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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篇小說歷程-1

殘雪自選集 残雪 9966 2018-03-20
皮普準所住的套房在那種常見的住宅樓裡,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那種住宅樓。樓房一般是七八層高,外牆粉成灰色,每個廚房的窗口有一大灘油跡,樓頂有個平台,上面歪七豎八地支楞著一些電視天線。樓裡沒有電梯,狹窄陰暗的過道旁堆著垃圾,樓梯過道裡的電燈總是壞的,夜里人們只能摸著黑,踩著垃圾行走。 皮普準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單身漢,住在這棟樓的頂層,也就是八樓。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廳,帶很小的廚房廁所的那種。皮普准在政府的一個部門工作,那是一個不怎麼重要的部門,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粲誑捎鋅晌薜哪侵幀K刻煸緋鐾砉椋蓯翹旌諏瞬嘔氐階約赫?套房間裡。一般的時候,房裡冷冷清清,皮普準到家後放下公文包,坐下來抽一支煙,抽完煙就胡亂煮點方便麵或米粥之類的食物,就著帶回來的熟肉,匆匆填飽肚子。吃完飯就邊看電視邊涮碗,涮完碗又邊洗臉洗腳邊看電視,洗完腳後,覺得似乎無事可干了,便"啪!"地一聲關了電視機上床睡覺。

當然皮普準的夜生活也並非千篇一律。有的時候,一個月裡面有那麼兩三回吧,會有好奇的鄰居來他家裡坐一小會兒。鄰居總是東張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閃閃,臉上的表情似乎是討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視,總之鄰居的表情很難說清。他們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有時是中年人,有時則是老婆子。不管是誰來,皮普準家裡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看:客廳裡一張塑料面板的舊方桌,幾把舊椅子,一台電視機擺在方桌上,皮普準吃飯也在這張方桌上。臥室裡有一張簡易鋼絲床,床下胡亂堆著乏味的老單身漢愛看的那種花里胡哨的雜誌。沿著臥室的牆邊還擺著一排舊木箱,裡面裝的都是皮普準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記了的雜物。廚房裡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膩膩的,漱口杯和拖鞋什麼的隨便扔在地上。廁所裡微微有股尿臊味。每當客人進了屋,皮普準的家當可說是一覽無遺。他也從來懶得去關上廁所或臥室的門,就那樣敞開著,讓來人去細細研究。

皮普準很健談,鄰居一來,他就對他們談些小報雜誌上看來的逸聞,或城裡發生的瑣事,而且一講話就總是盯著對方的臉,想從對方的答話中刺探點什麼的味道,最後總是搞得對方悻悻離去,對他印象惡劣。但皮普準不在乎,再說他是否知道別人對他的印像也是個問題。對於他來說,有客來的晚上只是意味著他睡得晚一點而已。不過平時,他就是上了床也沒有馬上睡著,他總在胡思亂想。這倒不是性騷動,到了他這個年紀,長期獨身,吃的東西亂七八糟,身體又不怎麼好,性衝動可說是越來越微弱了。說到他的胡思亂想,這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了的老習慣,他自己至今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也無法用語言來陳述自己到底想些什麼。近年來,他越來越放任自己了,有時八點鐘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為了充分享受胡思亂想的樂趣,他把這稱之為"單身漢的一點小小的特權"。

一個嚴寒的冬夜裡,門上有人膽怯地敲了三下,然後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 "皮普準先生在家嗎?" 進來的是住在三樓的年輕姑娘。姑娘雖然冷得發抖,還是像別人一樣好奇地東張西望,望過之後,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腰,用凍僵的手拾起那些雜誌來翻閱,一邊翻一邊往手上哈氣。十幾分鐘就在紙張的翻閱聲中過去了。 "這些年,你已經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後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完就打算離開。 皮普準本來正在洗臉,這時連忙放下濕毛巾,漲紅了臉,用濕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還說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你不要對我產生興趣。你知道我為什麼獨身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就因為自私。我每天臨睡前都要獨自一人想些烏七八糟的事,比如一隻狗或一隻蟑螂什麼的,一般人從不談論的事,我也說不清這些事,但我就是烏七八糟、渺無邊際。你想,假如我結了婚,和別人睡一處,豈不會煩悶得要死嗎?"

"請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臉色發白,陰沉沉地說。 "我還有一些個事要告訴你,"他仍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時想不起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對了,你樓上那一位,養著幾個情婦吧?這老狐狸,有錢得很啊,今天我看見他去商店買一些女人的內褲,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無意中碰見的。" "請鬆開你的手。"姑娘從牙縫裡擠出憤怒的聲音。 "你要走嗎?現在就走啊?請等一等,我忘記問你了,你來這里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姑娘冷笑一聲,猛地一下甩開他的手,還拍了拍袖子,惟恐上面沾著什麼污穢。 "我來調查你!你賊頭賊腦,引起懷疑。你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嗎?我的家人都在門口呢!"她氣沖沖地說。

"但究竟為什麼你對我產生興趣呢?"他緊盯她。 "我們擔心丟失東西,這就是理由,你滿意了吧?"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偏偏注意到我,這個住在頂層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單身漢。我就這麼值得讓人產生興趣嗎?你使我對自己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來……你就不覺得我已經太老了嗎?餵……" 他還在嘮叨,但門已經"呯!"地一聲關上了,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門外。 皮普準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於是關了電視,收拾好東西,鑽進被窩。因為寒冷,他將頭蒙在棉被裡睡覺。這一次,他並沒有胡思亂想多久就睡著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發生了。

皮普準睡著後大約一小時,忽然醒來了。是的,這老單身漢就這樣醒來了。他在黑暗裡睜著眼,翻來覆去的,最後乾脆爬起身,走到屋頂平台上去了。那天夜裡雖然寒冷,卻並沒有一絲風,從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燈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準蹲在屋頂發呆的時候,一隻黑貓上來了,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這樣不動不挪地對視了幾個小時。直到快天亮,皮普準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會兒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後就天天如此。由於夜間的折騰,皮普準的臉上日漸消瘦,上樓的腳步也顯出了疲乏的老態,雖然他竭力遮掩著這一事實,每次上樓都拼了全力,樓裡的人卻很快發現了事實的真相。他們看出了皮普準的窘態,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時等在樓道口,一齊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腳步。於是每當臨近家門口,皮普準的心臟就狂跳起來,如同穿過敵人封鎖線似的。這樣過了些天,他發現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亂了。他心猿意馬,精神渙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樣熟練地做飯、涮碗等等,往往不是忘記關火,就是往菜裡放多了鹽,吃飯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種現狀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變的希望。皮普準決定弄出點事來,這似乎出於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皮普準吃過晚飯,收拾好房間,並沒有細想就下樓了。他記起那位年輕姑娘大家都叫她"離姑娘",便敲了門。離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隻貓捉身上的跳蚤,他們看見皮普準來了,就請他按住這隻貓,他們好繼續工作,皮普準雖然覺得有些彆扭,還是照辦了。那隻貓瘦得皮包骨頭,哀哀地啼哭著,不斷地想掙脫而去,但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癮似的捉了一隻又一隻,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還帶下一些貓毛來。皮普準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將手一鬆,貓一竄就逃走了。離姑娘的父母臉上立刻變了色,開始冷言冷語,含沙射影。 "我們早就知道你是哪號貨色了,遊手好閒,東遊西蕩,外加散佈流言。看看你的後腦勺吧,已經開始禿頂了,這種習性還沒改。"老女人邊說邊撇嘴,"你沒見我們正忙著嗎?你倒有空閒。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學會怎樣工作!我們一家都是勤勞的人,容不下懶漢。"

"我並不要做你們的女婿,"皮普準一開口,就隱隱地感到了那種興奮,"我這個人,太自私了,不適合過婚姻生活,我還有一個見不得人的老習慣,就是胡思亂想……" "哈哈哈!"老頭子大笑,"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我們也告訴你,我們並沒有女兒,離姑娘嘛,只不過是個遠房侄女,再說她又出走了,你來這裡,不幫助我們工作,來幹什麼呢?好久以前也來過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那個人比你年輕,頭還沒禿,你猜他來幹什麼?"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總會明白的。你口袋裡放著那種雜誌吧?"

聽見"雜誌"一詞,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湊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人,還浪費時間幹什麼,我們忙得要死,快給我們講講雜誌上的新聞。別人都說你是乾這事的老手,你講吧,我們愛聽。" "最近又出了一樁大事。"皮普準緩緩地說,開始在腦子裡搜索句子,"一名九十歲的老嫗去舞廳跳舞,跳穿了一雙鞋底,當時舞廳裡的年輕人都慚愧得躲起來了。" "你在亂編。"老頭注視著他的後腦勺上頭髮稀疏的那處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來。 "你時常亂編,口袋裡揣著雜誌做樣子,現在越編越離奇了。別跟我們來這套,你打錯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這樣,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紀這麼大了,還這樣幼稚。那邊樓上一家有個姑娘,長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個賣燒餅的老鰥夫去向她家求婚,這不是昏了頭嗎?人總得安分守己。我說這話並不是指你想打我們離姑娘的主意,因為離姑娘也並不是我們的姑娘,她又已經出走了。" "我一個人過得很愜意,每天晚上胡思亂想。"皮普準辯解道,很有點力不從心似的,"你們不是要我講雜誌上的故事給你們聽嗎?我講了你們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讀給你們聽。"皮普準從口袋裡掏出那本叫作《際釁嫖擰返腦又荊蛩惴渙?他們倆就像觸了電一般,從他手中搶過那本雜誌,走到窗台那裡用勁一扔,扔到下面去了。兩人這才轉過身來看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老女人還走過來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確定他還活著。 "我們一直盡力挽救你。"老頭說道,"這耽誤了我們好多時間。貓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了,我們的貓深受折磨,我們卻在此地高談闊論。餵,老太婆,我問你,這個人是誰?我怎麼忘記了他是怎麼進來的?我們竟然會讓他來亂攪一氣,這不是很奇怪嗎?" 老女人湊近皮普準,催他趕快出去,因為老頭子已經發脾氣了。他發起脾氣來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為離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氣就更可怕了,她老擔心他要殺人。她說著說著就將皮普準推出了門。皮普準腦子裡亂哄哄的,與迎面走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正著,他抬頭一看,此人正是離姑娘。 離姑娘站穩後,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開口道。 "你不想結婚,"離姑娘打斷他,"就因為自私,對不對?那你來找我的父母幹什麼?啊?你說說看!!你這偽君子!你不要破壞我們的家庭!"她一跺腳就進了屋。 皮普准上樓時腳步分外沉重,於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個裝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腳,摸上去粘糊糊的,似乎是剩飯之類。撮箕的主人將門裂開一條縫看了一下,惡罵起來,說他"老風流"什麼的。皮普準回到家,換下骯髒得要死的衣襪,一賭氣,乾脆臉也懶得洗,腳也懶得洗就上床了。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沒有胡思亂想,一睡下就罵個不停,將最齷齪的字眼都罵了出來。罵了很久,還是氣恨得睡不著,又搜尋那些惡毒的字眼來罵。最後差不多所有惡毒的字眼都罵完了,他才停下來想:他咒罵的對像是誰呢?他腦子裡帶著這個疑問,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腦。他記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裡買過一支手電筒,因為當時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電筒照路,為自己壯膽。後來不上夜班了,他就將手電筒收進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現在,他回憶起樓道裡的黑暗和骯髒,就記起了他的手電筒。他披衣起身,打開電燈,在一個木箱裡找到了那支手電筒,還有兩節電池,他將電池上進去,奇怪得很,手電筒裡的燈泡馬上亮了,而一般的電池放這麼久早就不行了。手裡拿著這件武器似的電筒,他覺得自己膽大包天似的。他披著衣走出門外,用手電筒照著周圍的垃圾,小心地下樓。剛剛下到七樓,就听見"吱呀"一聲,是樓道兩旁的單元房打開了門,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來。住在東邊單元的老王一把將他抓進屋去。老王長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皮普準驚魂未定,一身簌簌發抖,昏花的眼睛看著眼前的老王,就像見了鬼似的。 老王奪過他的手電筒,端詳了半天,最後嚴厲地說: "皮普準,你怎敢用這個東西在樓道裡照來照去的?" "到處是垃圾,"皮普準訴苦道,"衣裳弄得特別臟。我是單身漢,要自己洗,我這個人又比較自私,想過安逸的生活……" "我們的衣裳就不髒嗎?!"老王大喝一聲,打斷他的嘮叨。 "樓道裡是可以隨便照的嗎?你這個人,太想當然了。我是什麼人?十幾年的老住戶,比你資格老得多。你的頭髮都快掉光了,上起樓來像個老頭,怎麼還這樣幼稚?真讓人想不通啊。" 這個時候,老王的老婆和兒子也都披著外衣出來了,他們顯出厭惡的神情站在一邊,那兒子還從老王手裡拿過手電筒看了幾眼,然後摔在地上,說:"什麼狗屁東西。" "我並不十分老。"皮普準不服氣地說。 "是嗎?"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麼,為什麼每次上樓都拼命地跑呢?並沒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麼主意,要是我有女兒的話……餵,老王,像這種深更半夜的騷擾,怎麼就沒人來管一管?這不是太自由了嗎?都這樣起來還怎麼得了?依我看,偽裝應當剝去,他不是快六十歲了嗎?這位皮普準先生?這個人,我還聽說了有關他的桃色新聞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個總的爆發。" 老王的兒子從里屋找來了一把鐵鎚,"砰!砰……"地錘了好多下,終於將鋁製的手電筒錘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準想溜走,卻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鉗住走不了。老王說,他早就想與皮普準一道"消磨這漫漫長夜"了,只是苦於沒機會,現在機會送上了門,他怎能放他走?於是他吩咐老婆兒子"搬那兩張竹靠椅來,並放上棉墊"。老婆兒子照辦了,老王就扯著皮普準與他一道並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準以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燈,一聲不響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兒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退出房間,到裡面去了。 大約躺了半小時,皮普準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面時間一長就差不多要凍僵了,根本無法"胡思亂想"。那些"棉墊"裡面也根本不是舖的棉花,而是一些沙子和小石頭,還有鬼知道是什麼的粒狀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不舒服,只是平靜地躺在那裡,像是睡著了。皮普準從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覺到他並沒有睡著,不由得十分氣憤,於是他站起身。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說。 "怎麼可能呢?"老王仍舊躺在竹靠椅上,聲音變得威嚴起來,"怎麼能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簡直開玩笑。我告訴你,現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須等到天亮。在這種深更半夜,所有的情況全改變了,我家和你家之間隔著千山萬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說你的手電筒又砸了,我們就是為了斷你的後路才砸它的。你這樣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羅網才怪呢!我勸你還是躺下,你要是真煩躁,我叫我兒子來替你搔一搔背。" 說話之間,那牛高馬大的兒子已溜進了房,不由分說就將皮普準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準笑個不停,連連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鐘。 "現在你可以睡得著了。"老王說。 但皮普準越發睡不著了,他極想和老王聊天,以此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禦寒冷。 "三樓的離姑娘的事,聽說了吧,"他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她跑到我家裡來挑逗我,後來又翻臉不認人,倒打一耙,說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這麼說的。那兩個愚頑不化的老傢伙,惟一的特長就是替貓捉跳蚤。憑良心說,我從未考慮過結婚的問題。我的年紀是已經不小了,年輕的時候也胡鬧過,現在偶爾也胡鬧一下,不過講到結婚嘛,那是不行的,因為我每天都要胡思亂想,又不願意有人來打擾,另外我白天還要去機關上班,哪裡還有多餘的精力來成家呢?我這個人,考慮問題比較周全,我不願意別人對我產生誤會。現在我夜裡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還在挺下去,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別人對我有個正確的認識。你沒睡吧?我告訴你一件事,樓下那傢伙,我在商店碰見他,你猜他正在買什麼?" "你剛才提到一個敏感的問題,"老王從右邊伸過來一隻冰冷的手,壓在皮普準的臉頰上,說道,"你說離姑娘的父母惟一的特長就是替貓捉跳蚤,你說這話時的口氣非常狂妄。現在我倒要問問你,你的特長是什麼?你有一個特長還是兼有幾門特長?除了拙劣的偽裝之外,你還有什麼其他的特長?請問?" 皮普準覺得臉上就像壓著一塊冰似的,難受得打起噴嚏來,他想挪開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緊貼他的臉頰,於是他蹦了起來。 這個時候站在暗處的老王的兒子走了過來,問皮普準要到哪裡去。 "只能去離姑娘家道歉。"老王說,"你必須把你的真實意圖告訴離姑娘的父母,你傷了他們的心,這件事我們大家都心中有數。剛才你用手電亂照時,你以為我們睡著了嗎?我們清醒著呢!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我們知道你今夜要採取行動,大家都在關心你的事呢。你這就走嗎?" 皮普準想了一想,決定還是留下。他此刻實在是怕去三樓,怕碰見離姑娘一家。他嘆了一口氣,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你的雜誌帶來了嗎?"老王陰沉沉地問。 "沒有,我並沒有打算出來聊天,我只是想出來看一下。" "出來看一下!"老王呵斥道,"連雜誌都不帶,還有比你這種行為更為赤裸裸的嗎?不帶雜誌,倒帶了一支手電筒晃來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顛倒了。既然這樣,你現在編一點什麼故事給我聽聽吧。" "離姑娘的父親說我一直亂編,口袋裡揣著雜誌做樣子。但我確實知道這棟樓裡的一個秘密,是我偶然發現的。" "你不要說了,"老王說,"你說出來更顯得你自己幼稚。他們說你已經五十九歲了,從外表看去,你大約有六十歲的樣子,而你自己自稱五十二,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總在混日子,搞些不著邊際的事,比如剛才照手電這種行為。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應該懂得誠實是怎麼回事了。我聽說離姑娘的事之後,真為她感到慶幸,我們大家都私下里認為你配不上她。剛才我是怎麼和你說的?我並沒有叫你說這棟樓裡的秘密,我是惚嘁桓齬適賂?我聽,你連我的吩咐都聽不進去,你太自負了。" "我躺在這裡,面對著你,棉墊裡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腦子裡怎麼也編不出故事來。現在幾點鐘了啊?" "你怎麼好意思在我面前問這種問題,我不會回答你的。你要想讓時間快快過去,你就只有編點什麼故事。你編不出嗎?誰讓你不帶雜誌來呢?活該!既然你編不出,就講講你那個所謂秘密吧。" "我們這棟樓裡有一個人,在外面養了幾個情婦,有錢得很。而他的實際的職業則是小偷小摸,我親眼看見他在公共汽車上乾那種事。說老實話,我很羨慕他呢。" "你講的這個人,我對他一點都不陌生,也不感到驚奇,倒是你把這事當新聞說出來我覺得驚奇;而且你雜誌也不帶就下樓,還用手電照我們,你這樣輕佻太使我驚奇了。我想不通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無拘無束,你難道一點也不顧忌什麼嗎?這世上到處都是偶然的事,比如離姑娘翻閱了你那些雜誌,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當天她正好與父母吵了架。這樣優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爾犯錯誤的時候啊。"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們談得來,是知心朋友。"皮普準衝口而出。 "但是已經遲了!"老王嚴厲地說,"從一開始你就心術不正,你傷了他們一家人的心,你去賠禮道歉吧。"老王站起來,將皮普準推到黑咕隆咚的門外。 "外面有點黑,你小心點。" 皮普準扶著扶梯一級一級往下走,走了一會兒,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幾層樓了。他乾脆下到一樓,站在樓前的空坪里。夜裡冷風刺骨,還下著小雨。他抬頭一望,看見自己那間臥房裡亮著燈,有兩個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鬥。 "嘩啦"一聲,一塊玻璃碎落下來,落在腳邊。那兩個人還在繼續打,其中一個人被另一個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 "救人啊!"皮普準不知怎麼就喊出了聲,糊里糊塗地就往樓上跑,這時聽見身後"嘭!"地一聲悶響,大約是那人被推下來了。 皮普准上樓時撞了一個人。 "家裡出事了嗎?"那人說。 "殺人了。"皮普準沮喪地說,"我想回去看看。" "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著看也知道。你聽到哭聲了嗎?右邊這個門是離姑娘的家,她夜裡睡不好,正在哭,你當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們都說你傷了她的心,你趕快進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準走過去敲了幾下門,門就開了,燈也亮了,跟前站著離姑娘,手裡竟握著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雜誌,皮普準記得這雜誌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離姑娘雙眼紅腫,頭髮蓬亂,還在肩頭一聳一聳地啜泣。皮普準走過去,摩著她的肩頭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說。 "你怎麼能欺騙我這樣的人呢?"離姑娘抬起頭來,淚眼矇矓地看著他說道,"我今年才二十三歲,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謊,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麼用呢?你已經做下了不該做的事,現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來往一下了,因為我的父母已經生氣了。噓,輕點,別讓他們聽見了。現在我夾在你和我的父母當中真是兩邊受氣,他們又對你成見很深。剛才我還在想,我應該與你一刀兩斷,可是我還借了你的雜誌,必須還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兩斷了。你一來,我卻又很生氣,只想一刀兩斷,免得我父母生氣。我怎麼辦呢?你說說看?" "你順其自然吧。" "你倒說得容易,輕輕巧巧的,但我這裡卻會鬧出人命案子來啊。" "我家剛才已經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說!輕聲點,別讓他們聽見了。昨天你走後,我父親揮著刀,吆喝著要殺我,因為我把你引到家裡來了。這種事我現在不能想,一想就頭昏得要死。你昨天來我家裡,就沒有看出什麼異樣嗎?" "我去的時候,他倆正在替貓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樣子。" "噓!別瞎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裡去,翻了你的雜誌,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歲,你不可以欺騙我的。你聽,媽媽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讓我們關了燈,到浴室裡面去說話吧。你跟我來……小心,這過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現在,你編一個故事給我聽吧。" 皮普準聞著浴室裡潮濕的霉味,覺得很不舒服。雖然這位年輕姑娘牽著他的手,緊緊挨著他靠牆而站,他一點也沒感到那種男女間的衝動。他對自己的這種生理反應感到很詫異,莫非他真是那麼衰老了?莫非這年輕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膽的?她把他當成一具木乃伊了嗎?他不知道怎樣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情緒,他慍怒地甩開姑娘的手,說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編故事,而我一編出來,他們又不滿意,找岔子,把我說得一無是處。我真是見了鬼了。" "皮普準先生,你到底期望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你總是說這種小孩子氣的話,我真拿你沒辦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對於你我之間的事,我是非常嚴肅的,你不要耍脾氣。來,把你的手伸過來!這就對了。我告訴你,我是非常非常嚴肅的。現在開始編故事吧。" "我現在不想編,我很累。再說萬一你父親醒了,要殺我,我往哪裡跑呢?這是必須馬上決定的事。" "我這裡有根繩子,我拿著繩子的一頭,你從窗口跳下去。" "這不是太危險嗎?我從未乾過這種事。" "你沒幹過的事多得很呢,你以為你五十多歲了,就什麼事全乾過了嗎?還有一件事你必須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時,我隨時都有可能鬆掉手裡的繩子,這要看我的情緒怎樣來定。我父親是很兇的,你必須豁出去。還有什麼問題嗎?你開始吧。" "剛才有一個人從我家裡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殺人犯躲在我房裡,我放心不下。家裡出事了,我卻在這里胡鬧。" "你把這叫作胡鬧!"她尖叫起來,"啊,原來你是騙人的!原來你偽裝忠厚,卻藏著狼子野心!我就這樣輕信了你!我就這樣把青春託付給了你!我,純潔無瑕,從不撒謊,現在叫我怎麼辦?!啊,媽媽!媽--"她吼叫了起來,皮普準連忙開溜。 他溜到門外,死命地往自己樓上的住所跑,最後終於用鑰匙開了門,進了自己的房間。房裡一個人也沒有,但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雜誌已不見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著。他趕忙去窗台上看,看見那裡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三樓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許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準一看表,已是早上四點,他想到早上還得上班,連忙倒在床上,一會兒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點鐘的時候他被鬧鐘吵醒了,匆匆洗了臉,吃了一包方便麵,他就夾著公文包下樓了。剛一出了樓道,他便看見離姑娘在他前面低著頭走,他連忙跑過去,與她並排走。 "我原來告訴過你,我這個人,一貫比較自私,這是實話。但經過昨天那不尋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動搖了。我想也許我該找你父母談談我和你的事。"他紅著臉說。 "皮普準先生,你不要瞎說。"姑娘直瞪瞪地看著他,"我和你會有什麼關係呢?什麼也沒有。怎麼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談呢?再說他們並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裡只是偷偷溜回來一下,我早就從這家出走了,你今後不會再在這家看見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們的話,你和你的父母都說你出走了,但我總看見你在這棟樓裡,看見你根本沒出走,還受到大家的關心。" 離姑娘有幾分曖昧地笑了笑,說道:"大家必然要關心我的,你連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歲,是這棟樓裡惟一的年輕姑娘,他們不關心我關心誰?" "那麼,他們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嗎?"皮普準急忙問道。 "從來不。" "那麼,我是惟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你找過我嗎?我不記得了。我這個人,記不住瑣事。你能證實嗎?"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裡談了一些事,後來你媽咳嗽,我就溜了。" "是這樣嗎?你怎樣證實這件事呢?昨夜我並沒睡在家裡,你完全弄錯了。你走那邊嗎?我要去坐車,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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