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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冰神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5214 2018-03-20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著風箏,一絲風意都沒有——起來了, 愈飛愈緊,卻依舊是無風。抬頭望,前面矗立著一座玲瓏照耀的冰山;峰尖上莊嚴地站著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隻手舉著風箏,一隻手指著天上——天上是繁星錯落如珠網——一轉身忽驚,西山月落涼階上,照著樹兒,射著草兒。 這莫是她頂上的圓光,化作清輝千縷? 是真?是夢?我只深深地記著:是冰山,是女神,是指著天上——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記。繁星自序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圍爐讀泰戈爾(R.Tagore)的《迷途之鳥》(StrayBirds),冰仲和我說: “你不是常說有時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寫成篇段麼?其實也可以這樣的收集起來。”從那時起,我有時就記下在一個小本子裡。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從書堆裡,又翻出這小本子來。他重新看了,又寫了“繁星”兩個字,在第一頁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說,“姊姊!你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紙上麼?”我就寫下末一段,將它發表了。 是兩年前零碎的思想,經過三個小孩子的鑑定。 《繁星》的序言,就是這個。冰心一九二一年九月一日。 一繁星閃爍著——深藍的太空,何曾聽得見它們對語?沉默中,微光裡,它們深深的互相頌讚了。 二童年呵!是夢中的真,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三萬頃的顫動——月兒上來了。生之源,死之所!四小弟弟呵! 我靈魂中三顆光明喜樂的星。溫柔的,無可言說的,靈魂深處的孩子呵!五黑暗,心靈的深深處,宇宙的深深處,燦爛光中的休息處。

六鏡子——反而覺得不自然,不如翻轉過去好。 七醒著的,只有孤憤的人罷!聽聲聲算命的鑼兒,敲破世人的命運。 八殘花綴在繁枝上;鳥兒飛去了,生命也是這般的一瞥麼?九夢兒是最瞞不過的呵,清清楚楚的,告訴了你自己靈魂裡的密意和隱憂。一○嫩綠的芽兒,和青年說:“發展你自己!”淡白的花兒,“貢獻你自己!” 深紅的果兒,“犧牲你自己!”一一無限的神秘,微笑之後,言語之前, 便是無限的神秘了。 一二人類呵!相愛罷,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向著同一的歸宿。 一三一角的城牆,極目的蒼茫無際——即此便是天上——人間。 十四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一五小孩子!你可以進我的園,看玫瑰的刺兒,刺傷了你的手。 一六青年人呵!為著後來的回憶,一七我的朋友!

為什麼說我“默默”呢?世間原有些作為,一八文學家呵!著意的撒下你的種子去,一九我的心,孤舟似的,穿過了起伏不定的時間的海。二○幸福的花枝,尋覓著要付與完全的人。 二一窗外的琴弦撥動了,怎只深深的繞在餘音裡?是無限的樹聲,是無限的月明。 二二生離——死別——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心靈的燈,在熱鬧中熄滅。 二四向日葵對那些未見過白蓮的人,白蓮出水了,向日葵低下頭了: 她亭亭的傲骨,分別了自己。 二五死呵!起來頌揚它;是沉默的終歸,二六高峻的山顛,深闊的海上— —是冰冷的心,是熱烈的淚;可憐微小的人呵!二七詩人,也是事實中最深的失望。 二八故鄉的海波呵!你那飛濺的浪花,從前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磐石,二九我的朋友,對不住你;我所能付與的慰安,只是嚴冷的微笑。三○ 光陰難道就這般的過去麼?除卻縹緲的思想之外,三一文學家是最不情的——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玫瑰花的刺,是她自己的慰樂。 三三母親呵!撇開你的憂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懷裡,只有你是我靈魂的安頓。 三四創造新陸地的,卻是它底下細小的泥沙。 三五萬千的天使,小孩子!他細小的身軀裡,含著偉大的靈魂。 三六陽光穿進石隙裡,“借我的力量伸出頭來罷,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樹乾兒穿出來了,堅固的磐石,裂成兩半了。 三七藝術家呵!你和世人,三八井欄上,料峭的天風,吹著頭髮;天邊——地上,一回頭又添了幾顆光明,是星兒,還是燈兒?三九夢初醒處,瞥見了光明的她。 朝陽呵!臨別的你,已是堪憐,怎似如今重見!四○我的朋友!你不要輕信我,我只是受思潮驅使的弱者呵!四一夜已深了,一個浮踪的旅客,思想的神,在不意中要臨到了。

四二雲彩在天空中,思想被事實禁錮住,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三真理,在嬰兒的沉默中,不在聰明人的辯論裡。 四四自然呵!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我不曾錯解了你麼?”四五言論的花兒行為的果子結得愈小。 四六松枝上的蠟燭,依舊照著罷!反复的調兒,再彈一闋罷!等候著,遠別的弟弟,從夜色裡要到門前了。 四七兒時的朋友:海波呵,燦爛的晚霞呵,悲壯的喇叭呵; 我們如今是疏遠了麼?四八弱小的草呵!驕傲些罷,四九零碎的詩句,是學海中的一點浪花罷;然而它們是光明閃爍的,繁星般嵌在心靈的天空裡。五○不恒的情緒,它能湧出意外的思潮,要創造神奇的文字。 五一常人的批評和斷定,在雲外推測著月明。 五二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只這一秒的時間裡,我和你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再來時,萬千同類中,何處更尋你?五三我的心呵!警醒著, 五四我的朋友!起來罷,要洗你的隔夜的靈魂。

五五成功的花。 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鬥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五六夜中的雨,絲絲的織就了詩人的情緒。 五七冷靜的心,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 五八不要羨慕小孩子,煩悶也已經隱隱的來了。 五九誰信一個小“心”的嗚咽,然而它是靈魂海中的一滴。六○輕雲淡月的影裡,風吹樹梢——你要在那時創造你的人格。 六一風呵!不要吹滅我手中的蠟燭,六二最沉默的一剎那頃,下筆之前。 六三指點我罷,我是橫海的燕子,要尋覓隔水的窩巢。 六四聰明人! 要提防的是:憂鬱時的文字,愉快時的言語。 六五造物者呵! 誰能追踪你的筆意呢?百千萬幅圖畫,六六深林裡的黃昏,又好似是幾時經歷過。 六七漁娃!

可知道世人羨慕你?終身的生涯,是在萬頃柔波之上。 六八詩人呵!緘默罷;寫不出來的,六九春天的早晨,融冶的風,飄揚的衣袖,靜悄的心情。七○空中的鳥! 何必和籠裡的同伴爭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七一這些事——這永不漫滅的回憶;月明的園中藤蘿的葉下,母親的膝上。 七二西山呵! 別了!我不忍離開你,七三無聊的文字,也化作無聊的火光。 七四嬰兒,是偉大的詩人,在不完全的言語中,吐出最完全的詩句。 七五父親呵!出來坐在月明里,七六月明之夜的夢呵! 遠呢? 近呢?但我們只這般不言語,聽——聽這微擊心弦的聲!眼前光霧萬重, 沉——沉。 七七小磐石呵,堅固些罷,準備著前後相催的波浪!七八真正的同情, 不在快樂的期間。

七九早晨的波浪,晚來的潮水,又是一般的聲音。八○母親呵!我的頭髮,這就是你付與我的萬縷柔絲。 八一深夜!請你容疲乏的我,放下筆來,和你有少時寂靜的接觸。 八二這問題很難回答呵,什麼可以點綴了你的生活?八三小弟弟! 你惱我麼?燈影下,來騙取你,緋紅的笑頰,凝注的雙眸。 八四寂寞呵!多少心靈的舟,在你軟光中浮泛。 八五父親呵!我願意我的心,這般的寒生秋水!八六月兒越近, 生命也是這般的真實麼?八七知識的海中,處處閃爍著懷疑的燈光呢。感謝你指示我,生命的舟難行的路!八八冠冕? 是永久的束縛。 八九花兒低低的對看花的人說:我的朋友!讓我自己安靜著,開放著,你們的愛是我的煩擾。 ”九○坐久了,將無邊感慨,都付與天際微波。

九一命運! 難道聰明也抵抗不了你?生——死九二朝露還串珠般呢!去也——何曾入到煩亂的心?朦朧里數著曉星,怪驢兒太慢,山道太長——夢兒欺枉了我,母親何曾病了?歸來也——轡兒緩了,陽光正好,野花如笑;看朦朧曉色,隱著山門。 九三我的心呵!是你驅使我呢,九四我知道了,你正一分一分的,消磨我青年的光陰!九五人從枝上折下花兒來,到結果的時候,卻對著空枝嘆息。 九六影兒落在水里,句兒落在心裡,都一般無痕跡。 九七是真的麼?人的心只是一個琴匣,九八青年人! 信你自己罷!只有你自己是真實的,九九我們是生在海舟上的嬰兒,先從何處來,要向何處去。一○○夜半——宇宙的睡夢正濃呢!獨醒的我, 可是夢中的人物?一○一弟弟呵!

似乎我不應勉強著憨嬉的你,一○二小小的花,感謝春光的愛——然而深厚的恩慈,反使她終於沉默。 母親呵! 你是那春光麼?一○三時間!現在的我,太對不住你麼? 然而我所拋撇的是暫時的,我所尋求的是永遠的。一○四窗外人說桂花開了, 一年一度,中秋節的前三日。一○五燈呵! 感謝你忽然滅了:在不思索的揮寫裡,替我勻出了思索的時間。一○六老年人對小孩子說:“流淚罷,嘆息罷,世界多麼無味呵!” 小孩子笑著說:“饒恕我,先生! 我不會設想我所未經過的事。 ” 小孩子對老年人說:“笑罷,跳罷,世界多麼有趣呵!” 老年人嘆著說:“原諒我,孩子! 我不忍回憶我所已經過的事。 ”一○七我的朋友!珍重些罷,拋在難起波瀾的大海裡。一○八心是冷的,淚是熱的;心——凝固了世界,淚——溫柔了世界。一○九漫天的思想,你的中心點,你的結晶,要作我的南針。一一○青年人呵!你要和老年人比起來,是溫柔的。 一一一太單調了麼?琴兒,你的弦,本彈不出笛兒的聲音。 一一二古人呵!你已經欺哄了我,不要引導我再欺哄後人。 一一三父親呵!我怎樣的愛你,一一四我不知道;但煩悶——憂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滅。 一一五筆在手裡,句在心裡,只是百無安頓處——遠遠地卻引起鐘聲!一一六海波不住的問著岩石,然而它這沉默,已經過百千萬回的思索。 一一七小茅棚,在那裡要感出宇宙的獨立!一一八故鄉! 何堪遙望,何時歸去呢?白髮的祖父,一一九謝謝你,我的琴兒!月明人靜中,為我頌讚了自然。一二○母親呵!這零碎的篇兒,這些字,在沒有我以前,已隱藏在你的心懷裡。 一二一露珠,和寒花作伴——卻不容那燦爛的朝陽,給她絲毫暖意。 一二二我的朋友!真理是什麼,感謝你指示我;然而我的問題,不容人來解答。 一二三天上的玫瑰,天上的松枝,青到夢魂裡;天上的文字,卻寫不到夢魂裡。 一二四“缺憾”呵! “完全”需要你,襯托出它來。 一二五蜜蜂,是能融化的作家;從百花里吸出不同的香汁來,釀成它獨創的甜蜜。 一二六蕩漾的,是小舟麼? 青翠的,是島山麼? 蔚藍的,是大海麼? 我的朋友!重來的我,只因我屢次受了夢兒的欺枉。 一二七流星,可能有一秒時的凝望?然而這一瞥的光明,已長久遺留在人的心懷裡。 一二八澎湃的海濤,沉黑的山影——夜已深了,不出去罷。 看呵!一星燈火裡,軍人的父親,獨立在旗台上。 一二九倘若世間沒有風和雨,又歸何處? 只惹得人心生煩厭。一三○希望那無希望的事實,便是青年的自殺!一三一大海呵,哪一顆星沒有光? 哪一朵花沒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裡沒有你波濤的清響?一三二我的心呵!你昨天告訴我,今天又告訴我,世界是失望的;明天的言語,又是什麼? 教我如何相信你!一三三我的朋友! 未免太憂愁了麼? “死”的泉水,是筆尖下最後的一滴。 一三四怎能忘卻?夏之夜,明月下,幽欄獨倚。粉紅的蓮花,深綠的荷蓋,縞白的衣裳!一三五我的朋友! 你曾登過高山麼? 你曾臨過大海麼?在那裡,只有“自然”無語?你的心中是歡愉還是淒楚?一三六風雨後——花兒的顏色過去了,果兒沉默的在枝上懸著。花的價值,要因著果兒而定了!一三七聰明人,拋棄你手裡幻想的花罷!她只是虛無縹緲的,一三八夏之夜,襟上蘭花氣息,繞到夢魂深處。 一三九我的朋友!你寧可對模糊的鏡子,不要照澄澈的深潭,她是屬於自然的!一四○小小的命運,命運是覺得有趣了,然而青年多麼可憐呵!一四一思想,剛拿起筆來,神趣便飛去了。 一四二一夜——可知道寄身山巔?燭影搖搖,影兒怎的這般清冷?似這般山河如墨,只是無眠——一四三心潮向後湧著,時間向前走著;青年的煩悶,便在這交流的旋渦裡。 一四四階邊,微風吹著發兒,是冷也何曾冷!這古院——這黃昏—— 這絲絲詩意——繞住了斜陽和我。 一四五心弦呵!彈起來罷——讓記憶的女神,和著你調兒跳舞。 一四六文字,聽同情的泉水,深深地交流。 一四七將來,可有個矗立的碑? 怎敢這般沉默著——想。 一四八隻這一枝筆兒;拿得起,便是無限的自然!一四九無月的中秋夜, 是怎樣的耐人尋味呢!隔著層雲,隱著清光。一五○獨坐——更隔院斷續的清磬。這樣黃昏,這般微雨,只做就些兒惆悵!一五一智慧的女兒! “煩悶”來了,要敗壞你永久的工程。 一五二我的朋友!不要任憑文字困苦你;文字是人做的,人不是文字做的!一五三是憐愛,是憂愁——這仰天的慈像,融化了我凍結的心泉。 一五四總怕聽天外的翅聲——小小的鳥呵!羽翼長成,一五五白的花勝似綠的葉,濃的酒不如淡的茶。 一五六清曉的江頭,是江南天氣,雨兒來了——我只知道有蔚藍的海,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這是我父母之鄉!一五七因著世人的臨照,卻不能增加月兒的光亮。 一五八雪花飛了,我要寫你心裡的詩。 一五九母親呵!天上的風雨來了,心中的風雨來了,我只躲到你的懷裡。一六○聰明人!文字是空洞的,你要引導你的朋友,只在你自然流露的行為上!一六一大海的水,孤傲的心,是不能軟化的。 一六二青松枝,紅燈彩,和那柔曼的歌聲——小弟弟!感謝你付與我,寂靜裡的光明。 一六三片片的雲影,然而難將記憶的本兒,將它寫起。 一六四我的朋友!別了,留與你們! (《繁星》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1月1日新文藝欄,1月6日轉到詩欄,連續刊登至1月26日,後結集作為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的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1923年1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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