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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說蒼老的浮雲二

殘雪自選集 残雪 20029 2018-03-20
一 第一枚多汁的紅果掉在窗台上時,小屋的門窗在炎熱裡"噼劈啪啪"地炸個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龜子"嗡嗡",屋裡凝滯的空氣泛出淡紅色。擦著通身大汗,虛汝華吃了兩根酸黃瓜來醒腦子。 "我一聞到酸黃瓜的香味兒,就忍不住來了。"門一開,男人長長的影子投進屋裡。 "你們不是要在樹上掛鏡子嗎?"她怨恨地說,"要偵察我呢。" 他無聲地笑著。原來他的牙齒很白,有兩顆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為著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縫裡可能殘留著排骨渣櫻橢辶艘幌旅紀貳C看嗡羌異瑯毆塹奈抖?飄過來,她都直想嘔吐。

"每一夜都像在開水里煮,通身濕透。"她繼續抱怨,帶點兒撒嬌的語調,連她自己聽著都皮膚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體內已經長滿蘆稈了。瞧這兒,不信你拍一拍,聲音很空洞,對不對?從前我還想過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時常覺得只要我一踮腳,就會隨風飄到半空中。所以我總是睡得不踏實,因為這屋裡總是有風來搗亂。人家說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緊擦著她的,很短,很難受的一瞬間。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終於講了一個地質隊的故事。 那故事發生在荒蠻之中,從頭至尾貫穿著炎熱,蜥蜴和蝗蟲遍地皆是,太陽終日在頭頂上轟響,釋放出紅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樣從毛孔裡淌出來,結成鹽霜。

"那地質隊,後來怎樣了?"她催促著他。 "後來?沒有了。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毫無意思的。有時候我忍不住要說:我還乾過地質隊呢。其實也不過就說一說罷了,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我這個人,你看見我的時候早就是這麼個人了。" "也許是欺騙呢!不是還有結婚的事麼?"她憤憤不平起來。 "對啦,結婚,那是由一籃梅子引起的。我們吃呀吃的,老沒個完,後來不耐煩了,就結婚了。" "你真可憐。"她憐憫地來回撫著他的脊背,"你還沒開口,我就知道你要說些什麼,你這麼像我自己。等將來,我要跟你講一講夾竹桃的,但是現在我不講。我還有一包蠶豆呢,是老況託人送來的。

他們倆在幽暗裡"嘣隆嘣隆"地嚼著蠶豆,很快活似的。 一隻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裡臨產,弄出的響聲。 蠶豆嚼完了,兩人都覺得很不自在。 "這屋裡很多老鼠。"他說,帶點兒要刺傷她的意味。 "對呀,像睡在灰堆裡,渾身粘糊糊的。"她慚愧地回答,心裡暗暗盼望他快快離開。她瞥了一眼肚子,只覺得皺紋更多、更癟了。她記起早上她為了他來,還在臉上擦了一點粉呢。她臉朝著牆,看見酸汗從他腋下不停地流出來,狹長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頭髮濕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經過剛才一場,他全身的骨架都散了,變成了鱔魚泥鰍一類的動物了。現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佈滿粘液的,她隱隱約約地聞到了一股腥味兒。

"最近我生出了一種要養貓的願望。"他說,還是沒有要起身的樣子,"我已經捉到了一隻全黑的,精瘦,眼睛綠森森的,總是不懷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魚,怎麼會死的呢?" "老況說這屋裡兇殺的味兒太濃了。金魚是嚇死的。最近我對剪貼圖片發生了興趣,有時我半夜起來還搞一陣,貼出各種花樣來。我有一個計劃,將屋里糊牆紙全部撕掉,貼上各式圖片。這樣只要一進屋,神經就受到了圖片的刺激,就不會感到心慌意亂了。你老是睡在這裡,一點都不覺得膩味嗎?" 沉默,兩人都在後悔剛才的胡言亂語。 更善無一跨出門去,就踩在一塊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他揉著屁股定睛一看,發現門檻下一字兒排開四五塊西瓜皮。後來他又在廚房裡發現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狀。在他蒐集了西瓜皮扔到簸箕裡去的時候,看見岳父正用一把鐵鍬在他房子的牆根起勁地刨,已經挖碎了兩塊磚。他的褲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細腿。

"滾!"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撲在地上。 他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將鐵鍬扛在肩上,邊走邊啐口水,還揚起拳頭。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壺。"慕蘭哭喪著臉說。那茶壺是他心愛的東西。 "人都死了嗎?!"他咆哮起來。 "我本來不准,但是他威脅說他會幹出謀殺的勾當來。誰敢擔保呢?也許他真的就做得出來,我看見他殺過一個小孩……他已經半瘋了,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來你什麼才能也沒有,原來你騙取了我們一家人的信任,母親也是被你氣死的……為什麼?"她竟抹起淚來。 "屎從喉嚨裡屙出來!"他罵過就一頓腳走進屋,睡到竹躺椅上,瞪著天花板上的蛛網穗子,發著痴。

他在聽,他聽見鳥兒在樹上"喳喳"叫,啄得紅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上。他想起她說的那隻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後的叫聲是怎樣的呢?要聽一聽才好。好久以來,他就在盼望樹上的那些果子變紅,因為他對她說過,等樹上結出紅漿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穩了。所以當第一枚紅漿果掉在窗台上時,他簡直欣喜若狂!然而他並不能睡得很安穩,當天夜裡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著炎熱的煎熬,他在樹下走來走去,用手電照著地上那些紅漿果,一腳一腳地將它們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響著閉得很嚴實的窗戶,窗戶底下就有那麼一隻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夢裡搏鬥,很柔弱、很艱難,難怪她早上總是汗水淋淋。有的人並不做夢,他們的夜是不是一團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問了慕蘭這個問題,沒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號啕大哭起來,哭得他頭髮都豎起來了。後來她偷偷地在枕頭底下塞了一隻鬧鐘,半夜裡毛骨悚然地鬧將起來,她一睜眼就跳起來,倒一大杯水,逼著他吞下一粒黃不黃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雞屎味兒,他懷疑是雞屎做的。這種把戲一直延續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爛那隻鬧鐘為止。當時慕蘭躲在櫃子後面,嚇得面無人色。慕蘭傳染上了他的失眠症,從那以後也睡不安了,雖然不做夢,卻老在床上滾來滾去,傷心地放著臭屁,嘮叨:"自從認識到他的才能範圍之後,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黑貓又叫起來了,很飢餓、很淒慘。那隻貓是女兒鳳君的死敵。昨天他下班回來,看見她揪住貓的尾巴,正要舉刀去剁。他一聲大喝,刀子掉在地上。 "我正在嚇唬它呢。"她虛偽地笑著,那神氣極像她外公。昨天與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時,他發現自己捏死了一隻臭蟲,他將血漬擦在床沿上,心裡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這床上來睡覺。

"你們屋裡有沒有殺蟲劑?"鄰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個大肉瘤的頭,微笑著問。 他心中一驚,冷冷地說:"早用完了。" 老頭不甘心,鑽進屋子,眼睛溜來溜去的。 "就這個也行嘛。"他順手拿了一瓶驅蚊水向外走。 "那是驅蚊水,我們要用的!"更善無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塗地答道,撒腿就跑遠了。 "你怎麼能放他進來呀?"女人像貓一樣鑽進來了,"他是一個賊!他上別人家借東西,其實是去偵察形勢,夜裡好去偷。你真是癡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來偷一些什麼去,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父親天天來偷,你心裡還暗暗高興呢。要一視同仁嘛。"

"有點什麼發生,鬧一鬧,弄出點響動,倒也不錯的,免得心裡老是害怕。你的父親,夜裡潛伏在我們廚房裡……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說。 "那個林老頭,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褲襠裡了。"慕蘭已經忘了剛才的齟齬,又興致很好地說起話來。 "林老頭?你們是一個人罷。"他想著心事,不知不覺說出了口。 "造孽呀。" "我當真認為你們是一個人。"他認起真來,"你不是老惦記著他拉屎的事嗎?那分明就如同惦記自己一樣。你一定帶得有一個小本子,上面記著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贊成,這一來……"他仍舊看著窗外,盯著那隻在樹上搖搖晃晃要掉下來的紅果,心裡暗暗地為它使著勁。

"贊成什麼?"她仔細觀察他的表情,越來越迷惑。 "贊成你們的事罷。所有的問題都是這棵樹引起的。你當然知道,首先是開花,滿屋子花的臭味,現在又是結紅果,不知還有個完沒有。我已經這麼久沒睡覺了,有時困得發狂,簡直擔心自己會自殺。" 他臉上游離的表情使她沒法發火,他肯定是中了什麼邪,講話才這麼瘋瘋癲癲的。 "你和林老頭其實是一個人。"歇了一歇,他又說下去,"當你在想一件事的時候,倘若你去問問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試驗一下。其實你一點也用不著大驚小怪。比如住在我們這個屋頂下的人,就總是講同樣的話,做同樣的夢……"他突然打住,因為意識到了自己是在重彈虛汝華的陳詞濫調。她是不是隔著板壁在聽呢?

"我和林老頭怎麼會是一個人呢?真豈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褲襠裡,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沒有把握地辯解起來。 "那也一樣。你笑他的時候,你自己就是一個笑柄。你講起他來,我以為你在講你自己。我看出來你心裡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樣異想天開,其實又有什麼用呢?" 他老婆拚命將自己區別於那什麼林老頭。她們總要極力去笑別人,其實是因為心裡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裝做出一副姿態,好像發現了什麼驚人可笑的事。比如慕蘭,就總將拉屎這類事記在小本本上,魑約旱姆⑾鄭蛭艿梅⑾值閌裁矗藕米俺齔躍納衿T?他們認識的初期,她就開始搞這類把戲了。那時街上有一個炸油粑粑的老頭,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將他喚到那老頭的門口,要他從裂縫裡朝里看,說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著背看了好久,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她卻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來了,還說什麼"差點把我笑死"。原來她在笑他自己?他過了許多時候才明白過來。 "你幹嗎笑我?"他後來問。 "因為你是傻瓜。" "那麼你呢?" "我怎麼會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話還看得出你傻嗎?" "原來這樣。" 他看透她了。 她卻不知道,仍舊玩著那套老把戲。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裡很痛快。 "吃飯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緒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還在嘮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種實際的態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對是你的前車之鑑,以前我怎麼觀察也覺得他們的行為不可思議。那種自以為與眾不同的、莫名其妙的舉動導致了什麼樣的後果呢?這不是一個深刻的教訓嗎?要是……" 昨天所長對他大談養鸚鵡的事,閃爍其詞、七彎八拐地告訴他:如果他能為他物色到那種良種貨色,他將會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像等等,要知道飼養鸚鵡,這是一種高尚的娛樂。所長說話的時候,眯縫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談話之間顯出迷惑的神態,思想開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體地插了一句話:"您老是不是養貓?"所長當時拍著他瘦骨嶙峋的背脊,用嚇死人的音量大笑起來,一直笑得流出了兩粒細小的淚珠。 麻老五肯定已將那瓶驅蚊藥水灑在屋裡了。這可惡的老頭子,褲子從不繫好,動不動就掉下來,露出那可怕的東西。他養著一隻脫光了毛的白公雞。他幾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隻小公雞,有時還用石塊朝它身上扔,將它背上打出幾個腫塊來才罷手。這老頭極瞧不起他,每次看見他夾著公文包,猥猥瑣瑣地從街上走過,他就從鼻子裡哼一聲,說:"低能。"有時還故意將這兩個字說得很響,好讓他聽見。被這老頭鄙視這件事使他萬分苦惱,因為他每天上下班必須經過他的家。他想過種種辦法來逃避,比如躲在老頭家對面的公共廁所裡,看見老頭一進去,馬上出來,從他門口一沖而過;或者拉一個同事一起走,邊走邊談話,假裝根本不注意他。但這麻老五竟是十分執著的人,自從看出他的逃避勾當之後,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計好他上下班的時間,然後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馬上迎出來與他打個照面,然後,對著他的背影用憐憫的口氣說出那使他發狂的字眼。這已經成了他一種最大的賞心樂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準備好一把油布傘站在門口恭候他的來臨。有一天他感冒沒去上班,躺在床上,心裡慶幸著逃脫了老頭的侮辱。一抬眼,看見窗外站著一個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鑽就不見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來他是麻老五,原來他化了妝來調查他的病情來了。 "這屋裡有點兒潮。"老婆廠裡的科長在前面房里大聲嚷嚷。 "那傢伙是個傻瓜。"老婆嘆了一口氣,很煩悶似的。 "是傻瓜。"科長很響地打了一個飽嗝。 "而且又固執。" "正是,又固執。" "我要把你耳朵裡的這兩根毫毛剪下來,裝在盒子裡。" "幹什麼!?你說得怪嚇人的。" "作個紀念,你這小猴子。" "別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雞。"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蟲,小……" 科長忽然發出一聲母雞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聲,第三……原來他在笑。笑了又笑,整個小屋都震動起來,地面發抖,碗櫃裡的碟子"噹啷"作響,空氣"噝噝"地銳叫。更善無心驚肉跳地摀住耳朵,打開後門逃到外面。差不多過了十來分鐘,那怪笑才漸漸平靜下來。屋裡又"嘭!"地一聲悶響。他從板壁縫裡一瞧,看見老婆和科長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滾。 "原來他倆在打架。"他鬆了一口氣,"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長出去後,他和慕蘭也打起架來了。開始是鬧著玩,他將她推在床上搔癢,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腳。她尖聲叫著,撲上來咬他,死死地摟住他的脖子,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的頭朝壁上亂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氣,全身厭惡得發抖。最後他終於掙脫出來,發瘋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兒進來了,冷靜地在一旁觀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隻黑貓朝他們中間扔來。他倆一愣,同時住了手。女兒鄙視地笑著,溜出去了。黑貓將他油污的褲腿當作了練功的柱子,歡快地在上面練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費力,"他對慕蘭說,"這都是由於失眠引起的。" "我們應該對隔壁那女人加強監視。最近她通夜不熄燈,我總在半夜看見板壁縫裡透著燈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蒐集女人屁股的圖片,她的壁上貼滿了這類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許她在暗地作販賣淫畫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隻皮鞋,扔到後面的陰溝裡,然後嘻嘻地笑了一陣。麻老五對他的侵犯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當眾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將一隻臭蟲塞到他手裡,然後跳開去,向圍著觀看的人宣布:要將他的私人秘密公佈於眾。他嚇破了膽,抱頭鼠竄。 "我要活一百歲!"麻老五在他背後宣告。 二 她找出一大疊報紙,剪成細的長條,然後搬來梯子,爬上去將板壁的每一條縫都仔細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斷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裡的灰塵又在她身上畫出一道道污跡。 他們鬧起來的時候,她一直坐在家裡。她的窗簾破了一個大洞,一隻醜陋不堪的麻點蛾子從那個洞裡爬進來,撒了一泡黃水,還在窗簾上密密麻麻地產了一大片卵,叫人看著身上一陣陣發麻。炎熱是一天天地厲害了,她一進屋就將全身脫得精光。在鏡子裡面看見熟悉的、皺巴巴的肢體,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個男人,那個瘦長的身影。在她的記憶中,他就是這麼一個飄浮的東西,怎麼也無法抓住。她使勁地回憶他們睡在床上的情形,總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無的片斷。桌上的灰已被她掃去了,連半圓形的屁股印子都沒留下。也許她完全弄錯了?在一開始,她的確有過一種類似慾望的東西。自從最後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蠶豆,他講了地質隊的事之後,她覺得慾望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也許原來就不存在的,不過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來,她一直在提心吊膽,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闖進來。她將門閂好,躲在蚊帳裡面,汗流浹背,懊惱不已。他們鬧起來的時候,她聽得清清楚楚,但是她並不關心,她正在緊張地註視那隻蛾子,生怕它飛到床上來產卵。 "那男的是一個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氣和地想。她已經忘了她說過他像自己這碼事了。帳子裡很悶,兩隻大蒼蠅在帳頂嗡嗡叫著,滾成一團在那裡交媾。外面太陽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記憶中,白天總是昏沉的,楮樹和小屋總是沉淪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蟲在緊閉的屋裡唱著窒悶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從前才有,那是與夾竹桃的苦澀一起到來的。那時滿樹的葉子就像著了火,地上有一個一個的小圓圈,像撒了一地的銀元。那時聽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兩隻斑鳩溫柔地、夢囈般地從早到晚啼叫。她的父親是一個工程師。 "她將來要繼承父業。"小時母親時常對人吹牛。但是她沒能繼承父業,她成了一個賣糖果的營業員。母親因此恨透了她,發誓:"要攪得她永遠不得安寧。""這傢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訴說,還哭起來,"真是一條毒蛇呀,為什麼?!"她這人總喜歡耿耿於懷,或許父親就因為這個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個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親每天上街買菜總看見他從那老太婆的矮屋簷下鑽出來,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老況昨天又託人送來一包蠶豆,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陽穴脹得不行。下班的時候,她看見老況被婆婆緊緊地挽著臂在街上躂。婆婆穿著一件鮮亮刺目的縐紗衣裳,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爛的草帽,乾枯平板的身子像斧頭砍出的一般。老況臉上大放油光,顯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氣,勁頭十足地飛起一腳,將一塊路上的碎磚頭踢出老遠。 "生活要有明確的奮鬥目標。"聽見婆婆斬釘截鐵地說,還把爛草帽自負地從頭上摘下來,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經過他們面前時,婆婆看見了她,鎮定地、蔑視地向她點了兩下頭,然後目標明確地挽著老況,從她身邊一擦而過。 "這頂草帽對於我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她的語氣那麼熱切,為的是掩飾內心的空虛。 "原來她還搽香水呢。"她一看到這兩人在一起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態,總忍不住要笑。但這次她不敢笑,因為她發現誰家窗簾在抖,有人躲在簾子後面觀察她。那人推開窗,弄虛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嚨,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翻著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關上了窗,興許還躲在簾子邊上。婆婆他們已經走遠了,聲音還是順著風不停地傳到她耳朵裡來,"保持心明眼亮,就會產生使不完的勁頭……"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彈性的、沉甸甸的腳步聲。她一閉眼,立刻就看見向日葵的花盤,一個又一個,熱烘烘的、金黃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聲音拖著哭腔。她看見他頭上的皮屑將肩頭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點也不衝動,別裝樣了。"她打開門,兩臂交叉,傲慢地瞪著他,"你這種樣子不是太可笑了嗎?這上面有一隻怪蛾子,老巴著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罷。"她指了指掃帚。 他貓著長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掃帚猛地一撲,蛾子掉在地上。 "也許,我是太不堅強了。"他發著窘,"當然你都聽見了的,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是這樣嗎?我的樣子就像一個賣老鼠藥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氣,一腳踏死了蛾子,"你變得像我母親了。我母親這種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麼憤憤地,老是那麼上竄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時真想不出她怎麼還能活到今天,也許她終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沒做什麼夢。"他囁嚅地告訴她,退到了門邊,似乎打算去開門。 "當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諒解地說,"你一直想變一變看看。我想你或許會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這有多難,無法想像……" "難極了,我簡直是一個白痴,"他滿腔憂憤,站住不動了,"所有的人,講什麼話,做什麼事,都規定得好好的。而我,什麼也不是,也變不像。哪怕費盡心機模仿別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辦公室的窗口裝出在思索的樣子,腿子站斷。其實我也是被規定好了的,就是這麼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說:"幾十年來,我一直這樣,你怎樣?"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來。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影子一類的東西。你的確什麼也不是。其實我也這樣,但是我不為這個苦惱,也不去想變的事。我已經乾涸了,我早告訴了你,長滿了蘆稈。我只有一件要苦惱的事,就是這條毯子。我打算睡覺前將它釘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飛。在我們這類人裡,有的想變,成功了,變成了一般的人。但還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於什麼也不是,總想給自己一個明確的規定,於是徒勞無益地掙扎了一輩子。我覺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頭這麼笨重,又患著關節炎,你在人前轉動你的身體都十分困難。你看,我就這個樣,我吃醃黃瓜,過得很坦然。" "鄰居假裝來跟我借殺蟲劑,當著我的面把驅蚊藥水搶走了。我老婆說這屈辱得很呢。" "這一點也不屈辱,其實你也一定沒感到屈辱,對不對?幹嗎要來這裡裝佯呢?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著那麼怕他,我是說那個鄰居。在黑暗中,你聽見樹乾髮出的爆裂聲沒有?這棵樹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見滿樹的葉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這一向沒做什麼夢,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沒有在桌上留下半圓形的屁股印子。 他說"我得走了"的時候那種作賊心虛的神氣,她看了覺得挺開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經十分臟,十分油膩了,靠腋窩處還有個地方散了線縫,他穿著它顯得可憐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經跟他鬧翻了,才不肯幫他補汗衫,而他,還要假模假樣地說什麼"一個夢也沒做"。真是怪事。 其實他聽見了樹幹的爆裂聲,也看見了葉片上的火星,他說"沒做夢"是因為心裡羞愧。當時他跳起來關緊了窗戶,因為數不清的蛾子正帶著火星飛進屋裡來。在窗外,慘白的月光下,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披頭散發的裸體女人,那身體的輪廓使他驀地一驚,身上長滿了疹子。他想來睡,後腦勺剛一接觸枕頭,就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扎了一下。他將枕頭拍打了一陣,翻了一個邊,剛一躺下,又被更狠地紮了一下。 "哎喲",他失口叫出了聲。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乾癟的乳房耷拉下來,渾身載滿了火星。她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你折騰些什麼?"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腳。 "紅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點也沒有聽見?你看看窗外吧,有樣怪東西站在那裡。" "胡說,"她趿著鞋走到窗口,打開窗向外探了探頭,說:"呸!別嚇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掛的那面鏡子的反光。它擾得你不能睡覺?你的神經真是太脆弱了,你怎麼這樣嬌氣,我上去把它取下來。"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進來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師來驅一驅邪,有人私下告訴我,說我們這小屋鬧鬼,已經鬧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幹嗎要用鏡子來偵察隔壁的舉動嗎?我一直在懷疑!他們驅過邪,不管用,後來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沒有?那女的肯定已經被纏上了,有天夜裡我聽見她在屋裡跟什麼東西廝打,弄得乒乒乓乓直響呢!你千萬別朝她看,她的眼睛裡面有一根兩寸長的鋼針,我看見她朝一個小孩身上發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為和所長的那次談話,他成了眾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國為在辦公室里大喊大叫地沖他說:"餵,你有沒有良種貓?請捐獻一隻!"其餘的人都在交頭接耳,擠眉弄眼,其中一個還用指頭蘸著唾沫,大模大樣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畫了一隻貓。他怔怔地站著,那伙人卻又追趕起一隻老鼠來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還乘機將他推過來,撞過去,一下子將他挺到牆上,一下子又將他挺到桌子邊。 "我並不養貓……"他揉著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說。 "他說什麼?"所有的人都停下來,老鼠也不追了,滿懷興致地朝他圍攏來,死死地盯緊了他。 "你說什麼?" "我正在說……我打算說--我有一種特殊的自我感覺。"他膽怯地看著這一夥人。不敢往下說了。 "天老爺!"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樂得要死,"他說他有特異功能!同志們!這傢伙不是在吹牛嗎?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遲疑地笑起來,因為總得表示點什麼。老鼠又從桌子底下跑出來了,大家一窩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覺得自己彷彿也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於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國為摳住他的脖子,"我要把這事報告所長,你並不養貓。"他笑瞇瞇地說。 他心懷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長卻沒來找他,甚至遠遠見了他都要繞彎兒避開。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辦公室門外偷聽到了所長對他的評價,他說他是"一隻滑稽的老鸚鵡",說過就又用那種嚇死人的音量大笑起來。 "我的腳趾頭為什麼這麼癢?呃?"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一笑腳趾頭就癢得不行,該死的東西!" 一個雨的早晨。麻老五又當街攔住他,還將發綠的鼻涕甩在他的褲管上。於是,他下定決心要脫胎換骨了,他鼓起勇氣朝所長家裡走去。 屋裡亂糟糟的情況使他大吃一驚,他還以為走進了廢品收購站。五花八門的東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兩個大閣樓全被壓得搖搖欲墜。他使勁眨了眨眼,從那數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裡認出一個盛酒的壇子,一把沒把的鐵鍬,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個鳥籠(裡面站著兩隻半死不活的鸚鵡),一大束女人的長發(頗為嚇人地從閣樓上垂下來),一張三條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生殖器的石膏模型,一副鯊魚頭骨,一隻斷了的拐杖等等。在一個角落裡,所長和他夫人正在吃飯,飯菜都擺在一個竹製雞籠上面,雞籠裡還養著一隻黃母雞。所長的夫人像一個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動也不動。 "我也許能……"他訥訥地開口,小心地挪動腳步,繞過那些雜物,"我想過了,我有辦法搞到那種良種貨色。" "嘿嘿?"所長翻著白眼,停止了咀嚼,將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細地嗅了幾嗅,"你覺得印象怎樣?這下我可讓你大開眼界了吧?你看見那副鯊魚骨頭沒有?你有什麼感想?現在你可以到所裡去吹牛啦,你真運氣!不過我這兩隻東西確實糟透了,哪裡是什麼鸚鵡,簡直是烏鴉!我說你別坐在那張床上,它只有三條腿,你可以坐在這個鳥籠子上面,我們有時將它當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況下。等你幫我搞來良種貨色,我就讓你參觀我後面兩間房裡的東西,不過現在還不行,你得先交良種貨色,我可不打算給你白看,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別想打這種鬼主意,老弟,他們說你鬼得很,對不對?也許你在偷偷地干蒐集郵票的勾當,好一鳴驚人?呸,這種事你得跟我好好學。" "實際上,我有一種很嚴肅的想法,我正打算脫胎……" "噓!別說話!近來我的心臟跳得很不正常。這就對啦,這就對啦。"他寬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麼,"你至遲不能超過後天,要是超過了後天,我就不讓你參觀我後面房裡的寶貝了,你聽明白了沒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寶貝,你要後悔一輩子的,一直後悔到墳墓裡去!"他豎起一個胖指頭,警告地在他臉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舉世無雙的!明白了沒有?" 近來他感到自己日漸衰老了。偶爾他還記得地質隊的事,然而那些情景都已經退得極遙遠,縮成了一個模糊的小光斑。時常在白天裡,他發現自己在乾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把鋸把床腳鋸斷,還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襪子上面。隔壁的女人竟能旁若無人地吃她的酸黃瓜,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緒繚亂。他聽見蚊蟲在她那個房裡擁擠著,簡直像開運動會。雖然板壁縫貼上了紙條,仍然可聽到她的髖關節在床板上嘎吱地磨響的聲音,還有那種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麼反而越老越靈敏了呢?比如慕蘭,就從來聽不到什麼。她聽不到紅漿果落在瓦片上,也聽不到樹幹的爆裂聲,她聽不到蚊蟲在隔壁房裡喧鬧,也聽不到女人在床上輾轉。她每天夜裡都在床上放著消化不良的臭屁,從前她母親放屁的毛病遺傳給她了。有時他卑怯地問一問她聽到什麼沒有,她總要大發脾氣,說他這種人"天生一副猥瑣的相貌","心裡藏著見不得人的鬼事"。他餵的那隻黑貓已經從家裡出走了。偶爾它也回來,陰謀家似的嗅來嗅去,獻媚地朝他叫兩聲,又匆匆地逃離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只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兒剁的呢?這麼看來她終於得手了。當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談起這件事的時候,女兒竟怪模怪樣地哭起來,還說要跳到後面的井裡去淹死,說她對這個家已經看夠了,早就不耐煩了,倒好像她自己有多麼清高似的! 終於有一天,當黑暗的窗口飄出熱昏了的人的譫語時,最後一隻紅果"嚓!"地一聲,落到了瓦縫裡。 三 "靈魂上的雜念是引起墮落的導火線。"這句話母親已經說過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從他搬回來以後,看見母親每晚都坐在大櫃後面的陰影裡,朝一隻紙盒裡不停地吐唾沫,從來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沒人到她這兒來。開始他很驚訝,後來母親告訴他:"我正在進行靈魂上的清洗工作。"於是從那天起,他迷上了蒐集名人語錄的工作。兩個月來,他已經蒐集了兩大本,而且越乾越來勁兒。 "名人的思想裡有無窮的奧妙。"他跟人說話開始使用這樣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誠惶誠恐,五體投地。從前在我沒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時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麼活過來的。現在一切都有了一種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義已經展現出來……"本來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現在竟出乎意料地變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嘮叨心中的事兒了。 "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奮,"有一天他聽見母親跟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說。 (那老太婆是跟一個瘦骨伶仃的禿頭工程師姘居的,她說他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人兒","有種說不出的高級派頭"。)"這就像一種嶄新的姿態。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歲,忽然整個生活的意義一下子展現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親到街上去散步,手挽著手,趾高氣揚,他心中升起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奇感和自豪感。當這種情緒在他胸中漲滿起來的時候,他總恨不得踢一腳路邊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頓路邊的電線桿,然後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顫。有時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樹下的小屋裡的生活,那就如一個朦朦朧朧的夢境。那種嚼蠶豆的不眠之夜,那種掙不脫的恐怖,現在體驗起來仍然使他臉色發青,汗如雨下。 "一切都是由酸黃瓜引起的,"他向母親訴說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惡的慾念。我有一個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乾,有一年冬天買不到,她饞得發了瘋,竟把她丈夫幹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訓呀。""你老婆這種人並不存在,"母親一字一板地從牙縫裡說,那門牙上有兩個蛀洞,"她終將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現在還沒消失,她在陰暗發霉的小屋裡像老鼠一樣生活,悄悄地嚼著酸黃瓜和蠶豆,行踪越來越詭秘。他每星期給她送去蠶豆,那慚愧的心情就如同餵著一隻老鼠。 "分開後感覺怎樣?"有一天她口裡吐著蠶豆殼隨隨便便地問他,好像他是她的一個鄰居。 "也許身心兩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紅光滿面地回答,同時就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負疚情緒,他衝口而出又補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過來住。"她沖他古怪地一笑,說:"現在這屋裡的蚊蟲簡直像在開運動會,你在夜裡聽見沒有?在刮南風的時候,那聲音興許能傳到你的枕邊。"後來母親稱他那種負疚情緒為"殘餘的齷齪念頭"。從那裡搬出來之後好久,他才隱隱約約地聽人講起小屋鬧鬼的事,他當晚就在床上搗鼓了一夜沒睡,弄得好幾天頭昏腦脹,背心出冷汗。有的時候,他躺在窗旁,看見浮雲從天邊逝去,忽然很感動,甚至湧出了眼淚。 "做到老,學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語,為一下子想到了用這句成語來形容自己的情緒而高興。 "你必須試一試吃蠶蛹。"母親說,兩隻睜得圓圓的小眼很像雞眼,"我的一個熟人試過了,簡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從學校回家,看見岳母鬼頭鬼腦地在酒店門背後將脖子一伸,等候著他走進去。他轉身拔腿就跑。她在後面追著,高聲大叫:"騙子手!道德敗壞的東西!我要送你上監獄去!"還撿起路邊的碎石頭來扔他呢。結婚以來,她一次也沒上他們的小屋來過,從來也沒承認過他是什麼女婿。自從他從家裡搬出之後,她卻忽然對他們的私生活感到了極大的興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轉悠,有時還當街攔住他,揮著拳頭對他說,要將他的卑劣行徑向學校領導作一個詳細匯報。如果他不趕快醒悟,將是自取滅亡。邊說還邊跺腳,臉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 "她一直等著這一天,"他去送蠶豆時虛汝華微笑著告訴他,"她的頭髮都已經等白了,你還沒發現嗎?現在她認定時機到了,就跳將出來。多少年來,不管日里夜裡,她總在不斷地詛咒,她這人太執著,太喜歡耿耿於懷了,看著她日子過得這般艱難,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許在做垂死的掙扎吧,我覺得她近來氣色很壞。"他一回去就向母親訴苦了:"那屋裡的蚊蟲就如強盜一般迎面撲來,朝你身上亂叮亂咬。噴筒啦,殺蟲劑啦,全不知扔到什麼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裡全在想些什麼,真是豈有此理,都是酸黃瓜引起的,當初我竟會由著她吃……"母親從鼻眼裡"吭吭"了一陣,說:"有人告訴我,那屋裡半夜傳出狼嗥,真是陰森可怕呀。""對啦對啦,"他擺弄著名人的語錄本,愁眉緊鎖,"首先是金魚的慘死,接著是暖水壺的失踪,當時我為什麼不把所有的事聯繫起來想一想呢?我看了這麼久,原來她已經完全無可救藥了,原來事情是一場騙局,我完全弄錯了。她一直企圖咬死我……""這種女人終究會自行消失。"母親又一字一板地說,"因為她從來就不存在。" 媒人介紹他們倆認識的時候,她已經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頭髮亂蓬蓬的,從來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頭抓兩下了事。然而她一點也不固執,甚至像小孩一樣毫無主見,正是這一點使他怦然心動。在她面前,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男子漢。他把她帶到楮樹下面的小屋裡來,滿腦子又空又大的計劃,想要在屋前搭一個葡萄架,想要在後面搭一個花棚,這些都沒來得及實現,因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發現,原來老婆是一隻老鼠。她靜悄悄的,總在"嘎吱嘎吱"地咬嚙著什麼東西,屋裡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齒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覺得後腦勺上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驚醒過來之後用手一摸,發現了手上的血漬。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幹什麼?!""我?"她揉著泡腫的眼,揉得手上滿是眼屎,"我抓著了一隻小老鼠,它總想從我手裡逃脫,我發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來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幹什麼?"她漠然地對著空中喃喃低語,然後打了一個哈欠,倒下睡去了。他滅了燈,在黑暗中仔細傾聽,聽出來她的鼾聲是虛假的,聽出來她緊張得全身發抖。 從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變成了神經官能症。後來她還咬過他好幾次,因為他很警惕,傷勢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來後她仍舊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了她一個耳光,把她從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讓她張開嘴巴,於是發現了牙間的淤血,原來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時他一下子意志軟弱,懷疑起她是不是一個妖婆來,但他很快又打消了這種想法,他怕別人譏笑。他只好硬著頭皮去捉蟋蟀,她則像機器人一樣執行命令:每天噴灑三次殺蟲劑,用棍子沒個完地搗毀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幾百下舒展動作(這是他熟識的一個醫生的忠告),實行蠶豆療法,睡覺時頭朝東等等。這些方案一點也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他終於看著她一點一點地萎縮下去,變成了一顆幹檸檬。她的牙齒慢慢地鬆動了,她不再咬嚙什麼東西,卻開始吃起酸黃瓜來,而且醃了一壇又一壇。有時夜裡一覺睡醒還起來吃一陣,整天嚼個沒完。當他在屋裡的時候,只要聽見牙巴間"嘎嘣"一響,閉著眼也知道她在幹什麼勾當。雖然她盡量輕輕地嚼,那響聲還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爛了五個壇子,滿屋子醃黃瓜氣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極。她看著,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後來不知哪一天他發現,床底下又悄悄地擺起了五個新壇子。在他離開的前幾天,她唆使他將屋裡的窗子都釘上了鐵條,說有個小偷在附近轉悠,是不是要破門而入?他一邊釘一邊心裡卻在想:她是不是以瘋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時給他一下子?不然她講話的當兒為什麼眼裡冒出那種邪火來呢?那幾天睡覺他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母親接走他的時候,他的神經已快錯亂了。 "餵。"母親端著紙盒,從大櫃後面的陰影裡走出來了,一邊吐一邊說,"我的靈魂清洗工作結束了。我跟你講一樁奇事,是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她從來不提她的名字,也許不知道?)告訴我的。她說只要過了夜裡十二點,王鞋匠的家裡就傳出桂花香,整條街都香遍。昨夜十二點。我使勁嗅了嗅,果然有那麼一股味兒。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慮這事,弄得煩躁不安,午睡都沒睡成。今天夜裡我一定要把這事調查個水落石出,說不定是搞什麼陰謀呢。你吃過晚飯後不要拴門,我打算在他家門外守候到十二點,必要時還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裡散發出來的。是不是報紙上講的那種特異功能呢?要是那樣倒也放下一樁心思。" "媽媽,你看出來虛汝華現在變成什麼東西了沒有?" "那個女人?"她將雞眼湊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他。 "你沒注意到嗎?她早就變成一隻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麼也許就會變成什麼。過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裡咬來咬去的,現在果然變成了老鼠,一隻牙齒鬆動的老鼠。有時我竟會起了這種念頭,想在蠶豆裡拌一點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隻老鼠,這不是很卑鄙嗎?"他遲疑了一下,害羞地補充說,"要是能離婚,其實我是很逗女人喜歡……" "那種卑鄙念頭你從來沒起過,也不會去幹。你怎麼會起那一類念頭呢?你從來也學不會自做主張去乾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煩了,她遲早會從這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踪,你時常軟弱起來,以致喪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時每刻留心自己的一舉一動,睡前別忘了服用消炎鎮痛片,每天堅持靈魂的清洗工作,就會慢慢地強壯起來。別再提那種蠢事,你要我們成為大家的笑柄嗎?你從小就很孱弱,很遲鈍,又特別喜歡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這種人根本不能結婚,當初你怎麼會沒意識到這一點呢?幸虧我--"她陡地截住話頭,板著面孔不做聲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對他的愚鈍覺得分外憎恨。她大聲地、威脅地嗽著喉嚨,用力朝紙盒吐去,翻著白眼看了他一眼。 "媽媽說得對,我完全是發了瘋了。"他在母親的目光下沮喪地縮成一團,變成了一個大肉球,微微顫抖著。 "這就好了。"母親緩和地說,兩眼變得像毛玻璃那樣混濁無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親生氣,只要母親一對他生氣,他就嚇得走投無路,痛苦得活不下去。當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有人把他睡的那張床從身底下抽走了,他懸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沒命地撲打些什麼?"母親在隔壁發問。 "床底下蹲著一隻野貓,不斷地要爬上床來,我正嚇唬它呢。" "你在心裡背誦幾條語錄罷。" 月光像鋪在地上的一長條屍布。 "你有沒有碰見過野貓?"他說,竭力做出猙獰的鬼臉,"要知道野貓是很厲害的呢,你睡著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臉上。" 她陡然變了臉,向著天花板很快地說:"你找什麼東西呀?你的噴筒和殺蟲劑,我全扔到垃圾堆裡面去了,因為你不在,這些東西放在那里挺礙眼的,還是扔了乾淨。我倒是很能習慣在蚊蟲裡面過活的呢。蚊蟲喜歡圍著我嗡嗡並不咬。聽見蟋蟀叫,我就覺得很親切似的。你走了之後,蟋蟀的叫聲越來越自信、有力了。現在我睡得很安穩,用不著為它們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牆上怎麼巴著這麼多蛾子?" "是飛進來產卵的,很可憐,不是嗎?" "我拿來的蠶豆,你好好嚼爛罷,有人說這屋裡鬧鬼呢!" "鬧鬼的也許是我。我總是半夜裡起來,將毯子甩得呼呼作響,要是你不搬走的話,說不定會被嚇死,你的性格太軟弱了。" "或許是這樣,"他傷心地嘆了一口氣,"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瘋了,我怎麼會沒發覺。" "……" "你母親就有瘋病,你是遺傳的。我從前還打算種葡萄呢,那些蟋蟀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一回憶往事就出冷汗,發夜遊症,我母親老說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蠶豆吧。" "你下回不要親自來了。隔壁的在大樹上掛了一面鏡子,你來的時候看見沒有?他們從鏡子裡觀察你的形跡呢。我實在弄不清他們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對不對?說不定他們打算搞謀殺吧?" 四 當她閉上眼嚼著鹽水豆的當兒,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剝落了一大塊,這一次是露出裡面的木條來了。 八年來,她一直在這幢房子裡苟延殘喘,奇怪的是總不死。每次發病之後,她總能用細瘦的腿子顫顫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軀,重又在屋裡扶牆移動。稍一恢復,她就在天井裡用籮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裡的牆上,釘著幾十隻麻雀的屍體,一律是從眼珠裡釘進去的,外人看了無不目瞪口呆,滿身雞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慾大增,一天一天地強壯起來了。 有人告訴了她那邊小屋裡的事兒,她聞訊後立刻精神抖擻,全副武裝,開始了她的監視活動。 "原來如此!"她對賣油餅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淒慘的晚年!每天夜裡臭蟲的咬嚙!你們有誰受過這種折磨?現在他終於看出了這條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見他,好小子,他的一邊臉古怪地抽搐著,脖子上傷痕累累,渾身散發出狐臭,可憐的傢伙,他怎麼會落到她手中的呢?這就好比蒼蠅落進了毒蜘蛛張開的網,她吸乾了他的血!這事到死都是個謎。也許他是一個白痴?我覺得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鄰居說他把葡萄架搭在臥房裡,我的天!"在她小的時候,她也曾對她抱過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賤,歪門邪道。 "汝華呀,你又把菜湯滴在襯衫前襟上面了!真膩心呀!你的腳步跺得那麼響,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釘著鐵掌呢!"那時她總是心煩氣躁地喊。她明明聽到的,卻一聲不響,仍舊低頭彎腰,沿著牆根找螞蟻的巢穴。她吃起東西來毫無顧忌,滿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響,完全酷似她那瘋瘋癲癲的父親。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來咬了她一口,剛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輕,像是被什麼鳥啄了一下,那傷口竟腫了一個多月。後來她細細查看了她的牙齒,發現那些牙齒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過於細小,簡直不像人的牙齒。 在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多次起過一種慾念:想用錘子敲掉她幾顆牙齒。有一次她已經舉起了錘子,不料她睜開了眼譏笑地瞪著她,原來她一直在裝睡,在肚子裡暗笑。自從她丈夫與街上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姘居以來,她一直視而不見,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從那家路過,聽見裡面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從板壁縫往裡一瞧,原來三人在裡邊喝茶呢。而在家裡,他們一家人從來也沒有一道喝過茶。桌上擺著幾樣小吃,一面大鏡子嚇死人地反著光。老頭兒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兩條麻稈兒似的細腿在桌子底下蹭著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兒也在傻乎乎地笑,裝模作樣地摀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經老得如一棵枯樹,皺巴巴的,滿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只有神經失常的瘋子才會看上這樣一件貨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個瘋子,現在瘋病又傳給了女兒。 "真是一對活寶呀。"當時她從牙縫裡咕嚕了一句,喉嚨裡有一種吞了蛆的感覺。到她一成年,就將她這做母親的當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為,想盡辦法來刺激她的神經,而且裝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氣,來掩蓋內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來算好她一準完蛋,報復的好時機來了,誰知到頭來又是空歡喜一場。 "媽媽呀,"她故意嗲聲嗲氣地說,"您何必來看我?還好得很呢,離死還遠著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這種人怎麼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計,想跟那男的訂立盟約,來共同對付她女兒。她滿腦子幻想,在廁所的牆下邊等了好久,看見他來了,仍舊是那種白痴模樣。她衝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什麼"同病相憐"呀,"孤苦伶仃"呀,"要採取有力的措施來自衛"呀等等。 "我一直在心裡把你當我的親兒子,做夢也在擔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諂媚地說。他骨碌碌地轉動鈍重的眼珠,總也聽不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是個白痴呀。"她想。最後,他好像忽然下了大決心似的,臉色一變,用猛力甩脫她,粗聲粗氣地問:"餵,你是什麼人?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也許你是想來謀財害命的吧?別打錯了主意!我母親可厲害啦,我要喊她來教訓教訓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別來搞詐騙,我不是你的什麼女婿。你當街攔住我,眼珠不懷好意地盯著我,這是怎麼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訴我母親,讓她來給你真顏色看看!"他邊說邊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確是細得像麻稈兒一樣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個高大的漢子,臉上紅彤彤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個夢,夢見窗前的美人蕉發了瘋似的怒放,太陽又高又遠。忽然他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痛醒了過來。他看見老婆正在吸吮著他的腿子,做出貓吃肉的種種姿態。她的舌頭上生著密密麻麻的肉刺,剛才在夢裡他就是被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縮回腿子,無奈她使出從沒有過的蠻力按得緊緊的,用力咬著,像要將小腿上的大塊肌肉全撕下來吞進肚裡去。他只好閉上眼,忍著噁心,聽之任之。沒想到這種把戲竟繼續下去了,而且變本加厲。每天早上起來,他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有時還腫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變細,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結像一個個鴿子蛋。他時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著的時候被她吃掉了,因為她已經在不斷地發胖。 "你,幹嗎老吃我的肉?"他說。 "呸!"她嚷嚷起來,"勢利小人!算計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頭髮,她一接近他,頭髮上那股酸臭味兒就猛沖他的鼻孔。後來有一天,她拿盆子來洗頭了。大塊的污垢連著髮根從她腦袋上掉下來,落在盆子裡,所有的頭髮全脫光了。她要他朝她頭上澆水,他的手抖得厲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來,口裡罵著污穢的粗話,光著發紅的禿頭,叉著腰追趕他,提起一桶冷水從他頭頂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發著高燒,不斷地摸著腦袋,嚷叫有人要剝他的頭皮,又說頭皮剝開就會露出裡面的腦髓來。病好之後,他逃到了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這裡,老太婆渾身冒著葵花子味兒,臥房又大又黑,他覺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裡還來找,從窗眼裡窺視,將門敲得"嘣嘣"地響。 "媽媽的頭髮長出來沒有?"汝華小的時候,他總問她這個問題。 "沒有。你沒看見她包著頭巾嗎?我看見她每天晚上按摩頭皮,她怕傷風怕得要命,也許她會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著。 "可憐的人。"他沉思了一會,立刻又駭怕地加了一句:"說不定她打算報復我吧?" "昨天我輕輕地咬了她一口。" 他震驚地"啊"了一聲,像夢遊人那樣伸出手來撫摸她的頭髮。 "這些頭髮長得很結實,"他說,"你要經常洗滌它們。你睡覺時有沒有看見天花板裂開過?" "天花板?" "對呀,天花板。那棟房子很大、很舊,牆壁裡常常傳出什麼人廝打的響聲。睡覺的時候,天花板會出其不意地在上面裂開,伸出許多細小得如蛇頭的人腦袋……當然,我在騙你了,你該不會害怕的吧?我喜歡講這些驚險的故事。" 最近有一次,他和汝華在街上劈面相遇,他竟沒認出她來,一直從她身旁走過去了。後來他的同事告訴他這件事,他還覺得莫名其妙呢。汝華竟會去結婚,他想她一定是神經錯亂了,要不就是受了壞人的利誘。這孩子從小就是一副自甘墮落的派頭,和他自己一樣無所作為,懶懶散散。女婿是個流氓加白痴,戀愛的頭一天就跑到他這裡來搞訛詐,異想天開地要他負擔費用。 "原來你是一隻大烏龜。"他一字一頓威嚴地說。 "你,你說什麼?"那蠢材還摸了摸後腦勺呢。 "我說你是一隻大烏龜!我女兒跟所有的男人都搞!聽明白了嗎?"他更加威嚴地逼近了他,"滾!" 他嚇得屁滾尿流,一點也弄不清發生的事,然而還賊頭賊腦地溜著眼珠,威脅說要"解除婚約",假如他不負擔費用的話。他一走,他就沒命地大笑起來,笑得在床上打了三個滾。 後來他還和這女婿常見面,每次都是他來索錢,每次都被他譏笑一頓,空手而歸。但這傢伙腦子有毛病,總抱著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態度老是那樣不可思議地理直氣壯。 "你得給錢。"他又來這一套了。 "我偏不給。"他感興趣地用一隻眼斜睨著他。 "你在耍流氓。" "什麼?你跟流氓來要錢?啊?" "你是她父親,你得給錢。" "我是一個流氓,我偏不給錢。" "我咒你馬上暴死!" 每次他都氣得發瘋,看來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從家裡出走後,他馬上跑到女兒那裡跟她說: "你以為他跟你結婚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著他,"他說是為了在門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說謊。" "呸!他跟你結婚是為了謀害我!他一開始看中的就是我這老頭子而不是你,絕不是你!他一直誤認為我藏得有大宗錢財。夜裡我睡著了,他還在我房子周圍轉悠,煩躁地跺著腳,我知道他騙你說是起夜來著。你怎麼這麼自信,居然去結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沒機會下手,現在是等得不耐煩了才走掉的。" "說不定連你也弄錯了吧?"她嘲笑地看著他,"我倒認為他看中的不是你的什麼錢財。他看中的是你現在的老婆,我看見她向他賣弄過風情呢,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說八道!"他覺得自己上了當,臉都紅了,"你講起話來真武斷。剛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親的事。聽說她在夾牆上挖了一個洞,天天將死雀子塞進去!什麼東西老在她天井裡嚶嚶地哭,我一經過那裡總聽見。她這人真是歹毒。"他很願意講一講他前妻的壞話,這一來精神很暢快似的。 "從前你總說你是中了媽媽的計,怎麼能使人相信呢?太出奇了。有人說你是想騙取她的私房積蓄,這很難聽,是不是?我完全不相信那種中傷,至於你怎麼會跟她結的婚,那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她擺出一副局外人的派頭,使他覺得有條蟲子在咬嚙他的牙根。 他很懊惱,本來是要談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兒,陶醉陶醉,沒想到反被她搶白了去,改變了話題。近來她變得像蛇一樣靈巧了,像他這種腦筋遲鈍的老頭子休想鬥得過她。 "他時常到我那裡去搞偵察,想嗅到錢財藏在什麼地方。"他還不甘心。 "我夢見你變成了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地跳個不停。他幹嗎老說葡萄架的事?這是一個彌天大謊,你也在向我說一個彌天大謊,你和他一定合得來。" 屋裡很暗,一些小東西在牆根和屋樑上竄來竄去,弄出很大的響聲。牆上巴著的五六隻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飛起來,在他們頭頂繞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發直腳發抖。女兒裸著上半身裹在一條破毯子裡,在屋里大踏步地走來走去。毯子飄揚起來,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張,囁嚅地說:"我要走……"然後打開門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拐彎的那堵牆後面才停下來,回頭一看,女兒的房門已關得緊緊的,有一個黑影從小屋後面鑽出來,躲在大樹後面,他發現那是前妻。窗簾抖動了一下,又毫無動靜了。 她聽見有人在撥屋頂上的瓦,"嘩啦嘩啦"的陰森恐怖。她撥開窗簾,看見母親矮胖的身子,她正踮著腳用一根竹竿在幹這勾當。 "你想標榜一下自己嗎?哼……你必須給一個明確的答复,聽明白了沒有?"她低語著,呼吸困難。她則在屋裡踱來踱去,檢查鐵護柵的牢度。 "嘩啦嘩啦"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蠻橫,有幾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親近來特別放肆,昨天半夜她已經在屋頂上弄了一個洞,她還揚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凍死她,以解心頭之恨。她還拾來毛毛蟲,臭魚爛蝦,從板壁裂縫裡塞到屋裡來。父親一來,就意味深長地打量屋頂,不懷好意地說:"刮風的時候,這棵大樹該不會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個流氓又到了我那裡,跟我說巴不得你馬上死掉,又說要是你死掉了,他說不定要發大財。他時常來找我講他心裡的話,從一開始就這樣。你老不相信,以為我騙你,你太自負了。他甚至還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呢,當然是為了錢財,也為了要我和他一起來對付你。我經過考慮,決定答應他的要求。不過他休想從我這裡搞到什麼,他遠不是我的對手。你那個流氓也和你一樣,目中無人,驕橫得不得了,但是他蠢得很,簡直是一個白痴,他老在我面前誹謗你……"他一囉嗦起來就不收場,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會兒搔屁股,一會兒搔背心,像有數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斷他的話,撩撥他說: "你該去認識一下街上那個賣老鼠藥的婆子。" "我幹嗎要認識她?"他又上當了。 "沒什麼,我不過說說好玩。"她審視著天花板,假裝在研究那些蛛網。 "好嘛!!"他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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