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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中篇小說變通-3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2521 2018-03-20
(三) 她看著那令她窒息的屋簷,她什麼也沒有寫下,因為她心裡有真正的海和波濤,她正從那裡進入大自然的本質,一切外部的形式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好多天了,雷聲、閃電,狂風和傾盆大雨均不能讓她動心,她凝望天空,偶爾寫下一個符號,馬上又厭棄了。手裡握著筆的感覺真好啊,筆如同一把匕首,劃開大自然的黑幕,即使給她的感覺仍是黑濛濛的也不要緊、這樣昏昏地度過一段時光之後,大自然裡就出現了很多陰沉沉的隱秘角落,那些角落裡都晃動著尖細的、和人相似的影子,她在心裡將他們稱作"火箭頭"。她甚至感到杏花村的梅花也在這些火箭頭當中。這些人決不會從他們的隱身之處跑出來。他們是長期據守在那些角落裡的。她隨即在筆記本上畫下了一些粗糙的人形,畫完之後又感到實在同記憶中的風采相距甚遠。這樣做的時候,她總不忘在旁邊寫下日期。述遺一直在想,這種奇怪的人形動物離她多麼遙遠啊。這種特殊的族類都聚在一起。但他們之間又並不交往,他們聚在一起只是偶然的機會使然,實際上單個的人都是獨來獨往的,這並不是說他們獨來獨往就感覺不到周圍人的存在,他們在這方面其實是十分敏感的,他們不交流是因為交流沒有意義。述遺之所以要這樣判斷是往日的經驗給她的影響。看見那些默默無聞的影子她就聯想起梅花和她那近於杜撰的哥哥,想起他們兄妹特殊的、不可理解的生活方式。她所看見的他們,以及他們做的那些事,只不過是種表面現象,到底他們是什麼樣子,在幹些什麼,述遺能理解到的,只是鯨魚浮出海面的一小塊背脊,撲朔迷離的現像只會把她弄糊塗。她時常想,自己已經活了六十多年了,怎麼會仍然這麼無知呢?為什麼這種無知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呢?

她的眼前出現了菜販子,菜販子正微笑著朝她的窗口走過來。 "您好啊,述遺老太婆!今天天氣這麼好,您不記錄下一點什麼來嗎?" 他的頭從窗口伸進來,一隻骯髒的大手撐在窗台上。 述遺躲開粗漢的目光,思忖著,莫非他也是那些角落裡的人影之一?她同他的買賣關係有十幾年了,這種無意中形成的關係恐怕並不真的是完全無意吧,自己怎麼從來沒發現這一點?抑或是這個人通過同自己的這種關係慢慢變成了那種人?如果那種演化存在的話,述遺連想一想都頭暈。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居然可以用多年潛移默化的影響將一個好端端的人變成影子?她費力地站起身來,挺直了枯瘦的身體,她很想做出嚴厲的表情,可做出的卻是一個討好的笑容。

菜販子還撐在窗台上不走。他那高大的身體遮掉了半邊窗戶。 "您的房間裡的陳設很簡單啊,這有點讓人掃興呢。有好多年了吧,您天天來買我的菜,我有時和您開個小小的玩笑,可從來沒有看透過您。每次您一走,我就寂寞難熬,跑到河邊去哭泣。還有的時候,我用河邊的鵝卵石砸自己的腦袋,砸得腦袋鮮血直流。您仔細看看!"他低下自己的頭,那頭垂到了桌面上。 述遺看見他後腦勺上有很多雞蛋大小的凸起的肉瘤。 "您用不著把這些全講出來,"述遺輕輕地說,"才十幾年功夫,來日方長……"她糊里糊塗地說不下去了。 菜販卻抬起頭仔細地看了看她,似乎在動著腦筋。

"你這個老太婆,怪物,心裡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他低聲吼了一句。 述遺嚇得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全身如同篩糠似的抖。這時菜販子就笑起來,轉過身走掉了。述遺看著他寬闊的背影消失在豆腐坊那邊,冷汗淋淋,一再地自言自語道:"他就是那種人,他就是那種人,真的!"她重新坐回桌邊,將那記錄本打開,關上,又打開,又關上,弄出"啪啪"的聲音。 她將筆記本攤在桌上,走到外面去看天。她懷疑頭上這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能否反映出整個地區的天氣。前不久連續下了一個星期的暴雨,剛從不遠的城郊走親戚回來的彭姨卻告訴她,親戚家種的菜因乾旱而減產,那裡一滴雨都沒下。述遺拿不准是彭姨撒謊還是老天爺捉弄她。她的腳步還是很輕快,她走到街口,再一次看了看那緊緊關閉的黑色大門,記起裡頭的參天大樹。從外面是看不見那些樹的,一排辦公樓似的建築擋住了視線。述遺還從未聽人講起過裡面有一個庭院,有一回她和一位老鄰居聊起這事,鄰居搖著頭說她肯定是弄錯了,還說這鬧市中的街上,怎麼可能有那麼幽深的庭院。那裡頭他去過不止一次,只有一些舊房子,全都空著,連樹的影子都沒見到,更不要說參天大樹了。接著他又覺得奇怪,說述遺已經這麼大年紀了,怎麼說話像小孩子一樣。往回走時,她又踮起腳看了一回,看完後正要邁步,卻撞了一個人,那人惡狠狠地罵著"死老婆子,"慢慢地往地上倒去。述遺定睛一看,是裡頭的僕役,他之所以倒在地上是因為喝醉了。述遺朝他彎下腰去問道:

"胖老太婆還住在裡頭嗎?" "狗屎,她早化成灰了,你這人真不識時務。"他朝她翻白眼。 述遺聽得害怕起來,就繞過他往家裡趕,走了一氣回過頭看身後,竟發現那老頭子搖搖晃晃地跟著她。述遺就停下等他走到面前來。 "您有什麼話嗎?"她問。 "你逃不脫的,你怎麼逃得脫呢?網已經撒好了呀。" 他說了這一句之後就搖搖晃晃地走了開去。 當天夜裡述遺在入睡前突然發現了那隻黑蝴蝶,蝴蝶有小碗那麼大,緊緊地巴在蚊帳頂上一動不動,翅膀閃出陰險的藍光。述遺喘著氣爬下床,手忙腳亂地將帳子塞好,把蝴蝶關在帳子裡,還用好幾隻夾子將開口處夾緊,以免它飛出來。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才心有餘悸地躺到躺椅上頭去。半夜裡她還開燈察看了好幾次,每次都看見它還停在原來的地方。

彭姨一清早就來了,嗔怪地罵了幾句"神經病"之後就去鬆開那些夾子,述遺的心跳到了喉嚨裡。蚊帳撩起了,裡面什麼都沒有。 "幻覺真可怕啊!"述遺萬分沮喪地咕嚕了一句。 她披頭散發,夜間不舒服的睡姿弄得她如同病了一場似的,一身痛得不行。她對著鏡子梳頭時,彭姨站在她的身後沉思。 "發生在庭院裡的那些事,那些個黑蝴蝶,難道只是我星期三午睡時幻想出來的場景?那青年到底怎樣了啊。" "什麼可能性都有吧。"彭姨安慰她說。 "為什麼周圍的人和事這些日子全變樣了呢?" "是大自然的規律嘛!"彭姨笑起來。 "你怎麼變得這麼愛抱怨了呀。"

述遺還是想辨別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她無法做到像彭姨那樣坦然。她有點後悔這些日子沒有闖進那張鐵門裡頭去探個究竟,她把這歸咎於自己一貫的惰性,她這個人,什麼事都一拖再拖的。現在已經遲了,那張門好久都不再打開了。她也不願問彭姨,她估計得出彭姨的回答,至少從她的臉上,絲毫也看不出關於星期三那件事的跡象。要是追溯下去,杏花村旅店的事也不可靠了吧。她已經活了六十多年,其間每一個階段都留下了鮮明的記憶,都可以用一些詞去形容,那都是些可靠的記憶吧。什麼又是不可靠的記憶呢?這一年來,怪事不斷出,記憶也開始混淆了。述遺想到,很有可能自己是患了那種常見的老年病了,一種迷幻症。確實,凡是她自認為經歷過的這些奇遇,根本沒有人和她深入討論過,似乎是,周圍的人都是那種不言自明的樣子,而她也就進一步受蒙蔽,以為別人也同自己看法一致。會不會別人都是在敷衍自己呢?彭姨也是不能相信的,述遺什麼時候搞清過她的真實想法?有好多次,述遺嘗試這樣一些假設:假設一開始門口的那位青年就是她的幻覺,又假設後來同彭姨一道去庭院裡的事只是她的一個夢。後面的事卻又同前面的假設相矛盾了,因為就在她家裡,坐在這張桌子旁,她和彭姨多次談論起那個庭院,那位躺在密室裡的青年。而且在談論時,根本不是她提醒彭姨,而是彭姨提醒她有關的種種細節。她們已經在那種憂傷的回憶裡打發了多少時光啊,那種共同的回憶當然不是彭姨對她的遷就。

整整一天,述遺被對自己的懷疑弄得疲憊不堪。她很早就上床睡了,帳子的前襟用很多夾子緊緊夾住。一覺醒來看看身邊的鬧鐘,才凌晨兩點。這時她心裡湧出一種預感。果然,在她的腳邊靠床頭的地方,褥子下面,有種可疑的響聲,述遺大叫一聲赤腳跳到床下,蚊帳都差點被她扯破了。黑蝴蝶在帳子裡"沙沙"地飛,有好一會述遺恐怖地坐在地上不能動。後來她找到鞋,趿上鞋逃到門外,反手將門關緊了。她顫抖著去敲彭姨的門,彭姨泡腫著兩眼出來同她走。到了她家,彭姨上前一把扯開蚊帳,那傢伙呼地一下就飛出了門,消失在明亮的夜空裡。那天夜裡的月亮發出玫瑰色的光芒,令人遐想聯翩。彭姨走了之後,述遺仔細檢查褥子和被單,擔心蝴蝶在裡面產了卵,她將蚊帳也拆了下來。戴上老花鏡仔細地看,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天亮,腦子裡翻來覆去地出現那種恐怖的景象。早上八點彭姨又來了,這時述遺正歪在躺椅上做夢,她的夢裡有一盆炭火--因為太陽這時照在她臉上。彭姨看著述遺潦倒的模樣不住地搖頭,幫她收拾好床鋪,掛好蚊帳。述遺在旁邊很過意不去地看她忙乎。

蝴蝶的到來再一次證明了那個星期三發生在庭院裡的一切,述遺渾身爽快,覺得自己正在走出迷幻症的糾纏。這種感覺維持了幾分鐘,彭姨那知情者的笑容又讓她惶恐起來。彭姨什麼都沒說,但述遺從她臉上讀出了這樣的內容,那就是蝴蝶的事不是偶然的。述遺在一閃念之間甚至想過,蝴蝶也許是彭姨放到她房裡來的吧。剛剛證實了的事又變得模模糊糊了。 "今天要洗被單和褥子。"述遺說。 "唔,真是好太陽天啊,這樣的天氣難道不值得記錄下來嗎?" 那天傍晚,做完了所有的家務之後,述遺在筆記本上撕下了一頁畫有圖案的記錄,她為自己的這種方式感到欣喜。她想,每撕掉一頁圖案,心裡的那本筆記本就增加一頁空白。睡在被太陽曬得蓬蓬鬆鬆的褥子上,昨夜的恐懼已消失得無影無踪。不就一隻蝴蝶嗎?她怎能斷定那就是一隻有毒的蝴蝶呢?她和它同床而眠,什麼事都沒發生。即使是得了迷幻症,如果不去努力分辨,也並沒有什麼害處啊,也許那是一種對她這樣的老太婆有強大吸引力的幻境,將她的餘生在那種幻境裡發揮,雖違反常情,卻也不能說是很壞的選擇。述遺此刻竭力要將那次出走到城郊過程中的細節想出來。當時她坐在公共汽車上,旁邊坐了一個農民,是那種長年在田間勞作的古板的老農民,穿著廉價汗衫,目光昏暗,老農曾站起身,推開車窗,揮著一隻手向外面什麼人招呼,他的這個動作還重複了好幾次。按理說車在開著,窗外不可能有他招呼的對象,他在幹什麼呢?也許他在向某個地方發信號?凡是述遺想起來的細節,都生動得令人起疑,她不能確定這種事到底發生過沒有。下車的時候有個男孩撞了她一下,她沒站穩,差點撲倒在車門外面,手裡的提包也掉在地上。那男孩還大聲地罵她。述遺看著牆壁,回憶著自己當時手忙腳亂的窘態,仍然止不住要臉紅害臊。她現在才記起車上至少還有半數人沒下車。既然車子已經拋錨了,為什麼那些人坐著不動呢?會不會是駕駛員用詭計將她騙下車的呢?她倒記得她在走向旅社的途中的確有輛公共汽車從她面前開過去了。很可能就是她乘的那輛車吧。她又使勁回憶駕駛員的模樣,記起他總是戴一頂小草帽不脫,也不轉過臉來,所以述遺自始至終沒有看見他那張臉。一想到他也有可能和杏花村旅店有瓜葛,述遺就打了個寒噤。如果這樣的話,那天傍晚她的出走就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有某種她意識不到的誘惑存在著了。確實有些東西是永遠意識不到的,那些個東西,人身在其中,卻又同它們相隔萬里。如果推理下去,自己也應該是早就同杏花村旅店這種陰暗的處所有瓜葛了,梅花的哥哥大概不會無緣無故地站在她窗前的吧。還有彭姨,彭姨的妹妹,菜販子……他們是從什麼時候在在自己周圍形成這樣一張網的呢?還是自己本來就在網中渾然不覺?就說街對面的那位豆腐師傅吧,在她生病的日子裡一日不下三次到她窗口來探視,有一次還在她桌上放了一碗豆腐腦,裡面還加了糖呢。這麼多年了,述遺一直獨來獨往,高傲自負,沒想到真實情形同她的自我感覺正好相反。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這張具有迷幻色彩的網是她自己在多年裡不知不覺織成的,她根本不是獨來獨往,而是一直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動,她的自由不過是這些人的默許。好多年以前,她從生活的混亂之中掙脫出來,順理成章地在這個地方安頓下來,就開始來設想死亡的程序了。有一天。她將鄰居們逐個地分析了一遍,覺得還是只有彭姨能成為她最後的搭檔,這當然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她一定要死在她後面,不知為什麼,述遺一直堅信這一點。每次她設想臨終的情形,總是有這個令她討厭的彭姨在她旁邊。那時她力圖把自己的生活看得非常單純,除了彭姨是可以容忍的之外,她排斥所有的人,認為一律與自己無關。但是為什麼一定要有彭姨在旁邊呢?骨子裡頭她還是多麼害怕孤孤單單一個人啊。開始的時候她以為是一條狹窄的小道通往終點,沒想到走著走著情況就複雜起來,常有迷路的絕望感襲來。就說做記錄的事吧,同初衷也相距甚遠。原來以為按部就班,終將與奇妙無比的大自然合為一體,搞到現在才發現大自然對自己完全是拒斥的,自己無論怎樣努力,也只是徘徊在它的外面。前幾天她半夜起來,在筆記本上畫下一個齒輪狀的東西,心裡很是激動了一陣,可是臨睡前出現在回憶裡的美麗的金絲猴又攪得她心灰意冷了,那些金燦燦的毛是如此的炫目。有好長時間了,想像中的天空不再浮動著那些明麗的雲堆,空空蕩蕩的讓人心慌。那株檸檬樹倒的確出現過一次,不,是並排的兩株,不過是兩株枯樹,光禿禿的,無精打采地佇立在貧瘠的土地上,一副可憐相。她又想搜索梅花哥哥所在的那個庭院,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敗,那地方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踪了。慘淡的天空底下只有那些尖細的人形在忙來忙去的,令人想起群居的類人猿。在街上,一輛停下的拖拉機的馬達響個不停,柴油燃燒的臭味不斷傳來。看來另一種樣式的記錄也快堅持不下去了,畫齒輪的那回就是一個信號,當然她還要頑抗一陣,她這一生都在搞這種頑抗的伎倆。

由於無所適從,她又去了老地方。黑門緊閉,門上的鎖已經生鏽了。仔細傾聽,裡面遠遠地竟傳來打樁機的聲音。述遺閉了一會兒眼,設想這個幽深的庭院變成基建工地的情形,身上一陣陣發麻。剛一睜眼就看見梅花的哥哥孤零零地靠在圍牆上,醜陋的指頭輕輕地摳著牆壁上的石灰,白粉紛紛揚揚地落在他的衣袖上頭。 "我恨……"他嚅動著發黑的嘴唇說。 "你沒地方可呆了麼?"述遺滿懷同情地問他。 "工地上多的是空房,您啊,不懂得遊蕩的樂趣。到了夜間,各種類型的人全鑽出來了,遊戲場似的。當然誰都不會貿然發出聲音,這種默默的追逐令人心醉!" 述遺不敢同他那玻璃球似的眼珠對視,她皺起眉頭看著馬路上的車輛。她覺得這個青年的外貌已經大大地改變了,他的軀體已經完全破敗了,如同廢棄的老房子,他的聲音也很怪,發出嗡嗡的共鳴聲,好像他的胸腔裡是空的一樣。現在他朝她面前走了幾步,生氣似的說:

"去過杏花村了吧,那種地方是專門為老年人圓夢的,您怎能隨便忘記。" 述遺掉頭便走,走了好遠才回過頭去張望,看見青年張開四肢貼在牆上。那種樣子給她一種很悲愴的印象。就在昨天,彭姨還向她許願,要同她再次去庭院裡舊事重溫呢。她當然不會不了解那裡發生的變化,她是了解了變化才來向述遺提議的吧。看來往日的那一幕是真的成為她倆的夢境了,在現實中恐怕是連痕跡都消失了。眼前這個像蜘蛛一樣貼在牆上的青年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某日的一個下午,他是否曾經躺在那幽深的庭院盡頭的一間密室裡呢?對於黑門裡頭的變化感到悲哀的只是述遺一個人,彭姨和青年都沒有這種感覺,青年還談到某種樂趣呢!述遺在一剎那間明白了,大自然裡有著另外一種不同的氣候和風景,同她本人看到的表面現象完全不一樣,那種風景是屬於另外一種人的,而她,只能在圈子外隱隱約約地感到。黑更半夜空房子裡的追逐,蒙上雙眼的危險遊戲,這一切如果真的發生,會是怎樣的情形呢?黑色的大門開了,從裡面駛出幾輛運渣土的大卡車,定睛一看,巴在牆上的青年已經不見了。一陣風刮來,卡車上揚起的灰塵撲到述遺的臉上,弄得她老淚縱橫,連忙掏出手絹擦了又擦的。她安慰自己說:人是走不進自己的夢境的。 冬天快來時,幾棟高樓的框架在街尾聳立起來,那張大黑門已經拆除了。運材料的車子來來往往,街上到處灑著黃土,風一刮,行人的眼都睜不開。述遺不死心,她夜裡好多次去那樓房的框架里察看,她沿著沒有扶手的水泥階梯上去,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那些階梯無窮無盡,每次她爬到半路就爬不動了,於是朝右拐向一個平台。冷冷的月光照著她,她時常被自己的影子嚇著了。在寂靜中她不止一次地想過,也許梅花和她哥哥正在這些平台上追逐吧,這些青年該是多麼的膽大又狂妄啊。下去時她膽戰心驚,如果在這種地方滾下去,會給她一種將要落於無底深淵的感覺。她聽著自己那猶豫的腳步聲,分明感到一個黑影正向她靠近,感到那最為不可知的一刻在下一層的轉彎處等著她。走累了坐在階梯上休息的時候。述遺又想起她所不理解的那些人們,那些人們是從來就住在這個城裡的。她恍然大悟,原來城本身就相當於深海的海底,人往往被它表面的喧嘩所欺騙,不懂得它那沉默的本質。那個沉默的世界是同述遺的世界並存的,二者平行發展到今天。在她的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幾度遇見過自己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很可能那就是平行線出現了交叉,短暫的撞擊過後,二者重又回到原來的軌道。這一年來情況是大變了,隱藏的世界浮到了表面,把一切全打亂了,混淆了。這到底是老年人的迷幻症還是她本人生理上的自然變化,抑或是大自然施的詭計?述遺被紛亂的思緒煩擾著的時候,就看見她上面那階梯在浮動,還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最高的平台上會是什麼景象呢?她之所以上不到那個處所,一方面是體力不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害怕。因為有一天夜裡,的確從那高處傳來過一種奇怪的聲音,當時她以為那不可知的一刻快到了,可後來什麼也沒發生,那短促的叫聲再也沒響起過,也許那是一種夜鳥。述遺夜間的活動也並非毫無收穫,她在某一層的平台上撿到一個玉石鎮紙,形狀是一條盤著的蛇,這東西在夜裡熠熠閃光,一下子就被她看見了。她揣著它下樓梯時就彷佛懷裡揣著一塊炭似的。她將鎮紙放在家中桌上,它的光芒一下就消失了,只不過是一塊粗糙暗淡的玉石罷了,算不算得上玉石還是個問題。到了夜裡述遺關了燈,將鎮紙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它還是不發光。後來她終於回憶起來,這塊鎮紙是她在梅花哥哥的窗台上看到過的,當時她還好奇地將它拿起來看了幾看,彭姨也注意到了鎮紙的奇特造型。早幾天彭姨來的時候,述遺將鎮紙伸到她鼻子跟前,彭姨誇張地嗅了幾下,說"聞到了墓穴裡的怪味",但她不承認曾見過這件物品。撿到鎮紙後,述遺更加註意那些夜間發光的東西,她幻想自己的眼睛已變成了貓眼,銳利無比。果真,她後來又撿到了胖女人捕蝴蝶的網子,那東西在階梯上磷光閃閃。彭姨譏笑她說,像她這樣檢下去,會把整個世界都搬到家中來。述遺聽出她說"整個世界"這幾個字的時候故意發音含糊。後來就再也沒撿到過夜裡能發光的東西了,不論她把眼睛睜得多麼大也是枉然。 從梯子上下來,她就看見那些工人正在燈光下攪拌水泥和卵石。燈光昏暗,照出一個黃的光暈,那些人在轟響著的攪拌機邊上揮動著鐵鏟,一個個面目兇惡。由於害怕,述遺就小跑起來。他們還是發現了她,關了攪拌機,大聲斥責她。她只好停下腳步,像犯了錯誤的小孩一樣走攏去。黑瘦的、矮小的漢子嘶啞著喉嚨對她說: "你不要來這裡轉悠,這裡總出事,差不多每天早上平台上都有一具屍體。他們都是想沿著樓梯爬到頂上去,哪裡爬得到呢?下場可想而知。那些個屍體,我們將他們全放進了攪拌機。" 述遺聽完這些警告,昏頭昏腦地走,忽然觸到一面牆,原來自己走到了另一棟未完工的樓底下,這棟樓前也有人在攪拌水泥。她連忙躲到牆的陰影裡,悄悄地繞過那些人。但是她繞過這棟樓房之後迷路了。抬頭一看,到處都是未完工的樓房,每一棟樓前都有攪拌機,她沒想到工地會有這樣大,這麼多房子。回想自己上一次和彭姨來這裡的情景,這個院子並不見得有多大。再說自己在這裡住了幾十年,難道連這個地區的範圍都搞不清?惟一的解釋只能是,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工地正在往西邊不斷擴張,西邊原來是一片農田。但是在這樣的黑夜裡,她又怎能分得出東南西北呢?述遺的雙腳都走累了,沒有辦法,只好從一棟房的樓梯口上去,上到二樓的平台,靠著一面牆坐下來。對這件荒唐的事她只好在心裡苦笑。她,一個老太婆,活得不耐煩了夜間出來獵奇,現在又人老眼花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在平台上等人來謀殺,然後讓自己這把老骨頭進攪拌機。這樣想著時,又感覺到一個黑影沿梯子上來,走進平台了,也許就蹲在她對面的門口,那地方黑糊糊一片。不知過了多久,她竟靠著牆睡著了。在睡夢中恐懼並沒消除,看見一隻豹張大嘴咬住她的腳,但始終咬不下去。她腦子裡出現這樣的念頭:既然這動物總不鬆口,自己乾脆繼續睡吧。就這樣時醒時睡的,居然熬到了天亮,只是背痛得像被人打斷了似的,想要站起,卻撲到了地上,撲下去的一剎那看見前方有個死人,那傢伙也撲在地上形成一個"大"宇。述遺想,他一定是昨夜的那個黑影,他是被人追殺的吧,這恐怕就是梅花哥哥所說的"遊戲"。她在地上躺了一會才努力站起,因為不放心,她又用腳踢了那屍體幾下,不見動靜,這才慢慢下樓。這時她心裡的恐懼已消失了。下了樓梯就看見街道。 "沒想到會在那種地方睡一夜,我真是越老越荒唐,我不知道要怎樣解釋這件事。我是不是應該譴責自己的所作所為呢?" "你已經譴責了自己。"彭姨看著她說,"你一點都不脆弱,可以說越老越硬吧。" "昨天夜裡我什麼都沒撿到,那種地方太噁心了。" 述遺一邊說著"噁心",一邊看見自己腦海里波光閃爍,她吃驚地住了嘴。這時彭姨還在看她,看得她很不自在。忽然彭姨努了努嘴,讓她看窗口,述遺一抬頭。看見豆腐店老闆在馬路對面向她招手。述遺大聲問他有什麼事,他就跑過來同他講話。 "兩位老太婆站在一起交談的樣子實在是令人感動啊!"他扶著窗台讚歎道。 他是一個白胖的中年人,兩隻眼睛有點像豬眼。 "我見過您的兒子了,他在豆腐作坊裡暈倒過去,是餓暈的,我讓他吃了兩塊生豆腐。您的兒子真堅強。" "他不是我兒子,你不要亂說。"述遺生氣地說。 "那也是一樣。他總站在您房子前面看您,我想那還能是誰呢?說來也怪,有一回他拿了一個玉石的鎮紙來要同我交換豆腐,那東西來歷不明,我怎麼能夠要他的。我白白給了他豆腐,他反倒對我做出鄙夷的樣子,人心真是難猜透啊。" 聽到這裡,述遺實在是受不了彭姨的盯視了,就沉著臉,問豆腐店老闆到底有什麼事。這一問就將他問住了。 "我找您有什麼事?當然什麼事都沒有。原來您根本不關心您兒子,我還以為我在為您蒐集他的信息呢,我徹底弄錯了。" 他沮喪地掉頭走開了。 玉石鎮紙放在述遺的桌子上,幸虧剛才那漢子沒看見。是不是他也參加了設圈套的勾當呢?世上真有這麼湊巧的事嗎?這個人並不像梅花的哥哥一樣在城裡游來游去的,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粗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她家對面做豆腐,述遺從未料到他也會講出這種話來,而且同梅花的哥哥早有過交往了,真嚇人。 "你不是告訴過我那青年已經去世了嗎?"述遺終於直視彭姨問道。 "我同你說的根本不是一個人。你說的是站在你窗前的那個人,那個人我從來沒見過,你把他同我們去看望的生病的青年混為一談。然後呢,你又從工地上撿回一些東西,說它們同那次訪問有關,這都是你單方面的想法。" 述遺越來越躊躇,不知道要怎樣來描述天氣的變化了。她在大自然的面孔上看出了虛假的表情。冷漠而疏遠的表情。這時她才醒悟,覺得自己從前那種種陶醉實在沒有什麼道理。有時她思忖良久,在筆記本上畫下一連串的三角形,如一隊士兵在向某地前進。她一邊畫一邊想,這些三角形就是雨,被大地吸收的雨滴流向地心,流向那黑暗無比的、陰謀聚集的場所。而大雨過後的晴天舒展著面孔,好像若無其事。真的,人對大自然到底了解多少啊。她摸了摸自己皺巴巴的臉頰,想起自己為此事徒然耗費掉的那些年華。當她和彭姨都還年輕時,常為出門要不要帶傘爭得面紅耳赤。儘管每次到頭來都證明她的直覺是對的,彭姨卻並不欣賞她的直覺,時常嘲笑地稱她為"預言家",弄得她心裡悶了一腔怒火。彭姨還從不認錯,如果事實證明她錯了,她仍要強詞奪理,反過來告誡述遺,要她不要被表面現象迷惑,不要把心思全放到揣測大自然的意圖上去了。回想起來,自己後來買筆記本記錄天氣情況,初衷正是要同彭姨對著幹啊。幾十年來,她一直極不理解彭姨的頑固的思維方式,總在暗地裡嘗試要擊垮她,至少也要做到不讓她來干擾自己,這樣努力的結果卻是自己終於全盤崩潰,被她牽著鼻子跑了。同她共事多年的彭姨,是通過什麼途徑掌握了大自然的真諦的呢?她並不屬於那種影子一類的人,她身上世俗的氣息比自己還濃,但她卻比自己更能理解某些反常的事物。在鄰居們眼裡,她是個叫叫嚷嚷的老太婆,最喜歡幹的事就是揭別人的醜,目光短淺,思想缺乏邏輯。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人,促使述遺進入了她目前身處的迷幻世界。也許她茫然度過的那些年華就同一股雨水一樣,始終在往那不可知的黑暗深處滲透吧。那是怎樣的漫長而蒙昧的過程啊。現在她是更加謙卑了。因為不知道要如何評估自己,她就開始看周圍人的臉色,謹小慎微地詢問一些邊緣性的話題。比如去買菜的時候就問菜販子,幹這一行是出於興趣呢還是為生活所迫?有沒有產生過改行的念頭?從豆腐坊旁邊經過時她還假裝關心地從水里撈起豆腐左看右看,並厚顏無恥地問老闆:賣不完的豆腐如何處理?當然她從未得到過回答,對方只是望著她,期待著,看她還有什麼話要說。對她來說,這種態度比奚落還要糟糕,她只好訕訕地走開,什麼也沒撈著。彭姨的態度和他們有點不一樣,彭姨對發生在述遺身上的變化似乎是持肯定態度的,可是她又完全否定她的判斷力,將她看作患了病的老人。於是述遺的情緒也隨她的態度忽上忽下的。 有一天她坐車去市中心理髮,居然在車上看見了那位老農民,一瞬間她又不能確定自己從前到底是不是真的見過他了,也許他只是同自己虛構出來的形象正好符合吧。她走過去站到他的旁邊,老農看了看她,那目光有點輕視,有點不以為然,本來打算開口的述遺咽回了她的話,究竟是否見過他的疑問也就得不到答案了。過了一會兒,那老農竟然離開座位,站到車廂另一頭去了。從理髮店回來的述遺一路上都好像在夢遊,後來走過了自己的家門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回憶就同洪水一樣洶湧,五花八門的片斷令她目不暇接,她甚至記起了兩歲時母親系在她腳上的一個鈴鐺,也記起了母親當時的樣子。那模樣似乎不太好看,還有點粗俗。她的想像馳騁著,中了魔一樣,願意想什麼就可以想出什麼。她甚至想起了一種奇異的豌豆,是她四歲時在坡上摘到的,豆莢裡的豆子有三種顏色,紅、藍、綠。她剝開那些豆莢時,有一條蝮蛇在她眼前的空中游動,天上黑雲重重。她突然覺得要下雨,扔了豆莢就往家裡跑,雨還是在半途下來了,將她從頭到腳淋了個通透。三色豌豆的事似乎從未留在她的記憶裡,現在卻想起來了。 "述遺,述遺,你將來的路怎麼走啊。"年輕時彭姨總做出發愁的樣子亂說一氣。述遺自己有時也發愁,總的說來還是蒙著頭往前闖。很難說出彭姨對她預見事物的能力是厭惡還是欣賞。爭吵了幾十年之後,這種能力讓她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蛛絲馬跡,這一點肯定要歸功於彭姨的堅持不懈。為什麼接近了大自然的本質,大自然反而對她疏遠了呢?也許那另一個世界並不是隱藏的世界,而是一切,是全部?在黑乎乎的、荒涼的夜裡,玉石鎮紙是真的發過那種光呀,不然人老眼花的她又怎麼會撿得到那玩意兒? 豆腐坊的女人們坐成一排,注意地打量著述遺。 "現在除了那種人以外,很少碰到在外面亂走的人了。一般人在外走都有目的。"她們這樣說道,都顯出不贊成述遺的樣子。 述遺慚愧地用手巾包了豆腐準備回家,卻被她們攔住,一定要她參觀一下她們住的地方,她們說這樣會使她這種老太婆大開眼界。她們簇擁著她往前走,在潮濕黑暗的小巷子裡轉了好幾個彎,然後沿一條短短的地下通道進了一間黑屋子,過了一會兒燈才打開。述遺看見這根本不是一間房,而是那個過道的延續,有一張鐵床放在牆邊,上面躺了一個男人。過道的前方像電影鏡頭似的出現了模模糊糊的山巒的輪廓,那是夜幕下的山,單調而虛幻。述遺往前方的山巒的方向走了幾步,這時她發現豆腐坊的女人全都悄悄離開了。山似乎就在眼前,而且從前看到過的那些形狀像子彈頭的人影又出現了,排成隊,往山里走,一共大約有十幾個人。 "看什麼呢?"床上的男人忽然講話了,"那些個人,您看著離得很近,其實離得很遠,您怎麼走也是到不了他們身邊的。" 他坐了起來,一副發呆的、若有所思的模樣,述遺的記憶復活了,她曾經在郊外的燒餅舖裡見過這個人一面,當時他就坐在自己對面啃燒餅,腳邊還放了一籃子新鮮魚。不過他腳邊的一籃子魚是現在才想起來的,那個時候她似乎沒看到。 "到不了他們身邊。"他重複說,"我天天都在這裡看,我們看見的是夜景,而現在外面卻是白天,時間差異太大了。上面那些個女人也對這種事有興趣,但是她們每天來看一看就走了,只有我一個人是每天留守在這裡。您瞧,那些人上山了。他們是一個小社會,您一定是偶然撞上了他們吧?您不要著急,相遇的機會還多的是。有一天,他們當中的一個走到了我面前,這是一個白鬍子老漢,比一般人都要矮小,長著土色的皮膚,臉上五官很不對稱,如同一團泥巴上隨便挖了幾個洞。他那雙烏黑的手大得出奇,手掌上滿是裂口,裂口內凝著暗紅的血,像是被用小刀割出來的一樣,十分觸目。也許他是用這雙手在山上的土裡尋找植物的塊根來充飢吧。" "您沒有試圖去加入他們的社會嗎?"述遺問,完全被他的話吸引住了。 "啊,我根本走不到他們面前去,他們行踪無定,我和他們之間又隔著時間。有一回我在山里爬了兩天兩夜!有時他們也去村里,情形也是一樣,不但追不上,就是追上了也是認不出。他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您就會認錯了人。他們雖屬於另外一個社會,但身上並沒有標記。" "我也碰到過一些人。不,確切地說,不是碰到,而是我逐漸從一個一個周圍人身上認出了我不熟悉的那種特徵。您剛才說他們屬於另一個社會,我也一直這樣想。可是我又想,為什麼所有的人全顯出了那種特徵呢?那另一個社會會不會就是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呢?啊,我真是混亂極了。" 述遺同那人告別,回到豆腐坊,看見那些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誰也沒注意到她。她從櫃檯上拿了自己的豆腐就走。走到門口又看見老闆從外面進來,老闆禮節性地同她招呼,一點都看不出什麼異樣。一個念頭在述遺腦海裡一閃:也許他們就是山那邊那個社會裡的人?他們會不會裝出忙碌的樣子,一轉背就鑽到那個地下過道,然後就加入那一夥去了呢?難道真有那麼些住在山里的原始人嗎?剛才的這一場轉換搞得她有點頭重腳輕,她趕緊回到家在躺椅上躺下了。 "豆腐坊旁邊有個黑暗的通道,那裡的風景美不勝收。"述遺痛苦地在彭姨面前回憶著當天的遭遇。 "啊,不要經常往那種地方去,那是個鬼門關,除了那個痴心妄想的男人,誰會堅守在那種地方?" "你認識他?" "好多年以前,他是我丈夫。一個喪失了生活能力的人。" 兩個老女人神經質地對視著,目光裡慢慢顯出些蒼涼的味道。過了一會兒,彭姨突然笑了起來,拍著述遺的肩大聲說: "那些彎彎角角的地方,你都已經鑽遍了嘛,你的好奇心真不小哇!怎麼會越老還越不肯罷休,快入土的人了。" 述遺的肩胛骨被她的胖手拍得很痛,不由得憐惜起自己這把老骨頭來。她想,彭姨真是個大冤家,連自己的丈夫都離她而去,這種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呀。不過她並不了解實情,這對夫婦說不定時常暗中見面,就像一個秘密組織成員似的進行那種地下聯絡。 夜幕就要降臨,豆腐坊那邊變得靜悄悄的,那中年女人正低著頭往外走。述遺的心顫抖了一下,回過頭去問彭姨說: "她們是怎樣知道那種秘密的呢?" "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誰都想要往那種地方跑,人的天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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