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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寄小讀者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4912 2018-03-20
親愛的母親: 這封信母親看到時,不知是何情緒。 ——曾記得母親有一個女兒,在母親身畔二十年,曾招母親歡笑,也曾惹母親煩惱。六個月前,她竟橫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著。 這封信便是她寫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的在燈下,聽見樓下悠揚淒婉的音樂,和闌旁許多女孩子的笑聲,她只不出去。她剛複了幾封國內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緒潮湧,是她到沙穰以來,第一次的驚心。 人家問她功課如何?聖誕節曾到華盛頓紐約否?她不知所答。 光陰從她眼前飛過,她一事無成,自己病著玩。 她如結的心,不知交給誰慰安好。 ——她倦弱的腕,在碎紙上縱橫寫了無數的“算未抵人間離別!”直到寫了滿紙,她自己才猛然驚覺,也不知這句從何而來!

母親呵!我不應如此說,我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愛”,我生命中只有祝福,沒有咒詛。 ——但些時的悵惘,也該覺著罷!些時的悲哀而平靜的思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看!小舟在怒濤中顛簸,失措的舟子,抱著檣竿,哀喚著“天妃”的慈號。我的心舟在起落萬丈的思潮中震盪時,母親!縱使你在萬里外,寫到“母親”兩個字在紙上時,我無主的心,已有了著落。 一月十日夜。 昨夜寫到此處,看護進來催我去睡。當時雖有無限的哀怨,而一面未嘗不深幸有她來阻止我,否則盡著我往下寫,不寧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創造出怎樣感傷的話來! 母親!今日沙穰大風雨,天地為白,草木低頭。晨五時我已覺得早霞不是一種明媚的顏色,慘綠怪紅,淒厲得可怖!

只有八時光景,風雨漫天而來,大家從廊上紛紛走進自己屋裡,拚命的推著關上門窗。 白茫茫裡,群山都看不見了。急雨打進窗紗,直擊著玻璃,從窗隙中濺進來。狂風循著屋脊流下,將水洞中積雨,吹得噴泉一般的飛灑。我的煩悶,都被這驚人的風雨,吹打散了。單調的生活之中,原應有個大破壞。 ——我又忽然想到此時如在約克遜舟上,太平洋裡定有奇景可觀。 我們的生活是太單詞了,只天天隨著鐘聲起臥休息。白日的生涯,還不如夢中熱鬧。松樹的綠意總不改,四圍山景就沒有變遷了。我忽然恨松柏為何要冬青,否則到底也有個紅白綠黃的更換點綴。 為著止水般無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們了!這裡的女孩子,只低頭刺繡。靜極的時候,連針穿過布帛的聲音都可以聽見。我有時也繡著玩,但不以此為日課;我看點書,寫點字,或是倚闌看村里的小孩子,在遠處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車。有一天靜極忽發奇想,想買幾掛大砲仗來放放,震一震這寂寂的深山,叫它發空前的迴響。 ——這裡,做夢也看不見炮仗。

我總想得個發響的東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槍在手裡,安上子彈,抬起槍來,一扳,砰的一聲,從鐵窗紗內穿將出去!要不然小汽槍也好,……但這至終都是潛伏在我心中的幻夢。世界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能任意的破壞沙穰一角的柔靜與和平。 母親!我童心已完全來復了。在這裡最適意的,就是靜悄悄的過個性的生活。人們不能隨便來看,一定的時間和風雪的長途都限制了他們。於是我連一天兩小時的無謂的周旋,有時都不必作。自己在門窗洞開,陽光滿照的屋子裡,或一角迴廊上,三歲的孩子似的,一邊忙忙的玩,一邊嗚嗚的唱,有時對自己說些極痴的話。休息時間內,偶然睡不著,就自己輕輕的為自己唱催眠的歌。 ——一切都完全了,只沒有母親在我旁邊!

一切思想,也都照著極小的孩子的徑路奔放發展:每天臥在床上,看護把我從屋裡推出廊外的時候,我仰視著她,心裡就當她是我的乳母,這床是我的搖籃。我凝望天空。有三顆最明亮的星星。輕淡的雲,隱起一切的星辰的時候,只有這三顆依然吐著光芒。其中的一顆距那兩顆稍遠,我當他是我的大弟弟,因為他稍大些,能夠獨立了。那兩顆緊挨著,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兩個還小一點,雖然自己奔走遊玩,卻時時注意到其他的一個,總不敢遠遠跑開,他們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這三顆星總是第一班從暮色中出來,使我最先看見;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隱去,在眾星之後,和我道聲“暫別”;因此發起了我的愛憐系戀,便白天也能憶起他們來。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書上,尋求出他們的名字,時至今日,我不想尋求了,我已替他們起了名字,他們的總名是“兄弟星”,他們各顆的名字,就是我的三個弟弟的名字。

我靈魂里三顆光明喜樂的星。溫柔的,無可言說的,靈魂深處的孩子呵! ——《繁星》四 如今重憶起來,不知是說弟弟,還是說星星! ——自此推想下去,靜美的月亮,自然是母親了。我半夜醒來,開眼看見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著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穩的在她的愛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燦爛的太陽,自然是父親了。他從對山的樹梢,雍容爾雅的上來,他又溫和又嚴肅的對我說:“又是一天了!”我就歡歡喜喜的坐起來,披衣從廊上走到屋裡去。 此外滿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親愛的人。這樣便同時愛了星星,也愛了許多姊妹朋友。 ——只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願永遠如此想;我也願永遠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風雨,我偶然憶起一首詩:題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Untermeyer做的,我錄譯於下;不知當年母親和我坐守風雨的時候,我也曾說過這樣如痴如慧的話沒有?

TheYoungMystic Wesattogethercloseandwarm, MylittletiredboyandI— Watchingacrosstheeveningsky Thecomingofthestorm. Norumblingsrose,nothunderscrashed, Thewest-Windscarcelysangloud; Butfromahugeandsolidcloud Thesummerlightningflashed,Andthenhewhispered“Father,Watch; IthinkGodAsgoingtolightHismoon”——

“AndWhen,myboy”—“Ohverysoon: IsawHimstrikeamatch! ” 大意是:很暖和的相捱的坐著,凝望著薄暮天空, 風雨正要來到。西風也不著意的吹;只在屯積的濃雲中, 有電光閃爍。 這時他低聲對我說:“父親,看看; 我想上帝要點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麼時候呢……”“呀,快了。 我看見他劃了取燈兒! ” 風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風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還要寫點別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親,這封信我想也轉給小朋友們看一看,我每憶起他們,就覺得欠他們的債。途中通訊的碎稿,都在閉璧樓的空屋裡鎖著呢。她們正百計防止我寫字,我不敢去向她們要。我素不輕許願,無端破了一回例,遺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為著小孩子,對於這次的許願,我不曾有半星兒的追悔。只恨先忙後病的我對不起他們。 ——無限的鄉心,與此信一齊收束起,母親,真個不寫了,海外山上養病的女兒,祝你萬萬福!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 我的小朋友: 黃昏睡起,閒走著繞到西邊迴廊上,看一個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說著話兒的時候,抬頭看見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說:“這是你今晚第一顆見到的星兒,對它祝說你的願望罷!”——同時她低低的度著一支小曲,是: StarlightStarbrightFirststarIseeto-nightWishImayWishImightHavethewishIwishtomight小朋友:這是一支極柔媚的兒歌。 我不想翻譯出來。因為童謠完全以音韻見長,一翻成中國字,念出來就不好聽,大意也就是她對我說的那兩句話。 ——倘若你們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親,能教給你們念,也就更好。 ——她說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說:“我願萬里外的母親,不太為平安快樂的我憂慮!”

扣計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親接到我報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談論,長吁短嘆;豈知無知無愁的我,正在此過起止水浮雲的生活來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給國內朋友一封信,我說:“沙穰療養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須在朔風裡。 你們圍爐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與造化掙命! ”如今想起,又覺得那話說得太無謂,太怨望了,未曾聽見掙命有如今這般溫柔的掙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無論怎樣高貴偉大的人,對此切己的事,也絲毫不能為力。這時節只能將自己當作第三者,旁立靜聽著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著造化輕舒慧腕,來安排我的命運的時候,我忍不住失聲讚歎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幾次匆匆走過慰冰湖,一邊看晚霞,一邊心裡想著功課。偷閒劃舟,抬頭望一望灩灩的湖波,低頭看滴答滴答消磨時間的手錶,心靈中真是太苦了,然而萬沒有整天的放下正事來賞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隱情,眉頭一皺,輕輕的賜與我一場病,這病乃是專以拋撇一切,遊泛於自然海中為治療的。 如今呢?過的是花的生活,生長於光天化日之下,微風細雨之中;過的是鳥的生活,遊息於山巔水涯,寄身於上下左右空氣環圍的巢床裡;過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過的是雲的生活,隨意的裊裊卷舒。幾十頁幾百頁絕妙的詩和詩話,拿起來流水般當功課讀的時候,是沒有的了。如今不再乾那愚拙煞風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詩,也慢慢的拿起,反复吟誦,默然深思。 我愛聽碎雪和微雨,我愛看明月和星辰,從前一切世俗的煩憂,佔積了我的靈府。偶然一舉目,偶然一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來,沒有一次任它奔放過。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樣形容它,它如蛾出繭,如鷹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簷上,明月和星辰在闌旁,不看也得看,不聽也得聽,何況病中的我,應以它們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願以它們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這故事的美妙,還不止此,——“一天還應在山上走幾里路”,這句話從滑稽式的醫士口中道出的時候,我不知應如何的歡呼讚美他!小朋友!漫遊的生涯,從今開始了! 山後是森林仄徑,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遠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處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見滿山高高下下的松樹。每當我要縹緲深思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獨自低首行來,我聽見乾葉枯枝,嘁嘁喳喳在樹巔相語。草上的薄冰,踏著沙沙有聲,這時節,林影沉蔭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層層的大山地,爽闊空曠,無邊無限的滿地朝陽。層場的盡處,就是一個大冰湖,環以小山高樹,是此間小朋友們溜冰處。我最喜在湖上如飛的走過。每逢我要活潑天機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我沐著微暖的陽光,在樹根下坐地,舉目望著無際的耀眼生花的銀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類何其小。當歸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時候,清風過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寫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記得了,大約是: 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 岩石點頭 草花歡笑。 造物者!在我們星馳的前途 路站上再遙遙的安置下 幾個早晨的深谷! 原來,造物者為我安置下的幾個早晨的深谷,卻在離北京數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無心”,造物者何其“有意”? ——我還憶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詩,小朋友讀過麼?我翻來覆去的背誦,只憶得“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這八句來。黃昏時又去了。 那時想起的,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歸途中又誦“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 小朋友,願你們用心讀古人書,他們常在一定的環境中,說出你心中要說的話! 春天已在雲中微笑,將臨到了。那時我更有溫柔的消息,報告你們。我逐日遠走開去,漸漸又發現了幾處斷橋流水。試想看,胸中無一事留滯,日日南北東西,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宮…… 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生,小朋友,請為我感謝。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沒有咒詛! 安息的時候已到,臥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無限歡喜的心,祝你們多福。冰心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廣廳上,四面綠簾低垂。幾個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長椅上,低低笑語。一角話匣子裡奏著輕婉的提琴。我在當中的方桌上,寫這封信。一個女孩子坐在對面為我畫像,她時時喚我抬頭看她。我聽一聽提琴和人家的笑語,一面心潮緩緩流動,一面時時停筆凝神。寫完時重讀一過,覺得太無次序了,前言不對後語的。然而的確是歡樂的心泉流過的痕跡,不復整理,即付晚郵。 收入《寄小讀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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