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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論文學復古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2292 2018-03-20
新文學運動的聲浪,到了今日,沉寂了許多;譯作的出品,到今日也少許多。正值近來坊間又發現了幾種“反新文學”的出版物,一班關心新文學的青年人,以為新潮已到了狂瀾將倒的時代,都為新文學的前途,抱了無限的隱憂。 我要安慰青年人說:時代流水似的向前走了,民族思想決不能石子似的停在中流。無論如何防阻,如何挽留,總不能使二十世紀的人物,仍去穴居野處,茹毛飲血。無論如何復古,也不能使二十世紀的中國青年人,仍去守那尊奉君王和一夫多妻的製度。新思想一日不能滅,新文學一日不銷沉! 新舊文學的最大的分別,決不在於形式上的語體和文言,乃在於文字中所包含的思想,某一時代特具的精神。人們既不能上下更易時代,便也決不能來和時代的文學佔奪位置。

拿起那些“反新文學”的出版物來看一看罷,它們果可算為新文學的勁敵麼?我每每不解,以為似這般無聊的作品,何至使一班新文學的熱愛者,不惜奮其全力,天天對它們下攻擊! 論到思想一方面:攤上流行的各種小雜誌,盡是些流氓口吻的滑稽文字,和濫調的英雄兒女文章,無思想之足言,不必說了。就是稍大些的也是對於國內的文學,沒有提倡;對於國外的文學,沒有介紹。除了瑣談筆記以外,就是俗調濫套的小說,竟難有幾篇向上的,建設的文字。我推測著說一句,似乎其中的作者,不盡是明了文學的人,不盡是已有了“自己的人生哲學”的人。他們描寫宗教,法庭,以及社會主義等等,都取同一的態度,意思模糊,不是極端攻擊,不是極端贊成,也更未有自己的建議和判斷。以文學為消遣的,為不足輕重的人,本來不推求這個,看完掩卷欠伸而起,自然也沒有什麼。而一班以文學為神聖,要它引導,要它提醒,要它來替他們解決各種問題的人,對於這般麻木不仁的文學作品,是決不能滿意的。時代漸漸的旋轉過去,這種出版物的領土,當然是要漸漸縮小的,無可諱言!

論到藝術一方面:他們很少在前人未走過的文學田地,開闢自己的新途徑。人物相似,背景相似,開端和收局也相似。 是為作文字而作文字,不是自己有什麼不可遏抑的情感和問題,而作文字。對於西文學的研究,似乎也見限於坊間流行的言情或偵探小說,轉來轉去的沿襲模仿。看完意興索然,不留印象,似乎書中的人,和讀者還隔著萬重煙霧。這樣感人不深,趣味又少,幾乎失了文學的效用。而且他們無條件的反對新文學,同時也拒絕了新式標點,一字一點,一句一圈,層層斬斷,神氣不完,未免是個缺點。 反新文學的作品,既是在思想藝術兩方面,都難得立足的地位,為何它們又有了復興機會呢?至此我不得不向新文學家說:“是誰之過?” 新文學不能普遍的得國人的歡迎,固然是因為國人不了解新思想,但如果介紹的得法,中外人民的頭腦構造,原是一樣的,決不至於瞠目結舌,像聽天書一般。無奈一班介紹者,太令讀者為難了,一知半解,漫無頭緒,佶屈聱牙的說下去,弄得人莫名其妙。不解就生厭煩,愈煩厭就愈不解。結果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同時國人又需要些文學的慰藉,就不得不返求於這些無聊的出版物了。

我以為“反新文學”作品的流行,是新文學進行中最可看的現象,是新文學家的當頭棒和奮興劑。如果一班讀者對於所謂新文學的作品,糊里糊塗的領受了去,沒有一毫的反抗和懷疑,新文學就真是不幸了。因為他如何糊塗的接受了去,也要如何糊塗的傾吐了出來。像這般無根基的建築,新文學的前途,真是危險到不堪設想。而這種不自安,自尋活路的態度,卻可以見出國人對於新的物事,不能強以不了解無條件的盲從!這真可促一班新文學者的反省和奮鬥! 新文學者中不犯“反新文學”者的毛病的又有幾人?新文學的作品,又有幾篇是真建設,真向上,真有自己的哲學,不追逐時尚,拾人牙慧的?濫調的“資本家萬惡”、“婦女解放”、“心弦”、“愛人”等等的句子,和“憐我憐卿”、“成仙成佛”不個性的作品,相去又幾何?

只滿紙的“呵,麼,呀,的”,和“!?:—”這種堆砌白話字眼,亂點新式標號的假新文學作品,不必反新文學者,一班新文學者,先須起而廓清掃滅! 我相信除了建設,沒有破壞。我們既認定:新思想是有介紹的必要的;時代的精神除了新文學,是無處寄託的;便當抖擻精神,折回原路,來尋找向上的建設的途徑! 第一我們要永遠拒絕:不明了原作,而以介紹為時髦的事,三天脫稿,四天出版的譯述。 第二我們要永遠拒絕:思想沒有系統,對於藝術沒有習練,對於物事沒有觀察,隨波逐流,西抄東襲的假新文學作品。 第三我們要創造中國的新文學。至此便牽連到文法問題,中外的文法,幾乎是絕不相同。 介紹者圖省一點整理的手續,便文不加點的,和盤托將過來。因此語氣顛倒,文義拖沓,意思暗昧,此等例舉不勝舉!而且許多新文學不但譯文直得過火,連作品都是以外國人的口氣說中國話,令讀者很難了解他說的是什麼。托爾斯泰說:“假如不令大多數民眾了解,這藝術就是壞藝術,或者竟不是藝術。”這話雖然太偏,卻也有他的真理。意思好了,工具如不好,在作者一方面真是心力枉廢。文學既不是專為一班新文學者互相讀閱的,還請把民眾放在心上,用中國人的語氣來敘述描寫,來創造中國的新文學!

我素來不關心,而且不喜歡討論這些事,不過教員方面既願意我來研究這個問題,我不得不將我的意見說一說。轉以為對於這些無聊的出版物,盡可置之不聞不問,太過注意,反動更大。 ——而且理論是無用的,強有力的後盾,還是真正的新文學作品,真的新文學發揚光大起來,時代自會把它們驅走的。新文學家呵!四面重敵之中,突圍而出的,必不是搖旗吶喊的人,沉默的創作罷! “舵工! 小心霧裡的暗礁罷。 ” 舵工寧靜的微笑說: “我知道那當行的水路, 這就夠了! ” ——《春水》五九 一九二三年二月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燕大周刊》1923年4月14日第8期,署名謝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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