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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魔幻時分牛牛

讀庫0600 张立宪 4061 2018-03-20
牛鬼蛇神週天神佛原來都簇擁在我們周圍,只等我們先開口而已。 其實,魔幻這個詞我並不熟,最早見到它,後面還跟了一個詞,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在八十年代可是個很囂張的詞,相當於現在的身體寫作。可是,再痴長幾歲,我也就明白了,魔幻不是一種人類可以自封自賞的概念和頭銜,魔幻是在我們出生之前的千百萬年就已經存在了。當人類圍著篝火攢史詩的時候,魔幻是你添柴加草才能驅開的黑暗,當人類圍著皇帝山呼萬歲的時候,魔幻是彗星襲月,白虹貫日,蒼鷹擊於殿上。 有時候,魔幻會與荒誕,神秘這類詞攪在一起,但是要分辨也很容易。聽我講幾個故事給你聽吧。 故事一:劇院失火了,小丑跑到前台來,讓大家趕快跑掉,大家不信,只當是個節目,笑得很開心,小丑急得要哭了,大家更笑得打跌。沒有人離開,始終沒有人離開。

這是魯迅在雜文裡很愛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味道是荒誕的。荒誕就是你最不願意接受的邏輯,讓世界在你面前靜悄悄毀掉,在某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故事二:從前在聖城麥加,有一個富商的僕人上街買菜,結果就在人群中,看見了死神沖他露齒而笑。他嚇得連菜都不買了,回去向主人請求幫助。好心的主人借了他一匹快馬,讓他趕緊去麥地那城暫避一時。隨後,主人自己上街買菜,又在人群中看見了死神。主人上前質問,你為什麼要對我家僕人那樣險惡地笑,莫非你要不利於他嗎?死神的表情非常無辜,他說當時我不過是覺得奇怪,明明今天晚上我要在麥地那城帶走他的,他怎麼此刻還在麥加逗留啊? 這是一個很惡毒的關於宿命的寓言,讓你知道一切掙扎都無濟於事,宛如落入蛛網的蚊蠅。這個故事的味道是神秘的。神秘就是你根本無法解釋的現象。

故事三:一個美國佬來到英國古堡裡探險,希望發生一點特別的事情,回去好向鄉親們炫耀。可是轉了一天,什麼也沒有發生,那遊客好生失望,回身問這裡的導遊:“怎麼你們這裡連鬼都沒有嗎?”導遊聳聳肩:“我在這兒乾這麼久,從來沒遇見過。”“你在這里工作了多久?”“剛剛三百年,先生。” 這就是魔幻,是人與非人之間猝不及防的對話,牛鬼蛇神週天神佛原來都簇擁在我們周圍,只等我們先開口而已。面對魔幻,西方人東方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會錯過或者倖免。 《人鬼情未了》正是《聊齋》的主題,而《封神榜》不過是《指環王》的另外一個結局。 戲劇與魔幻,也正是這樣如影隨形地出現在人類文明的地平線上。戲劇是篝火前的放縱詠嘆,魔幻就是黑暗中的謙恭靜默。就像電閃雷鳴才能讓你認清天宇上銘刻的文字一樣,我們往往要藉助天才劇作家的筆觸,才能在舞台上感知魔幻。

首先要提到的當然是莎士比亞,這個英格蘭謝頂鄉紳是最早恐嚇過我的人,通過他的同鄉勞倫斯·奧立佛爵士——《王子復仇記》,那部電影裡最恐怖的場面就是哈姆雷特的父王,以亡靈的形式出現在城牆上,宣示丹麥王國中發生最最狠毒的謀殺案。我不知道當年倫敦環球劇院上演這部戲的時候,嚇壞過多少人,不過聽說那地界當時正是紅燈區的所在,而莎劇觀眾一半以上都是排隊等著進行不法性行為的顧客,他們在床第間所談論的,除了羅密歐少爺與朱麗葉小姐的不幸遭遇,恐怕也有那個亡靈的陰鬱登場吧。 有的,魔幻形像是為了宣示告白,還有的角色登場卻是為了預言警誡。莎氏另一名劇《麥克白斯》的主人公之所以敢於謀朝篡位,正是因為三個女巫向他預言,世界上沒有那個從娘胎裡生出來的漢子能取走他的性命,而讓他麥克白斯打敗仗,除非是鄧肯森林開始移動。這種“山陵崩,江水竭”的定心丸,歷經全劇的血雨腥風之後,卻化作一枚開心果,取悅了所有對叛賊不以為然的看客,因為征討麥克白斯的大軍,人人頭上綁著一束採自鄧肯森林的樹枝,而最後手刃他的忠臣義士。恰恰是未足月份就從娘胎裡剖出來的。一切原來不過是文字遊戲,凡人的命運就這樣被未知的魔幻力量玩弄於無形。

凡人的生命還可以體現為另一重悲劇,那就是上帝與魔鬼之間的一個賭約。 《舊約》的《約伯記》中,上帝就為了考量信徒約伯,狠毒地奪走他的一切財產和親人,只為了在魔鬼面前爭一個面子,讓魔鬼看看信上帝的羔羊是如何的“雖九死其猶未悔”。這種拿凡人的生命來打賭的神魔惡行,一直發展到歌德的巨著《浮士德》。但是,這一次人類占了上風,老學者歷經了財富,權力,愛情,青春等多重誘惑之後,毅然做出最尊貴的選擇,率領民眾圍海造田,力竭而終。面對不可知亦不可控的萬千魔幻,浮士德找到了出路,那就是勞動,無私的勞動,在勞動中捐軀成道。 當戲劇傳承到了二十世紀,我們開始見識什麼叫做現代派。畢竟已經事隔百年,當初人家的霹靂雷霆,如今已經可以聽成渺茫樂韻,所有的質疑和冷嘲,如今可以聽成呢喃嚶嚀。但還是應該提一提奧尼爾的《瓊斯皇》,那部戲講述的是一個黑人野心家,靠販賣自己的同胞起家,最後在叢林深處建造了自己的王國,魚肉生民。最後人民暴動,他逃入森林,迷途崩潰。看到熟識的逝者蜂擁而至,他恐懼他懺悔,嚥下最後一口氣。舞台上不光是被他謀害的良善同伴,也有曾讓他魂不附體的白人殖民者。 “耶穌基督的被出賣,應該追究到猶大那受傷害的童年。”瓊斯一生的冤孽是非,林立於舞台之上,這樣的魔幻之中,蘊涵天道。

還有一縷寒意值得提及,那就是剖腹自殺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曾經創作的能戲《綾鼓》。平庸男子愛上某大家閨秀,鼓足勇氣表白,結果閨秀的答复就是一面綾鼓——什麼時候你能敲響這面綾鼓,我就與你成親。男子接受了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擊鼓擊到力竭而死。閨秀來到靈堂拜祭,男子的亡靈跟隨而至,宣稱要再為小姐擊鼓一百次。一百次擊過,綾鼓還是沒有響,亡靈黯然離去,而閨秀輕輕嘆息——其實,你只要再敲一聲,綾鼓就會響的。這當然不是一個鼓勵持之以恆,反對半途而廢的勵志故事,這裡記錄的其實是人們守望而不能相助,只能靜看對方淪入魔幻,沒於宿命。 到了荒誕派戲劇佔領舞台,魔幻已經不是例外而是常規。 《阿麥迪或脫身術》,讓主人公的家裡出現一個每時都在膨脹的無名屍體,《椅子》裡面,則有越來越多的椅子擁塞房間,越來越多的嘉賓隱身登場,最後是一個瘋癲老人對了滿屋的空椅子發表演說……不過最著名的例子還屬尤涅斯庫的《犀牛》。滿城的男女都陸續變了犀牛,獨醒獨清的主人公只好走投無路。據說,這部戲在八十年代被搬演到國內的時候,還險些鬧一場演出事故——如今的先鋒戲劇導演孟京輝,那時候還是一個興沖衝的話劇積極分子,在《犀牛》中扮演一個名字叫讓的犀牛。讓對世界充滿厭倦,厭倦得隨時在舞台上蹦來蹦去,咆哮著各種厭世格言,結果不小心就蹦到一個盪來蕩去的繩套裡,差點勒死,而孟導所有的掙扎求助,都被觀眾當作是演員的即興發揮,人家報以熱烈的掌聲。這個小插曲向我們證明,魔幻和荒誕的氛圍,離我們的生活真是咫尺之遙。

當然離我們更近的是本國的戲曲舞台,文革時康生偷偷開禁,毛澤東又徹底摧毀的鬼戲有那麼多,足見我們的民族歷來都是喜歡裝鬼搗鬼的民族。李慧娘為奸臣賈似道害死,一旦還陽自然是來追魂索命,天經地義得無須品評,但是崑曲中的《活捉三郎》,故事出自水滸傳,卻是別有一番味道,值得細細感念。 閻婆惜本是宋江宋押司的外室,風塵中人修得了這番正果也堪欣慰。她自己很珍惜這點緣分,因為她讀過李碧華的,知道“一個女人就是這樣。命好了,跟一個男人;命不好,跟許多男人。”婆惜知道自覺命好了,願意守住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比起她日後遇到的張文遠,模樣和心機自然遜色,但可引以自豪的,是人前人後的名聲。象婆惜這樣來歷的女子,最在意的恰恰是別人的尊重。

然而總會有不甘,因為宋押司寧願訪貧問苦,加班加點,也不願回來面對婆惜。婆惜找到張文遠,而且鬧得滿城風雨,她是故意的,想用一生的歸宿作賭注,贏一點真愛回來,以慰平生。 結果,有了《烏龍院》,有了那一時,那一刻,那一刀。所有的戲曲都說是《宋江殺惜》,沒有人說《宋江殺妻》。可怕的精確,可恥的冷靜——婆惜用了一生心一腔血換不來一個名份。於是,她重回陽間要活捉三郎,帶回陰曹地府,有罪同受同煎熬。這時節,你以為她捉的是宋江黑三郎嗎?錯!錯!她始終沒覺得宋押司有什麼錯,她愧見人家,她是去尋自己姘頭張文遠張三郎的晦氣。我曾經目睹過崑曲演員梁谷音女士的精妙表演,一顰一笑一挑逗,不見傷心痕跡,就帶了張文遠上路。這一刻,魔由心起,幻自情化。

後來的宋公明,是反賊,是大哥,是賊配軍,是朝廷的先鋒官,生盡榮,死盡哀。我想知道,在他那些飄零歲月中,他會不會想起,這個喪在他刀下的女人?我不記得他還殺過別的人。那麼,他一生唯一殺過的人,就是一個最愛他又最不為他所愛的女人。江湖夜雨十年燈,那麼與一百零七個夥伴嘯聚山林的時候,與一百零七隻酒碗撞在一起的時候,及時雨宋大哥,他會不會聽到這樣一個聲音:“官人,你回來了?”——不知道。 和《活捉》一樣賺人眼淚的,還有長發男兒裴艷玲女士出言的河北梆子《鍾馗嫁妹》,那是真正悲涼徹骨的傳說,醜男兒真豪傑已經做了陰間鬼首,牽掛的卻還是自己的待嫁小妹。滿台鬼卒喧鬧,出入紅塵,為的是成全一個陽世間沒人憐愛的姑娘。世俗的味道全在“鬼憐人”這三字中透射出來。

最後還應該提一提京劇中的《漢宮驚魂》,光武帝劉秀被姦妃挑唆,冤殺了開國老臣姚期。他起初真是不想這麼做的,所以唱的是“姚皇兄,姚子匡,伴駕王,孤的愛卿,放大膽一步步跟定了寡人,孤是有道的大明君,你我是布衣的君與臣”,可是,心魔終起,覆水難收,劉皇帝只能在功臣閣中邂逅一個又一個被他錯斬的元勳舊部,愧疚無地。那時候的老百姓,真的相信皇帝是會愧疚的,如同他們相信人死以後可以化鬼。 談了這麼多悲戚舊事,總想以一個好故事結尾,如同再感傷的電影一旦散場,影院裡也該是讓人欣慰的一片光明。 就算不提宮崎駿作品中那些飛天遁地眉飛色舞的靈異角色,起碼可以談談小飛俠彼得潘。據說,上個世紀初,《彼得潘》被改編成舞台劇在倫敦上演。劇中,當彼得潘的朋友面臨危險,小飛俠必須重施魔法才能取勝的時候,他來到了舞台邊緣,對著所有的觀眾喊道:“你們還相信魔法嗎,你們還相信童話嗎?如果相信,請鼓掌!”

這齣戲演了幾十年,每到這個地方,總是有掌聲,持續而熱烈的掌聲,衝動而深情的掌聲。其實,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期待這樣的魔幻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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