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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我的朋友的母親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5845 2018-03-20
今年春天,正在我犯著流行性感冒的時候,K的母親——K老太太來看我。 那是下午三時左右,我的高熱度還未退清,矇矇卑卑的覺得有人站在我床前,我掙扎著睜開眼睛,K老太太含著滿臉的微笑,搖手叫我別動,她自己拉過一張凳子,就坐在床邊,一面打開一個手絹包兒,一面微笑說:“我聽見K說你病了好幾天了,他代了你好幾堂課,我今天新蒸了一塊絲糕,味兒還可口,特地送來給你嚐嚐。”她說著就把一碟子切成片兒嫩黃噴香上面嵌著紅棗的絲糕,送到我枕畔。我連忙欠身起來道謝,說:“難得伯母費心。” 一面又喊工友倒茶。 K老太太站起來笑說:“你別忙了,我剛才來的時候,甬道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這時候大家都上著課,你再一病倒睡著,他們可不就都偷懶出去了?我要茶自己會倒!”她走向桌邊,拿起熱水壺來,搖了搖,笑說:“沒有開水了,我在家裡剛喝了茶來的,倒是你恐怕渴了,我出去找點水你喝。”我還沒有來得及攔住她,她已經拿著熱水壺出去了。

我趕緊坐起,把衾枕整理了一下,想披衣下床,一陣頭昏,只得又躺下去。 K老太太又已經進來,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我床前凳子上,我笑著謝說:“這真是太罪過了,叫老太太來服侍我——”K老太太一面坐下,也笑著說:“哪裡的話,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你們單身漢真太苦了,病了連一杯熱水都喝不到!你還算好,看你這屋子弄得多麼乾淨整齊,K就不行,他一輩子需要人照應,母親,姐姐,太太——”我說: “K從小是個有福氣的人——他太太近來有信麼?” 老太太搖了搖頭,忽然看著我說:“F小姐從軍去了,今早我去送她的……” 我不覺抬頭看著K老太太。 K老太太微笑著嘆了一口氣,把那塊手絹平鋪在膝上,不住的摩撫著,又抬頭看著我說:“你和K這樣要好,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了。說起F小姐,真是一個溫柔的女子,性格又好,模樣兒也不錯,琴棋書畫,樣樣都來得,和K倒是天生一對!——不過我覺得假若由他們那樣做了,我對不起我北平那個媳婦,和三個孫兒。”

我沒有言語,只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沉寂了下來,“我知道K什麼事都不瞞你,我倒不妨同你細談——假如你不太累。K這兩天也不大開心呢,你好了請你從旁安慰安慰他。” 我連忙點了點頭,說:“那是一定。K真是一個實心的人,什麼事都不大看得開!” 老太太說:“可不是!他從前不是在法國同一個女孩子要好,沒有成功,傷心的了不得,回國來口口聲聲說是不娶了,我就勸他,我說:'你父親早撇下我走了,我辛苦半生,好容易把你和你姊姊撫養大了,你如今學成歸國,我滿心希望你成家立業,不但我看著高興,就是你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安慰的。你為著一個異種外邦的女人,就連家庭也不顧了,虧得你平常還那樣孝順!本來結婚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你的妻子也就是你父母的兒媳,你孩子的母親。你不要媳婦我還要孫子呢,而且你還是個獨子!'他就說:'那麼您就替我挑一個吧,只要您高興就行。'這樣他就結了婚,那天你不是還在座?”

我又點一點頭,想起了許多K的事情。 “提起我的媳婦,雖不是什麼大出色的人物,也還是個師範畢業生,穩穩靜靜的一個人,過日子,管孩子,也還過得去。我對她是滿意的,何況她還替我生了三個白白胖胖的孫兒?” 老太太微笑了,滿面的慈祥,凝望的眼光中似乎看見了K的那幾個圓頭圓臉,歡蹦亂跳的孩子。 “K也是真疼他那幾個孩子,有了孩子以後,他對太太也常是有說有笑的。你記得我們北平景山東街那所房子吧?真是'天棚魚缸石榴樹',K每天下課回來,澆澆花,看看魚,畫畫,寫字,看看書,抱抱孩子,真是很自得的,我在一旁看著,自然更高興,這樣過了十年——其實那時候,F小姐就已經是他的助教了,他們並沒有怎麼樣……“後來呢,就打起仗來了,學校裡同事們都紛紛南下,也有帶著家眷走的。那時也怪我不好,我不想走,我拋不下北平那個家,我又不願意他們走,我捨不得那幾個孩子。我對K說:'我看這仗至多打到一兩年,你是有職分的人,暫時走開也好,至於孩子們和他們的母親,不妨留著陪我,反正是一門老幼,日本人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K本來也不想帶家眷,聽了我的話,就匆匆的自己走了,誰知道一離開就是八年。

“我們就關起門來,和外面不聞不問,整天只盼著K的來信,這樣的過了三四年。起先還能接到K的信和錢,後來不但信稀了,連撥款也十分困難。我那媳婦倒是把持得住,仍舊是穩穩靜靜的服侍著我,看著孩子過日子,我手裡還有些積蓄,家用也應付得開。三年前我在北平得到K的姐夫從香港打來的電報,說是我的女兒病重,叫我就去,我就匆匆的離開了北平,誰想到香港不到十天,我的女兒就去世了……” 老太太眼圈紅了,折起那塊手絹來,在眼邊輕輕的按了一按,我默默的將那杯茶推到她的面前。 老太太勉強笑了笑,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就又放下。 “誰又知道我女兒死後不過十天,日本人又佔領了香港,我的女婿便趕忙著要退到重慶來,他問我要不要回北平?若是要回去呢,他就託人帶我到上海。我那時方寸已亂,女兒死了,兒子許久沒有確實消息,只聽過往的人說他在重慶生活很苦,也常生病,如今既有了見面的可能,我就壓制不住了。我對我女婿說:'我還是跟你走吧,後方雖苦,可是能同K在一起。北平那方面,你弟婦還能幹,丟下他們一兩年也不妨。'這樣,我又從韶關,桂林,貴陽,一路跋涉到了這裡……“看見了K,我幾乎哭了出來,誰曉得這幾年的工夫,把我的兒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了,衣履也襤褸了!他看見我,意外的歡喜,聽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場。過後才問起他的孩子,對於他的太太卻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說了幾句。問起他這邊的生活,他說和大家一樣,衣食住都比從前苦得多,不過心理上倒還痛快。說到這時,他指著旁邊的F小姐,說:'您應當謝謝F小姐,這幾年來,多虧得她照應我。 '我這時才發覺她一直站在我們旁邊。

“F小姐也比從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帶羞澀的和我招呼,問起她在北平的父母。我說我在北平的時候,常和他們來往,他們都老了一點,生活上還過得去……說了一會,F小姐便對K說:'請老太太和我們一塊兒用飯吧?'K點頭說好,我們就一同到F小姐住處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裡,她住著兩間屋子,用著一個女工,K一向是在那裡用飯的,衣服也在那邊洗。我在那邊的時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們在一起,到晚上才回到宿捨去。我在一旁看著,覺得他們很親密,很投機,一塊兒讀書說畫,F小姐對於K的照應體貼,更是無微不至。他們常常同我說起,當初他們一路出來,怎樣的辛苦,危險;他們怎樣的一塊逃警報,有好幾次幾乎炸死;K病了好幾場,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紅熱,幾乎送了命。這些都是K的家信中從來不提的,他們說起這些經歷的時候,都顯著很興奮,很緊張,K也總以感激溫存的眼光,望著F小姐。我自然也覺得緊張,感激,而同時又起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安的情緒。

“等到我搬了出來,便有許多K的同事的太太,來訪問我,吞吞吐吐的問我K的太太為何不跟我一同出來?我說本來是只到香港的,因此也沒想到帶著他們。這些太太們就說: '如今老太太來了就好了,否則K先生一個人在這裡真怪可憐的——這年頭一個單身人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而且人們也愛說閒話! '她們又問F小姐和我們有沒有親戚關係?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話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應答,說F家同我們是世交,F小姐從一畢業就做著K的助教,她對人真好,真熱心。她對於K的照應幫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過我不安的情緒,始終沒有離開我,我總惦記著北平那些孩子,我總憋著想同K說開了,所以就趁著有一天,我們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議說:'媽媽不必自己辛苦了,我們還是和F小姐一塊兒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後也不必為飯食麻煩,合起來吃飯,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說:'我難道不怕麻煩,而且我歲數大了,又歷來沒有做過粗話,也覺得十分勞瘁,不過我寧可自己操勞些,省得在一起讓人說你們的閒話!'K睜著大眼看著我,我便委婉的將人們的批評告訴了他,又說:'我深知你們兩個心裡都沒有什麼,抗戰把你們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難,多添一層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豈不就被你耽誤了?'K低著頭沒有說什麼,從那時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裡,我已經睡下了,他摸著黑進來,坐在我的床沿上,拉著我的手,說:'媽媽,我考慮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誤人家。我相信我們分開了,是永遠不會快樂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個離了婚……'我沒有言語,他也不往下說,過了半天,他俯下來搖我,急著說:'怎麼,媽媽,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來,說:'我哭的是可憐你們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還是北平你那個媳婦和三個孩子。他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們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著,等待著團圓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麼,就是苦命,也過了一輩子了,你若是……還是我回去守著他們吧!'這時K也哭了,緊緊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轉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從袖口裡掏手絹,我趕緊笑說:“對不起,伯母,請您給我一杯水,這絲糕放在這裡怪香的,我想吃一塊。”老太太含著淚笑著站起,倒了兩杯茶來,我們都拈起絲糕來吃著,暫時不言語。 老太太咳嗽了一聲,用手絹擦一擦嘴,說:“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課去,看見了我,臉上顯出十分驚訝,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說:'對不住,我想耽誤你半天工夫,來同你談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蒼白了,連忙回身邀我進到內屋去,把門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邊,靜靜的等著。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說:'F小姐,我不會繞彎兒說話,聽說K想同你結婚?'F小姐把臉飛紅了,正要說話,我按住她的手,說:'你別著急,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親的誇自己的兒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對,可惜的是他已經是有妻有子的人了……'F小姐沒有說話,只看著我。我說:'自然現在有妻有子的人離婚的還多得很,不過,K你是曉得的,極其疼愛他的孩子,同時他太太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頭去,我又說:'F小姐,你從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親女兒,我決不願你和一個離過婚的人結婚,在他是一個幸福,在你卻太不值得了。'我撫摩著她的手,說:'你想想,從前在北平的時候,你還不是常常到我們家裡來?你對他發生過感情沒有?我準知道那時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樣的人。只因打了仗,你們一同出來,患難相救護,疾病相扶持,這種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積聚,便發生了一種很堅固的友情——同時大家想家,大家寂寞,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戰爭延長到七八年,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裡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實在。弄到後來,大家弄假成真的,在雲霧中過著苟安昏樂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過天晴,太陽沖散了雲霧,日影下,大家才發現在糊里糊塗之中,喪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你看見過坐長途火車的沒有?世界小,旅途長,素不相識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紹,親熱的敘談,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們已經有過終身的友誼。等到目的地將到,大家紛紛站起,收拾箱籠,倚窗等望來接他們的親友,車一開入站,他們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歡呼,還不等到車停,就趕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頭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氣的人,差不多的都是頭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戰事雖長,也終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勝利來到,驚喜襲擊了各個人的心,那時真是“飛鳥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假如你們成功了呢,你們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個獨女,不能不見你的父母。K也許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幾個孩子,他是捨不得丟開的。你們仍舊生活在從前環境中間,我不相信你們能夠心安理得,能夠快樂,能夠自然。人們結婚後不是兩個人生活在孤島上,就是在孤島上,過了幾天,幾月,幾年以後,也會厭倦膩煩,而渴望孤島外的一切。你對K的認識,沒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親,善感,易變,而且總傾向於憂鬱,他永沒有完全滿足快樂的時候,總是追求著什麼。在他不滿足,憂鬱的情境之中,他實在是最快樂的,你也許不懂得我的話,因為你沒有同這樣的一個人,共同生活過。

“'所以我替你想,為你的幸福起見,我勸你同K分開,“眼不見為淨”,你年紀輕輕的,人品又好,學問又好,前途實在光明得很——我離開北平之前,你母親還來找我,說香港和重慶通訊容易,要我替她寫信給你,說他們老了,這戰事不知幾時才完,他們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見著你,他們別無所囑,只希望你謹慎將事,把終身託付給一個能愛護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這些,就是提醒你,K一輩子是個大孩子,他永遠需要別人的愛護,而永遠不懂得愛護別人,換句話說,就是他有他自己愛護的方法!我把話都說盡了,你自己考慮考慮看。'這時F小姐已哭得淚人兒一般……“我正在勸慰她,忽然聽見K在外面叫我,我趕緊把門反掩上,出來便往家走,K一聲不響的跟著我回來。

“此後我絕口不提這件事,K的情緒反而穩定了下來。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說過沒有,我只靜候著他們的決定。終於在前天夜裡,K告訴我說F小姐決定從軍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說著並沒有顯出特別的悲傷,我反而覺得難過。這女孩子真是聰明,有決斷!不是我心硬,我相信軍隊的環境和訓練,是對她好的,至少她的積壓的寂寞憂傷,有個健全高尚的發洩。今早我去送她,她沒有掉下一滴淚,昂著頭,挺著胸,就上了車……咳,都是這戰爭攪得人亂七八糟的……” 老太太停住了。這一篇話聽得我淒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說:“伯母也不必再難過了,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我想他們將來都會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們都誇您通今博古,您說起文哲名詞來,都是一串一串的!”老太太笑了,說:“別叫你們年輕人笑話,我小的時候,也進過幾天的'洋學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過K的中文雜誌書籍,我還看得懂——我看我該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來了半天。你想吃什麼,只管打發人去告訴我,我就做了送來。”她說著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來,說:“對不起,我不能送了。您來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清醒了許多。您若不嫌單身漢屋裡少茶沒水的,就請常過來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說:“真的,聽說從前有人同你提過F小姐,你為什麼不答應,你答應了多好,省去許多麻煩。”我笑說:“不是我不答應,我是不敢答應,她太多才多藝了,我不配!”老太太笑著搖頭說:“哪裡的話,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說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腳聲,漸漸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著屋頂,反复咀嚼著“飛鳥各投林”這一句話! 這時窗外的暮色,已經壓到屋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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