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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叫我老頭子的弟婦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3056 2018-03-20
第三個女人,我要寫的,本是我的奶娘。剛要下筆,編輯先生忽然來了一封信,特煩我寫“我的弟婦”。這當然可以,只是我有三個弟婦,個個都好,叫我寫哪一個呢?把每個人都寫一點吧,省得她們說我偏心! 我常對我的父親說:“別人家走的都是兒子的運,我們家走的卻是兒媳婦的運,您看您這三位少奶奶,看著叫人心裡多麼痛快!”父親一面笑瞇瞇的看著她們,一面說:“你為什麼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來呢?”於是我的弟弟和弟婦們都笑著看我。我說:“我也看不出我是哪點兒不如他們,然而我混了這些年,竟混不著一位太太。”弟弟們就都得意的笑著說:“沒有梧桐樹,招不了鳳凰來。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樹,所以你得不著一隻鳳凰!”這也許是事實,我只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他們的譏誚。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後到北平省親,人口齊全,他提議照一張合家歡的相片,卻被我嚴詞拒絕了。我不能看他們得意忘形的樣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邊沒有一個女人,這提議就此作罷。時至今日,我頗悔恨,因為不到一個月,蘆溝橋事變起,我們都星散了。父親死去,弟弟們天南地北,“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是我常誦的句子,而他們的集合相片,我竟沒有一張!

我的二弟婦,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兒,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個月。 我看著他們長大,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他們的回憶裡,有許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們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一定可以寫一本很好的小說。我曾向他們提議,他們笑說: “偏不告訴你,什麼話到你嘴裡,都改了樣,我們不能讓你編排!” 他們在七八歲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後,舅母以為未婚男女應當避嫌,他們的踪跡便疏遠了。然而我們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總看得見,歲時節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們那種忍笑相視的神情,我都看在眼裡,我只背地裡同二弟取笑,從來不在大人面前提過一句,恐怕舅母又來干涉,太煞風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讀書,六妹在天津上學,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親啟”的一封信,是二弟發的,趕緊拆來一看,裡面說:“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經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請你幫忙疏通一下,感謝不盡。”我笑了,這兩個十五歲的孩子,春天來到他們的心裡了!我拿著這封信,先去給母親看,母親只笑了一笑,沒說什麼。我知道最重要的關鍵還是舅母,於是我又去看舅母。

寒暄以後,輕閑的提起,說二弟在校有時感到寂寞,難為他小小的年紀,孤身在外,我們都常給他寫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給他一點安慰和鼓勵。舅母遲疑了一下,正要說話,我連忙說:“母親已經同意了。這個年頭,不比從前,您若是願意他們小夫妻將來和好,現在應當讓他們多多交換意見,聯絡感情。他倆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來寫包票。”舅母思索了一會,笑著嘆口氣說:“這是哪兒來的事!也罷,橫豎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負責。”我也不知道我負的是什麼責任,但這交涉總算辦得成功,我便一面報告了母親,一面分函他們兩個,說:“通信吧,一切障礙都掃除了,沒事別再來麻煩我!” 他們廿一歲的那年,我從國外回來,二弟已從大學裡畢業,做著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還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覺得自己真是老氣橫秋了。六妹也長大了許多,儼然是一個大姑娘了。在接風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談笑自如。夜闌人散,父母和我親熱的談著,說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進步,雖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隨,在相當的矜持之下,他們是互相體貼,互相勉勵;母親有病的時候,六妹是常在我們家裡,和弟弟們一同侍奉湯藥,也能替母親料理一點家事。談到這裡,母親就說:“真的,你自己的終身大事怎樣了?今年臘月是你父親的六十大壽,我總希望你能帶一個媳婦回來,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點動靜都沒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國,三弟四弟還小,我幾時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會,笑著說:“這種事情著急不來。您要做個婆婆卻容易;二弟盡可於結婚之後再出國。剛才我看見六妹在這裡的情形,儼然是個很能幹的小主婦,照說廿一歲了也不算小了,這事還得我同舅母去說。”母親彷彿沒有想到似的,回頭笑對父親說:“這倒也是一個辦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著沒有異議。過幾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說:“我倒是無所謂,不過六妹還有一年才能畢業大學,你問她自己願意不願意。”我笑著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織活,看見我走來,便拉一張凳子,讓我坐下。我說:“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請你務必幫一下忙。”她睜著大眼看著我。 我說:“今年父親大壽的日子,母親要一個人幫她作主人,她要我結婚,你說我應當不應當聽話?”她高興得站了起來,“你?結婚?這事當然應當聽話。幾時結婚?對方是誰? 要我幫什麼忙? ”我笑說:“大前提已經定了,你自己說的,這事當然應當聽話。我不知道我在什麼時候才可以結婚,因為我還沒有對象,我已把這責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請你幫他的忙。 ”她猛然明白了過來,紅著臉回頭就走,嘴裡說:“你總是愛開玩笑! ”我攔住了她,正色說:“我不是同你開玩笑,這事母親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見。 ”她站住了,也嚴肅了起來,說:“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國嗎? ”我說:“這事我們也討論過,正因為他要出國,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親身邊又必須有一個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 ”她低頭思索了一會,臉上漸有笑容。我知道這個交涉又辦成功了,便說:“好了,一切由我去備辦,你只預備作新娘子吧! ”她啐了一口,跑進屋去。舅母卻走了出來,笑說:

“你這大伯子老沒正經——不過只有三四個月的工夫了,我們這些人老了,沒有用,一切都拜託你了。” 父親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場大雪,我從西郊趕進城來。當天,他們在歐美同學會舉行婚禮,新娘明艷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鬧哄哄的回到家裡來,擺上壽筵。拜完壽,前輩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鬧新房,父母親不好攔阻,三弟四弟樂得看熱鬧,大家一哄而進。我有點乏了,自己回東屋去吸煙休息。我那三間屋子是周末養靜之所,收拾得相當整齊,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養著兩盆臘梅,書案上還有水仙,掀起簾來,暖香撲面。我坐了一會,翻起書本來看,正神往於萬里外舊遊之地,猛抬頭看鐘,已到十二時半,南屋新房裡還是人聲鼎沸。我走進去一看,原來新房正鬧到最熱烈的階段,他們請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從了,而他們還不滿意,最後還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許是生氣了,只是繃著臉不肯笑,兩下里僵著,二弟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沒主意的笑著四顧。我趕緊找支鉛筆,寫了個紙條,叫伴娘偷偷的送了過去,上面是:“六妹,請你笑一笑,讓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們趕到我屋裡去!”忙亂中新娘看了紙條,在人叢中向我點頭一笑,大家哄笑了起來,認為滿意。我就趁勢把他們都讓到我的書室裡。那夜,我的書室是空前的凌亂,這群“小土匪”在那裡喝酒、唱歌、吃東西、打紙牌,直到天明。

不到幾天,新娘子就喧賓奪主,事無鉅細,都接收了過去,母親高高在上,無為而治,臉上常充滿著“做婆婆”的笑容。我每週末從西郊回來,做客似的,受盡了小主婦的招待。 她生活在我們中間,彷彿是從開天闢地就在我們家裡似的,那種自然,那種合適。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國,我和三四弟教書的教書,讀書的讀書,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親朝夕的慰安。 十幾年過去了,她如今已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不過對於“大哥”,她還喜歡開點玩笑,例如:她近來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頭子”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1941年6月20日《星期評論》第29期,署名男士,後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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