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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關於男人(之一)

冰心全集第七卷 冰心 3113 2018-03-20
四十年前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隱居的時候,曾用“男士”的筆名寫了一本。我寫文章從來只用“冰心”這個名字,而那時卻真是出於無奈!一來因為我當時急需稿費;二來是我不願在那時那地用“冰心”的名字來寫文章。當友人向我索稿的時候,我問,“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編輯先生說:“陌生的名字,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我說: “那麼,我挑一個引人注意的題目吧。”於是我寫了。 我本想寫一系列的遊戲文章,但心情抑鬱的我,還是“遊戲”不起來,好歹湊成了一本書,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在的後記裡,我曾說“我只愁活不過六十歲”。那的確是實話。不料晚年欣逢盛世,居然讓我活到八十以上!我是應當以有限的光明,來寫一本《關於男人》。

病後行動不便,過的又是閉居不出的日子,接觸的世事少了,回憶的光陰卻又長了起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遠在可敬可愛的女人們之上。對於這些人物的回憶,往往引起我含淚的微笑。這裡記下的都是真人真事,也許都是凡人小事。 (也許會有些偉人大事!)但這些小事、軼事,總使我永誌不忘,我願意把這些軼事自由酣暢地寫了出來,只為怡悅自己。但從我作為讀者的經驗來說,當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來的怡悅自己的文字,也往往會怡悅讀者的。 一我的祖父 關於我的祖父,我在許多短文裡,已經寫過不少了。但還有許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掛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來,還是在我十一歲那年回到故鄉福州那時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邊轉悠!我記得他閒時常到城外南台去訪友,這條路要過一座大橋,一定很遠,但他從來不坐轎子。他還說他一路走著,常常遇見坐轎子的晚輩,他們總是趕緊下轎,向他致敬。因此他遠遠看見迎面走來的轎子,總是轉過頭去,裝作看街旁店裡的東西,免得人家下轎。他說這些年來,他只坐過兩次轎子:一次是他手裡捧著一部曲阜聖蹟圖(他是福州尊孔興文會的會長),他覺得把聖書夾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轎子捧著回來;還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給他一隻小狗,他不能抱著它走那麼長的路,只好坐了轎子。祖父給這隻小狗起名叫“金獅”。我看到它時,已是一隻大狗了。我握著它的前爪讓它立起來時,它已和我一般高了,周身是金燦燦的發亮的黃毛。它是一隻看家的好狗,熟人來了,它過去聞聞就搖起尾來,有時還用後腿站起,抬起前爪撲到人家胸前。生人來了,它就狂吠不止,讓一家人都警惕起來。祖父身體極好,但有時會頭痛,頭痛起來就靜靜地躺著,這時全家人都靜悄起來了,連金獅都被關到後花園裡。我記得母親靜悄悄地給祖父下了一碗掛麵,放在廚房桌上,四叔母又靜悄悄地端起來,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邊還放著一小碟子“蘇蘇”薰鴨。這“蘇蘇”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樓一間很有名的薰鴨店名。這薰鴨一定很貴,因為我們平時很少買過。

祖父對待孫女們一般比孫子們寬厚,我們犯了錯誤,他常常“視而不見”地讓它過去。 我最記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兒,和我同歲)常常給祖父“裝煙”,我們都覺得從他嘴裡噴出來的水煙,非常好聞。於是在一次他去南台訪友,走了以後(他總是扣上前房的門,從後房走的),我們仍在他房裡折疊他換下的衣衫。料想這時斷不會有人來,我們就從容地拿起水煙袋,吹起紙煤,輪流吸起煙來,正在我們嗆得咳嗽的時候,祖父忽然又從後房進來了,嚇得我們趕緊放下水煙袋,拿起他的衣衫來亂抖亂拂,想抖去屋裡的煙霧。祖父卻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拿起書桌上的眼鏡盒子,又走了出去。我們的心怦怦地跳著,對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疊好,把後房門帶上出來。這事我們當然不敢對任何人說,而祖父也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們這件越軌的舉動。

祖父最恨賭博,即使是歲時節慶,我們家也從來聽不見搓麻將、擲骰子的聲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們一家最熱鬧的日子了,客人來了,拜過壽後,只吃碗壽麵。至親好友,就又坐著談話,等著晚上的壽席,但是有麻將癖的客人,往往吃過壽麵就走了,他們不願意坐談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氣話。 在我們大家庭裡,並不是沒有麻將牌的。四叔母屋裡就有一副很講究的象牙麻將牌。我記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親奉召離家的時候,我因為要讀完女子師範的第二個學期,便暫留了下來,母親怕我們家裡的人會嬌慣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會讓我的奶娘(那時她在祖父那裡做短工)去叫我。她說,“瑩官,你爺爺讓你回去吃龍眼。他留給你吃的那一把龍眼,掛在電燈下面的,都爛掉得差不多了!”那時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從小在我家長大的,從兵艦上回家探親,我就和他還有二伯母屋裡的四堂兄樞官,以及三姐,在夜裡九點祖父睡下之後,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將牌來,在西院的後廳打了起來。打著打著,我忽然拚夠了好幾副對子,和了一副“對對和”!我高興得拍案叫了起來。

這時四叔母從她的後房急急地走了出來,低聲的喝道: “你們膽子比天還大!四妹,別以為爺爺寵你,讓他聽見了,不但從此不疼你了,連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來吧!”我們嚇得喏喏連聲,趕緊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這些事,現在一想起來就很內疚,我不是祖父想像裡的那個乖孩子,離了他的眼,我就是一個既淘氣又不守法的“小傢伙”。 二我的父親 關於我的父親,零零碎碎地我也寫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遠”艦上,參加了中日甲午海戰。但是許多朋友和讀者都來信告訴我,說是他們讀了近代史,“威遠” 艦並沒有參加過海戰。那時“威”字排行的戰艦很多,一定是我聽錯了,我後悔當時我沒有問到那艘戰艦艦長的名字,否則也可以對得出來。但是父親的確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艦上參加過甲午海戰,有詩為證!

記得在1914—1915年之間,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裡客廳的牆上,看到一張父親的摯友張心如伯伯(父親珍藏著一張“歲寒三友”的相片,這三友是父親和一位張心如伯伯,一位薩幼洲伯伯。他們都是父親的同學和同事。我不知道他們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們的別號)賀父親五十壽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頭兩句我忘了:×××××××東溝決戰甘前敵威海逃生豈惜身人到窮時方見節歲當寒後始回春而今樂得英才育坐護皋比士氣伸第二首說的都是謝家的典故,沒什麼意思,但是最後兩句,點出了父親的年齡:想見階前玉樹芳希逸有才工月賦惠連入夢憶池塘出為霖雨東山望坐對棋枰別墅光莫道假年方學易平時詩禮已聞亢從第一首詩裡看來,父親所在的那艘兵艦是在大東溝“決戰”的,而父親是在威海衛泅水“逃生”的。

提到張心如伯伯,我還看到他給父親的一封信,大概是父親在煙台當海軍學校校長的時期(父親書房裡有一個書櫥,中間有兩個抽屜,右邊那個,珍藏著許多朋友的書信詩詞,父親從來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說父親如今安下家來,生活安定了,母親不會再有: “會少離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間有幾句說:“秋分白露,佳話十年,會心不遠,當笑存之。” 我就去問父親:“這佳話十年,是什麼佳話?”父親和母親都笑了,說:那時心如伯伯和父親在同一艘兵艦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單調,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搶來看。當時的軍官家屬,會親筆寫信的不多,母親的信總會引起父親同伴的特別注意。有一次母親信中提到“天氣”的時候,引用了民間諺語:“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著逗著父親說:“你的夫人想你了,這分明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的意思!”父親也只好紅著臉把信搶了回去。從張伯伯的這封信裡也可以想見當年長期在海上服務的青年軍官們互相嘲謔的活潑氣氛。

就是從父親的這個書櫥的抽屜裡,我還翻出薩鎮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絕,題目彷彿是《黃河夜渡》: 夜過滎澤覺衣單黃河橋上輕車渡月照中流好共看父親盛讚這首詩的末一句,說是“有大臣風度”,這首詩大概是作於清末民初,薩老先生當海軍副大臣的時候,正大臣是載洵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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