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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非完全則寧無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1736 2018-03-20
非完全則寧無(一) 易卜生的劇詩《柏拉圖》裡,有一句極其精彩的話,也是他的意志哲學,就是“非完全則寧無”。 這“寧”字真用得有意思呵!表示出去取之間,有無限的徘徊,無限的思索。然而又至終拋棄一切,犧牲一切,來趨就“完全”等候“完全”。 只有“完全”是好的,是美滿的。世人都知道有個“完全”,都知道希望“完全”。 固然是既知道有“完全”,便應當希望“完全”。但有時理想離事實太遠,前途沒有把握,對方隱在雲霧渺茫之中。無目的地奮鬥,結果只是徒亂人意勞而無功的。何如斬鐵截釘的一句“非完全則寧無”? “非完全則寧無”,這語氣是如何的嚴冷呢?然而可以激起青年人的決心,喚起青年人的覺悟。 “不進行則已,既進行了,就不是無目的地奮鬥。”又好似溫柔的音樂。

是嚴冷,是溫柔,又是如何的使人感慨呵! 一九二一年八月一日。 非完全則寧無(二) 一個朋友用這個題目,作了一首白話詩。又一位朋友用這個題目,作了一篇小說。前後看見了之後,我自己又做了一段雜感。 一樣的題目,她們所做的彼此用意不同,對像不同。我的又和她們的不同。然而總起來說就是:“天下萬事,都是完全的好;要不完全,不如無有。” “非完全則寧無”。這語意實在不是爭氣鬥勝,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只因不冷不熱,不進不退的光景,太令人難受,一絲的希望未絕,要前行卻又著實沒有把握,徘徊之間,只枉廢許多精神與光陰。慧心人是不肯這樣做的,完全了更好,不完全就掉頭不顧,遠走高飛,這真是英雄的行事!

“非完全則寧無”,有時近於矯情,然而矯情的確是一種學問,也更須有一份勇氣。工夫不到是矯不成的,大人物與庸人的分別,也只在於矯得過與矯不過—— 也許這是我的偏見,然而我個人是如此信的。 但無論如何,奉行一種主義,不要如同拜偶像,死守著做去。 進一步說,世界哪有完全的事?完全到底有什麼標準?完全到底有無止境?今天看看是完全,明天又有比昨天好的,昨天的完全,就不是真完全了。推想下去, 現在的完全,終是使人懷疑的。將來的完全,終是沒有把握的。這“寧”字又何所依附? 推究一個問題,真不容易呵!只有剛一著想時是清晰的,再一想,就越來越模糊了。 想不透就索性不想——這也是“非完全則寧無”麼?

一九二一年八月六日。 非完全則寧無(三) 昨天偶然翻出龔定庵的一句詩,是“百事翻從闕陷好”。 ——這句詩我認為無意思;不過這“好”字,卻大可為“想不透就索性不想”解圍。 不得已我再說一說“非完全則寧無”。 使我思潮滯住之點,只是“完全”兩個字的標準和界說;但是若再進一步,這“無”字也須有它的標準和界說。怎樣才算是“有”,怎樣才算是“無”;“掉頭不顧,遠走高飛” 是否已盡了“無”的能事。 但是“無”的界說,卻是隨著“完全”而解決的。所以主腦仍是“完全”。 有時理想太超玄了,所以為“完全”的,既在虛無縹緲之中,同時使不完全的更不完全。 有一日世界上的農夫,織婦,士子,工人,都虛擬著將來完全的世界,想到自己現在所著手做去的,真是連“完全”的萬分之一都不如。於是都望空凝想,棄業嘆息。這樣的“非完全則寧無”,結果就是使世界成為冰球;只有灰心,只有失望,只有更不完全。

“完全”不要從第一越到第九十九,從今日越到萬古千秋,只要一步一步進。因為今日有今日的“完全”,明日有明日的“完全”;若要看到世界的盡頭,世界上就真無所謂“完全”了。 現在的界說是:我今日所以為“完全”的就是“完全”。 未來的“完全”,且不必管他。 若是連今日的“完全”也求不到時,那時又何妨斬鐵截釘的說一句“非完全則寧無”?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一日。一朵白薔薇怎麼獨自站在河邊上?這朦朧的天色,是黎明還是黃昏? 何處尋問,只覺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間雜著幾朵白薔薇。 她來了,她從山上下來了。靚妝著,彷彿是一身縞白,手裡抱著一大束花。 我說,“你來,給你一朵白薔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說了一句話,只是聽不見。然而似乎我竟沒有摘,她也沒有戴,依舊抱著花兒,向前走了。

抬頭望她去路,只見得兩旁開滿了花,垂滿了花,落滿了花。 我想白花終比紅花好;然而為何我竟沒有摘,她也竟沒有戴? 前路是什麼地方,為何不隨她走去? 都過去了,花也隱了,夢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1年8月26日,後收入詩集《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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