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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海倫·斯諾的一首長詩

冰心全集第八卷 冰心 2585 2018-03-20
卓如同志為海峽文藝出版社編了三本《冰心著譯選集》。 其中的第三冊,除了泰戈爾和紀伯倫等的作品之外,其他的都逸出我記憶之外了,難得卓如搜尋得如此完全! 今春得到梁文茜送來的他的父親梁實秋的《雅舍憶舊》。 在“憶冰心”一段中,我驚喜地看到我譯的海倫·斯諾的一首《古老的北京》,故人舊事湧上心頭,真是感慨無盡! 梁實秋的文中說:“……1936年,日軍侵略正急,華北處於危疑震撼之秋,當時我們國家的政策是在隱忍,節節退讓,居住在北平的人無不義憤填膺。日本的軍人恣肆,浪人橫行,我們任人宰割,一個詩人能無動於衷?冰心也忍耐不住了,她譯了一首《古老的北京》給我,發表在《自由評論》上。那雖是一首翻譯作品,但是清楚地表現了她自己的情緒,我把譯詩抄在下面:古老的北京冰心譯北京死了,死了,無恥的,公然的,和那些在那失去的戰場上,受挫被掠之後的,溫暖裸露的生物一同死去了,死了……是應當有點反抗的聲音的,而這裡只有微呻的慘默,是應當有些生氣和動作的,而這裡只有不抗鬥的退敗,四肢五臟都冷了。

這裡應當有點生氣……自然凡是偉大的帝都,不肯不出一絲抗鬥的聲音便投降了的? 這龐大崇高的城牆是不肯的,他有堅厚的鐵門,有箭樓雉堞,二千年來,這城牆不斷的回應著那凱旋者的歡呼。 這裡應當有戰勝者的絕叫,和那被征服者的嘆息,至少也應當有半夜的酸風,為那被忘卻的鬼雄哭泣。 但是沒有,這些都沒有。 只在日本使館裡有揖讓的佩刀鏗鏘的聲響,只有高高的脈搏般的飛機的聲音,在白翼上和平的畫著光明的紅日……在回應著,在回應這些的只有那熟聞的乞丐的哀啼,恬然的市販的叫賣,以及在北樓上妖狐的怪嗥。 放棄城鑰的時候,連一點雄壯的儀式都沒有;城鑰掛出在鐵的城門之外……沒有劇意,沒有感情,只有履行日課般的解嘲的分說。

多麼像一出醜戲,這堅厚的中古的城牆,劃帶著胡虜的箭痕,多麼像一出醜戲,還有巨翼的黑影在上面覆蓋著! 可是這還不夠做那“永遠不會演出”的那齣戲的佈景。 這裡還沒有大膽的要求以城中的珍寶來償還那詭笑的奸謀,在這交易場所的地板上也還沒有金銀相觸的響亮的聲音。 但有些地方聽得見細語,在嚴閉的門後,在秘密的店裡,那些字眼,是預備將來歷史家作為文章標題的字眼: “一定不要有變亂……倡亂的是土匪……槍斃那要打仗的土匪!……產業是值錢的……銀行會要倒閉!……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產,我們的財產……這是不容爭執的,多麼無謂……讓我們要和平與秩序吧”。 因此,為著眼前的羹飯,她賣出了她的靈魂,她那破爛的,不值錢的,卑污的商家地主的靈魂,而且假如那買主沒有看出,誰曉得這不是一個公平交易呢?北京死了,死了可憐的無望的死了。

呵,你要感到悲痛,看一座端嚴皇后似的大城,失去了她的光榮。 因為她被強污,說到她,你要帶著愁苦如同詩人說到他心靈上城池的陷落。 但是北京並不是被人強污,不過只像一個白痴妓女的強污,是被賣也得了報酬的。 而且北京,古老的北京,在她悠久的歷史中從來沒有不掙扎就屈服了的,北京現在不是皇家的了,她那幽靈出沒的宮殿,用空洞的眼睛瞪視著你,在那曾是禁城的,皇宮琉璃瓦上的龍簷,在那一行行黃瓦上的金龍,看過去又順懦又老實,和那秋天的屋頂上,一行行平鋪著曬乾的,金黃的玉米上的毛毛蟲一般。北京死了,死了,一場小說上封建的英雄的時代都掩埋在無人翻讀的古捲紙灰中了。 也沒有騎士,旗幟飛揚的馳過通衢,為防衛帝座,為防衛他們妻子而應戰。

這些侵略者既不要他們的妻房,也不傷害他們的子女。 他們只要一件溫善而高貴的東西。買賣的自由……河北的棉產……公開的市場……悠長的,清平的,火車與駝運的道路,為戰時的運輸,為巨量的鴉片貿易。 為那裝箱的貨物,不納稅的轉運……嚴厲的壓迫大學裡的青年,不再有五四的激感,關於日本不再有凶惡的言詞……讓我們做朋友,親善的商人和買辦,何必說什麼奴隸與主人? 古老的哈德門大街,從前總是塵土飛揚,黯淡的充滿了灰藍的衣衫,但現在卻是華粲的和服,許多鮮豔華粲的和服……去年是沒有的——從前只是黯淡的單調。 這些和服,看過去又新又鮮,奪目的,如同枯葉堆里長出春花般的驚人。 今天我看見一個日本小孩,用他那光著的、不可抵禦的日本腳趾頭,使勁的踢著一個莊嚴的山東警察:

他羞愧了——不是那小孩子,是那高大的警察——因為山東是出中國最勇敢戰士的地方……我就掉頭他顧,一邊想著,想著多麼奇怪,這雄偉謙和的中國人;這渺小的魯莽的日本人……奇怪為什麼這里木屐尖銳的步伐會喧奪了那布鞋的輕柔的踢踏,遮蓋了那街上戈壁駱駝的軟步……在富士山影下東京是美麗的,在微霧裡,在島雨中,又素潔,又顫響,又是新建的。 但如把她移放在空漠的北京天空之下,籠罩了塵土的西山旁邊,我想東京不會有那麼美。 似乎模糊的覺到不必需有兩個以上的東京,而堅定的,情感上的重要,必需留下一個古老的北京,一個死的,麻木的、匍匐的北京,無恥的、唯利是圖的,譏嘲的,練達的,沒有膽力也沒有懼怕。 實秋文中還附著我的短信:

實秋: 本詩見於《Asia》月刊,去年十二月號,作者之名是假名,請你註明。 此詩已由楊白萍君譯過,在《北大周刊》(一月十三日出版)登出。他的也有錯誤。請你千萬替我校對改正一下,感甚,祝即安冰心拜二十四日夜實秋文中又說:“這首詩本身並不見得怎樣好,只是內中感情頗為真摯,是強烈的悲憤,作者到底是誰,我不知道。詩中是以外國人的身分而替我們生這麼大的氣,我們自己讀之能不羞愧!我抄出這首詩的用意,是在說明冰心在譯詩的時候必有十分辛酸的感受。” 這首詩的作者是埃德加·斯諾的前妻——海倫·斯諾。 埃德加·斯諾在1935年來到燕京大學新聞系教學。那時文藻是法學院院長,我們曾設家宴為他們接風,由新聞系主任梁士純先生和夫人遊贊真夫婦作陪。相見之下,我覺得斯諾夫婦很年輕而才華橫溢,海倫尤其活潑俏麗,靈氣逼人!我曾到過他們在燕大南門外,成府的住宅,我記得海倫的書桌,是一張有四隻桌腿的大金魚缸(應該說是盆)她就在上面寫作。

這首《古老的北京》就是在那天,她給我的,用的筆名是Nym思,Wales是因為海倫有大不列顛西部威爾斯人的血統。 他們對於1935年的北京都極其厭惡,不久就先後到延安去了。這些事在1972年海倫重來中國時,送我的一本書《Inside Red China》(《紅色中國內幕》海倫送我的書中,還夾著一張她的“近照”。雖然不像年輕時那麼風采照人,卻在略胖些的臉上,充滿著熱情的微笑!1987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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