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矮番薯自選文集:月亮

第12章 小說:月牙儿(2)-老舍

十五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裡住著。晚上,學校裡只有兩個老僕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僕人,可有點像僕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膽子去看它。可是在屋裡,我會想像它是什麼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彷彿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皺著眉。 十六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麼辦。可是進不了許多,因為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或襪子,才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麼想使我舒服一點。我很想看看媽媽。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著,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著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為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媽媽!在個小胡同里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著個元寶筐,筐上插著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著牆坐著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媽媽。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群人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像是什麼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頭髮在額上披散著點。我記住這個小胡同的名兒。

十七 像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麼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愁,我得想主意。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為她想,她是我的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想來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著自己的苦處。可是怎麼擔著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起。我覺得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舖蓋卷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著。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著臉不走,焉知新校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著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只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只是紅的花,綠的葉只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只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是淚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才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媽。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裡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准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我差不多要決定了:只要有人給我飯吃,什麼我也肯幹;媽媽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著。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十九 這麼一想,我好像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著。我看出它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著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麼都有點睡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著。月牙下邊,柳梢上面,有一對星兒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著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麼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我心裡說。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面,也很和氣。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麼,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麼一笑,我心裡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好像笑到我的心裡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麼溫和可愛。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髮上我看著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像醉了,吹破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著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裡。我聽著水流,像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像著蒲梗輕快地往高里長。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麼都在溶化著春的力量,然後放出一些香味來。我忘了自己,我沒了自己,像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我失去那個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二十二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麼溫和。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衣服,又捨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麼兩塊紅。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閒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麼濕潤潤的,可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雲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果然,沒有多久,春便變成了夏,我的春夢作到了頭兒。有一天,也就是剛晌午吧,來了一個少婦。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瓏,像個磁人兒似的。她進到屋中就哭了。不用問,我已明白了。看她那個樣兒,她不想跟我吵鬧,我更沒預備著跟她衝突。她是個老實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騙了咱們倆!”她說。我以為她也只是個“愛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鬧,只口口聲聲的說:“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麼才好,我可憐這個少婦。我答應了她。她笑了。看她這個樣兒,我以為她是缺個心眼,她似乎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應那個少婦呀,可是我怎麼辦呢?他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不願意要;既然要離開他,便一刀兩斷。可是,放下那點東西,我還有什麼呢?我上哪兒呢?我怎麼能當天就有飯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東西,無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後悔,只覺得空虛,像一片雲那樣的無倚無靠。搬到一間小屋裡,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著手裡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麼,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只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麼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麼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著我呢。我越掙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闆;我們這群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少女們,等皇賞似的,等著那個破塔似的老闆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有點痛快。那群女孩子們似乎很羨慕我,有的竟自含著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女人夠多麼不值錢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著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招待的只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別的不用管。奇怪!“第一號”的袖口捲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裡子上連一個污點也沒有。腕上放著一塊白絲手絹,繡著“妹妹我愛你”。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給客人點煙的時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對於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我怕男人。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麼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別是在飯館吃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的吞吃,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客人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思說笑。晚上九點多鐘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號”九點多才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鐘。她看不起我,可也並非完全惡意地教訓我:“不用那麼早來,誰八點來吃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別搭拉得那麼長;你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殯玩。低著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麼來了?不為掙子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虧,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我也並非看不起她,從一方面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為掙錢。婦女掙錢就得這麼著,沒第二條路。但是,我不肯學她。我彷彿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人,我只能叫它多等幾天。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又乾了三天,那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乾呢,得照“第一號”那麼辦。 “第一號”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著乖的賣傻的呢?咱們誰不知道誰是怎著?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賤呢?闖開臉兒乾呀,咱們也他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坐汽車?”她把紅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麼說什麼;天生下來的香屁股,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另五分錢,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後悔丟了那個事,可我也真怕那個黑影。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關係。女人把自己放鬆一些,男人聞著味兒就來了。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人就這麼賣了自己,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怕的程度不同,我沒法接受“第一號”的勸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可是,我並不想賣我自己。我並不需要男人,我還不到二十歲。我當初以為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時候我像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佈;過後一想,他是利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裡;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實在地去掙好了。可是,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二十九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裡作姑娘。我不願理她們,可是一說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在,“她們”顯著呆傻了。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她們都打扮得很好,像鋪子裡的貨物。她們的眼溜著年輕的男人,心裡好像作著愛情的詩。我笑她們。是的,我必定得原諒她們,她們有飯吃,吃飽了當然只好想愛情,男女彼此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住幾個,然後從容地選擇一個。我沒有錢,我連個結網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們明白一些,實際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見那個小媳婦,像磁人似的那個。她拉住了我,倒好像我是她的親人似的。她有點顛三倒四的樣兒。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後悔了,”她很誠懇地說,“我後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還不如在你手裡呢!他又弄了別人,更好了,一去不回頭了!”由探問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戀愛而結的婚,她似乎還很愛他。他又跑了。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著夢,還相信戀愛神聖。我問她現在的情形,她說她得找到他,她得從一而終。要是找不到他呢?我問。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還有父母,她沒有自由,她甚至於羨慕我,我沒有人管著。還有人羨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人。

三十一 自從遇上那個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專賣給一個男人了,我決定玩玩了;換句話說,我要“浪漫”地掙飯吃了。我不再為誰負著什麼道德責任,我餓。浪漫足以治餓,正如同吃飽了才浪漫,這是個圓圈,從哪兒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學與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們比我多著一點夢想,我比她們更直爽,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開始賣了。把我所有的一點東西都折賣了,作了一身新行頭,我的確不難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錯了。我還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並不像我想的那麼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賠上一兩個吻。哈哈,大家不上那個當,人家要初次見面便得到便宜。還有呢,人家隻請我看電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還是餓著肚子回家。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家裡作什麼事。那個態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的好處;你若是沒有好處可貢獻呢,人家只用一角錢的冰激凌換你一個吻。要賣,得痛痛快快地。我明白了這個。小磁人們不明白這個。我和媽媽明白,我很想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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