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矮番薯自選文集:月亮

第11章 小說:月牙儿(1)-老舍

一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儿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個月牙儿一樣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著。它喚醒了我的記憶,像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二 那第一次,帶著寒氣的月牙儿確是帶著寒氣。它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它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著我的淚。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著短紅棉襖的小姑娘。戴著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面印著小小的花,我記得。我倚著那間小屋的門垛,看著月牙儿。屋裡是藥味,煙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台階上看著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作晚飯。我曉得屋裡的慘淒,因為大家說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什麼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面上蒙了塊白布。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裡只是那麼點點地方,都被爸佔了去。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為不斷地撕扯襟邊上的白絲兒。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麼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裡,到處都是縫子。然後,五六個人把他抬了走。媽和我在後邊哭。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著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裡,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著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三 媽和我還穿著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儿。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媽拿著很薄很薄的一羅儿紙。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背我一程,到城門上還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什麼都是涼的,只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捨不得吃,用它們熱我的手。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麼遠,或者是因為那天人多;這次只是我們娘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麼都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儿土,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著。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著墳頭兒去哭。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著手裡那幾個栗子。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捲成一兩個旋儿,而後懶懶地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的。媽媽又哭起來。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為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媽媽哭得更慟了。她把我摟在懷裡。眼看太陽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們娘兒倆。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著淚,扯起我就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擺到土崗底下。媽媽嘆了口氣。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儿。四外漆黑,沒有聲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兒冷光。我乏了,媽媽抱起我來。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記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個月牙儿。

四 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娘兒倆就不要吃晚飯;因為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裡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干淨得像個體面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鏡子。只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舖。我拿著這面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舖是老早就上門的。我怕當舖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檯。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須進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麼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我的東西,還得喊:“噹噹!”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的拿著,快快回家,曉得媽媽不放心。可是這一次,當舖不要這面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麼叫“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為東西不少;及至幫著媽媽一找可當的衣物,我的小心裡才明白過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媽媽不叫我去了。可是“媽媽咱們吃什麼呢?”媽媽哭著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只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給我去當。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舖,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地關好了。我坐在那門墩上,握著那根銀簪。不敢高聲地哭,我看著天,啊,又是月牙儿照著我的眼淚!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麼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連餓也忘了,只要有媽媽這只熱手拉著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說:“媽!咱們回家睡覺吧。明兒早上再來!”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這麼歪歪著。為什麼她老這麼斜著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五 媽媽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著媽媽,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時月牙儿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鋪子裡的伙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我坐在她旁邊,看著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像銀線上穿著個大菱角,極快的又掉到暗處去。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為看著它,使我心中痛快一點。它在夏天更可愛,它老有那麼點涼氣,像一條冰似的。我愛它給地上的那點小影子,一會兒就沒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花也特別的香——我們的鄰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像一層雪似的。

六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邊,楞著。她和自己說話。她想什麼主意呢?我可是猜不著。 七 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彆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這是另一個爸,我知道,因為墳裡已經埋好一個爸了。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她含著淚說:“不能叫你餓死!”嘔,是因為不餓死我,媽才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挨餓的話。多麼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天上又掛著月牙。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面還有幾個鼓手,吹打得一點也不好聽。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人在後邊跟著,他拉著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著一點光,彷彿在涼風裡顫動。街上沒有什麼人,只有些野狗追著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媽抬到城外去,抬到墳地去?那個男人扯著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涼得像個魚似的,我要喊“媽”,可是不敢。一會兒,月牙像個要閉上的一道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八 我在三四年裡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里間,我在外間睡鋪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屋裡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噹噹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愛叫他“爸”,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麼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彆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為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裡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儿;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面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像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彷彿能用手摸到似的。

九 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裡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只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風裡歪歪著。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裡我也很喜歡。也許因為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十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噹噹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麼打算。她還打扮著,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為什麼呢?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著。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地說我:“唸書!唸書!”媽是不識字的,為什麼這樣催我唸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為我才作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得罵媽媽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這麼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著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著別人吃點兒,多麼香甜呢!可是我得省著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儿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儿形的。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想起她背著我上墳的光景。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像——還是像那個月牙儿,只能亮那麼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媽的屋裡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躲避著我。他們的眼像狗似的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覺出我身上好像有什麼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麼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我不知怎樣好。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著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當我睡不著的時節,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給我的飯菜。我的心就這麼忽冷忽熱,像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刮得更要猛;我靜候著我的怒氣沖來,沒法兒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媽媽問我,“怎樣?”假若我真愛她呢,媽媽說,我應該幫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這不像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確是這麼說了。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這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為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鋪掌櫃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轎後走過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願意“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代她掙錢,我真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麼呢,叫我像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媽媽不逼著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娘兒倆各走各的。媽媽的眼沒有淚,早就乾了。我怎麼辦呢?

十三 我對校長說了。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我是真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並沒和校長親近過。當我對她說的時候,每個字都像燒紅了的煤球燙著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校長願意幫助我。她不能給我錢,只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僕作伴兒。她叫我幫助文書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麼辦,因為我的字還需要練習。兩頓飯,一個住處,解決了天大的問題。我可以不連累媽媽了。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只坐了輛洋車,摸著黑走了。我的鋪蓋,她給了我。臨走的時候,媽媽掙扎著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上來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麼哭了,我只咧著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像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麼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只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媽媽就在暗中像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裡都不會知道。我只有這麼個媽媽,朋友。我的世界裡剩下我自己。

十四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裡,像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練字,為是能幫助校長抄抄寫寫些不要緊的東西。我必須有用,我是吃著別人的飯。我不像那些女同學,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 “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為沒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彷彿我是另一個人似的。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著,像捧著一朵嬌嫩的花。我只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嚼著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我好像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對將來,我不像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覺出我又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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