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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悟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11015 2018-03-20
這封信,他翻來覆去的足足的看了三十遍。他左手支頤,身子斜靠著椅背;燈光之下,一行行的瘦棱棱的字,似乎都從紙上森立了起來。他咬著唇兒沉默有二十分鐘,猛然的將這封信照原痕疊起,望桌上一擲,手按著前額,疲緩的站了起來——這時才聽得窗外下了一天的秋雨,竟未曾停住。 他撩開窗簾一看,樹叢下透出凌亂的燈光,光影中襯映出雨絲風片。凝立了片晌,回頭又頹然的坐下,不期然的又從桌上拿起那封信來,慢慢的展開,聚精凝神的又讀了一遍。 屢屢聽得朋輩談到你,大會中的三天,不期遇到你;得接清談,自謂有幸! 新月在天,浪花飛濺之夜,岩上同坐,蒙你懇切的糾正了我的人生哲學。三日的新交,推誠若此,我心中未嘗不受極大的感動。然而我的意想,你又豈能了解知道?你是一個生活美滿完全的人,一切世界上成問題的事,在你都不成問題。似你這麼一個天之驕子,人之嬌子,安能不覺得人世如天國!我呢,不到五歲,就亡過了我不幸的母親;到了十三歲,我的父親又棄我而逝。從那一年起,我半工半讀,受了十年的苦,流離顛沛,在芒刺的世界上度過。如今我是完全孤立的,世上沒有一個親我愛我之人,我的人生哲學,絕不是出於一時之怨憤;二十三年的苦日子,我深深的了解人生!世界是盲觸的,人類都石塊般的在其中顛簸,往深裡說,竟是個劍林刀雨的世界!不知有多少青年,被這紛落的刀劍,刺透了心胸,血肉模糊的死亡呻吟在地上。你不過是一個鋒鏑餘生,是刀劍叢中一個倖免者,怎能以你概括其餘的呢?

說到“自然”的慰藉,這完全由於個人的心境。自我看來,世界只是盲觸的;大地盲觸而生山川,太空盲觸而生日月星辰,大氣盲觸在天為雨雪雲霞,在地為林木花草。一切生存的事物,都有它最不幸最痛苦的歷史,都經過數千萬年的淘汰奮鬥。 “天地不仁,萬物芻狗,” 若真以此為慰藉,不知更有若干的感憤了!無數盲觸之中,有哪一件是可證明“愛”之一字呢? 不提起人類便罷,提起人類,不知我要迸出若干血淚!制度已定,階級己深,自私和自利,已牢牢的在大地上立下根基。這些高等動物,不惜以各種卑污的手段,或個人,或團體,或國家,向著這目的鼓勵奔走。種種虛偽,種種殘忍,“當面輸心背面笑,翻手作雲覆手雨,” 什麼互助,什麼同情,這一切我都參透了! ——天性之愛,我已幾乎忘了,我不忍回想這一步——如今我不信一切,否認一切,我所信的只是我自己!

因此,我堅確的信人生只有痛苦,只有眼淚,在無聊賴無目的的求學之中,我也專攻數理,從百,千,萬,億,呆板枯燥的數目中討生活。我的人生哲學……打開天窗說亮話,不求利益人群,不求造福社會,我只求混一碗飯吃,救自己於飢渴死亡。徹底說,我直是沒有人生哲學,我厭恨哲學文藝等等高超玄怪的名詞!我信世界上除了一加一是二,二加二是四,是永無差錯的天經地義之外;種種文藝哲理,都是泡影空花,自欺欺人的東西!世界上的事物,不用別的話來解釋,科學家枯冷的定義,已說盡了一切。 話雖如此,我對你卻仍不能不感謝,尤願你能以你的心靈之火,來燃起我的死灰。 —— 此外有一句枝節的話,前日偶同幾位朋友提起我們的談話;一個朋友笑說,“奇怪呢,他只管鼓吹愛的哲學,自己卻是一個冷心冷面的人。”又有一個朋友說:“他這個人很不容易測度,乍看是活潑坦易,究竟是冷冷落落的。”談了一會,對於你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前幾天訪你不遇,順便去探問孝起;在他桌上無意中看見了你的一篇長詩《寧可我愛天下人》,似抒情,似敘事,絕好的題目,而詩中充滿了“不可天下人愛我”的意思,詞句清麗而詞意凝冷,反复吟誦之下,我更不了解你了!原不應這般相問的,不過我仍是從活潑坦易這一方面認得你,或肯以赤子之心相告,祝你快樂!你的朋友鐘梧他神經完全的錯亂了,片晌——勇決的站起,將信折放在袋裡,從復室裡取了雨衣和氈子,一徑的走了出去。

穿過甬道,一個室門開著,燈光之下,案頭書紙凌亂,孝起只穿著襯衣,正忙著寫字。 聽見腳聲,抬頭看見他,停了筆轉身回道:“外面很大的雨,你要到哪裡去?”他站住了,右手扶在門框上,頭靠著右臂,無力的說:“我麼,頭痛得很,想出去換一換空氣。”孝起道,“何至於冒雨而走,多開一會窗戶就好了,再不然在廊上小立也好。”他慢慢的穿起雨衣,悄然微笑低頭便走。孝起望著他的背影,搖首笑嘆道:“勸你不聽,早晚病了才罷,總是這樣幽靈般的行徑!” 開了堂門,已覺得雨點撲面,泥濘中他茫然的隨著腳踪兒只管走了下去。只覺得經過了幾處樓檯燈火,又踏著濕軟的堆積的落葉……猛抬頭,一燈在雨絲中淒顫,水聲潺潺,竟已到了湖畔。他如夢方醒,“這道不近呵!真是念茲在茲。”原來他又到了一天臨照幾次的湖上來了!

一時驚悟,又低著頭,兩手放在衣袋裡,憑著遠處燈火的微光,曲曲折折的只顧沿著湖岸走。只覺得地下一陣陣的濕冷上來,耳中只聽得水聲雨聲。 ——忽然覺得從沉黑中,繞進了砌花的短牆,白石的層階,很清晰的呈現在腳下。一步一步疲緩的走了上去,已進入紅瓦紅闌的方亭子裡。他一聲微嘆,摘下雨帽,往石桌上一擲,走向亭前,兩手緊扶著闌干。縱目望處,亭下綠絨似的層列的松樹,小峰般峭立在的白霧鎊鎊裡。湖是完全看不見了,只對岸一星愛的燈光,在雨中閃爍,…… 他猛憶起剛才的信來,又頹然退坐在石椅上,兩手扶著頭。那瘦棱的字,又浮現在他的眼前,在幻影中他重讀了一遍,他神魂失了依據——他伏在石几上沉沉如睡的過了有幾十分鐘。

漸覺得雨聲住了,慢慢的睜開眼,忽見一片光明,湖山起舞!驚詫的站了起來,走出亭外,果然的,不知何時雲收雨雪,滿湖都是月! 他凝住了,湖上走過千百回,這般光明的世界,確還是第一次!疊錦般的湖波,漾著溶溶的月。雨過的天空,清寒得碧琉璃一般。湖旁一叢叢帶雨的密葉,閃爍向月,璀璨得如同火樹銀花,地下濕影參差,湖石都清澈的露出水面。 …… 這時他一切的煩惱都忘了,脫下雨衣,帶著氈子,從松影掩映中,翻身走下亭子,直到了水畔。他堅凝的立著,看著醉人的湖水,在月下一片柔然無聲。他覺得一身浸在大自然裡,天上,地下,人間,只此一人,只此一刻。忽然新意奔注入他的心裡,他微笑著慢慢的脫下外面的衣服,登立在短牆上,張手向著明月。微微的一聲歡呼,他舉臂過頂,燕子般自牆上縱身一躍,掠入水里。

柔波中浮沉了數回,便又一躍到水面來;他兩臂輕輕的向後劃著,在水中徐徐翻轉,向著湖心前進。口裡悠緩的吹著短歌……湖月臨照著,湖樹環繞著,山半的亭子,水邊的斷橋,都悄然的停在涼景之中。湖旁幾點燈光仍舊遙遙遠射,萬籟靜寂,只有在他周圍的湖波,一片慧光流轉。 他又慢慢的劃轉來,仰望天上涼雲漸生。腳蹴著了湖岸,便在石上站了起來,走到牆邊,將氈子往身上一裹,臥在沙上,凝注天空,默然深思。 雨點漸漸又從雲中灑來,明月漸漸隱去。 …… 孝起早晨到餐室裡,不曾看見他下樓用飯。桌上卻有一封他的信,是從國內來的,隨手撿起。飯後一徑上樓來,敲了門進去,只見他蓋著氈子半倚的坐在床上,濕亂的短髮,垂在額上,雙頰飛紅,而目光卻清澈如水,如有所悟。

孝起道:“怎麼一回事?昨夜直到了十一點半鐘,還不見你回來,要去找你,又不知你到底在哪裡,我只得先睡下了。 這般炯炯的雙眸,又這般狼狽,難道你竟在一刻未停的雨中走了一夜? ”他微笑道,“昨夜十二時至二時之間,明月滿天,有誰知道? ”孝起驚道:“如此你竟是二時以後才回來的了!我早就說了,你早晚病了才罷! ”他欠身坐好了,說,“我並不覺得怎樣,只是微微的發熱,頭昏口渴,不想起來。 ”孝起道,“依我說竟是到醫院裡去罷,到底有個完全的照應休息。 ” 他想了一想說,“這個倒不必,飯後也許好些,何必為些些小病,又逃幾天學!”孝起道,“也好,你少歇著罷,我吩咐樓下送飯來,我也就來伴你,你也太嬌貴了,一點涼都受不住。”

說著已走到門邊,看見壁上掛著的綠漆的雨衣上的水,還時時下滴,地下已汪著一大片,不禁回頭向他笑吟著,“慘綠衣裳年幾許,怎禁風日怎禁雨!”兩句,他嗤的笑了,又蕭然倚枕,仰天不語。 孝起忽然又退了回來,從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說,“幾乎忘了,這裡有一封國內的信——好娟秀的字!”他接了過來,喜動顏色,先在封面上反复的看了日月,一面笑道,“我算著也該有信了!娟秀麼?這字的確比我的好,是我妹妹的筆跡。”舉起沒有話說,便走了出去,他探身道了一聲謝。 珍重又急忙的拆開了,砑光箋上濃墨寫的又大又扁的字,映到眼裡,立時使他起了無限的喜悅。他急急的讀,慢慢的想,將這兩張紙看完了。 最愛讀你日記式的長信!我奇怪你哪有工夫寫這許多,但這卻大大的慰安了雙親和我。

前兩天叔叔來了一封信說,自你去國後,他只得你一張明片,他極願得你的消息。我便將你的來信和詩文,都寄去給他看,他回信說:“星侄信敘事極詳,使我喜慰,惟詩文太無男子氣,去國剛三月,奈何聲哀以思若此?” 哥呵!我不許你再寫些戀別的文字了!你也太柔情了,自己偏要往淒清中著想,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憐,但母親看到時,往往傷心,真是何苦來!母親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不許你隨便使她受感觸! 你到底自己怎樣?生活當然適意,美的環境,可曾影響了你的思想? ——家中自你行後,一切都沒有更變,只是少了你一個人,多了一件事,就是天天希望得你的長信。雙親和我,一天念你念到好幾遍。我自然覺得寂寞,又少個人談笑,學業上也少得些教益。只盼這兩年光陰,如飛的過去,你早早歸來,那時真是合家歡慶。

你應許我的琴兒怎樣了?可記著在我的生日以前寄給我! 深深的祝你身心安泰。妹重陽節 他看了又看,心中思量著“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憐,但母親看到時,往往傷心,真是何苦來!”一句話,不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倚枕支頤呆坐了一會。侍者送進飯來,他無心的看他來了,又走了。他又無心的端起水杯來正飲著,孝起也來了,一面問“怎麼樣?好一點麼?”一面便自己坐下。他沉思著答道:“不覺得好,頭更沉沉的了,送我到醫院去罷。” 孝起道,“這個最好,但你為何又改了意思了?”他用叉子輕輕的敲著盤子,微笑道,“為病的緣故倒不至於。但我要解決一個大問題,打出一個思想的難關,軀殼交給人家照應去,讓出全副腦子來思索。”孝起笑著起身道:“你又來了,總是思想過度!也罷,你自己收拾,我打電話叫車子送你去。” 看護取出了他口中的體溫表,放下了窗簾,囑咐他靜靜的寧一寧神,便微笑著帶上門出去。這時室中沉蔭,他覺得腦熱如焚,反身取了床邊几上的水瓶,滿滿的飲了一瓶水,才又臥下。閉上眼,耳中只聽得千樹風生,漸漸的昨夜的月下的湖光,又湧現眼前;他靈魂漸漸寧貼,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大覺。 醒來正是半夜,漆黑裡似乎一身在曠野之中,又似在高峰之上,四無依傍,周圍充滿了陰黑與虛涼。窗外葉上的雨聲,依然不止,頭已不痛了,只是倦極。他不能思索,只聽許多往事,流水般從他腦中過去。迷惘惆悵之中,到了天明,忽然雨止。 赤足起來卷上簾子,臥看朝陽從樹梢上來,一片一片的彩霞,鮫綃一般的舒卷。橫在窗前的湖水,倦而不流,也似濃睡初醒,惺忪的眼波中,含漾著余夢…… 正懨然的看著,醫生已推門進來。看護抱著一大束花,和一本書,隨在後面。大家向他微笑,醫生近前來摸了摸他的前額,問他作了什麼辛苦的事,他忸怩的將雨夜遊湖的事告訴了。醫生看著他笑了一笑,又在空中環視了一周,便點頭出去。 這時看護已將花插在瓶裡,捧來供在他的床前,接過那張片子來,是孝起寫的: 著你,願你在院不久。附上《飲水詞》一卷,供你消遣。 我已告訴醫生了,你全癒時給我們一信,大家到院接你! 他重新臥下,拿起書來,且不看著,只對著這無數濃紅的花瓣出神。 花香中,他看著淡綠色的牆壁,白漆的床幾,一室很簡單潔淨。太陽慢慢的移過窗櫺。 他微微覺暖,放下書,掀開一層氈子,坐了起來,用鉛筆在一張明片上寫幾個字: 妹鑑: 長信,身心均安好,勿掛。哥草 按了鈴交給了看護,從此無言偃臥,至於夜間。 夜中熱度又高,看護聽見他嗚咽囈語。進去一看,只見他頭垂在枕旁夢中淚流滿面;喚醒了問時,他只強笑不語,那茫然的眼光,燒紅的雙臉,都看出他昏熱非常。看護默然的退了出去,同醫生進來,裝了冰袋,放在他額前,他腦冷心熱,昏然的失了知覺。 三天的模糊昏熱之中,他卻一靈不昧。他知道境由心生,便閉了目只當是母親時時刻刻坐在他的床前,一念牢牢的噙住,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完全的清醒了。 只覺得同隔世一般,床前堆滿了花和信——看護欣然的告訴他,這幾天之中他的朋友們怎樣不斷的探問,他自己怎樣的昏沉,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也十分喜悅,探身撥了撥几上重疊的信封,忽然中間一行瘦棱棱的字,觸了他的眼簾,連忙拿起拆開一看: 星如兄: 院。當下即從鎮上趕來,正在你熱極之時,看護拒我入見。再三婉商,只從門隙中看你一眼。你睡容清減,而迷惘之中,神氣尚完。出院時一路嗟嘆,山上走了半天,摘得野花一束,和你床前的濃豔的玫瑰及清麗的菊花,自然比不起;但的確是我自己秋風中辛苦尋來的,願他代我伴你慰你,看著你早早復原,切祝康健!鐘梧 他呆呆的拿著這一張紙,得了永久的勝利似的,簌簌的落下淚來。 晚上臨睡之前,他忽然悄然的對看護說,“推我的床到窗前去罷;也不要放下簾子來,我要看一看星辰。”看護笑著依從了他。 病中的心情,本是易感的,他今夜對於天上萬靜中滴滴的光明,更不能不戀慕讚美。 “假如地上沒有花朵,天上沒有星辰,人類更不知寂寞到什麼地步!”他兩手交握著放在額上,從頭思索。太空穆然,眾星知道這青年人要在這末一夜的印證,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學,都無聲的端凝的揚光躍彩……四面繁花的溫香,暗中圍拂著,他參禪似的,肅然的過了一夜。 出乎意外的,醫生告訴他,明天早上便可出院了,他的朋友們預備了一個茶會,卻要在今夜來接的。他點首無語,“原該轉身出去迎接世界了,而這光明肅靜的光陰,何其太短!” 這天的下午,他起來將四面的窗簾都放下了,只留下面湖的一扇,要看晚霞。取出一捲紙,一管筆,拉過椅子來,便坐在窗前。 鐘梧兄: 一封書,何至使我如此。然而你的哲學,震撼了我的信仰,讀信之下,我進退無依。我本是一個富於悲觀思想的人,也曾從厭世主義裡,打過轉身。近兩三年來,才彷彿認出了人生之真意義。無端你的幾百字飛來,語語投入我懷疑的心坎。感謝上帝!我以雨中之一走,病中的七日,重重的證實了我原來的與你相反的主義。現在的我,已是曠劫功圓,光滅心死! 鐘梧兄!待我來與你細細分剖。 我接到你的信,反复沉思了三日,第三日之夜,我無目的的冒雨出走。當時只為寸心如焚,要略略的解除軀殼上的苦痛,不想大自然竟輕輕的從月光中逗露我以造化的愛育! —— 沉黑的雨中,我上了亭子,我猛望見對岸的一靈不滅的燈光,我如受棒喝!讓我來告訴這燈光的歷史罷:湖岸上一個人家,只有母親和兒子。一夜母親暴病,這兒子半夜渡湖去請醫士,昏黑中竟墜水不返。悲痛欲絕的垂危的母親,在病榻上立下誓願,願世世代代,自那時起,夜夜在她窗口點著一盞燈,指示她兒子以隔潮的歸路。不論她的兒子以靈魂,或肉體歸來,這一盞燈是永永臨照的,——這故事已過百年了,我也是一夜遊湖,無意中聽友人談到的。 這兒子的形骸已沉泥土,母親的骨髓也已化灰塵;誰知這一盞百年來長明不熄的愛的燈光,竟救了那夜那時,立近懸崖已將墜落的我! 自此起此心定住,又猛覺到一身所在的亭子,也是友誼的愛的紀念建築——這故事你已知道,我不贅述——這茫茫的世界上,竟隨處留下了愛的痕跡!自此我如沉下酒池,如躍入氣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 中夜以後,光景愈奇妙,苦雨之後,忽然明月滿天,造物者真切的在我面前,展開了一幅萬全的“宇宙的愛”的圖畫,那夜的湖山,清極,秀極,燦爛極,莊嚴極,造物者怎知我正在歧路徘徊,特用慧力來導引,使我印證,使我妙悟?因著金字塔,而承認埃及王,因著萬里長城,而追思秦皇帝。對於未曾目睹的和我們一般的人物,以他們的工作的來印證,尚且深信不疑地讚美了他們的豐功偉烈;何況這清極,秀極,燦爛極,莊嚴極的宇宙,橫在眼前,量我們怎敢說天地是盲觸的,沒有絲毫造物的意旨? 我遊泛於自然的愛里,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領,我幾疑是已羽化登仙。直等到雲積雨來,才又從沉黑中歸去,歸途中恍惚如夢。感謝上帝!這一瞥的光明,已抵我九年面壁! 我還不自足,拚卻七日讀書的光陰,來到此痛苦呻吟的世界裡,孝起知我為潛心思索而來,他在送我到此的臨行之前,珍重的握我的手說:“願你有大定力!醫院中往往使人生煩惱,因為目中所見,耳中所聞,無非呻吟痛苦。”鐘梧兄!豈知此中更見出人類的愛!不提起人類便罷,提起人類,使我感泣!如你所說,我是生活美滿完全的人,不知人情甘苦。我為著這一層更自十分歉愧,覺得有情溢乎詞的苦楚,因為我沒有痛苦的經驗。慰安你,或評駁你,都不能使你心服。然而即是你的經驗,你所謂的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不能證明人類是不愛的! 先從宇宙說起罷,你說,“天地不仁,萬物芻狗”;然而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經過最不幸最痛苦的歷史,不死滅盡絕?天地盲觸為何生山川?太空盲觸為何生日月星辰?大氣盲觸為何在天生雨雪雲霞,在地生林木花草?無數盲觸之中,卻怎生流轉得這般莊嚴璀璨? 依你說為“盲觸”,不如依我說為“化育”。科學家枯冷的定義,只知地層如何生成,星辰如何運轉,霜露如何凝結,植物如何開花,如何結果。科學家只知其所當然,而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知其所以然!世界是一串火車,科學家是車上的司機,他只知只顧如何運使機力,載著一切眾生,向無限的前途飛走。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如同乘客,雖不知如何使這龐然大物不住的前進,而在他們怡然對坐之中,卻透徹的了解他們的來途和去路。科學家說了枯冷的定義,便默退拱立;這時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含笑向前,合掌叩拜,歡喜讚歎的說:“這一切只為著'愛'!” 慚愧我沒有什麼精深的理解,來燃起你的死灰,我只追根溯源,從我入世的第一步著想,就已點著了熊熊的心靈之火!病中昏沉三日,覺得母親無一刻離我身旁,不絕的愛絲纏繞之中,鐘梧兄,就是從此夜深深的承認了世界是愛的,宇宙是大公的,因為無論何人,都有一個深懸極愛他的母親。 我的環境和你的不同,說別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愛的經驗,你的卻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豈止人類有母親?凡一切有知有情,無不有母親。有了母親,世上便隨處種下了愛的種子。於是溪泉欣欣的流著,小鳥欣欣的唱著,雜花欣欣的開著,野草欣欣的青著,走獸欣欣的奔躍著,人類欣欣的生活著。萬物的母親彼此互愛著;萬物的子女,彼此互愛著;同情互助之中,這載著眾生的大地,便不住的紆徐前進。 懿哉!宇宙間的愛力,從茲千變萬化的流轉運行了! 這條理,恐怕你也不忍反對。 ——十歲以前的你,是天真未漓的,十歲以後的你是昏昧墮落的。鐘梧兄!我敢如此說!你為著要扶持你的人生哲學,即能使你理論動搖的天性之愛,竟忍心害理不去回想追求,只用“幾乎忘了”一語,輕輕遮掩過去。然而你用了万牛回首之力,也只能說到“忘了”兩字,不敢直斥為“沒有”!可憐的朋友,你已戰敗了! 固然的,天性之愛,我所身受的,加倍豐富濃厚;而放眼塵世,與我相似的,又豈乏其人?在院的末三日,我憑窗下望,看見許多的父母,姑姨,伯叔,兄弟,姊妹,朋友,來探視他們病中的關切的人。那些病勢較重的人的親屬,茫然的趑趄進出。雖然憂喜不一,而死生一發之間,人類不能作絲毫之虛假,愛感於心,如響斯應。我看那焦惶無主的面龐,淚隨聲墮的樣子,更使我遽然驚悟,遍地球上下千萬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鐘梧兄! 誰道世界是不愛的! 感謝你的又一封書,繫鈴解鈴。我知道你的人生哲學是枯冷的,又與我只是三日的新交! 你便不來,也不為負我。然而你又何必“當下即從鎮上趕來”?何必“出院時一路嗟嘆”? 何必“秋風中辛苦奔走”?你既痛恨虛假的人類,你必不肯也不屑做那“當面輸心背面笑,翻手作雲覆手雨”的自欺欺人的事。你來時不自知,嘆時不自覺。可憐的朋友,我替你說了罷,你縱矯情,卻不能泯滅了造物者付與你的對於朋友的愛。 因此,假如世界是盲觸的,是不愛的,你於世界有何恩意?便單生你一人在世上,天不降雨露,地不生五穀,洪水猛獸來圍困侵逼,山巔地穴去攀走飄流,世界也不為負你。然而你竟安安穩穩的,有工可作,有書可讀的過了二十三年。我說這話,不免有殘忍的嫌疑。然而你試平心靜氣的回想,不是世界上隨處有愛,隨處予人以生路,你的脆弱的血肉之軀,安能從劍林刀雨的世界中,保持至於今日呢? 再退一步,辯論至此,已如短兵相接!縱使世界如你所說,是劍林刀雨淋漓刺人的世界;而因著還有一個鋒鏑餘生的我,便仍舊不能證明他是完全不愛的。一日有我在,一日你的理論便不能成立,我要化身作一根砥柱,屹立在這苦海的亂流中,高歌頌揚這不完全的不愛! 再退一步,已是退無可退,縱使我的理論完全是假的,你的理論完全是真的,為著不忍使眾生苦中加苦,也寧可叫你棄你的真來就我的假。不但你我應當如此信,而且要大聲疾呼的勸眾生如此信。 我的朋友!你的理論也不是完全可以棄置的,自私自利的製度階級,的確已在人類中立下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種種,均由不愛而來。斬情絕愛,忍心害理的個人,團體,和國家,正鼓勵著向這毀滅世界的目的上奔走。而你在迸出血淚之後,僅僅退守飯碗主義,在虛偽殘忍的人類中,只圖救自己於飢渴死亡,這豈是參透一切的你所應做的卑怯的事! 攜起手來罷,青年有為的朋友!願與你一邊流進著血淚,一邊肩起愛的旗幟,領著這“當面輸心背面笑,翻手作雲覆手雨”的人類,在這荊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開天闢地的第一步上來! 我的話到此已盡!你試自向第一步心中去印證,可知是千真萬實,沒有半句虛假。七日的思想濾過了秋雨滴瀝之夜,秋風撼窗之夜,星辰滿天之夜,皓月當空之夜,夢影憧憧之夜,對花讀信之夜。自問自答,自證自疑,心潮幾番漲縮起落,僅而得此,請你不要當作自欺欺人的話語看! 現在再來回答你的一句枝節的話,《寧可我愛天下人》是三年前一時有感而作。孝起何時拿去,我竟然不知,以致於呈露於你的眼前,這是我極引以為悲惋歉仄的事。那篇不成文字,也更不是詩——是我的不幸,是天下人的不幸——願你忘了它。至於說對我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那更不足為怪,連我都未曾十分了解我自己。我只是赤子之心,笑啼間作。你既是從活潑坦易方面認得我,就請你從這一方面認識我到底。 明天回校去了,盼望不久能和你相見!星如 這時湖面已漾著霞光,——他靜沉沉的疊起這幾張紙來,放在袋裡,眼光直穿出霞外。 夕陽要下去了,要從東半球他屋前的樹杪上來,照見他的一切親愛的人!他凝望著天末,明天起要重新忙碌了,他決意在這時把妹妹的信也寫完: 妹妹: 我病了七天,現在已經全癒,明天便出院了。病中未曾寫信,我不願以目前的小疾,累我的雙親和妹妹,數万里外月餘日後的憂思。 重讀你的信一遍,妹妹!我心已碎。生平厭惡“心碎”、“腸斷”這類被人用濫的名詞,而為著直覺,為著貫穿天地的大愛,我不肯違心,不惜破二十年的舊例,今朝用它一遭! 誠然,母親不是我一個人的,往玄裡說,也不是我們兩個人的,是天下人的。你不許我隨便使她受感觸,妹妹,我甘作囚人,你為獄吏,我願屈服於你的權威之下,奉你的話為金科玉律,天經地義!往者不可諫,提起來,我要迸出痛悔的淚,然而又豈是得已! “去國之音哀以思”,叔叔責我太無男子氣,我何嘗不也覺得羞愧?然而我的去國,不是譴逐,不是放流,是我自己甘心情願,為求學而去的。白衣如雪的登舟之日,送者皆自崖而返,我不曾流下一滴眼淚!我反复讀了叔叔的“去國剛三月”之語,更了解了自己。足見我原不是喜歡寫這類文字的,去國以後之音,才哀以思。然而去國之前的我的生活,與去國之後的我的生活,至多只有一兩分的更變,所不同的,就是離了雙親。 惟其如此,這男子氣才拋擲得有價值,才拋擲得對得起天地萬物,嬰兒上帝。雙親呵! 我深幸二十年來,在萬事上作剛強的大丈夫,珍重的留下這一段氣概,為你們拋擲! 為著雙親,失了男子氣。妹妹,我願普天下男子都將這一段氣概拋擲了罷!我發這絕叫時,我聽得見神靈讚歎,我看得見天地萬物,在我足下俯伏低頭! 雖然是可以剖肝瀝膽,究竟如你所說,不應使雙親傷心。我每次寫信,總是十分小心謹慎,而真性情如洪水,往往沒過我的筆端,我自恨為何自己不能控制! ——我要說我想家,寫的太真切了,一定使雙親深深的受了激觸。要說我不想家,雙親一定不信,或反疑到我不言的幕後,有若干的感傷。幾番停筆躊躇,至終反寫上些陳陳相因遊子思家的套話,我的心從來哪有如此的百轉千迴過?你只以為我任意揮毫,我的苦心有誰知道?也許只有母親能夠知道罷,我反复地讀她的來信,看她前後字句之中,往往矛盾,往往牽強,處處發現了與我同經驗的痕跡,自慰慰我的言語中,含蓄著無限淒黯的意緒,最親密的話,竟說到最漠然的地步。然而,妹妹,究竟彼此都瞞不住,我知母親,母親知我,——彼此都能推測得到呵! 前日病中臥讀《飲水詞》;看到“關心芳字淺深難!”及“不禁辛苦況相關?”等句,見得我跳將起來!古人的詩詞,深刻處哪有一字虛設?不過應用於天性方面,我卻是第一人! 在最美的環境之中,時時的懷念最親愛的人,零碎的抒情文字,便不由自主地續續產生了。淒惻的情緒,從心中移到了紙上,在我固然覺得舒解了蘊結的衷腸。而從紙上移到雙親的心中時,又起了另一番衷腸的蘊結。在聰明正直的妹妹前,我自知罪無可逭,我無可言說,從今後,只願你能容我改過自新! 你也許更要說我太柔情了,怎知和你的信同時放在桌上的一個朋友的信,還說到人家批評我孤冷呢!我難道有二重人格?我只是我,隨著人家說去,無論是攻擊,是讚揚,我都低頭不理。我靜默的接受任何種批評,我自以為是謙恭,而夷然不顧的態度中,人家又說我驕傲。 然而我並不求人們的諒解!天文家抬頭看著天行走,他神移目奪於天上的日月星辰,他看不見聽不見人世間的一切,在他茫然仰天的步履之中,或許在人間路上,衝撞踐踏了路人,起了路人的怨懟,然而專注的他,又豈…… 我應許你的琴兒,自然不至於失約。你的芳辰近了! 我祝你在那天晨光晴朗,花香鳥語之中,巾帔飄揚的拜過雙親之後,轉身便來開視你萬里外的哥哥珍重贈送的禮物!妹妹,我如和你一般具有音樂的天才,則退隱的時間內,更不嫌寂寞了。病中七日,日日不同,夜夜不同,度盡了星月風雨。我心中無限柔靜與悲哀的意緒,要託與琴絲。而自去國後,就沒有像你的這麼一個人,能低頭舒腕,在我窗前揮奏!天下家人骨肉的結合,完全的何止千萬?而我們的家庭,對於我,似乎特別的自然而奇妙,然而也……只換了“別離”兩字!不許再說了,上帝助我!我須揮去額前的幻想,結束了縹緲的生涯,奮然轉身,迎接工作…… 的確,斜陽已成碧,要再寫時也看不見了。他猛然的站起來,左手握著右腕,低頭看著几上沒有寫完的信,似乎想續下去,——一轉念,下了決心,忽然將手中的一枝金管的筆,激箭似的從窗內擲將出去。自己驚覺時,已自太晚!那枝數年來助他發揮思想的筆兒,在一逝不返的空間路上,閃閃的射出留戀的金光之後,便驚鴻似的無聲的飛入湖里,漾起了幾圈溶溶的波紋—— 他最後的寫不出的文字,已宛轉縈迴的寫在水上了!波紋漸漸平了,化入湖水。他仍痴立窗前不動。湖上被碧霞上下遮住的一抹夕陽,作意的粲然淒艷。霞光中,一輛敞篷的汽車,繞著湖岸,對著他緩馳而來。車上彷彿坐滿了人,和司機並坐,向著樓窗揮手的黑髮的青年,似乎便是孝起。 “生命路上英勇的同伴,已從明光中攜手來迎接了!”——他忽然如受日的雪人一般,無力的坐了下去,雙手抱著頭兒,起了無名的嗚咽。 竟於一九二四年一月,青山大風雨之夕。 集《往事》,1930年1月開明書店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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