾年了,從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過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們也絲毫不領會我的意思,以為我又在傳播一則一般的謠言。年復一年,暗道越來越多,幾乎將整個空間佔滿了。到了夜裡,房間消失了,大樓裡每一處全由這些黑暗狹窄的梯形小道組成,當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聽見遠處有模糊的腳步聲,一旦你臨近那地方,腳步聲又消失了。這件事是我、老曾和離姑娘三個人的秘密,多年來,我們嚴守著這個秘密,現在你來了,你又知道了這件事。不過如果你由此認為你可以加入我們一夥,你就大錯了,你頂多只能算組織外圍的人,你的一舉一動都要徵求我的意見,才不會出亂子。 "前天我又為博物館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樓下修鎖的老頭扔掉的一把舊銼刀,這把銼刀我看見他用了十幾年了,這不是很不尋常嗎?我收了這些東西放在我這裡,如果他們有一天來向我索取,我會原物歸還的。遺憾的是這種事從未發生過,他們扔了東西就再也不關心了。你是惟一一個記得你扔掉的東西的人,但我現在卻不能將你的東西通通歸還給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過一根香木,對不對?就因為你記得這件事,我才對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間,將你所有的東西都拿了來,存入了這個博物館,你再也見不到它們了,只除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那些雜誌。那些雜誌也是博物館的珍品,但你又必須隨身帶,怎麼辦呢?我就採取了這個辦法,每次給你一本,用完了再來換。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我已經說到哪裡了?算了,暫時說到這裡,離姑娘也快回這裡拿她的傘了,你現在去她家裡吧,你千萬不能讓她和老曾看見你。她說過她決不能再讓你看見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皮普準悶悶不樂樂地回到三樓離家。離姑娘的母親正在殺一隻老公雞,濺得滿廚房都是血。她吆喝著要皮普準幫忙,皮普準畏怯地走過去抓住公雞的雙腳,公雞用力一掙,弄了他一臉血。老女人大為生氣,說他是"飯桶"。 老頭子正在客廳裡發呆,皮普準走過去,低聲告訴他: "離姑娘來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館裡,與老曾在一起。" 老頭子回過頭來正視著他說道:"你錯了,老王在騙你。我們的侄女再也不會到這裡來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剛才我正在想你的問題,現在你夜夜睡在門口,沐浴著室內射出的燈光,而我們兩老為這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們夜裡不睡,開著燈,故意弄出種種聲響,全是為了什麼呢?你知道這裡面的辛酸嗎?你在那裡挖空心思尋找你的香木,而我們,把什麼東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訴你一次:我的侄女不會來了,就因為你。" 被他倆說了一頓,皮普準覺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個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裡的雜誌來翻閱。在雜誌的封面上赫然印著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陸者在市內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裡的快艇上有個人,長著一個魚頭,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紹說,這個魚頭人身的傢伙被很多人親眼看見了,還拍了照,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傢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營業的冷飲店,當時店裡有一些顧客,正在邊飲咖啡邊交談,他們是城裡的一些閒散人員。這個怪客一進來,他們就停止交談,垂下了頭。老闆倒了一杯冰牛奶,讓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盤子,看也不看他就離開了。他坐了大約十分鐘,沒喝牛奶,也沒付錢就起身走了。人們又恢復了交談,只有老闆在憂心忡忡。 然而魚頭人身的傢伙又在另一處地方出現了。那是一個遊戲室,人們正在用紙牌賭博,他進去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沒人注意他,遊戲室的老闆在他離開後放下了窗簾。 介紹文章最後寫道,這位怪客為城市增添了一個又一個的不解之謎。他來去匆匆,已經有極個別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但他那與世無關的風度使得人們無意中將他忽略了。 皮普準讀到此處,抬起頭來看了看,發現坐在對面的老頭子伸長了舌頭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猙獰。那地下,正躺著老女人殺死的那隻公雞。他又感到額角上有什麼東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來是雞血。也許正在他聚精會神地讀文章的時候,他倆殺死了那隻公雞。這時有人開始在浴室裡說話,細細一聽,竟又是辦公室隔壁的那兩個女人,聲音尖銳刺耳,還夾雜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們提到皮普準的名字,說他簡直是條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窩。皮普準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那裡面不會有人的。"離姑娘的父親說道,"你剛才不是讀過了午夜的登陸者這篇文章了嗎?你怎麼還沒明白呢?你再將那上面的某句話看一遍吧。" 皮普準又拿起那篇文章來看,他的眼睛在字裡行間搜索著,但一無所獲。一放下文章,又聽見那兩個女人在浴室裡說話,她們故意把聲音提得高而又高,簡直聲嘶力竭。每當他將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見離姑娘父親眼裡那嘲弄的目光,於是他漲紅臉垂下了頭。 大約過了一小時,他咳嗽一聲,站起來打算去浴室解手。老頭子譏笑地看著他。他走到浴室門邊,發現門從裡面閂上了,裡面傳出廝打的響聲,有什麼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門,房門紋絲不動。 "你不應該選擇這個時候使用浴室。"老頭子忍住笑說道。 皮普準只好回到客廳坐下。 "你可以將文章裡的那句話再讀一讀,看看通不通順。"離姑娘的父親又說。 "哪句話呢?"皮普準問道。 "你還不明白嗎?" "請你告訴我。" "你不會不明白的。" "我一點也不明白。"他在喉嚨裡咕嚕著,煩躁地將那本雜誌翻來翻去的。 離姑娘的母親開始燙雞了,她提著一壺開水剛一倒下去,那隻雞就從桶裡蹦了出來,滿屋子亂跑。老婦人在客廳裡追過來趕過去的,腳下一滑,忽然跌倒了。皮普準走過去想攙扶她,卻被她狠狠推開,指著鼻子罵了一頓。 "自從你來到這個家,你就處處擋我的路,"老婦人憤憤地說,"這下弄得雞也殺不成了。你這一事無成的傢伙,你不是五十多歲了嗎?"她說到這裡忽然睜圓了老眼,猛地一撲,逮住了那隻垂死掙扎的大公雞,再次將它塞進盛了開水的桶裡,一頓亂攪。 "剛才是誰在浴室裡呢?"皮普準問道,"吵得那麼兇,現在又一聲不響,總不會飛出去了吧?" "你不應該死死地糾纏這種問題,"老婦人說,"難道我們心裡就沒有煩惱嗎?你把我們的侄女逼走了,我們怎樣來對待這個問題呢?最終我們容納了你,還讓你睡在門口,為你的事徹夜不眠。我和老頭子都是那種知足常樂的類型。可以說,午夜的登陸者那篇文章裡有著所有的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關鍵的話來,你的生活才會有一個中心。剛才你去了老王家,他給了你這本雜誌,實際上這本雜誌原來就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說這本雜誌原來就在你家,你買了它,卻並沒有擁有它,現在老王親手將它交給你,你就開始初步擁有原本就是你自己的東西了,所以不要不耐煩。貓身上的跳蚤最近又少起來了,這不是某種希望嗎?" 皮普準將手中的文章看了又看,一句一句地讀出聲來。兩位老人瞪著他,表情呆板。不論怎樣翻來覆去地讀,他心裡總是納悶,總是懵懵懂懂,他渴望有一線光從那字裡行間射出來,照亮他那昏暗的大腦。這時那隻貓又來了,咬扯著他的褲管,"嗚嗚"地叫著。皮普準覺得這隻黑貓是個最大的謎,謎中之謎。 "氾濫的河水就像妖魔一樣翻騰。"他讀道,只覺得周身發熱,腦袋裡"嘩嘩"亂響。 "停下。"老女人說,"這不就清楚了嗎?" 但皮普準心裡並不清楚,他又聽見那兩個女的在浴室裡肆無忌憚地鬧,他終於按捺不住,沖向浴室,猛地一腳踢開了房門。 浴室裡面站著在餐館裡遇見的那兩個老頭,他們撫著鬍鬚,鎮定地看著皮普準。 "你們是誰?" "這還用問嗎?你早知道了。"其中一位答道。 "我們是這裡的常客,和你差不多,我們也是他們家的女婿,幾乎和你同時來的。" "我並不認識你們,為什麼你們總來糾纏我呢?在辦公室也好,在這裡也好,你們弄得我不能安生。" "確實是這樣,"老頭說,"你從來不認識我們,也沒有這個必要,否則我們就到樹林裡去了,你得到香木的那片樹林。不過現在,我們沒功夫和你討論,老王在等我們倆呢。" 他們挽著手出了門,皮普準追了出去,看見他們下了樓,搖搖擺擺地進城去了。 "原來你們還招了兩個這樣的女婿來家裡,"皮普準氣憤地說,"你們真是貪得無厭!什麼人全招了來,好讓我們相互牽制。現在我的生活全毀了。" 聽了他的這些話,離姑娘的父親瞪著他問: "是我們招了這兩個人來的嗎?" "不是你們又是誰呢?" "這兩個人對我說,他們是受人之託,特地來幫助你渡過難關的。我還以為你們早就串通一氣了呢!你現在不滿意他們,把氣發到我們身上,真是不識好歹,恩將仇報。餵,假如你對我們不滿意,你可以走呀,你現在就回你自己家裡去吧。"離姑娘的父親將他推出門,將門關上了。 皮普準神情恍惚地上樓,眼前晃過熟悉的樓道,樓道裡放著撮箕,堆著煤灰和雜物。一些房門緊閉著,一些敞開著,從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裡面的客廳,那些客廳裡都放著一個煤爐,爐子上的開水在冒著氣,蒸氣瀰漫著,充斥了整個房間。看見這一模一樣的住所,皮普準的腦子裡忽然冒出雜誌上的一句話:"登陸者在大街小巷中巡遊。"也許這句話便是關鍵之中的關鍵?他無法確定,他的腳步變得遲緩沉重。 當他打開自家的房門時,又吃了一驚,因為他新近買的那些用具又被人搬走了,其中有一盞檯燈、掛在牆上的一面鏡子、還有廚房裡的碗筷之類。惟一留下的東西仍是那張鋼絲床,床的中央似乎塌下去了一點,床上的被褥像是有人剛剛在上面睡過。皮普準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屁股坐在床上發起呆來。 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謹慎地敲了三下,門就被推開了。皮普準連忙站起來。進來的是剛才在浴室裡的那兩個老頭。 "我們知道你回來了,所以才敲門。"其中一個說,"離姑娘派我們來替你守屋的。你家裡太髒,我們把那些多餘的東西都扔掉了,你看,幹乾淨淨的,可說是十分超脫,我們對你的住所現在的風格很滿意。" 看見這兩個人,皮普準心裡無端地升起一股煩惱,他恨不得給他們一人一個耳光。這兩個人在他房裡推推搡搡的,似乎要幹什麼,相互謙讓著,又似乎有什麼無法啟齒的話要對他說。 "你們究竟要幹什麼?"皮普準陰沉地看著他們。 剛才說話的老頭漱了漱喉嚨,開口道: "你也知道了,我們是離姑娘派來的,與你是同夥,今後我們就住在這裡了,這是今天打掃完衛生後我們決定的。你這裡只有一張鋼絲床,我們倆都比較瘦小,睡了正好。你如果要搬回來,老王答應將他的竹靠椅讓一張給你,你今後就可以睡在那上面。至於吃飯,你仍舊可以到離姑娘父母那裡去吃。我們三個人住在這裡一定會很和睦,我們決不會影響你胡思亂想的。現在我們就去老王家,你去搬竹靠椅,我們還要與他談一談。"他倆不由分說地挾持著皮普準往樓下去。 老王正在竹靠椅上睡覺,他們敲了好久的門他才開,表情冷漠地將他們三個讓進狹小的房間。兩個老頭向老王說明來意,老王點了點頭,答應了。兩個老頭又向老王表示要參觀他的博物館,老王竟也答應了。他打開房間側面的一扇暗門,他們三個便走了進去,然後隨手將門帶關了。皮普準將耳朵貼到那扇門上頭,他又聽到了那兩個女人吵架的聲音,那聲音還屢次提到他的名字。皮普準搬了竹靠椅往樓上走,那聲音又在後面追擊。皮普準將竹靠椅安放在廚房裡,他想盡量離那兩個老頭遠一點,因為他們不但多嘴,學女人腔,身上還有一股特殊的臭味,令人作嘔。他擺好竹靠椅,就在硬邦邦的墊子上面躺下了。雖然墊子裡的砂石硌得背疼,但他分外疲憊,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剛睡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謹慎的三下,隨後老頭們就進來了。皮普準注意到他們兩人當中總是那同一個人在說話,另一個沉默不語。 "你怎麼把你的床放在這裡?"他說,"這可不行,離姑娘要生氣的,你這樣一搞,一切都要亂套。"他說著就與另外一個老頭一起來搬竹靠椅,搬到他倆睡的房間,與鋼絲床並排安放著。 "這就對了,"他說,"難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我是指你與我們同室而眠這件事。人人都有軟弱的時候,差不多每個人到了夜裡都是偷雞賊,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是讀過午夜的登陸者這篇文章嗎?" 皮普準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夜晚,外面寒風刺骨,他在自己的家中第一次聽到離姑娘敲門的情景。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對於此刻的他來說,卻像隔了一個世紀。他痴痴地想著這件事,眼淚不由得湧出了眼眶,是奇怪的眼淚,完全莫名其妙的。兩個老頭看著他,他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們剛才又翻閱了你的檔案,"那老頭說,"你的歷史並非無懈可擊。我們三人都是離家的女婿,就這一點來說我們起碼是平起平坐的,況且我們對於那隻貓的事還比你知道得多。你可能還注意到了,我們可以隨便去老王的博物館,你卻不能。為什麼你要自命清高呢?不錯,我們也不能與離姑娘見面,因為我們也和你一樣,做了離家的女婿,可是對於這一點,我們從來不埋怨,而是安於自身的地位。現在你去離姑娘家吃午飯吧,等你吃完回來我們再去吃,我們不能同時出現在他們家,這你已經知道了,因為這我們才躲在浴室裡的。在你去離姑娘家之前,我們倆一直睡在他家門外,後來你佔了我們的位置,我們才搬到你這裡來,這也是離姑娘的旨意。" 他去吃飯時,離姑娘的父母就像沒看見他似的。他吃飯便吃飯、念雜誌便念雜誌,兩位老人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那隻貓也變得分外安靜,任憑他們在它身上抓來抓去的,一聲不響。皮普準覺得很沒趣,又懷疑他們已經不把他當女婿看了。不過要是真不把他當女婿看的話,他們又怎麼還讓他在家中吃飯、停留呢?這件事成了一個大疑問。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在此地久留,但又沒地方可去。閒得無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浴室,查看他和離姑娘呆過的地方,回憶那些細節。在他那衰退的記憶中,似乎只有這一件事是可以回憶的。其他的事,比如說,他怎樣出生,怎樣長到了五十二歲之類,全都在腦子裡成了糾纏不清的亂麻。 有人敲門了,又是那謹慎的三下。離姑娘的母親便來通知皮普準離開,說因為有客人要來,客人又不願意看見他。皮普準走到門外,卻看見門外空無一人。他糊里糊塗地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經醒來了,正坐在竹靠椅上做眼保健操,足足讓皮普準等了十分鐘才開口說話: "在你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丟失過一隻文具盒,對不對?" "這件事我還記得。" "是我提起這件事你才記起它,要是不提,便沒這回事了。文具盒在我的博物館裡,這事你那本雜誌上也作了記錄,可惜你讀它時太不認真,至今也沒有找到那一段。你要靜下心來細細地讀。" "我盡量做到這一點。" "每一件小事都在雜誌上有記載,只可惜你讀的時候都放過去了。你把自己的歷史全部丟掉,但那些雜誌卻於不知不覺中將它記錄了下來,現在你一點也看不懂了。" "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正走進一片空曠的原野。" "這就好。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幫你換一本雜誌,另外我還要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消失在暗門那邊,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本雜誌和一支被踩扁了的手電。 "你看,這就是我們相識的紀念,"他舉起那支爛手電,"當時你是那樣的莽撞衝動,你破門而入,闖進了我的家,難道不是嗎?" "當時我只想照一照樓梯間。" "只想照一照樓梯!何等的異想天開!就為這個我們才得以相識啊!要不是你蒐集了那麼多的雜誌,又四處宣講,離姑娘會去你家嗎?你當然是無心的,我們可是有心人啊!所有的事都發生得如此突然,宛如在夢中。" 皮普準回想那天晚上的事,覺得開始的時候,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的平凡,實在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那不過是一個老單身漢的日常生活的典型例子,然而一旦老王打開他自己的房門,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皮普準,皮普準的命運就發生了奇蹟般的轉折。他也可以設想是另外一個人被老王喊進了屋裡,那麼他自己到今天仍然是住在八樓的老單身漢,而不是離家的女婿,這種情況完全可能成立。他認識過一些人,那些人也收集五花八門的雜誌,也失眠,為什麼老王沒去找他們呢?老王說他那天晚上闖進他的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而皮普準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 "這可是你不曾預料到的吧?"老王說,"我以前沒告訴你,這種事怎麼好隨便告訴人呢?你只要想一想那個晚上的事就明白了。" "哪個晚上呢?" "我給你的這本新雜誌上寫得有答案。當然這是一本舊雜誌,原來是你的。我現在稱它為新雜誌,因為你的眼光不同了。可惜你還沒有懂得午夜的登陸者的深奧含義,不過不要緊,可以慢慢來。你現在就讀一讀這篇文章吧。" 那是一篇皮普準十分熟悉的文章,是關於養貓的。老王指著中間的一段,讓皮普準大聲朗讀。 "……一連三個小時,黑貓端坐在高樓的屋頂上,心不在焉地轉動著靈活的脖子,也許它在俯視下面的芸芸眾生,也許它只是在想它自己的心事,人類無法弄清這高深莫測的動物的內心。這是最為寧靜的時刻,貓的一生中很大一部分都處在這樣的時刻。 "誰又能料到,我們平時所見到的嚎春惡鬥,追擊老鼠,只不過是它的一場遊戲,一個幌子呢?人們從高樓下面經過,向這高傲的傢伙揮手致意,它轉動著它的脖子,根本沒看見……" "這隻貓,"老王興奮地說,"正是離姑娘家的那隻貓,你沒看出來嗎?" "我一點也沒看出來。離家的貓從來不到屋頂上去,只是死守在家裡,一副奴才相。它不過是老兩口的出氣筒。"皮普準提起那隻貓就有氣。 "你這個人太俗氣了,完全缺乏聯想的能力,實用主義毀掉了你的想像力。離姑娘已經出走好多天了,我真想念她啊。"老王說。 "我也想念她。" "但你卻仇視她的貓!你知道那隻貓,她傾注了多少心血嗎?離姑娘在那個下雨的夜晚,走進了你的家門,她就是打算將她親愛的小貓託付給你的,可你竟然嫌惡起它來。我不願意與你談論這個問題了,這不是一個談得清的問題。今天我要做一件異想天開的事,帶你去參觀一下博物館,請隨我來。" 老王打開那扇暗門,皮普準跟了進去。他們走在黑乎乎的階梯上,什麼也看不見,皮普準感到他們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點著,興致勃勃地介紹著,他說腳下到處埋著寶藏,每一處寶藏都有一個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關於皮普準過去的生活的,有的是關於別人的。當皮普準問他故事的內容,他又不說了。走了好久,皮普準眼前什麼都看不見,就煩躁起來,問老王還有多遠才到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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