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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關於女人》後記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2056 2018-03-20
寫了十四個女人的事,連帶著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雲,烘托著這一天的晶瑩的月! 我對於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穩靜,很健全。她既不是詩人筆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戀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動物。不過她感覺得更銳敏,反應得更迅速,表現得也更活躍。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顏色,也多些聲音。在各種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極端。她比我們更溫柔,也更勇敢;更活潑,也更深沉;更細膩,也更尖刻……世界若沒有女人,真不知這世界要變成怎麼樣子! 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並不敢說憐憫女人,但女人的確很可憐。四十年來,我冷眼旁觀,發現了一條真理,其實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說過的話,就是:“男人活著是為事業,女人活著是為愛情。”——這雖然也有千萬分之一的例外——靠愛情來維持生活,真是一件可憐而且危險不過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視親子的愛,弟兄姊妹的愛,夫妻的愛,朋友的愛……她願意為她所愛的對象犧牲了一切。實際上,還不是她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她是無條件的,“摩頂放踵”的犧牲了,愛了再說!在這“摩頂放踵”的過程之中,她受盡人間的痛苦,假如犧牲而又得不到代價,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像了。 你說,叫女人不“愛”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創造她,就是叫她來愛,來維持這個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廠裡,一架“愛”的機器。不必說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帶上個“女”字,她就這樣“無我”的,無條件的愛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你看母雞,母牛,甚至於母獅,在上帝所賦予的愛里,她們是一樣的不自私,一樣的忍耐,一樣的溫柔,也一樣的奮不顧身的勇敢。

說到這裡,還有一件很可愛很可笑的現象,我就遇到過好幾次:平常三四歲的孩子,手裡拿著糖果,無論怎樣的誆哄,怎樣的恐嚇,是拿不過來的;但如她是個小女孩子,你可以一頭滾到她懷裡去,撒嬌的說:“媽媽!給你孩子一點吃吧!”這萌芽的母性,就會在她小小的心坎裡作怪!她十分驚訝的注視著你,過了一會,她就會欣然的,愛嬌的撅著小嘴,摟過你的頭來,說:“饞孩子,媽媽給你一點吃吧!” 真要命!感謝天,我不是一個女人! 這本書裡只寫了十四個女人,其實我所認識的女性,往少裡說,也有一千個以上:我的姑姨妗嬸,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學,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學生,我的鄰居,我的旅伴;還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嬸,姊妹甥侄……這其中還有不少的驚才絕艷,豐功偉烈,我真要寫起來,一輩子也寫不完。但是這些女人,一提起來,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曉,個個熟認,我一生寶貴女人的友情,我怕她們罵我——以後再說吧——許多朋友,希望我寫來寫去,會以“我的新婦”結束。感謝他們的祝福,這對於我,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這四十年裡,我普遍的尊敬著一般女人,喜歡過許多女人,也愛過兩三個女人,卻沒有戀過任何女人。這“愛而不戀”的心理——這是幾個朋友,對於我用情的批評——就是我的致命傷!

我覺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是最尊敬體貼她們,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們以痛苦。我已經苦了一個我最敬愛的女人——我的母親,但那是“身不由己”,我決不忍使另一個女人再為我痛苦。男子在共營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懶,更不負責的——自然一半也因為他們不知從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積極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來摧殘女人,至少我能消極的禁止我自己也這樣做! 施耐庵雲:“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在家,六十不應出遊……”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從今起只要經濟條件允許,我倒要閒雲野鶴似的,到處漫遊。我的弟兄朋友,就為我“六十以後”的日子發愁,但我還覺得很有把握。我們大家庭里女權很盛;我的親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個之多。堂的、表的、更是不計其數。只要這些小婦人,二十年後,仍是像今天這樣的愛她們的“大伯伯”,則我在每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還容易度過。再不然,我去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來接代傳宗,分憂解慍,也是一件極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歲!

以上把我“終身大事”,安排完畢,作者心安理得,讀者也不必“替古人擔憂”——如今再說我寫這本小書的經過:廿九年冬,我初到重慶,《星期評論》向我索稿,我一時高興,寫了一篇來對付朋友,後來寫滑了手,便連續寫了下去,到了《星期評論》停刊,就沒有再寫。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託我的一個女學生來說,要刊行,我便把在《星期評論》上已經印行的九段,交給他們。春夏之交,病了一場,本書的上半本,排好已經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的飛來,我只好以新愈之身,繼續工作。山上客人不少,這三個星期之中,我在鴻儒談笑,白丁往來之間,斷斷續續的又寫了三萬字,勉強結束。 這裡,我還要感謝一個小女人,我的侄女,萱。若沒有她替去了我這單身漢的許多“家務”,則後面的七段,我縱然“嘔盡心血”,也是寫不出來的!

(本篇最初發表於《生活導報周刊》1943年9月19日第41期,署名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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