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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寄小讀者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5049 2018-03-20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們天大的愛心裡,還有空隙,我願介紹幾個可愛的女孩子,願你們加以憐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個天真漫爛又是完全神經質的女孩子。稍大的驚和喜,都能使她受極大的激刺和擾亂。她臥病已經四年半了,至今不見十分差減,往往剛覺得好些,夜間熱度就又高起來,看完體溫表,就听得她伏枕嗚咽。她有個完全美滿的家庭,卻因病隔離了。 ——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說:“我父親愛我,我母親愛我,我愛……”我就傾耳聽她底下說什麼,她卻是說“我愛自己”。我不覺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嬌憨淒苦的樣子,得了許多女伴的愛憐。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愛,她也愛了一切的人。

又非常的技巧,用針用筆,能做許多奇巧好玩的東西。這些日子,正跟著我學中國文字。 我第一天教給她“天”、“地”、“人”三字。她說:“你們中國人太玄妙了,怎麼初學就念這樣高大的字,我們初學,只是'貓'、'狗'之類”。我笑了,又覺得她說的有理。她學得極快,口音清楚,寫的字也很方正。此外醫院中天氣表是她測量,星期日禮拜是她彈琴,病人閱看的報紙,是她照管,圖書室的鑰匙,也在她手裡。她短髮齊頸,愛好天然,她住院已經六個月了。 E只有十八歲,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沒有父母,只有哥哥。 十九個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處。現在可謂好一點,但還是很瘦弱。她喜歡叫人“媽媽”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愛念和同情,卻又能隱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潑歡悅。然而每次在醫生注射之後,屋門開處,看見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轉流涕——這樣的華年!這樣的人生!

D是個愛爾蘭的女孩子,和我談話之間常常問我的家庭狀況,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親,我只是無心的問答。後來旁人告訴我,她的父親縱酒狂放,醉後時時虐待他的兒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淒苦不幸。她因躲避父親,和祖母住在一處,聽到人家談到親愛時,往往流淚。昨天我得到家書,正好她在旁邊,她似羨似嘆的問道:“這是你父親寫的麼,多麼厚的一封信呵!”幸而她不認得中國字,我連忙說:“不是,這是我母親寫的,我父親很忙,不常寫信給我”她臉紅微笑,又似釋然。其實每次我的家書,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幾張紙!我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愛於父母。我不能閉目推想,也不敢閉目揣想。可憐的帶病而又心靈負著重傷的孩子! A住在院後一座小樓上,我先不常看見她。從那一次在餐室內偶然回首,無意中她顧我微微一笑,很長的睫毛之下,流著幽嫻貞靜的眼光,絕不是西方人的態度。出了餐室,我便訪到她的名字,和住處。那天晚上,在她的樓裡,談了半點鐘的話,驚心於她的靦腆與溫柔;談到海景,她竟贈我一張燈塔的圖畫。她來院已將兩年,據別人說沒有什麼起色。她終日臥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徑深林,廊後是小橋流水。她告訴我每遇狂風暴雨,看著淒清的環境,想到“人生”,兩字,輒驚動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謝,然而彼此各有淚痕!

痛苦的人,豈止這幾個?限於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曉星微光,萬松淡霧之中,我披衣起坐。 舉眼望到廊的盡處,我凝注著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夢中轉側的女孩子。只覺得奇愁黯黯,橫空而來。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禱上天之外,只能求助於萬里外的純潔偉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為著跟你們通訊,受了許多友人嚴峻的責問,責我不宜只以悱惻的思想,貢獻你們。小朋友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種文字。為小朋友和我兩方精神上的快樂與安平,我對於他們的忠告,只有慚愧感謝。然而人生不止歡樂滑稽一方面,病患與別離,只是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

沉靜的悲哀裡,含有無限的莊嚴。偉大的人生中,是需要這種成分的。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何況這一切本是組成人生的原素,耳聞,眼見,身經,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隱瞞著可愛的小朋友?我偶然這半年來先經歷了這些事,和小朋友說說,想來也不是過分的不宜。 我比她們強多了,我有快樂美滿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沒有摧傷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遊行,尋幽訪勝,不似她們纏綿床褥,終日對著懨懨一角的青山。我橫豎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樣;有人來看,自然歡喜,沒有人來,也沒有特別的失望與悲哀。她們鄉關咫尺,卻因病拋離父母,親愛的人,每每因天風雨雪,山路難行,不能相見,於是怨嗟悲嘆。

整年整月,置身於怨望痛苦之中,這樣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豈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們看見的,也許比我還多,扶持慰藉,是誰的責任?見此而不動心呵!空負了上天付與我們的一腔熱烈的愛! 所以,小朋友,我們所能做到的,一朵鮮花,一張畫片,一句溫和的慰語,一回殷勤的訪問,甚至於一瞥哀憐的眼光,在我們是不覺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單調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瞭如天之賜。訪問已過,花朵已殘,在我們久已忘卻之後,他們在幽閒的病榻上,還有無限的感謝,回憶與低徊! 我無庸多說,我病中曾受過幾個小朋友的贈與。在你們完全而濃烈的愛心中,投書饋送,都能錦上添花,做到好處。

小朋友,我無有言說,我只合掌讚美你們的純潔與偉大。 如今我請你們紀念的這些人,雖然都在海外,但你們憶起這許多苦孩子時,或能以意會意,以心會心的體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萬里外的憐惘牽縈,沒有用處,“以偉大思想養汝精神”!日後幫助你們建立大事業的同情心,便是從這零碎的憐念中練達出來的。 風雪的廊上,寫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凍凝了。 無端拆閱了波士頓中國朋友的一封書,又使我生無窮的感慨。 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國的歲除,紅燈綠酒之間,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語。這裡卻只有寂寂風雪的空山……不寫了,你們的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遙祝你們有個完全歡慶的新年!冰心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通訊十六二弟冰叔

接到你兩封冗長而懇摯的信,使我受了無限的安慰。是的! “從松樹隙間穿過的陽光,就是你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好弟弟!我喜愛而又感激你的滿含著詩意的慰安的話!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贈我的歷代名人詞選,我喜歡到不可言說。父親說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詞選,放在閉璧樓的書架上了。可恨我一寫信要中國書,她們便有百般的阻攔推託。好像凡是中國書都是充滿著艱深的哲理,一看就費人無限的腦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違反她們的好意,我終於反复的只看些從病院中帶來的短詩了。我昨夜收到詞選,珍重的一頁一頁的看著,一面想,難得我有個知心的小弟弟。 這部詞,選得似乎稍偏於纖巧方面,錯字也時時發現。但大體說起來,總算很好。

你問我去國前後,環境中詩意哪處更足?我無疑地要說,“自然是去國後!”在北京城裡,不能晨夕與湖山相對,這是第一條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會詩句。 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 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同舟眾人,當倚闌俯視著船頭飛濺的浪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都含著輕微的淒惻的意緒。 到了威爾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邊,或是水上,沒有一天不到的。 母親壽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臨水起了鄉思,忽然憶起左輔的“浪淘沙”詞: “水軟櫓聲柔,草綠芳洲,碧桃幾樹隱紅樓;者是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鄉夢不曾休,惹甚閒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流到海,切莫回頭!”

覺得情景悉合,隨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鄉夢不曾休,惹甚閒愁?”兩句,遠遠地拋入湖心裡,自己便頭也不回的走轉來。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一片寄託此中的鄉心,也永古不能磨滅的! 美國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緻,窗外籬旁,雜種著花草,真合“是處人家,綠深門戶”詞意。只是沒有圍牆,空闊有餘,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見翠袖紅妝,可聽見琴聲笑語。詞中之“斜陽卻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幾許”,“不捲珠簾,人在深深處”,“牆內鞦韆牆外道”,“銀漢是紅牆,一帶遙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 田野間林深樹密,道路也依著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來,天趣盎然。想春來野花遍地之時,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嶺的遊行,再也看不見一帶城牆僧寺。 “曲徑通幽處,禪房草木深”,“花宮仙梵遠微微,月隱高城鐘漏稀”,“一片孤城萬仞山”,“飲將悶酒城頭睡”,“長煙落日孤城閉”,“簾捲疏星庭戶悄,隱隱嚴城鐘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

總之,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鎊初闢的痕跡。國內一片蒼古莊嚴,雖然有的只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呵! 回憶去夏南下,晨過蘇州,火車與城牆並行數里。城裡濕煙翛翛,護城河裡繫著小舟,層塔露出城頭,竟是一幅圖畫。那時我已想到出了國門,此景便不能再見了! 說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書遊山,與女伴談笑之外,竟沒有別的日課。我家靈運公的詩,如“寢瘵謝人徒,絕跡入雲峰,巖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以及“昔餘遊京華,未嘗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臥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 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托”等句,竟將我的生活描寫盡了,我自己更不須多說! 又猛憶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閒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滿山是松,滿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畫,晚餐後往往至樓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鄉愁。又每日午後三時至五時是休息時間,白天裡如何睡得著?自然只臥看天上雲起,尤往往在此時復看家書,聯帶的憶到諸弟。 ——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寫通訊,豈知我病中較閒,心境亦較清,寫的倒比平時多。又我自病後,未曾用一點藥餌,真是“安心是藥更無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寫好些。一面欣與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踴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嘆。 ——說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詞選,引我掉了半天書袋,是誰之過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處,冰枝拂衣,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桃枝上,紅白相間,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 ——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真”的能事。 我深確的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只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只是擱筆,只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只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 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只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只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 ——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只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曆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只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大星。萬里無雲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 ——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倒會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 ——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後收入《寄小讀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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