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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篇小說蒼老的浮云三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5963 2018-03-20
一 她聽見枯葉"沙沙"地掉在屋頂上、地下,她聽見體內的蘆桿發出"嗶嗶啪啪"的爆裂聲。她已經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許是吃下的東西全變成了蘆桿,在肚皮里面支棱著。她從桌上的玻璃罐裡倒出水來喝,她必須不停地喝水,否則蘆桿會燃燒起來,將她燒死。有一忽兒她張開嘴巴,一股焦味兒從嘴裡噴出來,她大口吐著,一下子口裡就冒煙了,還夾著一些火星。 "你必須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說。 她將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進去,然後去打開門。影子飄了進來,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兒。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兒。"她背對著他說。 "對啦,剛才我正在想著一些遙遠的事兒,長長的山坡上栽著一行向日葵,山腳下流著泉水。因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兒,你也是在想像中聞到了那股味兒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則我會被燒死。"她又倒了滿滿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體內出了什麼岔子。" "我已經放棄了那些努力,"他發著窘,"你算得真準,我終於什麼也不是。我貼著牆根鑽來鑽去,把屎拉在褲襠裡。時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我就哭起來。" "這就對啦,"她體貼地凝視著他,在她的眼裡,他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你看我,多麼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煩惱是另一樣的,我的體內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窩心。在外面的太陽里面,一個什麼地方,蟬在樹枝上長鳴,單調而平和。已經是秋天了,樹林子裡是不是枯燥得燃燒起來了呢?"

"你將壁縫全貼上了紙條,我還是聽見蘆稈在你體內噼劈啪啪地爆裂。你說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這是真的麼?" "不僅這樣,連汗也不出了。從前我總是通身大汗從床上爬起來的。我餵在瓦罐裡的一隻小蟋蟀,昨天死了,它還沒有長大起來呢。也許這屋裡的蟋蟀都是長不大的。從前我沒注意過這一點,很可惜。你有一個女兒,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事我也覺得很詫異。我在這裡閉上眼想,怎麼也想不出她的模樣來。你想要說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為我也是一個虛飄的東西,對不對?" "在林子邊上掛著一輪血紅的太陽,紅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裡去看,一直看得兩邊的太陽穴脹痛得不行。麻雀在我頭頂上喧鬧,枯葉不停地落下來,落在我的頭上,肩膀上。有一個人從路上走過,怒氣沖沖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腳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邊上,咚咚直響。"

"在同一個時候我也去看過,我在林子的另一邊,我一直站到太陽落下去。那時蟋蟀用力鳴叫,周圍的草木像活著一樣盪動,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許是最後一批了。" 他們躺在那裡,聽見秋風匆忙地從屋頂上跑過,聽見誰家小孩用彈弓將石子打在瓦上,聽見最後一隻小蟋蟀在瓦罐裡呻吟。他們恐懼地相互摟緊了,然後又嫌惡地分開來。 "你的圓領汗衫在腋窩處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換的!" "也許,但是我聞到了。你以前說是一股甜味兒,可能你那時弄錯了,只不過是一股酸味兒。" "但是我愛說一說這些,總得說一些什麼。"

"對,我也愛說,也可能我們都弄錯了,也可能我們是故意弄錯的,這一來就有些什麼東西說一說了。比如剛才你來,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兒,我們就說這個向日葵,其實那都沒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兒不斷地將屋裡的東西偷到娘家去,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像演戲似的。"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裝看不透他們的把戲,作出憤怒的樣子。有時看見老人攛掇女兒的怪模樣,真恨不得躲起來大笑一陣呢。昨天我的女兒跑來跟我說,她恨死了她母親,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對她施加壓力,睡覺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頭底下,把她寫給朋友的信偷去燒毀,還讓她穿得像個叫花子,她一出門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誰賣弄風情,搞得她沒臉見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們吹噓,說她女兒正在發奮成材,不久就會有大出息。女兒又說家裡的東西都是她母親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麼說?" "我?我決不上當!我鼓圓了眼大喝一聲:滾蛋!她嚇得魂飛魄散,過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說:我來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來了。誰讓你告密來著?!我氣勢洶洶地說,幹這種奸細勾當!小小年紀倒學起這一手來了。她驚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煙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發起脾氣來,說我懷疑她是賊!我衝到女兒睡的房裡,在她床上亂搗一陣,搗出一個紙盒,裡面裝著半條貓的尾巴,我將貓尾巴朝女兒臉上擲去,她突然發了抽搐!這些人真是瘋了。" "你說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說在同一個時候,你剛好站在林子的另一邊?你還看到了一些東西。" "我站在那裡的時候,看見了長長的煙柱,整個城市都在紅光中晃動,空中劈啪作響。一個什麼東西,蹣跚地在泥漿中爬著,背上摔了一條裂縫,暗紅的血跡拖出長長的一條。"

"滿天紅光?" "滿天紅光弄得我頭暈目眩,我心裡懊惱地想著那東西也許爬不到了,一塊最近的突出的石頭將會把它弄個四腳朝天。它要爬到哪裡去呢?" "它要爬到哪裡去呢?"她像迴聲似地應著。 風把窗簾吹開了,桌上那層細細的、白色的灰塵被風吹散,滿屋子飛揚。玻璃罐裡的冷水丁當作響。他們死死地按住線毯,免得它飛到空中去。一架飛機飛過來了,沉重地嗡叫著,像是在他們頭上凝住了似的。風把兩個男人講話的聲音送到他們的耳朵裡,那聲音時而遙遠,時而貼近。 "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屋後那口井裡,老朋友。"一個甜蜜蜜的聲音勸誘道,"你將一夜之間發財,如果你能藉來抽水機。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時真怕你會悄悄竄來割下我的腦袋呢。"

"你完全弄錯了,我一點也不想發財,我只要屬於我的那一份。你總是無中生有,編些故事說給人聽。"另一個聲音硬邦邦地說。 "幹嗎不發財呢?人應該有雄心壯志嘛。在我年輕的時候,總有一個找到一塊金磚的念頭誘惑著我。後來我就去幹盜墓的勾當。在那些夜裡,小樅樹嘶啞地怒叫著,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樣浮在你周圍,數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亂塚間出沒,我看見了那塊金磚,它在地底下閃閃發光……這些年來,你每天夜裡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兒的骨髓,裝在床腳一個玻璃瓶裡,還泡上蜈蚣。我女兒一洗澡,你就將瓶子裡的東西倒在澡盆裡,你把她徹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為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裡,其實我女兒每天到我這裡來,把你的勾當告訴我,講完以後還痛哭流涕。你是因為從我這裡弄不到錢才這麼幹的,對不對?"

"我要把你對我的污衊告訴我母親,讓你領教一下她的厲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裝在一處可以把你淹死。你們一家人都是陰謀家,你女兒嫁給我以前早就瘋了,我這老實人竟沒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來,她一直偷偷地在屋裡飼養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不斷地買回殺蟲藥水,跟這些毒蟲整整鬥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經錯亂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我的天!你現在可以去看看,那裡早就成了蟲窩了,要是睡上一夜,蟲子會把你啃得只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你裝給誰看呢?不害臊嗎?我女兒每天都向我揭發你,有時半夜還把我叫醒,訴說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講的話學給你聽,你說不定要嚇得做噩夢死掉……"

兩個男人的腳步聲漸漸地遠了,消失了。兩隻大蒼蠅竄到蚊帳裡面來,不斷地繞圈子,想叮他們的臉,趕也趕不開。他懊喪地站起身,將出汗的背脊衝著她,開始穿圓領汗衫。那汗衫被壓得皺皺巴巴,上面還粘著一隻麻點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著他狹窄的出汗的背脊,想像著自己的眼光變成了一隻蛾子,然後打了兩個膩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頭喝了一個飽。等她放下玻璃罐時,聽見他的腳步聲已下了台階。在他睡過的枕頭上有一個凹下去的半圓,她拿起來嗅了幾嗅,有一股汗酸味。她將枕頭往牆角一扔,重又倒頭睡下。有人在後面的溝裡撒尿,"劈裡啪啦"的聲音肆無忌憚地響起來,很長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裡往外一瞧,看見了那件圓領汗衫,他正在若無其事地扣褲子前面的釦子,還擤了一把鼻涕。她連忙往旁邊一閃,躲起來。聽見他在大聲打哈欠,同時就從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繃開了線縫,露出了腋窩裡的黑毛。後來她閉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種熱烘烘的想像裡面去,在她的這些畫面裡,總有一個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會兒慷慨,一會兒溫柔地說出一些動聽的話語來,一直說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來。已經是黃昏,夕陽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許多小蟲正在上面爬來爬去,好像在舉行一個什麼集會。遠處什麼地方有一支送殯的隊伍,一個老女人拖長了嗓音滑稽地號叫著,惡劣地模仿著悲哀。在黃昏裡總是有無數細小的聲音響起,騷亂不安。在這一切的後面,是那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毀滅的臨近。曾經有過一次,她在黃昏試著哼了一支從前的曲子,結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兒似的凍結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睜開眼掃視了一下房內,摸摸鐵柵的牢度,衝著隔壁那男人"餵"了一聲。男人驚奇地轉過身來,對站在灰濛蒙的玻璃後面的這個女人審視了好久。一絲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將線毯披在身上,開始在屋裡瘋跑。線毯浮在空中,發出"呼呼"的怒叫。天花板上的蛾子驚恐地飛下來,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著垂死的掙扎。她喘著粗氣,停下來的時候,瞥見衣櫃的鏡子裡有許多潰爛的舌頭。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陽光線,那黃黃的一條,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難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還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點。

"今天我不想吃燉排骨,能不能想出一點新的花樣?比如蘿蔔乾炒辣椒什麼的。"隔壁那男人說。 "燉排骨怎麼也吃不厭,"那女人回答,聲音裡含著譏諷,"要是再加些肉塊,就更鮮了。我怎麼也想不出,你竟會討厭燉排骨,那是只有瘋子才這麼想。你這可憐的人,也許神誌不清了吧。" 二 她把窗簾掀開一角,陰沉沉地看著外面那幾個人,然後試著扳了幾下鐵的柵欄,向他們扮了一個放肆的鬼臉,放下了窗簾。 "除非太陽從西邊出!"她在屋裡挑釁地喊道。 門外的四個人先是一愣,然後一齊撲上去擂門,直擂得整個小屋顫動起來。忽然約好了似的,四個人一齊停下,面面相覷。 "我們鬥不過她。"沉默了好久,老況終於沮喪地開口說,"所有的門窗全釘上鐵柵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釘的,原來她早就起了這種卑鄙的意圖,她老是欺騙我。" 她在前面蹣跚地走著。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這使她全身變得沉甸甸的,皮膚繃得十分難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難。她老是吃利尿的藥,今天一早起床還吃來著,醫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連續吃,但她的確是十分難受。 他想要趕上她,他的麻稈兒似的細腿哆嗦著,瘦小的影子猶猶豫豫地與她那龐大的黑影忽而疊在一起,忽而又分開。他看出她被浮腫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張衰老的白臉激動地顫動著。 "原來她欺騙了我們大家。"到他同她並肩而行的時候,他開口說,"真是一個歷史的誤會呀,這下她給我們當頭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腳步,後來又改變主意,默不作聲地同他走起來。 "你怎樣看?這不是恥辱嗎?人家會如何看?我們倆的名譽在外面會變得怎樣?萬萬沒料到呀!這下可不是什麼都完了嗎?啊?"他高高興興地搓著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搗毀。"她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裡說。他聞見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軀體特有的那種氣味。 "我們兩人要聯合起來。"他毫不遲疑地宣布,然後向四周溜了幾眼,挺神秘地嘰喳起來:"首先得弄清她的動機,是什麼動機促使她將自己封閉在小屋裡,與世隔絕起來的呢?這真是一個微妙的問題,我有一些線索,這些線索都與那個流氓女婿有關。不知你有沒有註意到,每天夜裡,他都在街上來去,蒐集過路行人遺下的唾沫,裝在一個隨身的公文包裡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來,揚言要用他蒐集的唾沫淹死我!從那以後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將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裡流出一絲暖意,然而她臉上的每一個皺摺裡都含滿了陰森的氣息。她喘著氣,用力提起岩石樣的腿子,痛苦地扭曲著嘴唇說:"我就像一大塊吸飽了髒水的爛肉。" 他們踏進那座塵封的老屋的時候,聽見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個房間裡"嚓嚓"地落下,老鼠們在房裡"嘎噠嘎噠"地賽跑。他又坐在羧盞奶倏懇紊廈媼耍找蛔攏諫系墓抑?就嚇人地響了起來,空洞而悠長,一共響了十二下。 "這鐘現在老是騙人。"她說,臉上泛出冷笑,"房裡的每樣東西都跟我作對。有一天我打開了窗子,結果風把牆頭上青苔的氣味刮進來,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滿了那種味兒。當夕陽照到天井裡的時候。我就開始將麻雀釘在牆上,這工作很不順利,羽毛弄得到處飛揚。你剛才說什麼?她這一手是怎麼回事?我可以告訴你,她的目標只在我,她要讓我身敗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樣。誰也猜不透她打的什麼主意,我卻再清楚不過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帳子裡惡狠狠地磨牙,她咬過我一口,你還記得嗎?那一回我幾乎喪了命。也許你想和我一起用飯?長期以來,我就不做飯了,我一直吃著從店子裡買回的泡麵。他們說我的浮腫是因為缺乏維生素。我強壯過一段,本來可以和她較量到底,但現在徹底垮下來了,因為她想出了這麼一招。你看見我臉上的黑斑沒有?我活不長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樹的情況……" 從朽爛的地板下面傳出一種沉重的、悶悶的聲音,震得灰塵跳躍起來。他從座位上彈起來,臉色發白,聲音哽在喉嚨裡: "什麼聲--音?" "石磨。"她低聲回答,"巨大的、陰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別怕,習慣了就好了。你看這些老鼠,它們也習慣了。" 已經是下午,屋裡的光線暗下來了。他們斷斷續續地談了那麼多的話,喉嚨嘶啞了,對方面部的輪廓也變得模模糊糊,像是從頸部割斷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掛鐘每隔半小時就敲響一次。掛鐘一響,他們的思路就被打斷,然後又艱難地、費盡心力地重新起頭。最後,他們心神不定地沉默下來了,頭部像岩石一樣沉重地落到頸脖上面。這當兒一隻麻雀從朽爛的紗窗的洞眼裡闖進來,在房內繞了半個圈子,飛快地鑽到了床底下,在那裡弄出鬼鬼祟祟的響聲。 "每天都有麻雀從那個眼裡鑽進來。床底下擺著母親的骨灰壇子呢。"她的聲音顫抖了一下,解脫似的舒了一口氣,似乎要站起來找什麼東西。 "麻雀鑽進房裡來!你怎麼能允許這種豈有此理的事?到處都是這種嚇人的鬼東西,石磨!麻雀!說不定還有遊屍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昨天把屎屙在一隻從前的酒杯裡,丟了兩隻臭蟲進去,結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兒。"她微笑著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樣跳起來,搖搖晃晃地跑出去。 "你應該去死!"他回過頭來喊道。 巨大的石磨轉動起來了。老女人臉上呈現凍結的微笑。 "媽媽,我們大禍臨頭啦!" 她嚴厲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兩把錐子將他刺了個透穿。鴿子"咕咕"叫著,彈棉廠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飛蛾一樣從窗前飄過。她鄙視地看著他,莊嚴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從前是一個小姑娘來著。" "是,媽媽。" "我胸口有一個腫塊,已經長了十年啦,近來它裡面發生了膿腫,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聽到你對我說話就難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輕易對我開口,這對我的神經很不利。我有一個建議,我們將中間這道門釘死,各自從自己房裡的門出進怎麼樣?這樣一來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擾,可以保持內心的平靜。" "是,媽媽。" 他佝僂著背出去了。她看見他的褲帶從衣服下擺那裡掉了出來。 前不久的一天夜裡,她正在做一個捕蝗蟲的夢,忽然夢裡的一聲雷鳴將她驚醒過來。她扯亮電燈,又聽見了第二聲,第三聲……她披上衣,朝兒子房裡走去,看見他像一個肉球那樣蜷縮著,雷聲原來就是從那個顫抖的肉球裡面發出來的:"轟隆隆,轟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條煤渣路上踱來踱去,腳下"喳喳"作響,胸中狂怒地發出呻吟。 "誰?"一個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兩眼。 "一個鬼魂。"她惡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然而第二天夜裡,一切又重演了。開始是蝗蟲的夢,然後又是驚醒…… 她大踏步走進兒子的房間,猛烈地搖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媽媽。"他迷迷糊糊地說,"我正在田裡捕蝗蟲,忽然一聲驚雷,接著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聽著他的夢囈,然後,瞥了一眼連通兩個房間的那扇門,明白了。原來他的夢就是從那扇門進入她的房間,然後進入她的身體的。 那扇門從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貼著門縫在傾聽隔壁房間裡的動靜。 封門後的那個傍晚,白頭髮的乞丐就來了,他的一隻手探在懷裡捉蝨子,口里大聲說:"這屋裡怎麼這麼悶?"然後直瞪瞪地看著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我今晚要在你這裡睡下。"他又說,一邊脫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發出老鼠的氣味。 "媽媽!媽媽……"他惶恐地小聲呼道,在屋裡轉來轉去,然而門是封起來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腳不時伸到了他的嘴邊,蝨子一刻不停地襲擊著他。 "你幹嗎不關電燈?"母親在隔壁威嚴地說。 "媽媽,這裡有一個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腳,剛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幾乎暈了過去。 聽見母親惡毒地詛咒著,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那天夜裡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來了,敲了幾下她的窗子,裡面毫無反應。 然而他一個夢也沒做。黃黃的燈光照著老人的臉,他的很長的白髮向四面張開,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猙獰可憎。他將他擠到了床邊,還用枯乾的細腿夾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許多灰質鱗片,弄得到處都是。黃的燈光照著,屋裡有種隱秘的邪惡。天快亮的時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媽媽!媽媽……"他捶打著房門,聲音細弱得如同嬰兒。 當夕陽從琉璃瓦屋頂那裡沉下去,風在空中煩人地吹響哀樂的時候,老人又來了。仍舊帶著那隻長長的破布袋,一進屋就坐在床上,脫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動彈著。 "裡面是什麼?" "眼鏡蛇。" 瘋狂的、恐怖的夜晚,蛇從袋子裡探出頭來。 他裹著毯子,緊貼那張門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長滿了米粒大小的癤子。 "我們鬥不過她,"他繞到那邊門口,扯住母親的衣袖哀哀地說,"她將要製造奇蹟,所有的門全釘上了鐵柵,是我親自釘的。" "啐!"她朝痰盒子裡吐了一口痰,迎著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現在她每天夜裡都睡得沉。她兒子獨自一個在牆那邊捕蝗蟲。 打雷的那天夜裡,他打著油布傘站在楮樹下的小屋外面。屋裡一片墨黑。隔著窗戶聽見了裡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煙的煙囪。他爬上窗,藉著電光一閃往裡看,見她正在仰頭喝那玻璃罐裡的水,果然有兩條濃煙呈螺旋狀從她張得大大的鼻孔裡冒出來。 "巴在窗戶上的是一隻大蜘蛛嗎?"她在裡面用嘲弄的口氣問,然後奇怪地哼著,居然哼出一支歌子來。那隻歌子哼了又哼,冗長單調,老是提到一隻沒有鬍子的瞎眼白貓,提到一個嬰孩被這隻貓咬去了大拇指,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你幹嗎不關燈?" "我怕,媽媽。" "看見燈光從壁縫裡透出來,我誤認為你房裡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靈魂吧。" "不要撇下我,媽媽,我在田裡爬呀爬的,蝗蟲把我的腿子咬得滿是窟窿。" 三 他將一沙鍋燉排骨潑在門前的台階上面了。慕蘭擺好餐具,叫他吃飯的時候,他默默地走過去端起沙鍋,將排骨"砰!"地一聲潑在台階上,動作乾淨利落。 他坐下,看著妻子譏誚的眼光,心裡直想嘔吐。 "一隻死雀從隔壁屋頂的破洞裡掉到了天花板上。沒有人射,雀子怎麼會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說著。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瞇瞇地走進來。 "沒有殺蟲藥劑。"他連忙搶先說。 "是這樣嗎?"他不相信地掃了他一眼,假裝親密地挨著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對著他的耳朵說:"今天我坐在屋裡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你是我的鄰居,又是朋友,對不對?我時常感覺,你和我有一種很老很老的關係,還在娘肚子裡,你和我就被決定了是要唇齒相依的。你搬來的第一天,我就看著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燒雲,我正在追趕我飼養的十來隻公雞,忽然你來了,穿著灰不灰藍不藍的衣服,可憐巴巴的。我心裡湧起一種很親切的情緒,就像一種甜漿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認為我是在纏你?我的胯間長了一個瘤子,你看,在這兒,我知道你要幸災樂禍的,不過醫生說了不要緊的。我來告訴你,免得你有種得了解放似的感覺。這是一定要好的,醫生下過保證了。你我唇齒相依,這是在娘肚子裡就被決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悻悻地離開了。但走出房門時褲子再一次掉了下來。麻老五最近對他的侵犯越來越忍無可忍了,昨天他當街死死揪住他,將臭烘烘的臉湊到他面前親了幾下,然後跳開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圍觀的人說:要將他的私人秘密抖露於眾。當時他面如土色,嚇掉了魂。然而此刻,他並不覺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覺,他呆呆地瞪著他的背影,看見他的褲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間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讓褲子掉下去的),心裡像吃了老鼠藥一般地倒騰。他一點也不幸災樂禍,他像一隻快被毒死的瘦貓一樣抽著風。 "你的眼鏡到哪裡去了?"所長拍拍他的肩膀說,"噢,原來你在混日子!你幹得真巧妙!同志們看罷,這真是一種奇異的社會現象!這個人,他每天坐在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從前我有一個同事,每天白天坐在辦公室裡,夜裡卻在乾著盜墓的勾當,神不知鬼不覺……哈!" 老劉頭湊近他嗅了幾嗅,懷疑地搖著頭咕嚕道:"有什麼東西不對頭,極不對頭……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該不會發羊癲瘋吧?" 他聽見隔壁女人從玻璃瓶裡倒水的"丁當"聲,以及喉嚨裡"咕咚咕咚"的響聲。他憶起他們談論過的林子裡看到的事,只覺得周身燥熱,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極力要忘卻的,他願意自己完全擺脫的。麻老五的這一著將他徹底打垮了,他的褲子掉下去的時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樣扭曲著。他聽說過腸穿孔這種病,他自己會不會得了腸穿孔呢? "那老頭被送到醫院裡去了。"慕蘭凝視著他,放了幾個悶屁。 "誰?" "還有誰。他還給鄰居留下話,說千萬不能讓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們要鋸他的腿子了。你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鄰居已經在議論這件事,說你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又說你是不是一個男性這件事很值得懷疑,因為誰也沒親眼看見過,所以沒法證實……" "我患了腸穿孔。"他說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風來。 "從那以後,多少時間過去了啊!"那女人的聲音"噝噝"地從板壁縫裡鑽出來,"你注意到了沒有?樹葉已經枯透了,用腳一踩,立刻碎成齏粉。落雨的那天,我夢見它的根膨脹得紛紛裂開了,它幹嗎喝得那麼兇呢?現在這些水分全部蒸發了。火是從內部燒起來的,連著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紅炭。今天早上撩開窗簾,看見青煙從樹頂裊裊上升,枝丫痛苦地張得很開,很開。那火是虛火,陰火,永遠燒不出明亮的火花來……昨天中午,老況夢見了樹底下的葡萄架,他一來,我聞見他身上的味兒,立刻猜出他做了什麼夢,為此他惱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他在心裡反駁著她。 "麻老五就要變成一個肉團。"妻子的聲音像蒼蠅在耳邊嗡嗡,"想一想吧,那樣一團東西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你幹嗎怕他?" "我的門窗釘得多麼牢!現在我多麼安全!他們來過,夜夜都來,但有什麼法子?徒勞地在窗外踱來踱去,打著無法實現的鬼主意罷了。太陽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裡怦怦直跳,我要把窗簾遮得嚴嚴的,他們說我是一隻老鼠,這話不錯,我的確喜歡躲在陰暗的地方咬嚙家具,我的牙齒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況說他想用老鼠藥毒死我,也不過就想一想罷了,他一點膽量也沒有,他是一條圓滾滾的蛔蟲,我看見他夜裡鑽進他母親的腸子,十分愜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說不定有一天他母親會把他屙出來的,一想到他被他母親從肛門擠出來的樣子就好笑。" 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卻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著。 慕蘭抬起頭,做出傾聽的樣子,然後噓了一口氣說:"那女人已經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麼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點響聲來的?我貼著板壁聽,聽不出一點細微的響動,好久以來就這樣了。有幾回我以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燈。昨天夜裡電燈沒亮,你注意到了沒有?" "你應該將這件事記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是什麼意思?我已經記不得我要講的話的意思了,結果我講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話。我總在想一些不想幹的事,比如剛才,我就正在想我們是不是在後面砌一個蓄水池來養魚,我又想到牆壁會不會爆裂開,從裡面鑽出蛇的腦袋來,我整天被這些想法糾纏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鬧得自己患了神經衰弱。你已經睡著了,我卻睜著眼,傾聽蟲子在衣櫃裡咬嚙衣物的聲音,那聲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開,岳父的紅鼻頭又從窗眼裡伸進來了。當然,他們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嗎?"他滑稽地皺著鼻子,"你弄錯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們吵起來,我總恨不得讓你把她殺了才好,我躲在門後暗暗為你使勁呢。但是你不敢,你這人怎麼這麼孱頭。我每回來拿東西,她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說我是賊,其實你一點也不明白內情。我從這裡拿了東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強迫我和她平分,折價付錢給她,有一回吵起來,還把我的腦袋按進爛泥裡面。她有許多情夫,她把情夫帶到我家裡去和她睡覺,逼我老頭子站在門外幫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濕也毫不憐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麼情況都逃不脫我這雙老眼。比如你的心頭之患我就瞭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總是當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殺你!"他突然跳起來摳住老頭的衣領,眼珠發了直。 "噓!你怎麼回事?!啊?"他用力甩脫他的手,"對不起,我要走了,我嘮叨些什麼呢?對於白痴,你還有些什麼好期望的?" 十二點一過,那兩個幽靈又來了,在月光下踱來踱去,將枯葉弄得痛苦地"沙沙"作響。隔著窗戶,他聽見他的疲憊的低語: "我在來的路上,一條腿陷進一個很深的爛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麼東西咬在腿肚子上,針扎似的痛。這屋里新生的一窩鼠仔又長大了,你聽見它們竄來竄去的腳步聲沒有?我們真像荒野裡的兩匹狼,對不對?" "剛才我從床上撐起來,簡直提不起腳,利尿藥把我害苦啦。這些個日日夜夜,每半點鐘我就听見壁上的掛鐘發了瘋地敲,現在它裡面的齒輪已經銹壞了,快要咬住了,它這種臨終前的掙扎把我嚇壞了。" "我們都這樣,我昨天也沒睡。我一直在等著什麼事發生,我看見夜氣裡浮著許多冰鉤兒,一隻貓兒在牆角像人一樣嘆著氣,踏踏踏,踏踏踏……數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鑽來鑽去。奇怪,我們怎麼能活得如此長久,我們不是早就垮了嗎?" "我的頭髮是怎麼掉的你清楚嗎?那個秋天老是落雨,到處濕漉漉的,我坐在搖椅裡讀報,她像貓一樣溜進來了。我有一種預感似的打了一個寒戰,這當兒她閃電一樣跳起來在我頭皮上啄了一下,然後逃跑了。從那天起我的頭髮就大塊地脫落,頭皮全部壞死了。你摸一摸這樹,像是燒著了一般燙手……對啦,我的全部災難正是從那個秋天開始的,那時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壞了,一坐上去褲子就被緊緊地粘住,腳板也老出汗,鞋子裡又冷又潮,腳一伸進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兩人呻吟著,痛苦地踩響著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著風,被單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學會了像蛇一樣蠕動。 清晨,他的全身腫得緊繃繃的,僵硬難受。 四 她的一條腿像被釘在床上似的不能動彈了。昨天她燒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為常年不打掃,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進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當時她聽見左腿裡面有什麼東西發出瓷器破碎的聲音,那聲音很細弱,但是她聽到了。她用手撐起來,爬回臥室,和著粘糊糊的有腐爛味兒的衣服倒在床上。現在死亡從她的傷腿那裡開始了,她等著,看見它不斷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過來。麻雀一隻又一隻地從紗窗的破洞裡鑽進來,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飛來飛去。她用尚能活動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著枕頭,向這些中了魔的小東西投去。外面也許正出著大太陽吧?屋頂上的瓦不是被曬得"喳喳"作響嗎?石磨在地板底下發出空洞乾澀的聲音,她將死在太陽天裡,她的死正如這座陰森的老屋一樣黑暗,她終將與這老屋融為一體。壁上的老掛鐘最後一次敲響是在昨天夜裡,那是一次瘋狂的、混亂的敲打,鐘的內部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爆炸,其結果是鍾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幾塊。現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帶著被毀壞了的死亡的遺容漠然瞪視著床上的她。她的身體從傷腿那兒正在開始腐爛,那氣味和浴室裡多年來的氣味一模一樣,她恍然大悟,原來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經到來了。她掙扎著想要脫掉這件在浴室裡跌髒了的衣服,然而辦不到,衣服緊緊地巴在她身上,與她的皮膚不可分割,那氣味也已滲透到她身體內部的器官裡面去了,這件衣服將跟著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壇子抵著了她的背脊,像冰塊一樣襲人。她母親的死亡也是發生在這間臥室裡,在最後的日子裡,她的軀體也是在這個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記得她老是抱怨那隻掛鐘的聲音,說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臟上,但是誰都認為她是神經錯亂,沒人理會她的話。她死於心臟破裂,她臨終的那種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腦子裡。她想痛哭,她的淚腺堵塞,喉嚨裡發出近似小貓叫的怪聲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了。昨天夜裡,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來,拼著命用頭部朝那棵樹的樹幹撞去,後來兩人一齊摔倒在地。女兒房裡的燈亮了起來,那燈光是古怪的醬油色,他們從深色窗簾的隙縫裡看見了她木乃伊似的身體,她全身一絲不掛,灰白的皮膚上長著許多綠的斑點,斑點上似乎還有很長的毫毛。 "外面有兩條餓狼。"女兒鄙夷地說,"那孩子完蛋了,瞎眼貓最後一口咬斷了他的頸脖。" "那真是一個傷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銀花紛紛飄落在地……" 她一停下來,嘴唇立刻凍僵了,眉毛上也長起了白霜。她劃燃一根火柴,吻著那火苗,口裡哈出寒冷的白氣。火苗熄滅了,她似乎凍得更厲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來許多報紙,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點燃,讓那火苗舔著她的胸膛、背後。火苗越躥越高,她的身體也越來越柔軟、靈活,皮膚泛出玫瑰的紅色,鼻孔裡冒出煙和火星,眼睛裡燃著火,恐怖地睜得很大很大。當火苗幾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時候,藉著晃動的亮光,她看見前夫像一攤蠟一樣融化著,越來越矮下去,頭部痙攣地一伸一伸,悲慘地打著呃逆,眼珠漸漸收縮為兩個細小的白點。 "我的腦血管破裂了……"他可憐地哼了一聲,吐出一口黑糊糊的東西。 她的光光的頭皮癢得厲害,她使勁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頭髮的那件事。那個濕漉漉的秋天,樹上的枯葉紅得像要滴血,牆壁上滲出黑水。她坐在搖椅裡面,惶惶不可終日……然而石磨再一次響起來了,乾澀刺耳,震得牆上的石灰紛紛剝落,兩隻受驚的麻雀被天花板撞傷,破布一樣墜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壇子在跳躍,死人在壇內艱難地輾轉。有什麼東西落入兩片磨盤之間,發出脆弱的一響,像是一聲輕微的啜泣,很快又被無情的噪音吞沒了。 在街上,前夫緊緊地跟著她,用陰謀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說:"我們老成什麼樣子了啊!" 她的眼光從浮腫的眼縫後面掙扎出來看著他那頂有窟窿的帽子,渾身打著冷戰說:"你記得我們活了多久了麼?" "我怎麼也記不住,我的腦子早就壞了。這些日子,窗外樹上的枯葉一直不肯放過我,沙沙沙,沙沙沙……我們活了多久了?" "我夢見過一些事,全是與那個雨天有關的……我一下台階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搖擺不定,像一隻風箏那樣在他臉上掠過。天上出著太陽,光線太強,她失去了最後一點氣力,風箏回到了她的眼眶裡。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訴著苦,扶住了電線桿,"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後悔,我把它們用得太苦了。" "誰?"他大吃一驚。 "我的眼睛唄。" "也許有那麼一天,你從你的房子裡走出來,踱到天井裡,那時天上飄著細雨,一隻貓兒蹲在天井的牆角里哀哀地哭,於是你說:夠了。好,一切都會結束。你回到屋裡,馬上入睡了。" 一列火車在遠處奔馳而過,悠長地叫著,然後是輪子擦在鐵軌上的聲音,一節又一節車廂,一節又一節…… "你怎麼如此肯定?"她生氣地說,"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結束。它們就在我的神經裡,擠得滿滿的,只在做噩夢的時候一點一點鑽出來。我記不得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會結束。我照過了X光,腎臟裡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彎腰,裡面就嘩啦作響。" 他沮喪地癟了癟嘴巴,似乎就要哭起來。 "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絕望地驚嘆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夢裡也充滿了那個聲音。從前在黎明,我老聽見一個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來那人也受著這種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來踱去,踱來踱去,一直到挪不動腳步,於是末日來臨了。萬一我們活得很長久??" 她匆匆地要趕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著:"再說一點什麼吧,再說一點什麼吧,我心慌得發抖。" 他的手指縫裡滲出許多粘液來,像膠水一樣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開始流出那種黃色的粘液。他唏噓著,還在說個不停。太陽從寺院的屋頂上沉下去了,空中刮著不吉祥的風。她看出來,他一點也不想死,他嘮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對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驚駭。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著,活像幾條醜陋的泥鰍。 "我看不清你的嘴臉。"她開始說。 "說下去,說下去!" "我跟你說過了頭髮的事,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說下去。" "那是關於被我釘在牆上的麻雀的事。" "好極了。" "在黑暗裡,麻雀在牆上嘰叫著,扑騰起來,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頭從被褥裡探出來,開始嘔吐,我吐出的東西的氣味和我浴室裡的氣味一模一樣,月亮照著紗窗,窗櫺苦苦地呻吟。有一個東西在天井裡走來走去,像是一隻狗,麻雀們立刻沉默了。在西頭那間小雜屋裡,天花板上又剝落了一塊石灰,一隻老鼠飛快地從屋當中穿過,跑到廚房裡去了。" "有一天夜裡,我用鑰匙開開了你的大門,在天井裡走來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沒有看見麻雀,因為那天沒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當時我正在嘔吐,月光照在紗窗上。"她惡狠狠地一搖頭,"你聞到一種刺鼻的氣味了嗎?" "周圍那麼黑,我就像掉進了一個細頸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夠的氧氣,只好大張著嘴,像一條憋坏了的魚。" 石磨緩緩地轉,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殺氣騰騰,麻雀在被碾碎前發出的慘叫,隱沒在暴怒的、壓抑的雷聲裡。 隔壁房裡的天花板整個地塌下來了,她聞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隻雀子"啪"地一聲掉在她的被褥上,還拼命地扑騰了一陣才死。 她聽見在遠處的什麼地方驚雷劈倒了一棵大樹。 結局 她還在夢中,就已經聞到了很濃的焦木味兒,她夢見抽屜裡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閃亮的臭蟲。她撐起來,用最後一點乾肉餵一隻母鼠。她把乾肉扔在床底下,傾聽它"嘎吱嘎吱"的咬嚙聲。父母昨天沒有來,也許就因為這個,她被蟲牙折磨著。每隔一點鐘,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塊乾肉,讓那隻老鼠咬出響聲,藉以減輕神經的劇痛。到天明,乾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減輕,這時她忽然記起那兩人昨夜沒來,覺得詫異。大樹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滾滾的濃煙沖天而起,裡面夾著通紅的火星。現在它倒在地上,內部全部燒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齊走了出來,到那零亂地散在地上的枝條中去尋找從前掛在樹幹上的一面鏡子。兩個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腫的嘴臉幾乎湊到了地面,畏縮地用兩個指頭揀出那些踱了水銀的碎玻璃片。她從窗簾後面打量這一對,聽見發僵的腳尖在地上跺來跺去,看見紫脹的手指伸到口裡含著,眼裡溢著痛苦的淚水。一夜之間,男人的頭髮全部脫光了,蒼白的頭皮令人作嘔。隔著窗子,她隱約地聞見了熟悉的汗酸味兒,就是他稱作"甜味兒"的那種氣味。燒完報紙以後,再也沒有什麼可燒的了,雖然外面出著大太陽,骨頭卻像泡在冰水里,早上起來幾乎全身都凍僵了,必須用毛巾發了瘋地擦才能讓腿子彎轉來,不然就像幹竹子,一動就"啪啪"亂響。她不敢用力出氣,一用力,鼻尖就出現冰花,六角形的、邊緣很銳利的冰花,將嘴唇都割出血來。大櫃上的鏡子已經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來她就不願照鏡子。那一天她突然覺得身上的衣裳寬蕩蕩的,她剝下衣裳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變得像乾魚那麼薄,胸腔和腹腔幾乎是透明的,對著光亮,可以隱約看出纖細的蘆桿密密地排列著。她用指頭敲一敲,裡面發出空洞的響聲:"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從水缸裡舀出最後一點發黑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她清楚地看見涓涓的細流從胸腔流到腹腔,然後不可思議地消失不見了。她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尿。老鼠終於丟棄了肉塊,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洞裡去了。她像一條乾魚一樣在粗毛毯底下發著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響個不停。南風從瓦縫裡灌進來了,毛毯鼓滿了風,裹著她一起飄離床鋪,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又"啪!"地一聲落回床上。南風裡有股腥味,她一聞到那股味腦子裡就出現野兔的幻象,它們總是躲在很深的草叢裡。萎縮症已經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經兩個月零二十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因為這個,她的腸胃漸漸從體內消失。現在她拍一拍肚子,那隻是一塊硬而薄的透明的東西,裡面除了一些蘆稈的陰影外空無所有。很久以來,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內心的感覺來劃分日子的。照她算來,她把自己封閉在房子裡已經有三年零四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粉蟲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絡留在牆角;沒有噴殺蟲劑,蟋蟀卻全部凍死了,滿地僵硬的屍體;水缸里長滿了一種綠色的小蟲子,她在喝水時將它們喝進了肚子;一個早上醒來,她發現她的線毯朽成了一堆爛布,用指頭一點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來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天一晴,水窪裡蹦出幾隻小蛤蟆。她的腿子裡面發出乾竹子的裂響,她拖著腳步在房子裡走了一圈,看來看去地看了一遍,然後用一根麻繩束起她那一頭老鼠色的長發,打開抽屜,找出一瓶從前使用過的甘油,將乾裂開叉的指頭輪流伸進去浸泡,直到指頭重新彌合,然後她小心地上了床,蓋好毛毯,決心不再動挪了。她的眼光穿透牆壁,看見那男人將身體擺成極其難受的姿勢,在他的長統套鞋裡面,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腳趾全凍成了青色,發瘋地抽搐,他極力要站穩,腳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來滑去。 "所有的碎片都燒焦了……它的有花紋的背上滲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兒,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紅光,泥漿裡翻騰著泡沫,那就像一個真正的結局……哦,哦!怎麼回事啊?"他咯著血,身體慢慢地傾斜,向鋪滿了腐葉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變得那樣深邃,她看見了母親住的老公館,那上面爬滿了一種綠色的毛毛蟲。在一葉紗窗上面,有一個很大的破洞,麻雀從破洞裡魚貫而入。一陣南風刮來,毛蟲紛紛從牆壁上掉落地面,被無數螞蟻襲擊著。在一隻破爛的木桶下面有一雙開裂的木板拖鞋,她當小姑娘的時候穿的拖鞋,現在那上面奇怪地長著一排木耳。父親在天井裡摸索著滑溜溜的牆壁繞圈子,指甲深深地摳進青苔裡面。他的雙眼患了白內障,從他臉上神氣看出,他根本不認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覺得自己在沿著一條筆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斷地前行。他在天井裡已經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親,但是她能夠聽見她的聲音從破棉絮裡隱約傳來,那聲音就彷佛母親在咀嚼自己的舌頭,痛得直打哆嗦。父親聽見了母親的呻吟,一絲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皺紋裡面,他扶著牆走得更起勁了,簡直像在瘋跑,他的手指甲裡滲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腳板底長滿了雞眼。 "媽媽也許會死掉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天井的牆縫裡鑽出來,那聲音稚嫩,帶著熱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這院子裡就會爬滿毛毛蟲。"但是父親聽不見她的聲音,父親的耳朵已經中了魔,他在聽母親的呻吟,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呼喚傳到他耳朵裡來,他的面色豁然開朗,全身的神經躍躍欲試,白髮可笑地往腦後飛揚。牆上的青苔被他不斷地摳下,紛紛掉落在地,他還在跑--朝著臆想中的通道。她聽見石磨碾碎了母親的肢體,慘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聲大約是母親的頭蓋骨。石磨轉動,屍體成了稀薄的一層混合膠狀物,從磨盤邊緣慢慢地流下。當南風將血的腥味送到小屋裡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死亡的臨近。 "母親……"她忽然覺得嗓子眼裡有種不習慣的感覺,於是異想天開地想來哭一哭。她憋足了勁,口裡發出一種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裡,她的父親一邊跑一邊從口裡吐出泥鰍來。 當天傍晚,更善無在回家的時候看見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緊握兩個拳頭向他嚎叫著。他在夜裡夢見了荊棘,他赤身裸體撲倒在荊棘上面,渾身抽搐著,慢慢地進入了永久的睡眠。 1984年,長沙迎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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