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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無微不至地描寫了男性的自私”

讀庫0600 张立宪 3204 2018-03-20
劉勃 這本書和其他很多類似的評書一樣,書裡面所有的國家大事看起來都像是一場兒戲。 一 《薛仁貴征東》的作者,沒有能夠留下自己的名字。考慮到我們對施耐庵、羅貫中的生平所知也不過寥寥數語,這就算不上文學史上值得一提的損失。但唐太宗李世民若泉下有知,則很可能會為找不到這傢伙算帳而感到憤怒。在這部書裡面他成了真正的昏君和孱頭,一個聽憑徐茂公操縱的土偶。收到高麗國蓋蘇文的挑釁國書,他對諸般領土、經濟上的蠻橫要求懵懂不覺,獨為“傳與我兒李世民”這句便宜話憤憤不已。在高麗鳳凰山,作為一個觀光客的唐太宗,顯然遠比作為一個最高統治者令人印象深刻。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東征出海的時候,他對於風浪的恐懼: 海內風浪潑起數丈,驚得天子麵如土色,龍案多顛翻倒了……天子害怕,嚇得發抖,說:“先生,不去征東了,情願安享長安,由他殺過來讓他,也看得見,何苦喪在海內?”

退堂鼓從此打響。一時間,如何讓天子壯起膽子出海,成了困擾大唐文武群臣的難題。很顯然,這和歷史上唐皇近乎偏執的要征伐高麗的事實剛好相反。眾所周知,從登州、也就是今天的蓬萊出海,到朝鮮半島並不是一段遙遠和危險的航程。如果我是一個有經驗的評論者,我會說,小說之所以會在這個地方大肆的誇張渲染,與其說是陳述一種事實,不如說是反映出了漢民族的深層心理結構裡對於海洋的恐懼。但限於才力和見識,我沒能力就此問題作出這樣深刻的分析。我講這些只想說明一點:這本書和其他很多類似的評書一樣,書裡面所有的國家大事看起來都像是一場兒戲。 值得一提的當然還有秦叔寶和尉遲恭爭奪帥印的事件。這兩位今日的元戎和昔日的英雄,以一種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精神,展開了一場悲壯的舉重比賽。依照傳統慣例,殿前的金獅子再一次成為了運動器械。先是尉遲恭抓舉失敗,下面我們來關註一下秦瓊選手的表現:

那秦瓊……就把袍袖一拂,也是這樣拿法,動也不動,連自己也不信起來,說:“什麼東西!我少年本事那裡去了?”猶恐出醜,只得用盡平生之力,舉了起來,要走三回那裡走得動?眼前火星直冒,頭圓滾滾,腳步鬆一松,眼前烏黑的了;到第二步,血朝上來,忍不住張開口,鮮血一噴,迎面一交跌倒在地,嗚呼哀哉。要曉得秦叔寶平日內名揚天下,多是空虛,裝此英雄,血也忍得多,傷也傷得多。昔日正在壯年,忍得住,如今有年紀了,舊病復發,血多噴完了。 一代英雄秦叔寶就這樣與世長辭。而我們的主人公薛禮薛仁貴,這時正在為自己豬八戒一樣的飯量發愁,封侯拜將的理想,還只是一個敗家子死撐場面的大話,看不出一點眉目。 二 《薛家將》糾正了我的一些錯誤觀念。比如我一直以為,如果某人是某某星官下凡,那麼下凡的起點當然是在母體之內。其實並不一定是這樣——想想也對,投胎是危險的,要事先從億萬個精子裡挑選出中標的那個,即使是神仙,只怕也不容易。

相比而言,採用附體的形式則要安全準確得多,但難度係數的降低也造成了結合質量的下降。更多的時候,薛仁貴就好像只是擁有一隻白虎作為召喚獸而已。這樣也好,否則我恐怕還得費心向大家解釋,為什麼薛仁貴是一隻白虎,卻又不是一個下體無毛的女人。白虎克夫,這是女人的毛病。男性白虎薛仁貴所克的則是自己的父母。 “白虎當頭坐,無災必有禍”,薛仁貴十六歲那年白虎附體,在這之後不久,他父母雙亡。 像大多數紈絝子弟一樣,薛仁貴缺乏治家理財的才能,於是家業很快的敗落。這段時間裡,他表現得脆弱無能,並且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在闊親戚那裡受窘,是中國小說裡的傳統題材。不過像薛仁貴這種態度的告貸者,要是還能藉得米來,倒反而會是奇蹟了:

員外:到來做什麼? 仁貴:侄兒一則望望叔父,二則家內缺少飯米,要與叔父借米一二斗,改日奉還。 員外:你要米何用? 仁貴:我要學成武藝,吃了跑馬,快拿來與我。 員外:你這畜生把家私看得不值錢,巨萬拿來多出脫了。今日肚中飢了,原想要米的,為何不要到弓馬上尋來吃? 仁貴:叔父,你不要把武藝看輕了。不要說前朝列國,即據本朝有個尉遲恭,打鐵為生,只為本事高強,做了鄂國公,聞得這些大臣們多是布衣起首。侄兒本事也不弱朝里邊的大臣,如今命運不通,落難在此,少不得有一朝際遇,一家國公是穩穩到手的。 很難說薛仁貴這番慷慨大言是真的出於自信,還是僅僅因為遭到輕視而急於挽回面子。不但別人不信,似乎他自己也沒有了等到“一朝際遇”的那一天的耐心。空著手從叔父家裡出來的時候,薛仁貴的心裡充滿了走投無路之感,如果不是恰好遇到恩人搭救,他就在山後那棵歪脖老槐樹上吊死了。

在救命恩人那裡差不多是恬不知恥的吃過一段時間白食之後(幾乎把這個小有產者吃得破產),薛仁貴開始了自己打工生涯。在柳家莊看守木料的那個冬天,一段據說是超越階級的愛情從天而降。 男女雙方結識的場面被小說作者寫得毫無浪漫意味。似乎感情的起因只是柳小姐精於望氣相面之學,因而對男人的前途,具有常人不可企及的預見性和判斷力: 小姐心下暗想:“這個人雖然像叫化一般,卻面上官星現現,後來不是公侯,定是王爵,可憐它衣服不周,凍得來在那裡發抖。” 從此她給了這位落魄的將星額外的關照,再後來乾柴十擔米八斗,苦守寒窯度春秋的經典守望故事就從這裡開始。需要說明一下,薛仁貴與柳金花的愛情,或者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愛情,是同一個故事的兩個不同版本。後者似乎更有名些,來歷則充滿了中國式的溫情和道德:某個富貴人家的老太太,對柳氏後來思夫心切,病逝寒窯的情節悒悒於懷,懨懨成病,她那孝順的兒子就找人另編了一出薛平貴夫妻團圓的戲,老太太的病於是“不藥而愈”。

關於講述這個故事的京劇,張愛玲認為它“無微不至地描寫了男性的自私”,“可是薛平貴雖對女人不甚體諒,依舊被寫成一個好人。京戲的可愛就在這種渾樸含蓄處”。這齣戲張愛玲只談論到《武家坡》一折(如果主人公還叫薛仁貴的話,則是《汾河灣》),她的這段話,在小說裡還可以另外找到更有力的例證。 柳員外發現了小姐的紅衣穿在薛仁貴身上,斷定女兒和他有了私情,要把女兒打死,這時: 有個小廝……對了薛禮說道:“你這好活賊!你這件大紅衣是我家小姐之物,要你偷來穿在身上。如今員外查究紅衣,還我家小姐打死在廳上了。你這條性命少不得也要處死的。”薛禮聽見這句說話,看看自己的衣服,還是半把大紅露在出外,仔細聽一聽,看柳家裡面沸反盈天,哭聲大震,便說:“不好了,此時不走,等待何時?”

寫到這裡的時候,小說作者的筆調平淡如常。每次想到這一點,我就會覺得周星馳索然無味。 三 可以想像,每一次對外國的征伐,都是朝廷裡年輕一輩的盛典。除掉這意味著建功立業的機會外,年輕的爵主們顯然還都期待著一場浪漫的異國戀情。在通往番邦的道路上,到處充滿了美麗的懷春女子,她們或者是敵國大將的女兒,或者是流落在此的某個前朝大臣之後。這些番邦女子們,一個個金發碧眼,腿長波霸,卻對本民族男性那粗壯的身材和絡腮鬍子不屑一顧,一心只想嫁給“面若敷粉唇若塗朱”的漢家少年——由此可知,中性男人雖然是一個新流行的名詞,但我們的傳統裡早就有了對他們的偏愛。我們的少年英雄面露難色,假意推辭,不過後來總算都好事得偕。雖然“軍中十七條五十四斬”的規矩,臨陣收妻是必死之罪,但真的因此被殺的,卻還從來不曾有過。

從這一點上說,《薛仁貴征東》略顯特殊。一路之上薛仁貴沒有什麼香豔的遭遇,唯一碰到的一個絕色女子卻不是處女。那是高麗國主帥蓋蘇文的妻子,薛仁貴對這個韓國美女顯然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戟刺穿了她的咽喉之後,“陰陽手一翻,轟隆響挑往營門前去了”。 但讀者們顯然不喜歡這樣一味廝殺的故事,所以到了薛仁貴故事的派生版本里,就又是“西涼邦有個女代戰,她把我擒下馬雕鞍”了。而彷彿是為了給父親平淡的征伐生涯作出補償,薛仁貴的兒子薛丁山變本加厲,在後來的西征途中,他娶了三個妻子。 至於征戰中死亡的威脅,則不是我們的少年英雄們需要考慮的事。他們是來娶妻的,當然這之前還沒有兒子。如果兒子還沒生下來他們就戰死了,那感到為難的只會是小說的作者:下一代的演義誰來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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